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紧紧握住撼地者瘫软的手腕。

右手,汇集仅剩的灵质,指向坦克体表破口正对面的、市立公园光照明媚的灌木丛。

恍若从地狱深处朝人间发射一串单薄的蜘蛛丝。

蜘蛛坦克的最后一枚炮弹,义无反顾地在悍马底盘引爆。这一击所承载的绝望念想不可同往日而语,在那近似坚不可摧的装甲板被硬生生凿出一个精确的圆孔。等离子火焰涌入车厢,这片它们期盼许久的乐土。它们在一切可蹦跶的表面上蹦跶,拜其所赐原本落落大方的内庭设计顷刻间面目全非,塑料与橡胶像蜡烛般熔化、下垂、杂糅;一尘不染的人造皮革表面细微的火苗策马纵横,烫出各种畸形的伤疤;玻璃在迎接高温的洗礼之前就已被震碎,敞开窗口吸纳扬起为火焰的熊熊燃烧提供氧气;只有构成车体的钢铁骨架仍执着地拒绝失败,即使被火焰无孔不入地侵蚀,仍执拗地屹立不倒;祟动铠甲脆弱的结构更是未能承受炮击带来的反冲而碎裂为一堆零件,失去了支撑与拘束,悍马的尸首略微抬头,疑似对天嘶鸣,又沉沉拥抱地面,将匍匐在地的尘土震成一环浪头,连绵地向外散开;完全展开的篝火高达六尺,在火焰舔舐到燃料系统时偶尔会蹿升到八尺,舞姿楚楚动人,与斜向西边的阳光交相辉映,漆黑的浓烟与赤红的焰冠染上醉人的暮色;不纯净的燃烧物使火焰总是噼里啪啦地在响,可一切却似默片一般肃穆,哪怕是汽笛交响的残音、在远处呼啸的警笛、南涯市惶惶然的燥热午后,都不可伤及这安宁之一角。

距离两台机械缠斗之处数十米远的路面上,两人完好无损地着陆于冉冉升起的召唤阵,他们是事态的另一对直接缔造者,提前退下前台并占据了最优等的包厢——除去不知所踪的敌方驾驶员,这场盛大的葬礼只有他们两人出席,他们各自咀嚼着大战未尽的创痛,火光剔能透地照亮他们的双眼,却照不亮他们心中波折的情感。左肩与右肩的间隔与车上相比没有变化分毫,可彼此间仿佛塞入了整片太平洋。

“……”金仕之想率先开口,他鼓足勇气,可合适的话语在嘴边捉着迷藏。他失去了他的车,他失去了他的成果,现在好像再不说些什么,他觉得,他就连她也要失去了。

可惜,趁他冥思苦想的时候,任小云早已默不作声地依偎上来——他的大脑短暂宕机,随后悻悻地承认自己棋差一招,承认千言万语也无法穿透的汪洋被这一简单举动轻松填满。

他听到一首熟悉的曲调,从任小云抿着的唇间断断续续飘出,替没有乐队的简陋火葬聊以慰藉。金仕之识得,那是南涯市早广播的御用间奏,习惯于早高峰拉力的司机每天都被迫与这支曲子共处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不等,对每个音节都滚瓜烂熟的人不在少数。这是一支清新恬淡的曲子,却也是南涯市特产路怒症的代名词。任小云大抵也黔驴技穷了,她辄需从荒芜的词汇库中找寻共鸣的幻影,搜索一再失败才会斗胆选择金仕之一定听过的旋律——但这明显不是最佳选项呀!它所隐喻的争议甚至有压倒悲恸的风险,哪怕继续缄口不言也比这画虎不成的好意更诚恳。任小云纵有打破僵局的胆识,毕竟也不是精通交流的话术大师。

但是,该死的,悦耳的歌声,绮丽的美人,若隐若现的感动,让金仕之又回到了启程前那如梦似幻的午后两点办公室,就连痛彻心扉的败北,都像是另一条时间线另一段人生上的往事了。

如果可以,他想要永远留在此时此刻。

我伏在灌木丛后方,鬼祟得像个侦察兵。我发现稍远处,有两人盘腿坐定痴痴地观望着火灾现场,他们看起来没有继续纠缠的打算。拖延了许久光阴,付出了惨重代价,才总算与他们达成这滑稽的互不侵犯共识。战斗彻底结束了。

我躺倒在齐踝深的草坪中。这是一张现成的床单,一小片不足三平方米的春天,每一条纤维都蘸满阳光,每一丝绒毛都在我的体表逗弄,舒舒服服地发痒——我多么想咋咋呼呼地在这里补上拖欠的午觉,却还得强行醒转,提醒自己现实何等惨淡:现在的我没有资格在阳光普照的地面上逗留。我必须尽快回到那昏黑发臭的地穴里。

“撼地者……撼地者!?”

他俯卧在另一侧一动不动。

我急不可耐地想将他翻过来,却遇上意想不到的挣扎——他一边挥舞肢体不让我靠近,一边以大腿根摩擦草坪以远离,不为保护他那渺茫的私人领域,只是不肯在我面前暴露他泪眼婆娑的面容。他不愿意伤害到我,徒有其表的抵抗保护着小心翼翼的温柔,就像他健硕的肌肉块保护着他脆弱不堪的灵魂,蜘蛛坦克令人胆寒的破坏力保护着那个从未长大的孤苦伶仃的孩子。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咽气了,害我瞎操心一场。”

请原谅巧舌如簧的我真的江郎才尽了。

“……千羽酱,生气了吗?”

“你都努力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可以生气的呢——转过来吧,感到悲伤一点也不值得可耻,有什么不快现在对我倾吐干净也无妨。”

我试探性地摇动他的肩膀,他不再抵触,顺从地坐起却架不住倦意、乏力与灵质衰竭的侵蚀,沉沉地倒下,倒在我的怀里。

!……

这处境实在太过诡异:他如同刚蹦进一个充满润滑油与火山灰的温泉池中洗了个澡,汗水一半凝结成固态和这堆外来污染物糅合,在他坎坷的皮肤上沉积,形成斑驳的痕迹,不消说这东西的气味——在泔水的底蕴上笼罩猪圈的余香,在衣服上沾少许或许能让平日的我叫苦不迭;他湿漉漉的脸颊埋进我胸前的脂肪堆,滚烫的泪水汩汩地顺着天然的沟壑淌下,把粘嗒嗒的氛围带进小腹与衬衫间的空腔。我憎恶这个时刻,我憎恶肮脏的肢体接触、绝望的撒娇方式与锁在喉口的万千愁情,恨到巴不得褪下一整层皮以从中逃脱;我又极度迷恋这个时刻,自从发现自己无处可逃。

“……归宿……没了。”他哽咽着吐露心声。

我理解的呀,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一脉相承,重逢的幸福迎上漫无边际的煎熬贬值为沧海一粟;我又多么想告诉你,在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手脚下苟延残喘本身已属来之不易,哪怕是再卑贱的梦想,也不过是可望不可即的、富含诅咒的奢侈品。

“至少你……还有我们啊。”这辩解很是苍白无力,我知道。

他没回答,水龙头倒是拧的更开了。镇痛剂再怎么廉价,在饱受苦难的人手里,它仍然是镇痛剂啊。

“我可以……在这里吗?”

“你可以,你一直都可以。”

其实有些可笑的,我曾一度觉得自己过宽的胸围除累赘外别无意义,不仅虚高了体重,若是在执行任务或打黑拳,它们还会拖累你动量的累积进程;提供更多符文书写面积固然值得称道,在游泳或抵抗冲击方面的辅益则微乎其微;而最引人恼火的,那就是无论你再怎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两团东西总是主动替你招徕瞩目——我且不提有多少人会在见面的同时,理所当然地把我当作天真烂漫的小妞;我可一直耿耿于怀,在一切开始之前,我正是因为痛揍了一个对我有非分之想的流氓,才会卷入这场身不由己的冒险。

但现在我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劝住自己,先天赋予的一切“特长”总有其用武之地——譬如当一个纯洁又倔强的男孩孤立无援,而我无法有效地安慰他时,至少我可以为他提供足够温暖的枕头。

(你可以一直在这里,而我呢?我可以在这里吗?我不知道。)

但我也只能在这里了吧,在昏暗无光的地下空间,在你们这群茹毛饮血的童年玩伴的身边。

我看到我的那本书掉落在不远处,便伸手去捡,为避免到时候把它落下——虽然好像它会循着我的气味主动找上门来。但见鬼,撼地者看似还需要把悔恨发泄彻底,还需要调理状态到能正常活动,附近的外勤都在往火灾现场那边跑,时间不可不说是充裕的很,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做。

我碰到书籍的一角,而后吃力地扒拉着封面的边缘,试图据此把书拽向我。

结果一阵微风刮过,封面猝然醒觉,推开我的手指。法典又一次敞开,无数书页争相涌现任由清风翻阅过目,又忽然静止不动,左侧的书页紧贴封面,右侧的书页紧贴封底,堂堂正正地把一部分内容物暴晒于外。

那一瞬间我的视界中有火光涌现。

一个崭新的符箓,歪歪扭扭地,又确凿无疑地,抄写在书页上。

后日谈

“……对不起呀,最后还是搞砸了呢。”

“谁说搞砸了?虽然恐怖分子没有抓到,但这次的损失之小,足够在队长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了哦。”

“可是你的车……”

“想听实话吗?可能有点冗长。”

“怎么说呢?”

“首先我实际上没有在这辆车上投入一分钱——还记得IEO总部下拨给地方要塞都市的赈灾款吗?德鲁伊学院也有类似的制度。每项实证研究一旦立案,研究人员就会收到一笔研究经费,我们对如何支配研究经费有一定主动选择权,买下的装备归学院所有,我们这些个体研究者只有使用权。当时我在沙漠地区一口气报备了五个课题,凑够资金买下这辆车用以代步。因为几个课题收获颇丰,所以最后这辆车被作为战利品奖赏给我了。”

“也就是利用临时资金制度和战利品制度的共通漏洞渔利吗?好狡猾啊。”

“请用精打细算形容——其次这辆车是全球屈指可数的定制款,它们是生产厂商的招牌与门面,就算我不动手,它们也会无微不至地给所有专利零件办置保险,而且是这种因公毁损的情况,作为车主的我也有机会分一杯羹;说到因公毁损,这几天南涯市又在响应来自IEO总部的号召,执行新一轮报酬机制改革,‘因公毁损’正好处在备受瞩目的改革节点位置,如果将我们的任务作为抗辩素材好生利用,我们甚至可能收获一张市政厅特许状,那也是丰沛的补偿来源;最后还必须提到现今政策中多达八十多种适配……”

“停停停!再多我也记不住哇。”

“那就挑最简单的——周一陪我跑几个地方,保准把所有损失都追回来给你看。”

“好啊,希望到时候不要又堵成今天这样呢。”

“这么说来我也有一些疑问——暴走游骑兵,你所属的派系,据我所知是当今流动性最强的派系,成员几乎无不居无定所。可你似乎在这呆了好多年啊,‘这是我的城市’这种豪言壮语,不像是一个浪客说出来的话。”

“这个……说来话长咧……”

“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接触过南涯市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个笑话:交通控制总站的总长官从未去过总站,也从未在正式场合露过面,这么一个神秘的甩手掌柜,你居然可以借用他的身份向总站发号施令,还是说你其实就是……”

“如果我说出实话,你会不会很失望呢?……”

“那就不必勉强了,毕竟优秀女人总是谜团重重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