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瞪着照片,细细端详着那团一无所有的黑。她坚持了数秒之久,最后耸耸肩,放弃了从中揣摩出些许意义的尝试。

“对孔隙很感兴趣吗?”帕弗尼挂断电话后问道。

“我听说人一生唯有一次机会观赏孔隙,而码头任务当晚的那个让我给错过了。”

“相信我,如果有一天你必须近距离观赏一个孔隙,你会后悔今天这番话的。”

“别太较真呀,我只是好奇、对方该不会真的准备在市中心张开一个孔隙吧?”

两张办公桌拼成的宽阔平台上摆着七份资料,每份资料包括白牙的任务报告、报告所配套的武器实验照片,还有先前几场袭击中缴获的祟动铠甲残件,以标准塑料证据袋封装。

具有显著砖块结构的临时防洪堤,对应电梯中拆下的一抔碎砖块。

在二十四帧内完全夷平的、近郊的小山丘,对应帕弗尼斩断的投射器。

小型蜘蛛状祟动铠甲,对应枕河公馆附近找到的蜘蛛腿。

被重重束缚的飞棍,对应千羽从伤寒鼠嘴中扯下的牙套,包装上贴着一张标签,上书“存疑”。

如今还有三份资料的封皮上空空荡荡:蜘蛛坦克、水怪尸体,以及千羽念念不忘的孔隙。

“现在的人类,真的能从无到有地生产出孔隙了吗?”千羽小声念叨,她有些阴沉,帕弗尼听到了,却没有追问。

“刚才金仕之和任小云发来联络,他们解决了蜘蛛坦克,但驾驶员逃跑了。”

“喂喂,什么时候又流行喊本名了?你是把你的正经派头做成‘反喊绰号传染病’疫苗了吗?”千羽捕捉到乐子的气味,重新振作只在眨眼间。

“因为我们之间真正开始相互信任了,也不再有必要靠绰号佯装亲昵。”

“那你信任我了吗?”

“很抱歉,只有你仍处在待定范畴,”帕弗尼把一枚硬币搁在蜘蛛坦克的照片上,象征另一种已在袭击中现身的武器,“如果你决定敞开心扉的话,我时刻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都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了——对了对了,根据那位周永莲小姐的证词,我觉得这个也得做个标记哇。”

千羽点了点水怪的图像,那疮痍的鱼腹在拍摄的多年后依然怵目惊心。

“但周永莲小姐明确地说,那台机枪流星锤是非杀伤型的啊?”

“多种功能与火力搭配,这不正是白牙的武器特色吗——作为白牙的原成员,我可再清楚不过了呀。”

千羽不无怀念地望向在高楼大厦间穿行的暮色。

“你果然对昔日同袍怀有留恋吗?”

“只怀念其中一个人而已,”千羽拾起一个证物袋,翻来覆去地检阅,“虽然她一言不合就会对我刀剑相向,除此以外都挺可爱的。”

“你喜欢她吗?”

“你多虑了,我所说的‘可爱’与幼稚、不成熟、意气用事意味相当——相信我,无条件地喜欢上低你一等的人,纯属无稽之谈。”

她们目光对接,无形的刀刃对碰一个来回。

“我是不会放弃的。”帕弗尼先行告负,她明白这里不是决出胜负的场所。

“那我就坚持到你主动放弃为止——话说回来,你怎么看这个?”

千羽一直擒着刚才的证物袋,证物袋中装着几片狭长的刀刃与一个圆环,可以看出它们都由同一种标准零件拼接而成。那是在电梯中出现凶器,当时它们割断了周永莲的手指,又想取其首级,被奋不顾身的陆剑炎阻断并收缴。

只有这种武器没有与其相对应的资料。

少女信步走下中央大道,终点将至,有人在立交桥桥洞下等她。

“久等了吗?亲爱的。”

“你是一路走下来的?为什么不搭个公交车呢?”

“因为我想好好了解你所生活过的这座城市啊。”

“其实你早就预测到白牙遗孤会对交通系统发动袭击了吧?”

有什么东西揪着少女心脏的一部分向下沉,少女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失落——她的恋人依然顾左右而言他,拐弯抹角地拒绝她的好意;但她没有灰心,她抱在怀中的花束正是为此时所准备。

“这是……给我的?”

他诧异的目光在目击少女认真的神情时及时收敛。

“你也真是的,就算IEO总部下拨的经费永无穷尽,也不要这样胡乱挥霍呀。”

她成功了。恋人的反应激起了崭新的情感,这种情感会让血流加速,让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这一定就是所谓的欣喜了——然而当她看到恋人破损的袖口,血流近乎急刹车,唇间板在忿忿的角度,难得的幸福湮灭在另一种漆黑的感触里。

少女认为这就是所谓的恼怒。

“为什么会有烧焦的痕迹……你和那条蜥蜴开战了?”

“有点摩擦,但怎么能算是开战呢——我拆了他家几间房,他的火焰也伤不到我,不欢而散是真的,却也没有到决裂的程度。”她的恋人辩解着。

“这实在太过分了,”刘海的帘幕后方有两朵湛蓝色的火光绽放,“明明那条蜥蜴才是来碍事的,他怎敢胆大妄为地欺负到我们头上。”

“没办法啊,这件事实在拖了太久,才会给他机会趁虚而入——白牙遗孤接连遇害是他策划的,白牙遗孤之中的间谍是他安插的,他有底气在两天内取得圣枪。”

“但这也不意味着他值得被宽恕,于情于理圣枪都是我们的东西——让我去教训他一顿吧,把他引以为豪的翅膀卸掉,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我可真是……败给你了啊,”她的恋人着揉揉酸痛的泪腺,就说服不通人情的她保持循规蹈矩方面,他已非常力不从心,“明明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符文法师,为什么总意气用事?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互不侵犯默契,为了这么一点皮肉伤你又要给亲手毁了不成?”

“我只是……”少女缄默了,潮水在她心中退去,少女认为这就是所谓的伤感。

在光照会内贸然挑起争端的利害关系她了然于心——虽然光照会的收藏任务由首次接单的外勤终身负责,却也存在一些条款允许鸠占鹊巢。那条蜥蜴正是借助这些条款,瞄准他俩有所顾虑的弱势而捷足先登,将他们驱离事件的核心圈层。他们落后了,出师无名,若靠武力激化矛盾,到时候或许连第三方仲裁都拉不拢。

但她不希望恋人忍气吞声,这份心意,她的恋人看出来了。

“你就放心吧,”她的恋人安慰着,“不会很久的,我保证。蜥蜴的军阀作风已经引起很多人不满了,他亲手造成的局面或许能成为最后一根稻草,等到众叛亲离的那天都不必由我们亲自动手——我知道口说无凭,但只要我的契约主小姐相信我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既然丈夫都如是要求了,妻子还有不知足的份吗?”

疑云散尽,少女感到自己被空气浮力抬着,脚掌着地的负担轻了不少。她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得意,她认为这就是所谓的、来自恋人的宠溺。

恋人的脸藏在阴影的面纱下,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复杂。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方面的收获——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额,了解下你那边……”

“我们的立场已经明白无误地传达给贵市领导层了,接下来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地提供帮助而免于非议,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照旧感恩戴德;而且我周到地隐瞒了臭蜥蜴的存在,让普通人发现光照会的介入分为两股势力也不好。”

“不是啦……我问的是……关于那个女孩的情报……”

“我打听到了,她在安保指挥小组工作。”

“是这样吗、这真是太好了……”她的恋人发抖,逐步退到更暗处扶着墙面,“真是太好了、她没有误入歧途啊……如果她也参与了恐怖袭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少女看到,此时这个男人不再是那位威震八方的盖世侠客,而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疲惫且懦弱的、为微不足道的幸运感激涕零的老男人。

她是否对恋人失望了呢?怎么会。她非常乐于发现恋人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些复杂且欲言又止的表情是她钟情的佳肴,越是探究越是不可自拔;这些单薄到一眼便足以拆穿的真情更是别有风味的糖果,糖果只需要甜就够了。她相信,倘若有朝一日她能独享恋人的全部秘密,那一定也是恋人真正爱上她的那一天,而她不缺共处的时间。

可是现在,恋人的表现在满足她求知欲的同时,也激起了另一种晦涩的情感,这种情感好似蛀虫,在她的胸口咬空了一个洞,让那些色彩缤纷的内容物从洞口流失一地。她明明就站在恋人身后,却如同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透明人。

少女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嫉妒。

后日谈

“嘛,转念一想,毕竟距离白牙覆灭都有十年了,部分资料散轶在外也在理呀。”

“不对,你的疑问很有价值。驱魔人事业的特殊性在于,缺失任意一份文献都有可能导致惨痛的结局,2004年的狼人瘟疫事件还记得吗?”

“我对历史课程向来没有兴趣。”

“真亏你能毕业啊——那个时候最早的疫情报告无缘无故丢失了,导致相关派系没有及时抓获瘟疫的传染源,最终酿成一千五百三十六人堕落为魔物、三万两千人被血脉感染,十五万人伤亡的惨剧。”

“这和恐怖袭击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那之后IEO总部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极大程度上提高了驱魔人编年史的质量与保存性,这也是为什么贵市支部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公务员都从事文书工作。历史案例的整理只有一项要求:事无巨细,哪怕再显著的假情报也一视同仁予以保留,十年前的古董资料能够帮上今天的我们,正是拜其所赐。所以非常难以想象,其余武器实验报告齐全至此,而只有这一份不翼而飞。”

“那会不会是在这十年间,他们利用原有技术重新造了一件新的呢?”

“如果他们有这个生产能力的话,为何不一并将其他老古董也翻翻新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有这一件是重新设计与打造的吗、那是什么让它如此与众不同呢?”

“它是第二起袭击中胁迫人质就范的关键道具,周永莲小姐的证词中,它们被称作血滴子。其他的信息,很抱歉,暂时是一片空白。”

“感觉、哪里不太对呀……”

“你想到什么了吗?”

“勉勉强强,称不上是线索,但在我看来,血滴子与其他武器根本不是一路货色,本质区别显而易见。”

“洗耳恭听。”

“撇开血滴子,其他武器样式可粗略分为三类,第一类包括电梯井炮弹、大小两种蜘蛛以及机枪流星锤,它们的特征是大开大合,代表祟动铠甲技术所能达到的破坏力上限;第二类包括操控魔物的枷锁与即建即用的城墙,它们的特征是提供便利,代表祟动铠甲技术所能达到的泛用性上限;第三类是这个孔隙,很简洁,代表人类探索未知领域的努力,那是驱魔人事业与祟动铠甲技术的终极目的。”

“……”

“再想想白牙的历史功能吧——为了振兴一座三线城市半死不活的工业,为了让一项无人问津的技术登上巅峰,为了、某种意义上,为了给我们这群孤苦伶仃的孩子一口饭碗。所有武器各自都能在这张宏伟蓝图中找到位置,只有这个例外——它既不能用以大范围威慑,也不能用以辅助驱魔工作或市政建设,更罔论探索人类知识的边疆,它被创造出来只有一个目的,精准地、杀人灭口。”

“……!”

“看吧,你也发现了。”

后后日谈

一个人影靠在甬道的侧壁上,敲打着不显光的智能手机。

“你在做什么?”

她立刻将这违禁装备收进斗篷,转身以标准的、训练了无数次之久的笑容,面对自己同伴疑惑的眼神。

“没什么,这件衣服不是很合身,咱调节调节袖口啦——要不拿你的和我换一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