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小姐,这样称呼您可以吗?

其实,我从最开始决定要走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隐隐觉察到了。

在每次清空阴暗面甚至包括制作梦幻盒的过程中,我似乎都要失去一些东西。

到了后来,空空荡荡的感觉已经到了能够承受的极限——

我想就算突然有人冲我喊你的人生就是零,我也没有办法反驳。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拾起照片之后,秦米诺答应了林安然的要求。

虽然让陌生人到自己的住处秦米诺实在是不习惯,但是那种心里始终空空荡荡,除了失落,疲惫,还有寂寞混杂在一起的感觉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境况让秦米诺觉得更加难熬。

路灯不断地向后退去,林安然始终没有放慢脚步,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就像是催促,以致于还没有到家,秦米诺就忍不住开始把心底里的失落一股脑地倾倒而出。

“秦米诺先生干这一行已经有六七年了吧?”

脚步声慢了下来,表明了高跟鞋的主人在认真思考。可是秦米诺不明白这句问话的目的是什么。

“是有六七年了。”

“这六七年,您觉得自己是一无所获的吗?

暂且不提社会地位和经济方面的收获,连续三年,您都被评为是最优秀的造梦师。

说自己的人生是零,是不是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一些呢?”

并非是攻击性的话语,甚至可以说对方在鼓励认可他。林安然的声音就像她的眼眸一样清澈又柔和,但是愤怒的情绪开始在秦米诺的身体里迅速蔓延起来。

“我想您还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我是说我自己,本身,没有什么剩下的。

我是说,我这个人是空的。或者说我现在已经变空了。”

“我明白您想说什么,但是我觉得您这样的想法有些过于悲观了。

即使是作为普通人也需要不断和过去的回忆道别。

在不同的年龄和不同的人接触,原本熟悉的一切逐渐变得疏远陌生,疏远陌生的一切逐渐被淡忘,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过程,没有必要觉得——”

随着林安然的话语不断地灌进秦米诺的耳膜,他觉得自己心底的怒气也一点点的开始鼓胀起来。

无法忍耐下去了,秦米诺停下脚步双手抱胸冷冷地盯着林安然打断她的话:

“所以我的困惑并不是困惑,疼痛也不是疼痛,您就是这样做心理医师的,对吗?”

“对不起。”

柔和的声音居然会如此刺耳。

“原本我以为您能够帮助我,可是我发现那似乎是一个非常可笑的想法。虽然已经走到这里再说这句话实在是很抱歉,但是您还是请回吧。”

“感到抱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真的很抱歉。”

“所以来来回回你只能说这几句话而已吗?!

对不起,抱歉。”

秦米诺微微侧过头嗤笑道:

“我真的很怀疑您是怎么拿到心理医师的资格证的。

比起专业知识,实际上靠的只是那张脸吧?”

“对不起,是我没有了解情况就妄下评论了。

现在看来,您一定是失去了对您来说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不,你还是没有懂。」

秦米诺看着林安然有些难过地想,但是倾诉的欲望终究还是战胜了各种不满的感觉。

随便是谁都好。在发过火之后秦米诺意识到,他想要和别人说说话。而从一开始你就不能期待那个Anybody可以变成The One——是他自己要的太多了。

掏出门卡,电子门“滴”地响了一下之后应声而开。

被迫离职之后的日子虽然糟透了,但靠着迟早还要回去的那么一丁点希望,秦米诺还算是勉强过得按部就班。

虽然懒得去亲自做家务,但是每次吃完的外卖都有好好装进垃圾袋里按时扔掉。不想自己洗衣服也会像今天一样去一家洗衣店洗干净。唯一可以指摘的大概只有三天才会清扫一次的地板。至于书桌倒是在每次看书画画的时候就会顺便整理好擦干净。

林安然始终保持着让秦米诺觉得还算舒适的距离跟在他的身后认真打量着房间里的每一个房间。

就在按部就班地看完了书房之后,秦米诺正准备带林安然去看另一个房间,林安然却在书架前停住了脚步。

“遭到投诉的就是这个梦幻盒吗?单从外表看的话,真是美妙至极。”

梦幻盒在松木书架的第二层,就放在秦米诺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的那几本书旁边——他倒不是把书本当成了装饰品,只是在离职之前一直没有时间去看;离职了之后,却又变成了没有心力去看。

林安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梦幻盒,就连语气也不自觉地变得更为轻柔起来,像是生怕打扰了盒子里面缓缓流淌着的群星。

“我觉得就算是从里面看也不会有什么藏在柜子里的骷髅。”

秦米诺无谓地耸了耸肩,当初把梦幻盒带回时感受到的那股巨大的委屈也已经差不多消失殆尽。

最起码现在他已经可以这样调侃了。

“这可说不好,我可以到里面去看看吗?”

没想到林安然却格外认真。

“你是说要在我家睡觉?”

秦米诺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但这次是因为惊讶和困惑。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带回去。但是如果您不允许的话,我不介意稍微借一下沙发或者地板。”

林安然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坦然地用那双清澈的眼眸看着秦米诺,以致于秦米诺很困惑对方是怎么做到把这样令人头大的问题就这样轻飘飘地扔过来的。

他当然不想让林安然睡在他家,虽然林安然可能觉得自己认识他,但是对于秦米诺来说林安然根本就是陌生人——

留陌生女性在家里睡觉这种事根本想都没法想。

不,就算是认识的女性在家里过夜这种事情也没法想。

至于让林安然把梦幻盒带回去——

虽然从一开始制造这个梦幻盒的时候秦米诺就没想过自己可以把它留下,而且从实用角度来讲,造梦师把自己的梦幻盒留在身边其实是一种非常浪费的行为。

但是自从这个梦幻盒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手中以后,秦米诺就没想过再把它送出去,或者哪怕是借出去。

就算这个梦幻盒经过了客户的投诉,也是质检组最终决定让他休假的始作俑者;

就算他们说这个盒子里面的明与暗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月球光洁明亮的背面充满疮痍,但是秦米诺舍不得再次离开它。

或者说,反倒因为这些缘故更加舍不得离开。

他明白这样说的话会显得很奇怪。

“我们还是先看看其他地方吧?”

于是秦米诺只能暂且试图转移话题。

林安然非常配合地点头,两个人在秦米诺不算大的房间里很快看了一遍。

“虽然找不到类似于宠物的东西,但是据我以前对您的了解,画册一直就是陪伴您的存在了?”

疑问句。

是试图确认的意思吗。

秦米诺虽然并不肯定,但依旧看着林安然点了点头。

“不考虑升级一下吗?生物比非生物产生的联系会更深厚,人类比动物产生的联系会更深厚。”

“真的有可能产生联系吗?”

秦米诺听了林安然的话之后立马苦笑了一下。

“当然有可能,比如你会一直记得自己的同事和领导不是吗?”

“恕我直言,那样的关系也能被称为联系吗?”

秦米诺脱口而出之后看到林安然直直盯着自己的神情一时之间捉摸不透对方是惊异这句话的意思还是惊异于自己竟然说得这么直接于是再次开口说道:

“虽然觉得您其实应该明白的,但我还是再解释一下吧。

明和暗总是如影相随,只有处于中间地带的空白才有可能在记忆中存留下来。但是那个空白还有一个名称,那就是冷漠。

只是这样的关系而已,也能够被称为是联系吗?”

“确实……”

林安然听了之后,低下头笑了一下,也许是苦笑,但是秦米诺从自己的角度看得并不很清楚。

“安然小姐,说起来这个,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也许会问的很奇怪。

一般来讲,心理咨询师和自己的顾客会产生什么情感吗?

据我所知这两种身份是不能产生情感的。”

“是这样,如果投入感情就会失去旁观者的立场,而如果不能保持中立的话,就没有办法展开治疗。

我想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了——

之所以会忘记我的缘故我想是因为秦米诺先生和我的接触全都是关于情感的接触,虽然这些情感和我本人没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果然问了很奇怪的话。”

秦米诺低头笑了笑,一丝让他诧异的伤感在他的心底迅速划过。

“没关系,会有这样的疑问完全正常。

而且这也说明了秦米诺先生从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会和别人有联系的吧?”

“但是这有可能吗?”

“据我所知,有不少造梦师的联系是人类,甚至是他们的伴侣。”

“虽然他们的联系最多只能维持半年时间。”

秦米诺说着,然后就笑了:

“这么不负责任的做法您真的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在之前说的话请容许我再次道歉。

造梦师真的是一项伟大又辛苦的工作。所以我觉得,如果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

“那您愿意成为造梦师的伴侣吗?”

秦米诺在话音彻底落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要说后悔或者是尴尬的情绪那倒也没有——看来真的像是他们所有人说的那样,他一直过得很孤单,急需一个伴。

就不要再试图去掩饰什么了。

他也想拥有关于活物的爱,也想要试图去爱。

「不论是谁都好。

Anybody, Come on.」

而且秦米诺的心底里一直怀揣着不知是究竟对什么的怒气,现在这股怒气被他不讲道理地撒在了林安然身上。

你不是说无可厚非吗?

那么你自己来试试究竟如何?

不过秦米诺原本以为林安然会被吓到的,或者是只当是他说了一句相当任性的话一笑而过。没想到对方的脸上居然出现了非常认真在思考的表情。

“我非常认真地思考过了,我想自己是可以做到完全配合的。

但是如果要将情感完全投入进去,我就需要再给秦米诺先生找到另外一位心理医师。

接下来的治疗我会全程陪伴在秦米诺先生的身边知道您痊愈为止,您看这样可以吗?”

“然后我就会再次回去工作,完全忘记你。”

这一次是故意没有用敬语,因为会显得比较亲近,也会显得更有攻击性。

秦米诺紧紧盯着林安然的双眼,试图从中看出一丝动摇,但最终他只从那双大大的眼眸中看出了坦承和无畏。

“是这样没错,您觉得可以接受吗?”

“如果对方不投入进去的话我是没办法动情的,这方面我可是非常敏锐。”

“关于这一点我也明白。”

“……所以,为什么?就因为我是秦米诺,是你们不能失去的造梦师?”

秦米诺忍不住摇着头讽刺地笑起来,虽然这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但同时他又觉得实在很荒唐。

“因为你是秦米诺,这一点没错。但是剩下的就不是我的理由了。”

秦米诺立马察觉到林安然也开始使用了平语:

“从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对于你现在的情况,即使是我个人也非常担心。

干脆让我把这句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好了——

秦米诺,我现在非常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