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算是落荒而逃吗?林安然的语气过于坚定,秦米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场合。
好像总是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怀揣着反正说了也不可能如愿的想法毫不在意地将半真半假的要求说出口之后,结果居然得到了肯定的回应,人们往往又会忍不住条件反射一样地往后缩。
但也仅仅后退一步的程度而已,不至于直接逃跑。
秦米诺靠在洗手间的门上仰着头盯着那一顶圆圆的壁灯,很认真地试图思考现在的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但实在是太疲惫了——
不是头脑中的一切想法都搅成了一团所以无从分辨,而是整个头脑都变成了沉重无比的巨石,就算是费尽力气想去思考也只能得到一个根本转不动的反馈。
「不能让人家一直在外面等下去。」
到最后好不容易探出头的想法也仅仅是这个而已。
于是秦米诺皱着眉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终于离开了一直靠着的门。
好好洗一下脸,然后出去面对林安然。
秦米诺这样打算到——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一旦面对面了,对话总是能进行下去的。
站直了身体走向水槽。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能做到的所有准备,但眼前的一切依旧像是抡起的巨锤一样狠狠地给了秦米诺一击。
站在水槽前的那瞬间,秦米诺又一次体会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咔”地一声断裂的感觉。
上次如果是他的脊椎的话,那么这一次就是他的神经。
与此同时,像是有什么心电感应一样,门外响起了彬彬有礼的敲门声:
“米诺先生,你还好吗?”
「不,不好。」
秦米诺紧紧盯着水槽抿紧了唇,但是他没办法出声回应林安然。
敲门声依旧像一开始那样礼貌地响着,秦米诺却没有什么焦躁的那种感觉。
也许是那种声音没有到达让他会烦躁的频率,比起催促,那种声响反倒更像是一种陪伴。
敲门声一下一下地把秦米诺的精力又换回到了身体里,深呼吸就像是一次拽回自己对身体自主权的冲刺,最终,秦米诺终于做到了默不作声地打开卫生间的门。
从门缝中透过的光亮刚好形成了一个光束,照在了站在卫生间门口的林安然的身上。
光洁笔挺,带着一点点可爱的弧度的鼻梁给林安然的半边脸投下了一小块阴影,同时在两双眼眸之间形成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分界线。
在光亮的那一边,林安然的瞳仁显得清澈又透亮。
在阴影的那一边,林安然的瞳仁显得湿润又柔软。
秦米诺看着眼前的林安然,突然就觉得她很像是自己在制作梦境的同时会想到的一些东西,一股脆弱连同伤感一起差点冲到了眼底。
“安然小姐,您能治好我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简直像是一个手指被割开了口子的少年,他不喜欢这样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跑出来,但是秦米诺觉得自己也没办法。
为什么会用这样像求救一样的疑问句,林安然本来就是签约了一定会治好他的合同才站在这里的。
明明说“就拜托您了,请务必治好我”这样的句子才更像他。
“请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我保证。”
林安然很坚定地说完之后,一个柔软的触感就猝不及防地环绕住了秦米诺的身体。
他太不习惯这样的感觉了,甚至本能地挣扎了一下。
但很快,怀绕着他的温暖和柔软,甚至连林安然淡淡地染上了一丝鸢尾花香的发丝都带给他了一种安心又放松的依靠感,于是秦米诺也就干脆任由自己沉沦在这样的温柔里。
「但是在拥抱的同时她应该看到了,接满了水的水槽,还有已经沉在了水槽底部不知道究竟有多久的手机。」
秦米诺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那就让她看吧,已经无所谓了。」
最终林安然在秦米诺的家里度过了一个晚上,在睡前秦米诺路过客厅的时候瞥了一眼沙发。
林安然已经在狭窄的沙发上盖着简单苍白的被褥和衣而睡了,梦幻盒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幽幽地闪烁着银星一样的光芒——
这是梦幻盒准备好开始工作的讯号之一。
“在这样的条件下入睡未免太辛苦了些。”
秦米诺最开始是这样说的,但是在说完了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只能提供给林安然这样的条件。
“为了治好你这不算什么。”
林安然微微仰着脸看着秦米诺回答道,柔软的唇角上扬,牵扯出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
秦米诺当时心里一动,差点想问这个回答又算是什么,因为这是你已经接手的工作还是作为个人的单纯想法。
「我们之前不是认识吗?
那个时候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又是怎样看待我的?」
但紧接着,秦米诺又觉得自己在乎这个很好笑——
随便吧。
随便怎样都好。
在半夜的时候秦米诺意外地醒来了一次,醒来之后只觉得口干舌燥,看来是白天的时候水分眼中摄入不足。
只是口渴到这种程度居然依旧无梦——
如果是以前的话他一定会做一个关于水源和艳阳的梦境。
第二次获奖的梦幻盒『ElDorado*』就是这样制作出来的。
曾经他可以因为很微小的寻常困扰制作出令人惊艳的奢华梦境,但是曾经的意思就是已经过去了。
对面高楼里依旧有未灭的灯,这个城市似乎从未彻底入睡。
去厨房倒水的时候再次经过了林安然睡着的沙发,梦幻盒看来真的很成问题,即使是闭着双眼也可以看出来林安然原本柔和的眉眼因为受到梦境的困扰改变了之前安稳的模样。
只是比起担心林安然,秦米诺更强烈的感受是因为再次确认梦幻盒出现问题产生的深沉悲哀。
按照造梦师法则来说,这是不该出现的想法——
「没有顾客体验梦幻盒的话,它就只是一个精美的手工艺品。
应该怀着感恩的心去制造出能够给人们带来美梦的幻境。
即使是自己心底里有深沉的悲哀也不能任性地在梦幻盒中发泄出来,如果心底的悲哀无法化解的话,就去求助暗色清理机构。」
这些是每一位致力于成为造梦师的人都熟稔于心的内容。
现在林安然为了治疗他,因为他的梦幻盒正在忍受着噩梦的干扰,明明应该感到担心抱歉的,但是秦米诺只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心力去管别人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但是关于哭泣这样的情绪发泄,他的感受也是这一段时间每天都会感受到的那三个字——“还不行。”
就算是哭泣的话,现在也还不行。
不是时候,只是想哭而已。没有到非哭不可的程度。
那是一个非常微妙的界线,没有跨过去的话,哭泣这种行为只是一种可笑的矫情。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秦米诺走出卧室的时候林安然已经彻底醒来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一个夜晚的噩梦和艰苦的入睡条件对她的外貌毫无损害,稍微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甚至还给她平添了一份稍显病态的美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林安然脸上的表情,那种微微皱着眉的样子很像是昨天关于噩梦的延续。
但因为睁开的双眸,除了夜晚的那份焦躁痛苦之外又增添了一份深沉的伤感。
“米诺先生,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册吗?”
秦米诺一直扶着门框等待林安然开口,他以为自己会再听一次关于月球背面之类的描述。但是没有,林安然一直微微皱着眉,盯着沙发前地毯上的一小块图案思考着。
最后她抿了抿唇,动作非常轻微的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垂着眼帘轻声却坚定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看来您真的曾经是我的心理咨询师。”
秦米诺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显得极为讽刺的笑容:
“但是你确定吗?真的要看?
我是说,你应该明白的,不想面对那些东西也无所谓——”
“怎么可能无所谓,请务必让我看。”
林安然听到秦米诺的话之后猛地抬起头,硬生生地把他准备说出口的那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堵在了喉咙里。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白白地照着眼前的人还有她翻开的画册,秦米诺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看着林安然脸上柔和的线条终于开始变得紧绷起来——
怎么样,我可是问过你是不是真的要看,现在还受得了吗?
受不了的话我也帮不了你。
那些自以为了解秦米诺的人一度幻想过他的画册就是他的灵感簿,所以里面理所当然的应该充满了玫瑰粉色和柠檬金混杂起来的流光溢彩——
钻石的粉尘装饰还不够,秦米诺的世界里闪烁着的点缀应该是天上的星辰。
又或者是像何永昼那样的同事并不会抱有这样天真的幻想,担心就是他们提出想看画册的全部理由,并且在提出的同时,他们就已经做好了看到关于挣扎或愤怒之类内容的心理准备。
但其实不是这样——
光与暗永远是并行的。
没有一样东西全都是好或全都是坏。
画册当然也可以是他的灵感簿,那在状态好的时候;状态糟糕的情况下画册就是一个放声呐喊的宣泄口。
但从始至终,总有一个角落里依旧充满了玫瑰、皇冠、星辰之类的美好,那是秦米诺仅剩的挣扎。
更多的是无数的眼睛还有嘴,并没有关于恶善的描绘,仅仅是那么多的注视和议论就已经让人窒息。
随时都会爆发的火山,一个人跌倒俯身趴在地面,逐渐汇流成河的泪水渐渐模糊了他来时的脚印——刚开始还是人类的脚印,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狗的脚印。
还有一些内容是大大的文字涂鸦——可是秦米诺已经记不清这些文字代表的意义。
「无论是全好还是全坏都比这样的画面要好很多,这样揪扯着挣扎着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秦米诺的视线从林安然的脸上移动到了摊开的画册上。
「究竟该对这样的画面说些什么呢,林安然一定觉得很为难吧。」
小心翼翼地合上了画册的纤细手指又一次将秦米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林安然的脸上。
在看到那双湿润的眼眸的时候秦米诺突然觉得很慌张——
那双眼眸里面有光和水在摇曳着,秦米诺知道那是因为对方在拼命忍耐着眼底里就要溢出的液体的缘故。
“我觉得,这些内容说明了你在非常非常努力地想要抓住一些美好,还有你对这个给与你疼痛和伤痕的世界的原谅和爱。
秦米诺,我绝对会治好你的。”
虽然接下来林安然的举动让秦米诺在一瞬间产生了想要吐槽「你不要动不动就抱过来」的冲动,但是接下来的感觉真的既像是溺水却又像是终于从黑暗的海底被打捞起来猛地透过气来——
秦米诺觉得很奇怪。
那一瞬间他想起来了,曾经的他无数次地设想过会有这样一个情境——
在感觉到委屈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撑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去设想——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认真看完他的画册,想要安慰他,会对他说些什么。
「一直以往辛苦了,原来你一直都这么难受。」
他以为自己想要的全部就是类似于这样的话语,又或者说这已经是他能够想象到的,安慰自己的极限。
但是林安然对他说出那些话之后他才感觉到,其实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不是非常明白自己真正的期待。
但是很奇怪,林安然会懂。
「*黄金国(西班牙文:ElDorado,意思为“TheGoldenOne”)。
别称黄金城、黄金乡,为一个古老传说,最早是始于一个南美仪式,部落族长会在自己的全身涂满金粉,并到山中的圣湖中洗净,而祭司和贵族会将珍贵的黄金和绿宝石投入湖中献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