马斯洛十三岁之前在烦恼的问题有三。

其一,自己的发色。

阿帕斯的王族贝尔扎克家族的象征,就是那高贵的金色。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再加上王族受到特殊的保养而白皙水嫩的肌肤,就好像是金玉雕琢出来的人儿。而马斯洛却有着一头暗金红色的头发。

人类这种生物,有一种名为“排异”的天性,一旦出现鹤立鸡群者,出现特立独行的人,其命运无一例外的会是被排斥挤兑。因为人们总会以多数人为真理,即便内心不以为然,却害怕自己被当成异端的同类而人云亦云。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逆流而上的,成为异端的人往往遭受着极大的压力,更何况马斯洛并非自愿成为异端。

谁叫他的头发那样耀眼。

马斯洛年幼的时候曾经问过父王,也问过母后,但他们总是绝口不提,只是敷衍地说天生如此,无可奈何。但总有一些流言蜚语会传进马斯洛的耳朵,“诅咒”两个字逐渐浮现在马斯洛的眼前。

自己究竟受了什么诅咒,又是谁诅咒的?八岁的时候,马斯洛有一个很和蔼的家庭教师。老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鬓角泛白,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梳好,打上发胶,琥珀色的眼瞳里总是透着认真的神情。老师很爱笑,对马斯洛亦是关怀备至,马斯洛每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中都很温暖。马斯洛一心认定老师是对他好的人,因此向老师抛出了问题。

“伊拉忒涅瓦”这个名字从此进入了马斯洛的人生。但老师并没有告诉马斯洛全部,当马斯洛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老师的表情明显地犹豫了,伊拉忒涅瓦也是马斯洛软磨硬泡很久才得出的答案。在知道了这个名字的第二天,家庭教师没有来。

一个星期后,马斯洛在城堡的塔楼玩耍时看见死囚牢向城外运送尸体的牛车,尸布没有盖好,露出了尸体泛白的鬓角,还保持着用发胶梳成的一丝不苟的造型。

从此以后,“伊拉忒涅瓦”成了马斯洛心中不能说的秘密。他逐渐明白这是所有人不能触碰的隐秘之事,也许这是一种保护,也许是欺瞒。

马斯洛后来换了一个新的家庭教师。不再有打上发胶的鬓角,不再有和蔼的微笑。新的老师不谈论政治甚至不谈论文学,马斯洛的生活多了枯燥的历史、哲学、算数,失去了音乐、诗歌和小说。马斯洛很羡慕哥哥洛根,因为他每每从枯燥的算数中脱身出来,透过书房的窗户向外望去时,都能看见在花园里学习骑射剑术的洛根。洛根拿着漂亮的宝剑,紧身的裤子将少年小腿肚的线条提拉得如同数学曲线一样优美,阳光打在剑刃上又被狠狠弹开,刺痛了马斯洛的眼睛。父王说,马斯洛体弱,不能长时间接触阳光,不能经常出门,更不能在花园里奔跑骑射学习剑术。马斯洛的生活就是无穷无尽枯燥的课程,窗外的阳光和阳光下学习剑术的哥哥。

马斯洛另一件烦恼的事情是日渐诡异的家庭氛围。

就像前文所述,马斯洛是一个王子。他的父亲是国王,母亲是王妃,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哥哥的母亲,侧妃黛尔佳。

黛尔佳阿姨一直深居后宫,马斯洛只有在每个新年的第二天,父王举办家庭宴会的时候才会见到她。她的皮肤很白,白到可以看见脸颊之下血管的颜色。那是许久不见阳光的人所拥有的特质。黛尔佳阿姨的眼睛总是用一根绣着金丝暗纹的布蒙着,坐在洛根旁边,像是一个玩偶空壳。

但是有一次,马斯洛看见黛尔佳阿姨笑了。是在黛尔佳阿姨和马斯洛在走廊上碰见的时候,马斯洛一不小心撞到了黛尔佳阿姨,随从的侍女对黛尔佳说:“是小王子。”

然后黛尔佳阿姨笑了,那个笑容之下藏着一丝令年幼的马斯洛琢磨不透的东西,却让马斯洛每每回想起来都不由毛骨悚然。

父亲爱母亲,父亲也爱洛根,父亲不那么亲近自己,父亲对黛尔佳阿姨很冷淡。马斯洛隐约觉得,家中奇怪的氛围与自己有着重大联系——是自己的到来搅乱了这个家庭的和睦吗?马斯洛在这个方面总有一些自卑的敏感,他隐约觉得自己或许是个灾星。

可是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马斯洛又做错了什么呢?

当然马斯洛最感烦恼的事情是母亲抒亚王妃的病。

和所有敏感而又自卑的孩子一样,马斯洛心中最清楚不过的事情是:父亲对自己这个受了“诅咒”的孩子心存芥蒂,而自己之所以能被父亲供养在宫廷,毫无疑问是母亲的功劳。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国王奥力威对于王妃抒亚的宠爱何其深厚!但也正因为此,马斯洛才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父亲显然不会把王位传给自己,马斯洛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亲的爱屋及乌:当母亲抒亚咽气的那一刻,就是马斯洛从王子沦为庶人的一刻。这一点马斯洛有很强的预感。

可是母亲抒亚的病始终不见好转。结核病——感染性极强的结核病,让抒亚被隔离在小小的房间里。医生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无论是马斯洛,还是国王奥力威。

马斯洛尝试着和母亲交流,他偷偷地跑到病房前,隔着里外各安着一层锁的门,告诉妈妈自己很害怕失去她。可是马斯洛为什么害怕失去母亲呢?是因为爱母亲,还是因为爱自己?马斯洛不敢去想。每当这时抒亚都会拖着病体走到门边,隔着房门,亲吻着冰冷的木质雕花想象着这是马斯洛可爱的小脸蛋。抒亚会一遍一遍地告诉马斯洛她爱他,她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抒亚和马斯洛都明白,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因为抒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爱马斯洛的人。

但马斯洛再怎样烦恼,这些烦恼也没有解决的办法。红发剪短了长出来还是红的,父亲不会垂怜黛尔佳阿姨,洛根也不会善待马斯洛,他无法习武练剑,母亲的病也不会好转。

“我以后想要做一个医生。”少年马斯洛如是说。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洛根正在花园里练剑,阳光、剑锋、汗水、金发,构成了马斯洛无数次在梦中幻想的画面。他无数次幻想自己是洛根,自己是长着漂亮金发可以练剑的孩子。可是今天这样的场景根本无法触动他,他内心牵挂着的是正在病榻上的母亲。

——或者是自己未卜的前途。马斯洛在心里小声补充道。

“殿下,今天的算术题全都做对了。”带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师推了推镜框,抽出一张崭新的纸,在上面写下新的习题。

“我想学习医术。老师,这些题我已经做了很多遍了。”马斯洛抬起头看着这个枯燥的男人,泛黄的纸面和他的蘸水笔留下的褐色蜷曲的算式映在他死水一样的眼中,这个男人是算术题构成的,是数字,是无限循环小数,是用1去除以3。男人的笔没有停下,蘸水笔的笔尖有点刮纸,发出令人不快的沙沙声。马斯洛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声音有没有传达到男人的耳朵里,于是他提高了音调,平白的表达变成了抗议:“老师,这些题我已经做了很多遍了。”

“我不懂医术。医术要学习些什么?”男人的声音是低沉的,亦如眼波一般死寂。他回避了马斯洛的抗议,而是从另一句话开始说起,这让马斯洛有些许不快。

马斯洛清了清嗓子:“埃克森医生说要学药理。”

“药理就是如何用药吧。”男人问道。

“是的。”

“治病的药和毒药都要会用。”男人的语气一下子笃定了起来,“殿下,您不适合学医。”

“为什么?”马斯洛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他觉得这样的说法相当过分。他的算术学得很好,语法也一直是满分,身边的人都说小王子聪明。马斯洛并不认为自己不适合学医——尤其是在他刚冒出这个想法,还没有付诸实践的时候。他厌恶起算术老师来。

在未有行动之前就下定论的行为无疑是愚昧的!马斯洛原本想这样争辩,算术老师却合上了算术书。

“因为国王陛下觉得您只需要学算术就够了。”男人站了起来,将书和泛黄的纸张码齐,夹在腋下,“既然殿下您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再学算术了,我这就去和陛下沟通。明天,他会给您安排新的老师。”

马斯洛捏紧了拳头。

他好羡慕洛根,羡慕那些可以在阳光下奔跑的人们。他从出生直到现在,没有一件事能够顺遂如愿。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马斯洛想,命运一定是个街道上洗粪桶的疯老头,他不仅没有仁慈,甚至没有理智。少年马斯洛还是少年,尽管被命运抛弃,被软禁宫中,少年马斯洛依然有着少年的叛逆。

于是因着这叛逆的少年,墨水瓶离开了桌面,墨水的颗粒在空中肆意舞蹈着,连结,扭动,终于被算术老师洁白的衬衣所吸纳成为布料缝隙中全新的一员。马斯洛冷眼望着算术老师,问道:“老师,你其实如释重负吧。”

给我这样存在就是错误的孩子做老师。

算术老师没有回头。他关上了门,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也四十有五了,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并不像年轻时那样渴望建功立业,他可以回去拿着这些年国王的赏赐安心过活——而不用担心像马斯洛的上一任老师那样,在某一个下午突然神秘失踪,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马斯洛看着老师关上门,他站在那边,默默捏紧了拳头。

“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马斯洛冲着紧闭的门大喊道。他受够了,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马斯洛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前,拉开大门,他其实心里明白,这个王宫就是他的囚笼。他是笼中的金丝雀,是父王掌心的玩物。他感到愤懑不平——

同样是出生在皇宫,为什么洛根的命运就是成为国君,马斯洛的命运就是被监视被软禁?

马斯洛冲了出去。他要去他唯一的庇护所那里,只有在那里他才是一个孩子,他才可以尽情撒娇。

身后,一直站在门口的侍卫跟了上来。

黛尔佳侧身倚在沙发上,金色的长发流瀑一般垂至腰际。看得出她曾经是一个美人儿,可惜此时却有着苍白病态的容颜。黛尔佳安静地拨弄着手中的首饰盒——自从她失明之后,她总是这样,随手抓着什么,漫无目的地摸来摸去。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昏暗的房间,黛尔佳一半身子在阳光下,一半身子在阴影里,就像她本人那样,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冥界。

黛尔佳死过一次。那是只有黛尔佳知道的事情,在她喝下了抒亚为她准备的毒酒之后,黛尔佳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经在漆黑的河边。一双苍老的手牵着她,从漆黑的冥界一路走回人间,作为代价,冥王取走了她的双眼,变作宝石嵌在了自己的王冠之上。

黛尔佳原本有着整个阿帕斯王国最好看的眼睛,灰蓝色的瞳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彩虹的颜色。但是奥力威的眼光从来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过,奥力威的眼中有着另一片伊甸园,黛尔佳的光彩就像是灰尘覆盖的油画。

洛根轻手轻脚地走到母亲面前,单膝下跪:“母亲……”

黛尔佳没有停下手上摸索的动作。在洛根还在门口走廊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他要来,无非是说一些她不关心的事。抒亚快要死了,马斯洛又犯了错误,洛根是不是又在奥力威面前表现了一番,这些黛尔佳统统不关心。一个远离了人间的人又为什么要关心人间的事呢?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黛尔佳从未指望洛根能为她做什么,她只是觉得抒亚可怜又可笑,费尽心思爬上了王后的宝座,却落得一个红颜命薄,留下一个可怜的儿子面对这可怕的世间。黛尔佳心想这一切都是报应,是北风带来的报应,无论是奥力威、抒亚、马斯洛还是她的洛根,所有被卷入这场因果的人都得不到好的结局。

“马斯洛今天把他的算术老师赶跑了,父亲很生气。”洛根一开口,果然是这样的事情。

黛尔佳继续投入地把玩着首饰盒。首饰盒上原本雕着伊拉忒涅瓦的雕像,是十四岁时黛尔佳的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后来奥力威把阿帕斯内所有伊拉忒涅瓦的雕像都砸了,首饰盒也砸了,现在原本有雕像的地方只剩下了金属的断口,粗糙的质感摩梭着指尖。黛尔佳已经不记得伊拉忒涅瓦的像是什么样子了。

“……父亲答应我把南方的三座城市划归我的领地。”

黛尔佳顺着断口摸了下去,金属花纹之间嵌着的釉面已经开裂了,这一块原本是苍兰色,象征着托起女师的风。她把玩着首饰盒的样子仿佛她不仅失明甚至是失聪的。

“抒亚的病,快不行了。”

在听到这里的时候,黛尔佳手上的动作停了半秒。她将首饰盒放在了旁边的桌上,因为昨天侍女刚刚打扫过屋子,矮桌的位置变了,黛尔佳失去了感觉,首饰盒掉在了地上。洛根有些期待地看着母亲,以为她终于要说些什么了,但她面无表情地摸到了矮桌的边缘,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开始了新的摸索。

即便是洛根,面对这样的母亲也不免感到一丝的失望,他向母亲鞠了一躬:“我先走了,母亲,明天再来看您。”

他抬头,黛尔佳依然没有回应。洛根眼中的阴霾又深了,他退出了房门,冷哼一声,向抒亚的房间走去。

乌云骤起,遮住了窗外的阳光,黛尔佳的整个身子都没入了黑暗。她侧身倚在沙发上,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微笑:活下来的、胜利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