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在地表两百米之下。自从最后一批建设团队撤离,它就一直维持这这副风貌——地板与天花板展露水泥质拙的色调,是清一色的灰扑扑;三面墙上保留了一些花样,那是房间里硕果仅存的装潢,即使墙纸剥落,浮雕磨蚀,也能依稀窥见十年前的审美趣味;而让这个房间显得与众不同的决定性特色是一面落地窗,它以特种玻璃打造,另一侧就是南涯市所毗邻的近海,从那片昏聩的海底投入的粼粼幽光并没有让房间变得更明亮,正相反,这种诡谲的色彩将不安渲染到极致,浑浊的水中明明什么也没有,却照样引人毛骨悚然。

穿着斗篷的男人注视着变幻不定的水波,他略微颔首,注意到他并不孤单。

“你知道吗?上一代市政府原本计划在这里安置一家火锅店,作为地宫招商引资的重头戏,那群天才好像压根没有考虑过,能在看着这片水域的同时咽下食物的顾客得具备多强的精神力。”

“这个笑话不怎么好笑呀——在另一边种一片海藻苗圃,装几盏霓虹灯,不就能交差了吗?”我回答。

但建筑师却笑了,与其说是为我的反诘捧场,不如说是承认自己缺乏幽默细胞,当他回头时唇角仍沾着些许笑意。笑容挂在他异常瘦削的脸庞上显得相当格格不入。几个小时前我与他共事过,如今却感到有必要重新认识他一番——那个时候隔着斗篷与护目镜我无法解读他的表情,现在他主动将正脸暴露给我,我反而下意识地对他的坦率筑起高墙。我是清楚的,若常年佩带面具的人显露真容,那正是他最需要伪装的时候。

(他对我提起敌意了,这是为什么?)

“其实我也很不好意思现在喊你过来,毕竟你和撼地者刚从虎口脱险,但由于接下来我没有为你详细说明的时间了,所以暂时委屈一下,好吗,听我说完再去休息也不迟。”

“别这么见外嘛。”

“怎么能不见外呢?明明没有直接由你负责的袭击,却麻烦你东奔西走做了各种杂活,你一定累坏了吧。”

“你就……当这是我缺席那么多年的补偿好了,如果我不尽可能多出一份力,也争取不到大家的信任不是吗?”

我东张西望,再三确认房间里只有我与他两人。

“你在找什么?”

“不是啦,我听血滴子说,是首领和你一起找我,但首领人呢?”

“啊,我的过失,还没向你正式介绍呢——这位就是首领。”

“在哪?”

“在这啊。”

他指着房间的一角。我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笑话是有点好笑了,你告诉我、这堆破烂、是首领?”

光线很暗,咋一看我还以为墙角摆了一只垃圾桶,直到眯起眼睛才勉强看清,那是一套折叠成圆柱体状的祟动铠甲。一张粗制滥造的国字脸位于它的正面:两条较短的横向狭缝象征眼睛,一条较长的狭缝象征嘴,一条纵向的狭缝象征鼻。这张脸只由一张完整的弧形金属板构成,没有关节、肌肉与皮层,自然也没有挤眉弄眼的能力;它侧面的接缝保留着胳膊与大腿的残余形状,这提醒我,它完全展开的模样应该是与真人身高相仿的金属人偶;一件斗篷覆盖在它的头顶,护目镜随便挑了个凸起处斜斜地挂着——我不明白,全金属打造的皮囊为何会有穿衣遮羞的需要,还是说只是出于本能想与我们这群活人保持一致吗?

“这就是最传统的祟动铠甲使用方式啊,首领把自己的真名刻在铠甲上从而驱使它自行活动,‘真名’是什么你应该听说过吧?我就不解释了哦。”

“我还真没听说过。”

“糟了糟了,看我这记性,‘真名’现在仍然是IEO机密事项呐……那么,你听说过‘幽灵’吗?这套祟动铠甲的原理与幽灵是相同的。”

哦,这倒记得很清楚,“幽灵”是一个历时变化多次的复合概念。大约维多利亚年代有人发现,一些已故人士的言语偶尔会凭空传来。后来人们发现情况远不止于此——骚灵事故偶尔会投射死者生前的行为习惯、摄像机偶尔会录下死者四处走动的身影,甚至某人久未重访的故居都会显露他崭新的生活痕迹……各种无法解释的现象可以都往“幽灵”这一个乾坤袋中装。据说德鲁伊学院还特地刊发了成千上万篇研究报告试图论证,“幽灵”是一种肉眼无法觉察的、以精神力为食粮的魔物。他们读取生者的记忆并模仿,营造出“死者还魂”的假象——最后当然囿于缺乏直接证据而宣告失败。大概到二十一世纪初,符文技术实现质的突破后,“幽灵”的原理才得到完满解释——好像是说,人体内的灵质流模式经过某些机缘巧合会被记录在某处,成为一种原生符文,而一旦这些符文发挥作用,“他”便会以一种不完整的样貌就会回到原地,说话、走动或者继续未尽的生活。

“‘幽灵’证明在人死后仍有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留存在人间,今天尝试依据该原理开发复活技术的符文法师也不在少数……”课堂最后讲师曾如是点到为止。

(也就是说这种技术已经问世了是吧,让死人说话、让缺席者在场的技术。)

“那么,首领现在身在何处呢、还有他是谁呢?”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啊。”

“哈!?”

“这是实话。首领从没在我们面前出现过,全部计划都是他通过这台祟动铠甲转述的——而且他时不时会离线,就像现在这样。他的真身可能是我们中的一员,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盯梢着整场袭击,也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也就是说,我们一直被一个不愿暴露身份的神秘人牵着鼻子走?”

“别说的这么难听嘛、我们的目标是挖出白牙的终极武器。而据首领的说法,他的身份是实现这一目标必备的钥匙,谁知晓了首领的身份就等于多铸造了一把钥匙,隐患也就多了一份,所以不如让他一个人端着。”

哦,利用“全员被追杀”的危机骗我们为他卖命,又依靠一个拙劣的借口脱离在事态之外,这伪装简直无懈可击呐!首领可真是个老狐狸——再联想到他近乎反人类的作风,我心中立刻冒出一个非常自洽的猜测。

“如果你怀疑首领会把黑锅都推到我们头上一个人金蝉脱壳,那很抱歉,你多虑了。”

“你是会读心术还是怎么的!?”

想法被猜出来的感觉,一半窝火,一半不寒而栗。

“应该有人告诉过你吧?除你之外所有遗孤在这十年间一直通过电话保持着联络,虽然我们彼此间再没有见过面,但首领的为人我们都非常相当了解——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深爱着旧时光,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以白牙为荣,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关心彼此的生存,他是解封圣枪的关键以及借用祟动铠甲代言的必要性,我们也是早早就知道了。他会成为首领是我们一同推举的结果。在那之后我们才逐渐确定求生行动的目标与细节,也就是你现在所见的、以恐怖袭击为幌子,争取时间寻找圣枪以扭转乾坤。”

“……就算你这么说我一时半会也没法……”

“一时半会没法接受情有可原,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把你叫到这来。我们希望有个关键的任务由你来完成。”

“怎么说?”

“圣枪的所在处已经找到了。”

我帮撼地者在小套间躺下后便再无所事事,遂决定出门透透风,虽然身处地下呼吸到新鲜空气实属妄想。

这块区域距离海底海底捞的遗址不过几步路,大抵是作为同一片商业带投入开发的。套间外是一片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坑偌大的游泳池,那是高级度假区最显著的标志。其内的积水早在十年前就彻底流干了,现在只盛着一锅破铜烂铁,在地下不为人知地发酵。我不敢靠的太近,只敢贴着墙根远远地绕道走,因为从池中挥发的浓郁铁锈味与鲜血相仿,鲜血的味道又与死亡相仿。

“好久不见,在做什么呀?”

是血滴子,她站在前方,背靠墙,似乎是在等我。看到她的同时,我压抑的情绪瞬间昂扬了不少——我情不自禁地把她视作唯一的正常人,在所有伙伴中,只有她愿意暂时抛开无休止的袭击规划。“来叙叙旧吧。”不需要她开口召唤,我便心领神会。

刀光剑影之后,腥风血雨之前,能与一个慵慵懒懒的临时工闺蜜,无关痛痒地谈天说地以调剂紧绷的神经,现在的我已经十分知足了。

“你去和首领见过面啦?”

“是啊,吓了一大跳呢。”

“你认为他可能是谁哇?”

“原谅我猜不出来呐。”

“他们对你吩咐了些什么呢?”

“被吩咐了必须保密哦。”

“一问三不知的好没劲啊——那这样吧,你一直在手中捣鼓的是什么呀?”

我这才发现手中的符文纸已被我毫无意识地搓成了纸团。

“哎呀呀呀……糟透了糟透了。”

当法典终于愿意向我施舍第二枚符文的时候,我可一点都不敢怠慢——立刻从裤兜的缝隙中掏出一张被我遗忘已久的符文纸,拔下两根杂草蘸了一些撼地者身上的污渍,毕恭毕敬地誊抄下来。回到地下空间以后我一直没抽空检验它的效用,不过考虑到第一枚符文那如此令人惊艳,第二枚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根据那个怪物的说法,第一枚符文的运作原理实际上是抽取他的灵质,在我身上重现他的一项得意技能,“阴影缭绕”,我依稀记得他提起过这个名字。

(那第二枚符文的来源会不会大同小异呢?让那个怪物的灵质在我身上流过,终归很是恶心。)

不过转念一想,把这本法典比作钻井,把他比作地下沉睡的石油,而我只消轻松写意地从他身上榨取价值、榨取更多价值,甚至不必担心油尽灯枯——因为那正是我想要看到的。

于是心情又蓦的理所当然地畅快起来。

“是符文哇,”她凑近了一些,“这运笔方式很罕见呢。”

“某种程度上,这算是我家的独门秘方吧。”

“你家……你不像是有男朋友哇?”

“……!!”

冷汗。

(怎么回事啊我?)

(一时大意,居然把那个怪物视作家人了吗?)

最禁不起推敲的误算,直让我怀疑在开口前动用了多少脑细胞;哪怕仅仅是口不择言,我也不该轻易原谅如此轻浮的自己。

“不、不是男朋友啦……是我爹、我爹留下的东西。”

“原来是你的父亲啊……这就不奇怪了哇。”她露出信服的神情,如此轻易地上当出乎我的意料,“既然机会难得,那能让我观摩下,你家祖传符文的效果吗?”

“也不是、不行啦……”

我也确实想测试一下它的效果,恰逢灵质差不多恢复完全,时机刚好。

“那就,献丑了哦!”

双手合十,把皱褶的符文纸压的平直;把注意力集中在心窝,再依据呼吸的波长向外传达到手腕,装填至符文的笔划上,踌躇满志,最后一口气释放——

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日谈

“等等等等、你说圣枪的所在处已经找到了,是计划由我去取出来吗!?”

“请务必听我说完。”

“好、好的。”

“首领与我会去解开圣枪的封印,却有一个绕不开的问题——那就是无论IEO的走狗再怎么昏庸,连续吃四次哑巴亏之后总该回过神来了吧?很不幸,由于我个人的一些过失,地宫八成已为敌人所知了,第五起与第六起袭击得在地下展开,为我们派皮道路。这是所有人一起承担的任务,除你以外,你的任务十分特殊。”

“特、特殊在哪?”

“我们取出圣枪后,需要借助第六场袭击引发的骚乱逃跑,期间或许会同对方的大部队正面交锋。为了确保全身而退我们得聚在一起;可如果圣枪由大部队携带又有被敌人缴获的隐患,这个时候必须由一个信得过的人独自把圣枪带出战乱地带,去往撤退地点与我们会合。”

“慢、慢着……你说的那个人……”

“对,麻烦你了。”

“可我绝对不是最信得过的人啊!”

“如果想要争取一个人的信任,最好的方式是率先信任她,这就是首领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