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后的第四天清晨，我们乘坐的大船在河道的一处转弯停了下来。
昼夜航行的船用了三天就飙到了八百千米的地方，据莉安说，这里是莉莉耶聚落的传统狩猎点之一，有一处永备据点设置在这里。如果莉莉耶首领已经从北边安全逃离了，那么她最可能先到这里休整。
之前和白绫她们起冲突的那个小组就在这里下船了，莉安说她们来搜索莉莉耶首领不是很情愿，但也不至于出工不出力，把她们安排到熟悉的区域来扩大搜索范围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毕竟是争分夺秒的情况，船员们也都没有借此机会下船休息一下。航船冲滩搁浅，到被拉回水中这短暂的一点时间内，我们脚下的地板不会随着水面摇晃。
一连几天在船上的生活，我发现了上层甲板有一处特别背静的地方，它被一面没完全盖好的隔板墙挡住，位于这艘船除了桅杆之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死角，是一个特别适合我观赏沿河景色的好去处。
然而在我接近那里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不怎么悦耳的声音。
“唔呕……”
听到这个声音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我想独占的好地方被人发现了”，心情不免有些微妙。
“小欧，是你吗？”我走近那道隔板墙，问道。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但凡带点脑子也不会这么问。能在信馆那种公共场所当着我和接待，还有一众闲人当场呕吐的小欧，又怎么会特意在船上挑没人的地方吐呢？
墙那边的声音突兀地止住了，紧接着一个黑影从隔板墙后面闪了出来。
那是阴沉着脸沉的卡莉乌斯。
看到那张铁青色的脸，我被吓得血都凉了。
卡莉乌斯站在墙边瞪着我，也不说话，也不离开，吓得我被迫做出了和她一样的行为，只不过我多了全身颤抖的动作。
“嗯……”
卡莉乌斯发出了不满的鼻息，她的眉角时而舒缓一下然后立即变回了紧锁的状态，我由此推测她现在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莫非……她是想等我自己走开但又不好直接说出口吗？
说真的，就算我读不懂她的表情，现在也已经想溜之大吉了，无奈的脚像是被钉在船板上了一样，我只能像风帆一样，一边抖一边傻傻地杵着。
哒、哒、哒……
上层甲板的另一头传来了短促有力的踩踏声，这种声音我有点熟悉。现在我不敢转头，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小欧想要引起注意时会踏出的声音。
果不其然，没过几秒我就听见了小欧喊我的声音，“奈特，你果然在这儿啊！”
随着小欧的走近，我看到卡莉乌斯的表情更加不高兴了，而且好像更难开口了。
“喂喂喂，别无视我啊。”小欧晃着耳朵走入我的余光，突然间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哇啊……怎么有一股酸臭酸臭的味道？奈特，你吐了？”
“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愣愣地看着小欧。事实证明，不回答反倒是最好的反应。
“晕船就别爬那么高了，下去歇着吧。”
“……”
我没动，倒是卡莉乌斯仿佛不想靠近小欧似的，绕开她走到一边。但也没真的听从小欧旁敲侧击的建议，下去休息，只是往远处挪了挪。
“好点儿了吗？”卡莉乌斯走开之后，小欧露出坏笑对我说道，而且再也没提晕船的事了。
“好多啦……”
“奈特。”小欧向我勾了勾手，带我走到护栏边，“你之前问我在害怕什么，现在还想知道吗？”
“当然。”
“你看那边。”
“嗯？”
顺着小欧的指向，我看到了一些在开阔的草原上压低身形警惕移动的人。他们好像非常谨慎，每移动一小段距离就会有一个人站住，抬头四处张望。若非我占据高处的视角，还真不容易发现他们。
“看见了？”小欧问。
我点了点头。
“那就是人类的食物。”
“什么？”
“奈特是第一次见到拿玛哈吧。”
“啊……”
原来这就些是拿玛哈啊，它们的行为实在太像人类了，离远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若不是小欧点破，我还以为它们是一队由体毛比较茂盛的猎人呢。
地精属于“可以吃肉的素食人种”，我们不像半人马或鹿人那样讨厌肉味，但也没有觉得肉类的味道比素食好多少，而且和所有素食人种一样，吃肉虽然能为我们提供高密度的营养，但稍不节制就会吃坏肚子甚至染病身亡。我的库房里虽然也存着风干肉，但它们主要是被当做硬通货来使用的，当聚落里开始流通我的信物（刻花铁片）之后，我存的那些肉干基本都用来招待客人了。所以，我对“肉食”的概念长久以来都停留在“一般等价物”的范畴里，从未想过它们是从这些长相与人相近的生物身上割下来的。
“那你再往它们前进的方向看一看。”
“嗯……嗯？”
我的视线前搜寻，忽然间发现了一块荒草被压下去的地方。我意识到小欧可能就是让我看这里的，于是我抓着栏杆探身出去，眯起眼睛仔细观瞧。
那是一个生有深褐色皮毛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猎人们时常提起的“动物”。它们是迷雾以北的“人类”，生活在这里，形态各异，身披剧毒，以拿玛哈为食。
那只动物蹲在地上压低脑袋，四只脚蜷缩起来，仿佛一块奇石，但它那一双抖动不止的尖耳朵有明显昭示着它和渐行渐近的拿玛哈、和船上注视它背影的我一样，是活着的。
我明白那只动物要做什么了，它要伏击这一群拿玛哈。由此看来，它属于动物中的肉食种。
与此同时，下层甲板上也传来了喧闹声，似乎是在甲板上忙活的船员发现了这绝对不会在迷雾以南看到的一幕，招呼同伴一同观赏。岂止是船员，就连一直铁青着脸的卡莉乌斯也在我没注意的时候把位置挪到了护栏边，微微转头观察那个方向。
拿玛哈越来越靠近动物，已经快要走进百米之内了，捕猎似乎势在必得。
然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候，风向突然改变了，拿玛哈的位置从上风口变为了下风口，领头的拿玛哈迎风吸了吸鼻子，突然大吼大叫起来，整个小群体立即四散奔逃。
大概慢了半秒，那只动物后腿蹬地，撒开它看似细瘦却蕴含力量的四肢追了上去。
从下层甲板的方向隐隐飘过来惋惜声。
那只动物倒是不像船上的观众们似的那么容易放弃，它好像预料到自己的伏击会遭遇变数一样，从至少四个方向上毫不犹豫地选出了跑得最慢的拿玛哈。那是一只身形有些臃肿，而且长着四个眼睛的拿玛哈……不，我看错了，这是一只怀里抱着幼崽的拿玛哈。
动物冲出了两百米之后，明显有减速的迹象，然而四足生风的动物还是比两条腿的拿玛哈要快，二者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见动物纵身一扑，与鼻子相连的长嘴张开巨大的角度，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利牙清晰可见。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斜刺里突然闪过一个黑影，直接撞向了腾空的动物。软中有硬的物体相撞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痛苦的低吟，那只动物被撞出了两三米远，它几次想翻身起来都失败了。
发起偷袭的是另一个拿玛哈，正是之前带领小群体的那个，它在整个群体里最为强壮、跑得最快。
强壮的拿玛哈抓过幼崽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拽着同伴往河边跑。
那只动物也挣扎着起身了，它还是不愿放弃猎物，紧追而去。
“拿玛哈比大多数陆地上的动物更擅长游泳。”小欧在我身边解释道，边说边轻轻摇头，“但是……这次很可惜。”
“可惜什么？”
“你看就知道了。”
强壮的拿玛哈埋头奔跑，越来越靠近这条救命的河流，但是突然间它停了下来，瞪大眼睛看着河滩上的大船，准确地说，是大船上看着它的我。
我与拿玛哈对上的视线，我诧异地发现，它的脸上居然有表情。惊恐与畏惧写满了它那张布满污垢的脸，那一瞬间我仿佛在凝视我自己——从莉莉耶首领她们的眼瞳之中，我经常能看见自己这样的表情。
拿玛哈将肩上的幼崽还给同伴，然后狠狠朝同伴的后背上推了一把——向远离大船的方向。
然后，它转过身去，举起双手，向飞奔而来的动物发出一声嚎叫。
我不明白，为什么和它一河之隔的我会引起它这么大的恐惧，让它宁愿面对近在咫尺的捕食者也不接近我们。
动物在奔跑中改变方向，朝它最初的目标追去。但那个强壮的拿玛哈抢在动物之前横截过去，一个飞扑抱住了动物的后腿，把它翻倒在地。
如果只看这一幕的话，我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猎物。
动物的后腿拼命蹬踢，利爪在拿玛哈的身上留下可怖的伤口，即使隔着厚厚的毛皮，我也能看见深红色的血液在拿玛哈的胸前扩散。
那只动物从拿玛哈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它不再去追赶那个看起来更容易得手的猎物，而是回转过来，皱起它鼻子上的皮肤，咧开嘴露出尖牙。
拿玛哈没有半点要逃跑的迹象，他不顾已然受伤的胸膛，吼叫着捶打胸肌。
那声音、那动作，突破了物种的界限，令眼前的动物和船上的我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示威，他在向一个掠食者示威，他在向在刚才还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的凶猛掠食者示威。
动物没有被虚张声势吓退，它扑向受伤的拿玛哈，紧接着便是一场在荒草遮蔽之下时隐时现的扭打撕咬。
一阵晨雾飘来，渐渐地遮盖了两个生物为生存上演的死斗。我最后看见的场景，是搬起石头一跃而起的拿玛哈。
这场小小的插曲进行到最令人揪心的地方便戛然而止，我一直凝视着那个方向，直到两种不同音色的吼声都听不见为止。
下层甲板上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尽，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是不是和你很像？”我身边的小欧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没去问这句话的主语是什么，我知道这个比较组的另一边就是刚才那个拿玛哈。对此我已有自觉，在与他目光相交之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来这里的原因。”
“我没明白……”
“拿玛哈和我们人类一样，有表情，会害怕，一样艰难地生存……明明是如此相似，拿玛哈和人类却无法共存。我们为了吃到肉食，甚至会穿过迷雾的阻隔来到拿玛哈的世界大举猎杀它们。”小欧皱着眉头，幽幽地说道，“我也捕杀过拿玛哈，它们迎接死亡时的痛苦挣扎，它们哀嚎的表情……这些至今都是我挥之不去的噩梦。有时候我总是会想，拿玛哈会不会也和……”
“哼，草食种。”
一声鄙夷的鼻息打断了小欧的话，在稍远的地方，卡莉乌斯带有敌意的双眼轻蔑地注视着小欧。
“草食种”是一种相当露骨的蔑称，因为能吃草的人种，除了半人马、米诺陶斯这类长蹄子的人种之外几乎没有别人了，即使是纯正素食种的我也没办法以草这种极难消化的东西为食。
今天的卡莉乌斯罕见的没有惜字如金，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小欧刚才那番话的厌恶之情，继续说道：“你们这种肚子饿了低头就能吃饱的家伙，就喜欢悲天悯人是吗？”
面对卡莉乌斯的嘲讽，小欧倒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问：“你觉得为了生存猎杀拿玛哈是天经地义的吗？”
卡莉乌斯回以一声冷哼，显得很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这么说来，你一定也可以理解那些为了生存向你和你的同伴举刀的马木留克喽？”
小欧还没说完，一阵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卡莉乌斯露出了超出我想象力极限的狰狞面目。即使那股杀气没有直冲我而来，我也不得不抱住栏杆才能勉强保持站立。
“你知道什么！”卡莉乌斯咆哮道，“他们根本不是为了生存！”
小欧没有再说话，环抱双手承受着对方的怒气。
瞪了一会儿，卡莉乌斯也没有做出这之上的举动，只是恶狠狠地说了一句：“管好嘴，草食种！”
“等等！”看到卡莉乌斯转身要走，我立即叫住了她。尽管对还在气头上的卡莉乌斯犯怵，但她刚才说的话里，有个地方让我在意得不得了，“你刚才说‘他们’是吗？”
卡莉乌斯斜睨过来，挑了一下眉头，好像在说：“是啊，怎么了？”
“啊，这……”我刚想告诉她我发现的疑点，话还未出口就改变了主意。卡莉乌斯的确很可怕，但并不是很聪明，所以我决定隐瞒，“不……没什么……”
卡莉乌斯不悦地皱起眉头，快步走向梯子，看样子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如果，屠戮了卡莉乌斯曾经的那个聚落的马木留克需要用“他们”来形容的话，就很可能和我知道的那个马木留克对不上号了。
这件事可不能让卡莉乌斯知道，至少，在救回莉莉耶首领之前，绝对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