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的公车上除了司机和秦米诺之外便再无一人。

阳光从车窗大片大片地洒下来,在空气中形成了连成一片的暖色光束,灰尘也悠悠然地上下飘浮着——俨然一副梦幻舞的模样。

「静谧而温暖,很适合作为午睡时候的梦境。」

头脑中依旧不自主地在想着这样的事情,让秦米诺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有些微妙的挫败感。

主观感觉已被截除的肢体仍然存在的现象被称为幻肢痛,用来形容秦米诺显得太悲观了一点。

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因为受伤被迫退役却依旧想要努力像以往一样迈向赛道奔跑的运动员。又或者是手中依旧紧紧握着枪支却无法奔赴战场的战士。

一下子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换成是谁都无法习惯。

但他还没有到已经被彻底切除可能性的程度,只需要再稍微忍耐一段时间——

突然的离心力打断了秦米诺并没有飘忽太远的遐想,阳光像是被切割掉一般齐齐地迅速褪去,原本在空气中不断沉浮的细微灰尘也随着光线隐退下去。

转过了这个弯,公车也该到站了。

秦米诺默不作声地提前收好手中的画册拎起旁边座位上的一袋脏衣服站在了公交门边,公交司机心领神会地没有按任何关于到站下车的语音提示。

公交车安静平稳地靠站,走下公交车之后,秦米诺意外地发现不仅仅是公交车上,就连马路上也是一派空无一人的景象。

整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阳光,偶尔无声飞快穿流而过的车辆,路边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那里的行道树。

还有他前方大概一百米处的一盏红绿灯——

现在正在一下一下像是平缓呼吸一般地闪烁着黄色的灯光。

一切都这么像梦——这么静谧,这么美。

像是怕惊扰到他一般,整个世界甚至静了音。

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治愈他。

秦米诺拎着那袋脏衣服微微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

没关系的。他试图这样安慰自己。

既然他现在还能挺直地站在这里,还有力气继续生活中应该继续的一切,那么疲惫不管是习惯也好还是消化也好,一切总会过去的。

走进一家洗衣店的时候,眼前的身影将秦米诺一瞬间清醒地换回现实。

并不是非常粗暴的感觉——比起闹铃将人们从睡梦中唤醒的感觉更像是走在路上很沉醉地听着歌,却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向你问路,于是你不得不摘下耳塞从音乐中脱离出来,认真去听面前的人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只不过面前的人没有说话,何永昼背对着秦米诺专心看着滚筒洗衣机里面的衣服,暂且还没有看到他。

“一家洗衣店?所以那家洗衣店到底叫什么名字?”

“一家洗衣店就是它的名字啊。我是说,它就叫一家洗衣店,这就是它的名字。”

想起曾经一个下午和何永昼的对话,秦米诺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让何永昼干脆在办公室再等他一下。

秦米诺默默地站在身材高挑的同事身后,打量着在他身上显得浑然天成的Levi's最新款海军蓝条纹衫和牛仔裤,也不知道这次的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蹲点。

也许是这间自助式洗衣店的水绿色布置吸引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秦米诺这样想——既然见到了,不打招呼未免不太好。

但最后秦米诺还是没有打招呼。

在投币然后放衣服的期间,他感觉到了何永昼的目光也尝试过努力开口想要说声好巧之类的开场白,但他太疲惫了,开口对他来说很困难。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秦米诺心里有些懊丧的怒气从心底浮现上来,干脆认命地选择了放弃。

“秦米诺,你什么时候回来?”

何永昼没有改变姿势,洗衣机滚筒停顿了一下,又开始迅速地旋转起来。

“可能还是需要再休息一段时间。”

洗衣机里开始慢慢出现绵密的白色泡沫,秦米诺换了双手抱胸的姿势回答道。

他最近发现这种姿势会让他能够在面对别人的时候稍微放松下来,就像是有什么支撑着他一样。

“老大说你是这一批最优秀的造梦师,他不会轻易放弃你。”

何永昼的话语流露出一丝无奈的安慰,秦米诺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说,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或者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比如我们最近的情况如何之类的?”

见秦米诺还是沉默着,何永昼叹了一口气接着问道: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休息下去吧?”

“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这回秦米诺很快开口,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速度。又或者是这个问题在他自己的头脑中也反复出现了太多次,而他一直都是用这样的句子来回应自己的:

“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的!我肯定能找到一个方式解决现在的问题的!”

“……总之我们都很关心你,希望你能够早日恢复原来的状态。

如果有什么需要也不要客气,我们都会帮你的。

老大好像已经开始联系医师了。”

察觉到秦米诺语气里的不安和坚决,何永昼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开始变得柔和起来。

“那个,关于客户投诉的问题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顾客那边好像是道歉加赔偿吧。

麻烦的是媒体那边的消息封锁,你知道的,秦米诺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我们不可能让这样的消息流传到外面。

这个过程老大花费了不少心思,虽然说你是公司的王牌,就算是为了公司的利益这样做也是应该的,不过我建议回去以后还是要好好谢谢老大。”

“我会的。”

秦米诺说完之后抿紧了唇。

走上这条路并不容易,虽然从一开始秦米诺就坚定地认为自己拥有全部作为造梦者的天赋——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也不想去干别的。一直这样意志坚定地走了过来,却依旧吃了不少必要的或是不必要的苦,尽管说是和过去已经和解,却依旧背负着满身没有愈合的伤口。

其中最为令他在意的就是彻底忘记了那个人。

身为造梦者,必须定期彻底清除自己潜意识之中的阴暗面,但是明暗向来是成对出现的。有光的地方必然有影,绚烂闪烁的背后必然有泥泞的泥沼——伴随着越来越鲜明的残缺感,从很早的时候秦米诺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昧机械性地去清除潜意识的阴暗面最终带来的不是纯粹的光,而是彻底的遗忘。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那个像是彩虹一般绚丽的身影,在半年前也从他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

于是原本觉得能够忍受的残破感突然变成了无论想什么办法都再也填不起来的空洞。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克服这一切,一如既往地工作着,却突然收到投诉——

顾客算是秦米诺的半个粉丝,很配合地把梦幻盒寄了回来。

玲珑剔透的小盒子从外表看依旧是一副流光溢彩的华丽璀璨。

用青鸟点缀着的宇宙,漫天星河依旧在盒子中安静缓慢地流淌着。

左上角的边缘有一颗星闪烁了一下,渐渐变大,那是小王子居住的B612——

玫瑰娇羞地从土里探出了头,在一片星河之中缓慢地摇曳着,跳着四三拍的华尔兹。

最后安静地盯着梦幻盒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秦米诺猛地站起身抹掉了眼角的泪抱着盒子去了质检部。

他不知道自己的梦幻盒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已经残缺的身体尽心尽力的花费了整整两个月,牺牲了无数睡眠和这个身体里还跳动的全部真心才造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

要是对方是故意找茬也许会好一些,但是很显然,是梦境真的出现了问题。

要是造梦师能够进入自己制造的梦幻盒一探究竟该有多好,秦米诺想,自己最起码也能够死得明明白白的。

但是现在他只能把盒子抱去已经从潜意识彻底抹除干净的质检部,等待别人给他一个也许无法说服他的结果。

那个夜晚秦米诺在质检部门口冰凉的走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又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其间有几位同事劝他回去等消息,但是秦米诺都拒绝了。

最后因为长期的疲惫和缺乏睡眠,他产生了自己的脊椎快要断掉的幻觉,正准备站起身稍微做个舒展的时候,质监部门的组长“砰”地一声猛地推开了门。

秦米诺紧紧地盯着那对厚重眼镜背后的蓝眼睛,决意不管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管是现在体力不支到什么程度——只要告诉他问题他立马就能去改,改了如果还不行的话他还能不休不眠地继续修改。

直到梦幻盒变得完美为止。

但是那对蓝眼睛里面出现了名为怜悯的情绪:

“秦米诺先生,我们建议您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您是我们最好的造梦师之一,我们不能失去您。”

那一瞬间,秦米诺觉得自己的脊椎断掉的幻觉似乎变成了现实——“咔”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也许就是他的脊椎。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个时候他还这样不依不饶地怀揣着最乐观又或许是最固执的想法。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您自己才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质检组长为难地微笑着,最后把那个精巧的梦幻盒放到了秦米诺的手中:

“这个,您应该还是想要的吧?毕竟花了不少心思。”

“它到底是怎么了?!”

秦米诺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疲惫、不安、委屈都伴随着焦躁化成了怒气,和之前已经已经在心中积攒起来的怒气挤成一团从胸膛中变成了怒吼。

他好歹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去锤墙。

“光与暗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明亮皎洁的月球背面全是疮痍。”

蓝眼睛痛苦的闭上了。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质检组长整个五官显露出更为痛苦的惋惜表情。

“没错,我们都明白这就是人生的真相。所以我们才会需要美梦不是吗?

而秦米诺先生,您是我们最优秀的造梦师之一,这个精巧的小盒子,是您的作品,它是一个梦幻盒。”

已经无需更多的解释和安慰了,一切都已经说清楚了,而任何安慰在此时此刻也不会再有用了。

泪水在秦米诺的眼底迅速地聚集起来,那天究竟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也不清楚了。

而究竟已经有多久没有回过家也不是很清楚了。

「米诺,我们相信这样的困境很快就会过去的。

毕竟你不是别人,而是秦米诺不是吗?

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我们一直无条件地着信任你,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

第二天秦米诺收到了老大发来的信息,这也是从老大那边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

秦米诺明白之后没有收到消息是因为他们不想给自己加压,于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今天没有好,也许明天能变好。等明天变成了另一个今天的时候,今天还是没有变好。

质检组长并没有说谎,什么时候已经恢复只有他本人最清楚——现在秦米诺每天最明显的感受就是“现在还不行”,他甚至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做过一个梦了。

“能看看你最近都画了些什么吗?”

两个人并排坐在洗衣机对面水绿色的长椅上不知沉默了多久,何永昼突然转过头对秦米诺说: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干剽窃的事情。”

秦米诺明白后面那一句是用来放松神经的玩笑话,为了充分表明自己开玩笑的意图,何永昼纤细俊朗的眉甚至还挑了一下。

尽管如此,他还是本能地抱着画册缩了一下身子。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何永昼脸上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

“秦米诺,说个想法不要介意,也许你应该找个伴。

作为同事,我一直觉得,你是不是过得太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