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黄沙成为了映入眼中的唯一景色,疲惫的猎人踏着沉重的脚步,以心中仅剩的一线希望为动力,踏过了一座沙丘,然而沙丘之后,是更多的沙丘,看不见边界。

风吹着细沙缓缓流动,覆盖了猎人的脚印。这里没有任何地标,眼前的沙丘在缓慢地移动着、改变着,吞噬着猎人们最后的希望。

这是我们迷路的第三天。

这支10人的狩猎队深入迷雾以北数十天的路程,追逐一个庞大的拿玛哈族群来到了这里。当我们穿越了一片雾气蒙蒙的森林之后,不仅那群拿玛哈失去了踪影,甚至连森林和草原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最可怕的是,沿河而行的我们,在冒险离开河岸搜索的途中,在回去的路上迷失了方向。

此刻,食物和水都已经告罄。今天中午,担任斥候的豹人受不了炎热,在碰巧发现的灌木丛下休息一阵后,就再也没有跟上队伍。刚才我们路过一片似曾相识的灌木丛边,远远地看见那下面躺着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我不确定是不是她……

加上在夜间受冻而死和在风沙中与队伍分散的那些,现在这支队伍的人数只剩下出发时的一半儿了。

我们如行尸走肉一般向着不知道对错的方向行走,除了被风声掩盖的喘息声,队伍之中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我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向前几天那样说些话,哪怕是抱怨、诅咒和哀哭都好,可是,就连我自己都无法让干渴的喉咙发出声音了。

意识渐渐模糊,踩踏地面的实感在渐渐消失。

我还在迈步吗?我是摔倒了还是在走?我还有感觉吗?我……还活着吗……

就在我连生死都分不清的时候,茫然前行的我突然撞上了走在我前面的人。我停下了脚步,木然地看着她,只见那个眼尖的兔人正伸手指着远处,张着嘴巴一言不发。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那不是和我一样绝望无神的眼睛,而是仿佛要烧起来似的、火热的眼神。

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漫天飞舞的黄沙之后,我看见了几处建筑物,将一座湖泊围在中间。

我与队伍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但所有人的眼神都复苏了。

这里明显是一处聚落,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说,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迷雾的南边了吗?

我也怀疑过它是我的幻觉,但队伍里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而且它是那么的真实,它没有漂浮在空中,而是真真切切地扎根在黄沙之上。

最先从呆滞中恢复的是那个兔人,她几乎是蹦跳着向那个聚落飞奔而去,但没跑多远就摔倒在地。我上前扶起她时,她已经断气了,血色渐渐隐退的脸上,还带着兴奋和喜悦的表情。她的双眼充满了希望,可惜它们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其他的队员根本没顾得上看我和我怀着的尸体一眼,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从他们矫健的动作上来看,根本想象不出来是快要被炎热和饥渴折磨致死的人。

我犹豫了一会儿,思索着要不要带着她去那个聚落,或许还有救。但是犹豫再三,我还是把她放下了——我甚至不知道虚弱的自己会不会重蹈这个兔人的覆辙,又怎么可能背着比自己还重的她走完这段路呢?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那时的犹豫救了我的命。

我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也不知道是从沙丘上走下去的,还是滑下去的。

队友们越跑越快,眼看就要冲到最近的房子门前了。热气蒸腾之中,我隐约看见那栋房子门前有一个拿着水罐的人,她(也有可能是他)也发现了狂奔而去的我们,友好地向队友们挥着手。然而,当冲在最前面的领队快要到那人跟前的时候,我看见那人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她转身逃进门内,“咣”的一声把门关上,声音之大,连还在几百米外的我都能听见。

我们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害怕,领队几乎是扑在了那人的门板上,一边捶打着一边大声叫喊。

其他的队员纷纷去往别的房子,但无论哪一栋都是门窗紧闭,任他们如何解释自己没有敌意,只想要些食物和水,都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他们开门。

我远远地看着这个聚落,她们拥有许多的砖房,一看就知道是强盛的聚落,但她们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我们这样落魄的猎人呢?

已经能确信从那里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我,大腿又开始发酸了,但是就算没有一间房子愿意接待我们,聚落中心的那座湖泊也足以让我们痛饮延续生命的水。

我的内心激励着身体,让我向前迈步。

已经进入聚落的队长得出了我和一样的结论,他将除我之外还活着的队员集合起来,一起向湖泊前进。

我还在异常艰难地向前挪动,心想如果他们喝饱了的话,说不定会打一点儿水给我送来。不过说实话,自己以外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指望。

呜——

聚落中突然响起了号角声,似乎在宣告某种危险的临近。

我看见队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那个聚落实在太诡异了,令我本能地抗拒靠近。

大地传来了微弱的震动,紧接着,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号角声,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从聚落里最大的建筑后面冲了出来。他们穿着厚重的盔甲,手执铁和铜制成的武器。最令人胆寒的,是他们竟然骑着动物——那是一种长得很像半人马的动物,它们的下半身和半人马一模一样,但没有人身,也没有人脸,一边奔跑一边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这些动物不光是被骑乘,也有一些是拉着两个轮子的车辆向前跑,车上有两个或三个人,其中一个驾驭着缰绳,其他人则是使用弓箭或是带勾刃的长柄武器。

纵使是英勇无畏的我也被那种场景吓破了……震慑住了,那些离得更近的队员们更是像木雕偶像一样愣在那里。直到一辆战车从队长的身边经过后,带走了他的项上人头。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队员们发出惊恐的叫声,但即刻就被动物的蹄踏声和车轮的轰鸣声碾碎了。猎人们四散奔逃,却很快就被聚落里的战士追上,斩首、刺穿、撞倒后践踏致死……

不足五人的猎人,别说阻挡那些战士了,甚至连稍稍拖延对方转向我的脚步都做不到。

我忘了当时的心情,但我从震惊中恢复的速度一定很快。我几步蹿上沙丘,顺着反斜面滑下去,一对长着长爪的手奋力挖掘着沙土。

穿山甲人的双手天生就是用来挖洞的,但在干旱的沙地上,它们的功效要大打折扣。

身后的蹄声和滚轮声越来越大,从声音的朝向判断,那些人其实并没有掌握我的准确位置,但只要翻越沙丘,蹲在茫茫沙地上的我必然会被发现。

求生的意志让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挥舞着长爪,我甚至甩掉草鞋,让脚爪一同加入作业。沙坑变深变大的速度终于超过了流沙填补回来的速度。我一头扎进沙坑,拼命向下挖掘,一边刨沙子一边扭动身体让沙地表面的细沙将我盖住。

几乎是在我全身埋入沙中的同一时间,我听见震动越过了丘脊向下疾驰。我立即停止继续深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一边向神明——管它是什么神明,能救我的就行,让我不要被蹄子踩死或是被车轮压死。

隆隆声迫近,在震动达到最高峰几秒后,声音又渐行渐远了。

我在沙子下又等了好几分,一直等到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为止。期间我不知有多少次以为自己再也忍不住要呼吸的欲望了,但每一次想到那些人手中明晃晃的刀剑斧钺,钻出来喘息的欲望瞬间就被压抑住了。

“噗哈——”

回到地面以上,我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然后拔腿就逃,甚至连嵌入鳞片间隙的沙粒也没有抖掉。

我从白天跑到了黑夜,根本无暇判断方向,只知道向远离那个聚落和那些战士的方向狂奔。

终于,在月圆时分,我来到了一片树林……

…………

……

“好了,住口吧。”

我用力敲了一下桌子,将摆在上面的餐具震得哗啦啦作响。

“有何吩咐?奈特先生。”与我对面而坐的祖卡在我的手敲到桌面之前就停止了讲述,但是等到我说完,他才面脸堆笑地问:“您还是不满意吗?”

“我说了,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荒诞的故事。”

“荒诞吗……”面对我的怒气,祖卡即无惧意亦无窘态,他只是转了转眼睛,平静地说:“果然,连奈特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呀。”

“那是当然。你这故事连小孩子也骗不了。”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然后一一列举这个故事的荒诞之处:“迷雾以北不可能有聚落,因为谁都知道动物是有剧毒的,就算不小心碰触一下也会致命,你竟然说有人能骑着它们,简直是笑话。”

“您说的不准确,奈特先生。”祖卡在我说话的间隙插了一嘴,“如果是米诺陶斯或者半人马那么大的动物,确实碰一下就会死。不过如果是这样的小动物……”说着,祖卡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一厘米左右的长度,“这种大小的话,要持续接触数时才可能产生足以致命的毒素哦。”

“这不是重点!”

“您所言甚是。”祖卡也不反驳,笑眯眯地看着我。

“再者说,谁都知道金属器具少之又少,怎么可能人手一把。在迷雾以北要怎么打造?”

“奈特先生,您去过北边吗?”

“!”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明明这个骗吃骗喝的游吟诗人从头到尾一派胡言,但被这句话顶在脑门儿上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可以反驳的话。

祖卡不失礼节地笑了笑,他没有继续拿“那您怎么能说我的故事荒诞呢?”这样的话呛我,而是问:“您还要继续听吗?”

“不听了,你根本没讲一句我要求你说的。”我站起身来。

“真可惜,就快到精彩的地方了。”祖卡故作惋惜地对我说。

“你杜撰的故事确实很精彩。”确实,中间有一段时间连我都听得入神了,不过享受虚幻的故事并不是我来找他的目的,“下次对小孩子们再说这个故事吧。”

“那我可以听听您的高见吗?”祖卡还在试图挽留我,“接下来是我面对数百人的围追堵截,巧妙地运用动物们怕火的弱点惊吓他们的坐骑,然后杀出重围。您觉得这样有吸引力吗?”

“几百人?还只是一个聚落战士的人数?就连黑羽聚落都达不到这个水平!”

我决定不再听这家伙的胡言乱语,跨过条凳扬长而去。

直到我把门甩上之前,我都还能听见祖卡在我身后“诶呀诶呀”的感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