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今天來店裡修補護甲的人說,住在信館裡的那位小個子游吟詩人今天離開了,那裡一下子冷清了許多。
我並不覺得惋惜,雖然他可能確實是飽覽迷霧以北之地的人,可他既然不願意告訴我實情,那我也沒有再去聽他的“創作”的必要了。
沒什麼好可惜的。
這樣想來,那個穿山甲人不願意說故事之外的真實經歷,就代表迷霧以北其實並沒有什麼只得訴說的奇事吧……
收下皮帶扣彎曲變形的護甲,我告知對方後天來取將其送走。
青銅雖然延展性好,但質地柔軟,用它來做扣環承重的話,過不了多久就會像我手裡這件一樣,被拉伸到和新品時代完全不同的形狀。
要想堪用的話,果然還是要用鐵甲啊……
這麼想着的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看架子上為莉莉耶首領準備的鎧甲——為了讓它變“漂亮”的那些附加品已經被摘除,變回了它最初與莉莉耶首領見面時的樣子。
“唉……”
我不由得長嘆一聲。
自從上次被塞拉首領“開導”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但我對要怎麼改進仍然毫無頭緒。
就在這時,又有人挑簾進店。
“請問這裡是鐵匠鋪嗎?”來者問道。
他是一個麟人,相貌平平,身高與我相仿,就是比我瘦削一些。
“是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我回答道,眼睛卻被他被在後背上的東西深深吸引。
看起來,那像是一把劍。
它沒有用布料皮革之類的東西包裹,大大咧咧地把鞘和握柄露在外面,但身為鐵匠的我確實無法認定它就是一把劍。
因為它實在是太大了。
光是握柄和護手就有挖礦用的鎬子那麼大,一看就是為了讓雙手握持而設計的。算上疑似劍刃的部分,這把劍(存疑)的總長度甚至超過了一米半。
劍是不可能做的那麼長、那麼大的。
一旦超過一米,劍刃就會極易折斷,同時劍脊必須足夠厚才能支撐起那樣的重量,越靠近劍柄的地方就越粗越厚,重量慘不忍睹不說,厚劍脊也不利於磨利劍刃。如果不顧一切地追求長度,那麼做出來的劍只能成為一柄重心極其靠後且容易斷裂的鈍鋒打擊武器。沒人會傻到拿起這種東西狩獵拿瑪哈,遑論與人戰鬥了。
但麟人背着的這把越想越不可能是劍的東西則不然,它不僅刃長,劍脊(如果有的話)也很薄,就算隔着鞘也能推斷出來,厚度的上限不及我能做到最薄的長劍劍脊之半。它雖不算上下一般齊,但連接護手的部分和末端收鋒處相差不大。
我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是我的話,能做出這樣的劍嗎?
沒過半秒,我的內心就給出了答案:你在做什麼白日夢呢?
於是我得出結論,這個麟人背上的東西,可能只是做成了劍刃形狀的木雕。
“你這裡出售成品武器嗎?”麟人問道。
“是的。”我回答道,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
果然,他背着的物品只是嚇唬別人的假貨,他來這裡就是為了買一把真正可以防身的武器。
“我想看看你這裡最好的劍。”
“好的,請稍等。”我轉身到貨櫃底下的木匣中取劍,並向麟人發問道:“客人,以前沒見過你啊,你是商人嗎?”
像麟人這樣的草食性人類,若非家在附近,一般是不會來迷霧邊境的。我能想到的情況,無非是商人和半杏那樣的信使這兩種而已。
“不,我不是商人,我是個……嗯……旅行者。”
“旅行者?”
我想起了之前來過這裡的另一位旅行者,她是個實用主義者,對我打造的武器所具有的價值並沒有一個很好的認知。我希望這一位旅行者能表現得好一點。
“嘿咻……”
我將一個大木匣搬上櫃檯,打開蓋子,裡面是一柄刃長超過80厘米的長劍。
“哦哦……”麟人發出了應該是讚歎的聲音。
“這把劍要150千克肉乾。”我對其高昂的價格直言不諱。
“我可以拿起來看一下嗎?”麟人好像並沒被它的價值嚇倒,提出了仔細觀瞧的要求。
“請便。”
我也不擔心對方不小心磕壞碰壞之後無力賠償,畢竟如果它會輕易損壞的話,又怎麼能配得上150千克肉乾的高價和“最好的劍”的名頭呢?
麟人拿起劍柄,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退後一步空揮了幾下。
“是一把好劍,物超所值。”麟人點了點頭,把劍放回木匣中,“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鍛劍師。”
對於麟人的稱讚,我感到有些奇怪,因為他看起來沒有要買這把劍的意思。
“你不打算買是嗎?”
“是的。”
“你也是鐵匠,對吧?”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麟人稍顯驚奇地說,“就因為我裝模作樣地看了幾眼你的劍,又恭維了幾句?”
“因為你一眼就看出來它是‘鍛’而不是‘鑄’出來的。”
即使在鐵匠同行之中,掌握鍛造技術的人也不多,有些甚至連都不知曉這種方法。
“是的。我也是鐵匠。”麟人點了點頭,“但我已經不再鍛造任何東西了。”
“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了它。”
麟人說著,將背負的東西解下來,往櫃檯上一放。
啪——
“劍”與檯面相碰時發出了不大不小的聲音,顯示出它的重量並不輕,但也不算特別重。
“這是……什麼?”我咽了一下口水,問道。
“你自己拔出來看吧,否則我說了你也不會信的。”
談論這個東西的時候,我看見麟人的眼中有一絲興奮,同時也暗含躲閃之意。
我一隻手按在鞘上,另一隻手抓住了握柄。在將要拔它出鞘的時候,我心中多了一些抵觸的感覺——如果它真的是我想象中的那樣,我該怎麼面對它?
唰——
我一下子將皮鞘從上面拽掉,霎時間,明晃晃的反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
比最光滑的銅鏡還要明亮,比最精確的刻尺還要挺直,這樣一把劍刃超過一米的鐵劍擺在了我的面前。我敲了一下它的劍脊,渾厚的聲音向我顯明它宛如白蠟木般的韌性。
怎麼可能……世界上這麼會有這種東西?!到底要什麼樣的匠人用什麼樣的工藝才能讓如此完美的劍誕生於世?
目睹它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心中彷彿被開了一個洞,一個無法被填滿的洞。
“這……這是……”
“毫無疑問,這是一把劍。”麟人苦笑着說,“我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也是你這樣的表情。”
我剛想問“是什麼樣的表情”,就從劍刃的倒影上得到了回答——震驚,還有失落。
“它是……你打造的?”
“你這是明知故問。”麟人搖了搖頭,“看到它的一瞬間,我就知道,這是我窮盡一生也達不到的水準。”
“你是怎麼得到它的?”我急切地問。
麟人豎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
我知道他指示的地方肯定不是我家天花板。
“天上?”
“是的,天上。你相信嗎?”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這把劍,頭也不抬地問:“你能和我詳細說說嗎?”
“那是十三年前的一天夜裡。”不等我問完,麟人就急不可耐地向我講述他的經歷,聽得出他很想和我這樣懂行的人分享這個傳奇,“我在外面納涼吃夜草的時候,有一顆大火球從天而降。”
“是隕石嗎?”
阿克爾法大陸上,有時會有從天而降的石頭砸下來,這種天外來的石頭被稱為“隕石”。它們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沒人知道這些隕石從何而來。有人說它們是神明的啟示,有人說它們是毀滅的先兆,不過就我看來,隕石就只是石頭而已。
“一開始我也以為是隕石。它掉落在離我家很近的地方,於是我想去看看。你也知道的,有的時候隕石里含鐵量比最大塊的鐵礦石還要多。”
“我聽說過,有的隕石几乎就是鐵塊。”我附和道。
“我到了隕石的附近一看,那哪裡是什麼隕石!”麟人激動了起來,彷彿當年那個壯觀的場景就在眼前重現了一般,“在熊熊大火的映照下,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你這是明知故問,我怎麼可能知道。”我用他調侃我的話回敬道,“快告訴我吧。”
“我看見了一個大箱子。”
“箱子?”我無法根據他的描述想象到當時的場景,箱子和隕石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該說是箱子好呢,還是圓筒好呢……它砸在地上扭曲變形的程度太高了,我根本認不出來它原來是什麼形狀。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它的原型一定是某種封閉、中空的東西。你猜它有多大?”
“和我的工房一樣?”我保守地說。
“比兩個這裡還要大,而且那是砸扁了的狀態下。”
“我的天啊……”
“我等火勢小了一些之後才敢靠近查看,那個箱子看起來就像是鐵的一樣,摸起來也是,甚至連用石頭砸上去的聲音也像是鐵一樣……但是,我可以保證,那絕對不是鐵。”
“那它是什麼?”我迫不及待地問。
麟人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說:“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一定是一種憑我的技術加工不了的金屬。”
“這……這太神奇了!”我大聲驚呼。
“神奇的還在後面。我從那個金屬箱子被摔裂了的地方鑽了進去……神明在上,我都不敢相信我看見了什麼。”
“你看見了什麼?!”
“製造品。我只能這樣形容我看見的東西……”麟人說道這裡,突然使勁抓扯自己的頭髮,“該死的!我苦思冥想了十三年!竟然找不到可以形容那些東西的詞彙!有像打鐵台一樣的東西,但只有一層外殼,裡面是不知道什麼材質的內容物;有一些像是鐵絲銅絲的東西,但細得多;還有很多碎片,拼起來似乎是一個沒有弧度的盤子……”
“嗯……”
我貧乏的想象力確實無法理解麟人所說的景象,但我知道,當時映入他眼中的,絕對是一副光怪陸離的場景。
“可惜啊……裡面的東西絕大多數都碎了,唯獨它還是好的。”麟人用手指敲了敲劍柄,“它被裝在一個密封的金屬盒子里,蓋子在衝擊中被摔掉了,這把劍就放在裡面,盒子里填充着像是絲瓜瓤一樣的柔軟物體,應該就是這些東西保護了它。”
“嗯……”
故事的主角終於出場了,我暗暗握拳,聚精會神地往下聽——這可比游吟詩人的童話故事有趣多了。
“我看見這把劍的時候幾乎發狂了,我甚至懷疑它到底是不是劍!”
“我知道你的感受!”
“是吧!鍛劍師不可能看不出它的神奇!我即害怕又驚喜,拿起它就跑回了家,藏在了床底下。”說到這裡,麟人深呼吸幾番,讓激動的心情平復一些,“我知道會有別人去看‘隕石’的,我不想讓這把劍被別人發現……噯!我說實話吧,我想把它據為己有!”
“這個想法一點也不可恥。”我用力點頭道。換了我,我也會幹一樣的事。
“我躺在床上一夜無眠,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才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回到大鐵盒子的地方……你猜怎麼著?它竟然消失了!”
“消失了?!”
“對,消失得無影無蹤!”麟人斬釘截鐵地說,“地上除了一個大坑之外什麼都沒有,連金屬盒子上濺落的小碎片都找不到半個!”
“難以置信……”
“要不是我床底下的劍還在,我都覺得我只是做了一個怪異的夢。”
“要不是你把劍拿到這裡,我都覺得你是在說胡話。”我能夠感同身受,只是鐵證就擺在我面前,讓我不得不相信,“後來呢?”
“我認識到,包括這把劍在內,金屬盒子和裡面的一切都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被製造出來的……但是,是誰製造出來的呢?帶着這個問題,我花了十三年,走遍了阿克爾法大陸的每一處聚落,得出了結論:這不是人類能製造出來的東西。”
“所以你來到了這裡……”我終於明白了他自稱旅行者的原因,以及他的來意。
“沒錯,迷霧以北的地方,我還沒去過。”
“那裡會有真相嗎?”
“或許吧……”麟人長舒了一口氣,他剛才如海浪一般起伏不定的情緒平穩了下來,露出海面的,是前所未見的堅定與一種強烈的“慾望”。
我看着麟人的臉,這可能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前往迷霧以北並不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即使是準備萬全的狩獵隊,每次出發之前也都要做好減員乃至全滅的覺悟。
為了珍惜這可能是僅有一次的機會,我對麟人提出了一個請求:“我可以,試一下劍嗎?”
“請便。”麟人大方地說。
試劍可比“拿起來看一下”要過分得多,但從麟人泰然自若的態度來看,他對這把劍有着絕對的信心。
我拿起它,先掂了掂重量,大約兩千克,比那些需要加料來維持劍身結構強度的人造銅、鐵劍還要輕一些。
而後,我的視線落在了那套鐵甲上。
就用它來試劍吧……
為莉莉耶首領而打造的鐵甲,是迄今為止我的最高傑作,只有它,才可能稍稍與這把來自天外的利劍相配。
我扛起了架子來到後院,用重物壓住架子的底座。
“你要拿這副鎧甲來試劍?”麟人有些驚訝地問。
“是啊。”
“可惜了啊,這麼好的一副鎧甲……”
“如果它真的足夠好,是不會可惜了的。”
我擎起了劍,調整刃筋正欲斬下的時候,卻被麟人阻止了。
“稍等一下。”
“怎麼了?”我垂下劍。
“無意冒犯,不過如果你有損失這副鎧甲也要試劍的覺悟的話,最好讓我代勞。”
“你的意思是……”
“你揮劍的方式不能讓力量最大化。”麟人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的不足之處。
“……”
雖然以前和別人吹噓過“要是不懂得怎麼揮刀的話,憑想當然設計出來的刀劍是不會受歡迎的。”但在真正以使用而非製造刀劍為生的人面前,我就是徹頭徹尾的外行。
我把劍交還麟人,並讓出了鎧甲正面的位置。
麟人在適當的位置站好,雙手持劍將刀柄向上舉起,劍刃從右肩外側掠過並向後拉伸至極限,然後讓劍身從脖頸後面繞過一個弧度,從另一邊猛劈下來。
咔嚓——
我沒有看清劍刃是怎麼過去的,但麟人收式之時,我看見鎧甲從右肩到側腹出現了一道極其平滑的切口,它連同架子一起,被斬擊一分為二。
“好……好厲害……”我目瞪口呆地說。
不光是因為劍刃的堅固和鋒利,更因為麟人以不甚強壯的身形使出了如此迅猛的一擊。
“抱歉啦。”麟人收劍入鞘,說道。
“沒關係。”我看着只剩一半兒的架子,還沉浸在震驚的餘韻之中,“你……很擅長用劍啊……”
“是吧。”麟人釋然地笑了笑,“為了不那麼容易死掉,這也算是必備的技巧。探索迷霧以北,身手不好,一切都無從談起。”
這個人……是明知道自己可能一去不回,仍然要前往那裡的……
“感興趣嗎?我可以教你幾招哦。”
麟人還在微笑,笑意中暗含一絲不舍。
…………
……
麟人走進迷霧之前,我破例早早地關上店門到那裡送行。
我們之間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走近,我只是遠遠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迷霧之中。
不是每個人都能再次回到迷霧以南的,作為生活在迷霧邊境的鐵匠,這一點我比誰都要清楚。
對於麟人來說,這或許是他前往生命終點的第一步;對於我來說,這只是千百個日復一日中又一個平淡無奇的一天……
我看着那吞沒了無數人的背影的迷霧,一個被我問過無數遍的問題又一次湧上心頭:
迷霧的那一邊,究竟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