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这是谁来了？这不是我们友谊比蛇龙人雪山还高的老伙计塞拉首领吗！”
晨光沐浴下的河边，背对着一艘堪比信馆大小的巨船，一位穿戴精致的角蜥人男性做着夸张的动作，用怪异的音调和意义不明的修辞向塞拉首领打招呼。
“好久不见，香草团长。”塞拉首领好像能听懂这个人的话一样，很自然地上前回礼，“恭喜啊，你们九歌剧团的船终于竣工了。”
“哦我美丽的塞拉女士，您的祝贺之词是何等悦耳，神明可以作证，换了任何一个人听到您的赞美，都会觉得荣幸之至的。”
“不用客气，我还得和你道个歉，难得你们的船造好了，第一件事却是帮我们运粮食。”
“这叫什么话？看在神明的份儿上，千万不要这么说，我要是连像从被水淋湿的哈耳庇厄身上拽一根毛一样的小忙都帮不了你，我发誓，我还不如回到冬天能冻死人的家乡去和那些该死的土豆儿作伴呢！”
“之后还要麻烦你们送我们的人去一趟北边……”
塞拉首领的话还没说完，那位角蜥人就抢过话头，一边手舞足蹈一边继续他的吟诵：“哦，天呐！我亲爱的朋友，你会这么说简直不可思议！这不更是举手之劳吗？就连那群愚蠢的南阿克尔法大草原鹿人都懂得知恩图报！”
我吃惊地看着二人毫无障碍地相互交流，在场的其他人大抵也都是我这个表情，只有海德在听到“愚蠢的南阿克尔法大草原鹿人”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
包括我在内，这支昨天刚刚拼凑起来的小队一早就集结在了河滩边，不过现在还不是我们登船的时候。我们眼前这艘长度超过六十米的大船把半个船头冲上河滩，放下吊桥似的跳板，许多人往返于船舱与河滩之间，从里面搬出了大量物资。
今年狩猎队已经无法带猎物回来了，没有肉食供给的聚落将很难度过即将到来的婴儿潮，这艘大船和里面运载的食物正是帮助大家克服困难的必需品。
塞拉首领是前天晚上才得到的消息，这么多物资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装船运过来的，也就是说，塞拉首领她们早就为狩猎失败这种低概率事件做好了准备。
这就是首领要考虑的事情吗……
“对了，上次见面时那个猫人小姑娘一起来了吗？”
“我猜猜看，哦不，我其实不用猜，你说的是白绫对吧？我敢肯定你是在开玩笑，她怎么会缺席呢？”
“太好了，奈特。”不知为何，问清情况的塞拉首领居然转过头来祝贺我，“有那个人在，你就不用什么事都和团长交流了。”
原来如此，我瞬间明白了为什么。
“请问，那个人怎么称呼？”我忽视了那位团长，直接向塞拉首领发问。
“她叫白绫，是个猫人，大概这么高。”说着，塞拉首领放平手掌，在比我的视线低两个头的高度上比划了两下，“你一眼就能认出来，她和你一样，是个……”
“请稍等，美丽的塞拉女士，这里容我猜测一下，哦，你一定不会拒绝的，是吧？瞧瞧这位先生！看这壮实的肌肉！看这如炬的目光！我敢打赌，你想说的一定是‘可靠的人’，我说的对吗？”
“很可惜，我想说的是‘可爱的人’。”塞拉首领嫣然笑道。
“咳咳咳！”
我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团长多看了我几眼，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无意冒犯，可我好像参透不了你话语中的奥秘。哦！神明在上！这是多么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啊……”
“唉……”塞拉首领以一种极度残念的眼神看了看我们，抱怨道，“所以说你们男人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被批评，本能地缩起脖子低下头。倒是一直没说话的莉安首领，竟然发出了细微的笑声。
这时，我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喊：“团长！都搬完了！可以让大家登船啦！”
离水面七八米高的顶层甲板上，一个黑发的猫人少女正向团长挥手。因为需要仰视她，我的视线越过干舷护栏之后就只能看见一个小脑袋了。粗略推算一下，塞拉首领对她身高的描述并无夸张的成分。
“嗯……”
我短暂地端详了一下那张脸，至少在外形这个维度上，我们毫无相似之处。
“好！即将远行的勇士们呐！”团长突然高呼着举起双手，以赞美天神般的姿势喊道：“起航吧！向着你们伟大的冒险！啊……这里用‘征程’会不会好点儿？还是说用‘荆棘之路’呢……”
早就露骨地表现出不耐烦的卡莉乌斯无视还在推敲韵脚的团长，拧着眉毛走上跳板。
我往左移了一小步，低声问莉安首领，“我们现在上去吗？”
莉安首领浅浅微笑了一下，说：“现在，奈特是队长哦。”
“啊……”
仅仅一天时间，还不足以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变成发号施令的人了。
我上前一步，转头对我的队员们说道：“我们出发吧。”
…………
……
目视最后一个人登上航船，塞拉将视线移回团长的身上。那位团长虽然举止怪异，但此时此刻也看懂了气氛安静下来。
“香草。”塞拉不加任何称谓，直呼其名。
团长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听。
“我的人就拜托了。”
“请您放心。”
团长将手放于胸前，深深欠身。
那是一个他从未编入表演中的动作。
…………
……
经由那位名叫白绫的猫人小姐安排，我们住进了已经被收拾好的船舱中。这艘大船足有二十多间供人住宿的舱室，连乘客带船员两人一间还有富余。我被分到了一间单间，不知是对我的照顾还是巧合。
透过翻板窗向外看去，晨雾笼罩的河岸一片静谧。流水将似有似无的摇晃传递到船身上，这是一种在地面上无法体会到的奇妙感觉。
风帆渐渐升起，窗外迷蒙的景色仿佛化作了流水的一部分，开始缓缓向后流淌。
若非肩负重任，我或许会以期待和新奇的心情开始这场特殊的旅行吧。
大船乘风而行，不一会儿，就听到甲板上有人在喊：“靠近迷雾！收帆！”
听到这声呼喊，我立即走出了门，爬上最上层的甲板，向船头的方向张望。
迷雾，一直以来，我都只是远远地眺望它。距离它如此之近，今天还是第一次，而且这个距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更小的数字刷新。
和漂浮在河面上如轻纱般的雾霭不同，眼前横亘天地之间的迷雾所带给我的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就如同芷唯依说的那样，与其说是雾气，倒不如说是一道屏障，只用其身形就能阻隔多数人的脚步。我甚至觉得这道雾墙拥有自己的意志，它的精神就潜藏在这看不透的浓雾之中，暗暗记住每一个穿过它其他的人，然后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降下致命的诅咒。
“哇啊……这就是迷雾……很快就要到北境了……”
爬上上层甲板的不止我一个，鹿人海德也扶着栏杆，向迎面而来的迷雾发出感慨。他没有我那么重的心事，黑亮的眸子中透着满满的新奇。
跟海德相隔三四个身位，小欧也看着同一个方向，表情有些严肃。大船完全没入迷雾之后，海德就时不时向小欧瞟一眼，似乎是想搭话，但每一次都被毫无反应的小欧打消了念头。
幽暗中的甲板有一种诡异之感，迷雾好像连声音都能阻隔一样，令人压抑。
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海德也被这样的气氛弄得有些不自在了。考虑到我们三个姑且也算是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的队友，我是不是主动搭个话比较好？
“第一次迷雾之旅感觉如何？”
有人开腔了，却不是还在犹豫要不要说话的我。
小欧的眼睛仍然看向灰蒙蒙的前方，以至于我和海德谁都不明白她到底在和谁，或者说在和几个人说话。
海德茫然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问：她问的是你还是我？
我当然也不知道，不过为了避免万一海德回话后小欧来一句“我又没问你。”的尴尬，还是我率先开口道，“有点……令人不安。”
“对什么感到不安呢？”小欧转过身来，面向我的时候，她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了，“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首领？还是对这趟旅途本身？”
“我不太清楚……或许，我是对会产生不安情绪的自己而感到不安吧。”
“奈特，想不到你说的话还挺有哲理的。”
“你也这样评价我啊。”我笑了笑，不由得再次想起已经回到聚落远离危险之地的芷唯依，“所以说‘哲理’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嗯……它既是对高见的赞美，同时也是对庸人自扰的委婉表达。”
“用在我身上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呢？”我苦笑起来，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用在奈特身上的时候有点特殊，是假借揶揄奈特来指桑骂槐的自嘲。”小欧的回答出人意料，“我觉得自己被奈特说中了，三年以来，我再也没能踏过迷雾的原因，恐怕就是害怕自己而已。”
“什么意思？”
“无论我回不回来，该在迷雾以北发生的事还会发生；无论我发没发现，真相就在那里……光是堵住自己的耳朵，背对迷雾，逃得远远的，根本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第一个问题：你觉得为什么大陆的不同区域有不同的文字，语言却是同一种？第二个问题：你觉得为什么大陆上的种族身体结构各不相同，但只要一死，所有人的尸体都有剧毒？第三个问题：你觉得为什么拿玛哈不在迷雾以南生活，而人类也不在迷雾以北生活？
——奈特先生，您去过北边吗？
——探索迷雾以北，身手不好，一切都无从谈起。
听到“真相”这个词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无数的画面：芷唯依在问我那三个问题时满目憧憬却暗含畏惧的表情，祖卡在反驳我对其故事的质疑时不卑不亢的眼神，背着穹宇之剑迈向迷雾的麟人瞳孔深处静谧的狂热……
迷雾的那一边究竟有什么？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会向任何人问起这个问题了。
向不同的人问起相同的问题，从不同的回答中得到了相同的失望。我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非自己去迷雾以北探索不可得。
一旁的海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一丝忐忑。尽管他自己一直没有插上话，但我和小欧之间的讨论显然和与我同行的海德息息相关，他急切地等待我们把话题继续深入下去，而我们却还在互相绕弯子。海德现在的立场，像极了拼命追问祖卡而得不到明确回答的我。
“海德先生。”
“啊？！”
小欧忽然将海德拉入对话之中，让对方愣了一下。
“抱歉，之前无视了你，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当时有些心事。”小欧走近海德，颔首施礼，“我们是同伴，接下来的路就好好相处吧。”
“唔……好的……”
小欧向海德微笑了一下从他身边走过，然后调整身体的姿势费劲儿地爬下梯子。
出于礼节，我没有去观瞻她爬梯子的样子，不过想也知道，拖着那么沉重的下身和只有蹄子的下肢，想要上下梯子是怎样一件难事。
小欧扭动脖子向后下方张望，不一会儿就又转了回来向我投来视线。本以为她是想寻求帮助，不料她伸手抓住栏杆，一蹬后蹄又上来了。
“奈特，还是你先下去吧。”
“怎么了？”
“你们聚落的人和船员起冲突了。”
“啊？”
我快步走到栏杆边向下层甲板看去，和小欧说的一样，和我们同乘这艘船去寻找莉莉耶首领的另一组人，与以白绫为首的几个船员正在对峙，其气氛不可谓不紧张。
“我难道没有关照过你们，不可以去仓库吗！”白绫生气地高声说道，“不光进去了，还把我们重要的演出道具弄坏了！有点过分了吧！”
“哼……”另一个小组的领队用鼻息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一脸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对不起，回去之后我赔给你们就是了。”
“与其事后赔偿，倒不如想想怎么别弄坏东西好吗？这可是很精巧的机关！你知道团长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才做好的吗！”
“行了！我道歉了，也答应赔偿了！你还想怎么样？让我们以死谢罪吗！”领队被问急了，竟恼羞成怒起来，“既然知道是精密的东西，为什么不搬下船？故意带着这么个又大又沉的道具拖慢航行速度，是不是不想让我们救出莉莉耶首领又不敢明说啊？”
“你懂不懂开船？”其中一个船员气坏了，差点冲过去找领队算账，“你们赶急一样让我们开船过来运人！这船刚造好连压舱物都来不及准备，不得已才用道具压舱！团长好心好意帮你们，你们就这个态度！别拉着我！看我怎么教训她们！”
船员的话并未触动领队，反而招致了她的一声冷笑。
“你少说两句。”白绫示意其他同伴将那个气坏了的船员拉开，转而对领队说，“我可以不计较你们的失礼，也不要你们赔偿。但是，你们必须写一份保证书，每人一份，保证未经允许不进仓库，还要按上手印。要是再有这种事发生，我就把保证书交给你们的首领看看！”
“呵……”领队歪了歪嘴角，冷笑中轻蔑的成分又加增了几分，“你们还来劲了是不是？”
我紧张地看着下面的对峙，突然被小欧拍了一下。
“哇啊！”
“奈特啊，你们聚落派过来的这批人，好像不怎么同心同德啊。”
“啊？”我不明白小欧怎么会冒出来这么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呃……我可不能向你解释。”小欧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肩，“我只能说，你得赶紧下去。”
“唔……”
我站在这儿看到现在的原因就是我不想被卷进去，小欧却叫我下去。
“怎么？明哲保身比提高顺利到达的成功率还重要？”
“嗯……你说的对。”
我轻手轻脚地爬下梯子，却没有上前。我知道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化解她们的矛盾，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奈特，奈特……”
犹豫之际，身后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叫我。转身寻觅，原来是藏在船舱里的莉安首领。
我急忙穿过过道来到莉安首领面前，“首……莉安，这些人……”
“我知道，奈特，麻烦你去。”莉安指了指甲板。
我领会了莉安的意思，她是想让我去平息事态。
“可、可是……我……”
“我，不行的……”莉安的脸上浮现出难过的神情，“奈特，拜托你……为了，莉莉耶。”
这样一眼就能看出暗含苦衷的表情，我一瞬间就明白现在非我出面不可了。尽管不知道莉安隐藏起来的缘由，但她说的没错，为了莉莉耶首领，这个理由足够充足了。
“我们就不写，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还没走出船舱，我就听到了一声叫嚷，看来她们就快谈崩了。我加快脚步来到甲板上，奇怪的是，这一句挑衅之后，双方都没在说话，就连拧眉瞪眼的神情也都放缓了不少。
难道说，事情突然好转起来了？
我在船舱出口的地方停了下来，想再观察一下。
“奈特，你还不出面吗？”刚刚爬下来的小欧走到我身边问，“再迟的话恐怕就来不及了。”
“啊？”我发出了不解的声音。
“诶呀！刚才她们大喊大叫的时候还不用太担心，一旦安静下来就是动手的前兆了，这会儿她们大概在互相瞄准要害了。”
“噫！”我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
“快去吧。”
我强行压下恐慌保持镇定，把帽檐向下一拉，快步走向矛盾漩涡的最中心。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我在两拨人之间站定，隔着帽檐瞪视领队，“坐人家的船还惹事，要点儿脸好不好！”
“啧……”领队发出一声咋舌，“奈特先生，你不了解情况，别向着外人说话。”
“我怎么不了解情况！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装模作样的说，“立刻按白绫她们说的去做！少说那些有的没的！”
“奈特先生，这件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我突然抬起头来大吼道，“那你告诉我，我们坐这艘船去迷雾以北找的人是谁！我又是哪个聚落的居民！你告诉我，和我无关吗！”
“对，你说得对。”领队一脸不屑地拍了几下巴掌，“都扯到聚落和首领的份儿上了，当然和你有关。可如果我说，你管不了我们呢？”
“洛克、希德、玛丁。”我没接领队的话茬，直接点名她身后的几个人，“你们几个的生意，我以后只收肉食。道格拉斯，我的铁匠铺也不会再收你那个炼铁炉里的次等品了。”
“该死的！我们写保证还不行吗！”道格拉斯回答得最快，她负责的炼铁炉次品率最高，我随时都可以报告首领拒收所有她经手的生铁。她的饭碗，说是我在端着也不为过。
道格拉斯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舱室，然后又急奔出来到处借笔。其他被我点名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也都先后离开了现场。
“打铁的，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领队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了。
“我和你做的事有区别吗？你会威胁，我也会，只不过你用武力，我用交易而已。”
“那你绷着胳膊是什么意思？准备试试我的武力吗？”
“啊？”经领队的提点，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捏着拳头暗自发力，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我连忙放松下来，对她说，“我不想试，除非你能替我给莉莉耶首领打造铠甲。”
“好啊，奈特先生。”领队把对我的称呼又变回来了，她的站姿也似乎松懈了一些，“不愧是被三个首领都另眼相待的人，我听你的。”
领队从我身边径自走过，连看都没看白绫她们一眼。
我目送领队走进船舱，忽然觉得船身剧烈晃动起来。
“您是奈特先生对吧，非常感谢……”
“奈特！”小欧突然跑了过来，拦在我和想要上前的白绫之间，一把拉住我的手，“你怎么在这儿啊，有人找你呢，快点。”
小欧拉着我直奔船舱，移动脚步的时候我才发现，不是船在晃，而是我的腿软了。
…………
……
“奈特，好点了吗？”
“嗯……谢谢……”
被小欧半拖半拉到莉安的房间，我直接躺在了床榻上抖个不停。强行压制恐惧在几个血统优秀的人面前撂狠话，其代价就是后怕带来的应激反应更为严重——像极了小欧给我喝的那种酒。
莉安端着一杯热茶送到我眼前，用眼神询问我要不要喝。
我点了点头，伸手去接，不料莉安直接拨开我的手，把杯沿贴到我的唇边。虽然诚惶诚恐，但快虚脱的我也顾不上讲究那么多礼节了，张嘴喝了几口。
“抱歉，奈特，刚才……不方便出面。”莉安小声向我道歉。
“莉安不用道歉……但是为什么呢？”
“她们，是塞拉派的。”
“啥？”我又听到了一个新词，而且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她们，比较支持塞拉，不怎么支持……莉莉耶。”莉安面露难过的表情，解释道，“她们，不是特别想，救回莉莉耶。”
“什么？！”我的脑袋一时间处理不了这句话带来的信息，陷入一片空白。
“奈特不知道，我们……”莉安首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北方和南方，“分工不一样，喜欢，还有，支持我们的人，也不一样。”
我算是知道小欧说的“不怎么同心同德”是什么意思了，也明白她为什么说自己不能向我解释的原因了。
正因为如此，那个领队能理直气壮地说“不关我的事”，是因为虽然我们在白绫等船员的眼中是“莉莉耶聚落”这一个整体，但在那个领队和她的小组眼中，我只是个“无派别人士”。她们没有救援莉莉耶首领的强烈意愿，不情不愿地搭船出来，自然也不会对提供船只的人抱有感激之情，所以才会轻易做出无礼的事。
“能力越强，越喜欢站队……”说这话的时候，莉安脸颊微鼓。
那是在莉安脸上极为罕见的赌气表情，与莉安文静姣好的面容形成了梦幻般的组合。我不由得怦然心动，“好可爱”几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我连忙低下头不看她的脸，压抑下自己僭越的想法。
嗯……老练的猎人、健壮的劳力、强悍的战士……也只有这些在居民中拔尖的人会经常接触到首领，所以也是最容易对首领产生好恶情绪的吧。
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明三位首领相处得很融洽，跟随的人反倒给自己分门别类。
“奈特，对不起……”
莉安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令我本能地打了一个冷颤。
尽管莉安首领不像大多数龙人或蜥蜴人一样，连手上都覆盖着硬鳞，但饶是这双温暖柔软的手碰触到我，也足以让我意识到莉安与我在诞生之时就极为悬殊的差距，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感到畏惧。
“啊——”
莉安瞬间把手收了回去，像是做错了事的幼崽一样低头无语。
我知道自己的反应失礼至极，但这就如同胎生的婴儿会吃奶，卵生的婴儿会吃肉一样，是铸进我骨血里的本能。
“抱歉……我……回去休息一下。”
“奈特，再见。”
“再见。”
…………
……
奈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莉安的目光却久久不能从虚掩的门板上移开。
不同于强势果断的莉莉耶和张扬个性的塞拉，莉安细腻而内敛，在看待奈特与包括自己在内的首领们的关系方面，莉安总是以奈特的角度出发，因此她是最早发现双方存在着鸿沟的人。
莉莉耶至今还在与自己的骄傲斗争不止，塞拉则是力图让奈特发现莉莉耶的心意，然而，最本质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她们两个即使成功了也无益于改善与奈特的关系。
除了莉安自己之外，好像就只有黑羽聚落的芷唯依察觉到了，但芷唯依毕竟是外人，立场决定了她不能对奈特和盘托出。真正能打破屏障的人，就只有莉安自己。
一直以来，莉安都身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莉安只要出门就必然全副武装、一言不发，唯有在奈特面前时绝不披挂首领的威严，放任自己乖巧的天性，甚至有些时候她会故意表现得弱气一些，希望能让奈特产生共情。莉安知道，铠甲与武器对其他人来说是不怒自威的标志，但在亲手打造它们的奈特眼里，这些反而成了拉近距离的秘宝。
只可惜，尽管莉安想尽一切办法提高奈特对自己的好感，只要自己身上还流淌着龙人的血，奈特看着自己的眼瞳中本能的恐惧就不会消失。
“奈特啊……”
忧虑在莉安心中堆积，慢慢发酵成沁心的毒酒。
莉安对未来的担忧，远不止能不能找回莉莉耶这一点而已。
“面对我，都这个样子，莉莉耶……”
莉安觉得，她们四个人的愿望，就像不知身在何处的莉莉耶一样，遥不可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