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家洗衣店拎着洗净烘干的衣服走出来的时候,阳光已经彻底黯淡下来,下午那种像是晌午梦一样的气氛也彻底从大街上蒸发干净。

车流重新有了声音,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出现在大街上。

只有之前像是呼吸灯一样平缓闪烁的红绿灯还在一如既往地闪着光,视线专注在黄灯的那一点,像是入梦,视线移开,梦醒。秦米诺站在原地盯着灯光凝视了几秒钟之后,红灯突然刺痛了他的视网膜。

「也许应该找个伴。」

他回想着何永昼给他的建议。

他知道何永昼说的“伴”并不限于人类这一种生物,只要能够维系住自己的情绪,无论这个伴是什么都无所谓。

想让情绪能够保持源源不断淙淙而流的状态,孑然一身是无法做到的。几乎每个人都会为了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握住些什么愿意付出很多,甚至有很多人愿意付出一切,做傻事也是在所难免。

每一位造梦师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伴。也许是动物,也许是植物,又或许可以是一件特定的物品。他自己当然也不会例外。

“我一直都有伴。”

当时秦米诺觉得何永昼说了一句很荒谬的话,抬了抬手中的画册对他示意道:

“虽然现阶段不能共享,但是我一直都有伴。”

何永昼当时听了之后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那种表情像是说“你开心就好”。

秦米诺看着何永昼的样子隐隐觉得除了话不投机之外的沮丧之外,还有些特别的失落开始冒头。但等待了几秒钟之后那种失落却迅速地消散了,所以他又很快忘记了那样的感觉。

现在他站在昏黄的日光下,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终于明白了那个感觉是名为“思念”的情感。

它探出头之后偷偷蛰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就等着在某个时机伸出它的爪子好给他致命一击。

那种闪电一般的疼痛甚至让秦米诺想要紧紧捂住心口——

为什么街上那么多人几乎都是三三两两出现的,这种现象简直像是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只要躲回房间里就可以躲开眼前这令人懊丧的一切,但是不开灯的房间里只有黑暗的空虚感。如果打开灯的话更糟,会有一种皮肤被白炽灯光灼伤的错觉。

公交车上已经不是下午的空空荡荡,但是秦米诺还是很容易地找到了一个座位。

抱在怀中的纸袋里,刚刚洗净的衣服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萦绕鼻尖,车里人们的喧哗声在主观屏蔽了之后变成了不怎么讨厌的白噪音。

窗外的天边像是咸蛋黄一样流淌着金光的夕阳一点一点在紫红色的云霞之间被一股力量拽下地平线,圆圆的橙红色在最后像是分离挣扎了一般跳跃了一下,但努力的结果是无果。

没多久,天彻底地暗了起来,就连气温也跟着降了下去。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风让人觉得疼痛又清醒,秦米诺紧紧抱着怀里的画册,却觉得自己好像是服了镇定剂一样陷入了一种不太清醒却又安详舒适的状态。

头脑已经进入了半睡状态,只剩下身体还醒着——像被泡到了一包温水里。

「不想回家,却也不想彷徨。」

像是自我催眠一般喃喃自语着,等回过神的时候秦米诺已经直挺挺地站在名为『Anybody』的那家酒吧门口。

之前秦米诺每次偶尔回家的时候都会在公交车上看到那家酒吧的招牌闪烁着紫色的霓虹灯光,有时候他看着那几个字母头脑里会回荡起“Anybody Here”的声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颅内回荡着,伴随着不甘心的关于“Hello”的问候。

「Hello?」

「Anybody Here?」

一次次不甘心的问话,积水的地砖,黑暗的小巷,远处微微亮着的路灯在一片潮湿中扩散出的光圈照亮了下坠中的雨丝,回音。

关于迷茫和孤独的主题并不是适合编入梦幻盒的情境,秦米诺却总是会被那样的想法吸引,甚至有几次想踏入那家酒吧看看究竟。但终究也只能想想,酒精是造梦师的宿敌,这是关于造梦师的第一课。

“我知道你们有些已经尝试过酒精滋味的人会觉得这两者有什么相似之处甚至有什么联系——

但那是一种自我放纵的错觉。

又或者你们也听说过之前有几位传说一般的造梦师是酒精的爱好者,关于这一点其实人们有一个很严重的误解。

他们并不是因为爱好酒精才成为优秀卓越的造梦师的,而酒精只是他们逃避现实的工具而已,所以他们往往迅速地登上顶峰之后又迅速地跌落神坛,像烟花绽放一样完成了他们所谓传说中的一生。

请不要误解,我们对于他们的成就无疑是钦佩的,只是往往会因为这个更觉惋惜。”

当时的讲师穿着一套黑白格子设计的西服套装,秦米诺当时坐在靠窗的中间位置,阳光暖暖地晒在他的身上。

他在很认真地记笔记的同时暗自思忖这位让人看不出年龄的先生把自己穿得像是一个人形棋盘。

明明是一个很适合开小差的不起眼位置,但是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人形棋盘先生一直很认真地盯着秦米诺。

当时他就困惑过为什么棋盘先生要盯着自己,后来分析了原因之后他只能得出因为自己也一直死死盯着棋盘先生这一个理由。

秦米诺拒绝棋盘先生在自己身上看出什么预兆的可能性。

一次次的清空头脑已经让造梦师的神经比一般的人们纤细,他们不再适合用致幻剂这类东西,而且——

「你们拥有强大的想象力和感受力,我们相信你们即使不用这类东西也能够得到并不亚于致幻剂带来的感受。」

棋盘先生们的原话是这样,也许真的如此,否则的话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心甘情愿的把这种用辛苦已经不足形容的职业继续下去。

金钱和名利显然不是原因,如果仅仅想要这些东西的话有比造梦师更好的选择,而且造梦师虽然能够拥有这些,却拥有的始终有限。

在迷迷糊糊地抬起脚步的同时,秦米诺感觉到一阵毫不留情的拉扯,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遇到了打劫。

但紧接着他猛地转过头之后看到了一双充满担忧的湿漉漉的大眼睛。

面前的女性长相温和又精致,大大的眼睛在眼角处呈现出微微下垂的的倾向,整个眼眸像是含了一汪湖泊;纤长的睫毛在霓虹彩色的闪光下给眼眸投下了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阴影;鼻梁笔挺却又纤细,带着柔软的弧度;而那种带着柔软弧度最明显的地方还是她的嘴角,饱满的唇即使是在用了那么大力拉扯的紧张情绪下也丝毫看不出一点绷紧的模样。

秦米诺很惊异一个人的五官怎么能在显得如此立体精致的情况下却又连哪怕一个小小的锐角都没有。要不是这个人扯得他手臂生疼,他大概会以为自己俨然入梦。

在头脑表示了对面前女性的优越长相本能的尊敬之后,秦米诺头脑里首先冒出来的词却是「怪力女」。他的记忆里没有和别人肢体接触的记忆,但是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就算是自己最热爱健身的同事在很危急的情况下狠狠拽自己一把,他的手臂也不至于有像现在这样火烧火燎的疼痛感。

“秦米诺先生。”

怪力女开口,用的是肯定句。

秦米诺迟疑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我没有打算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试图解释这些。

也许只是因为长久以来的职业习惯使然——被人不巧撞到了不利于自己的情况,先不管对方的身份如何,总之先把自己应该做的那一份做了再说。

但可能性更大的也许是因为对方眼中担忧的神情。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听到秦米诺的回应之后,对方神情依旧严肃地点了点头,秦米诺觉得她这样的回应似乎是不相信自己,但又觉得自己再解释什么也有些多余。

怪力女走得迅速又坚定,鞋跟在坚硬的路面上敲得敦敦响,像是秦米诺偶尔在早上出门的时候遇到的赶地铁的上班族。

跟在对方身后默默地走了一阵,秦米诺一边盯着她绸缎质感的白色衬衫在路灯下折射出来的白色光晕一边认真思考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认识的对方以及对方和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

上次发生类似的事情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但是秦米诺已经忘记了那个理所应当觉得自己应该和他认识的人究竟是那段时间新的邂逅还是他最后的一位老朋友。

总之曾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之后,他反应过来才觉察到除了每天都要打交道的同事和领导之外,他已经没有任何认识的人了。

“虽然这样说显得轻浮狂妄又没有礼貌,但是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彻底忘掉你了。”

再后来,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之一。

也不管对方是第一次见面还是第N次见面,总是这样一成不变的话语。如果对方因为这样的话语露出了受伤的表情的话,秦米诺也会感觉到因为抱歉理应感受到的疼痛。但是这种疼痛的感觉他很快就会连同那个人一起彻底忘掉。

“秦米诺先生,您应该已经不认识我了。所以再次重新自我介绍——”

怪力女终于在一座桥边的路灯下停住脚步清了清嗓:

“我叫林安然,两年前的四月到十月当过你的心理咨询师,两天前杨先生联系我,让我尽快联系到你。”

大概是看到了秦米诺困惑的神情,林安然又补充说道:

“杨先生就是你们老大。

从两天前我就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想要找到你,没想到最后找到你的时候居然是在那种地方。

对不起,是我的动作太慢了。”

“用尽了方法找我……”

秦米诺困惑地重复着林安然的话,重新打量了一下对方——

修身西装裤,质感良好的丝绸衬衫,微微烫染过的齐肩短发,怀里抱着的文件夹,还有不拖泥带水的行事风格。忽略掉对方实在是过于优越的长相和力量,她说的话确实没有什么可质疑的地方。

而且何永昼也刚巧提到过老大在找心理医师的事情。

只是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尝试着要把自己藏起来,只要打他的手机,即使会焦虑会难受他最终也会按下接通才对的。

为什么对方找他居然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呢?

这样想着,秦米诺将手里的那袋衣服暂且放在脚边想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确认一下。

但是翻遍了衣兜秦米诺都没有找到自己的手机。

「没有手机的话,自己究竟是怎样打发时间的呢?」

「比如在洗衣房等待的那段时间。」

「对了,那个时候先是遇到了何永昼,然后何永昼洗完衣服离开了,自己就一直在画画。」

刹那间一堆自问自答迎面扑来,秦米诺路灯的光束下抗拒着这股力量带来的眩晕感,想起的所有境况却不得不加上一个特定的修饰词——大概。

大概如此。

什么时候开始的。

清晰的记忆已经从他的头脑中彻底消失了。

“秦米诺先生,我现在是作为您的心理治疗师而不是心理咨询师站在您面前的。

我需要了解您现在的生活状态,换句话说,我需要到您的家里稍微拜访一下。”

林安然将一缕发丝撩到耳后再次开口,将手中一直抱着的文件夹递给他。

秦米诺站在路灯下翻开那本墨绿色的皮质文件夹,看到里面是各种身份证明以及这次林安然接受的委托合同。

“当然,到底允许与否还是听您本人的想法,不过说句老实话,即使是作为个人我也很担心您现在的状态。”

林安然最后一句话让秦米诺猛地停下了翻看文件夹的动作。心底有什么像是被拨动了一下,又像是被轻轻揪了一下,泛着微痛的悸动,忘了有多久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接着,文件夹里有什么东西随着秦米诺右手轻微地颤抖掉到了地上,胶片纸上的图案在路灯下反光很厉害,秦米诺道歉之后蹲下去拾起的时候才看清楚是一张合照。他和面前这个女性的合照。

背景是他们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是清晨十分,因为从窗口照进来的光线偏冷而不是偏暖。他和林安然之间的距离很近,远远超出了安全范围的程度,但是他们两个人都笑的很开心。

桌上摆放着的瓷白色咖啡杯里面有绵密的泡沫和精致的拉花,也许是焦糖玛奇朵又或许是卡布奇诺,总之不是他现在喝惯的美咖。

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把头发和眉毛染成现在的金色。

没有唇钉。

可能也没有纹身。

秦米诺盯着照片心中泛出一丝微妙的伤感。

每次纹身的时间他都在锁在抽屉里的那个本子上记录着,但是现在不去翻看的话他也想不起来了。

虽然可笑又荒诞,他甚至已经忘记最初纹身的图案究竟是什么意义了。

明明是抱着永远不想忘记的决心才那样感受着一针一针的疼痛将那些内容纹到了身体上,现在却连同曾经的那份疼痛和图案的意义一起忘掉了。

这张照片也给他带来了类似的失落感——

他倒是很期待自己会因为这张照片想起什么,或者是有些情绪上的波动也好,即便那种情绪波动是负面的也好,只要能够从过去的时光中打捞起什么,他都能够全盘接受。

但是没有。

蹲在路灯下,非常认真地打量了照片许久之后,依旧没有什么任何东西浮现出来。

盯着照片里眉眼甚至有些天真残存的黑发男子,秦米诺觉得自己像是在看别人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