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山间的旋风裹挟阴冷的湿气将枝叶与荒草吹得劈啪作响。

正如同若雨凌乱的心情。

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逆风前行,对于刚经历的数场恶战、体力尚未恢复的若雨来说是何等的困难,更不用说她身上还背着一个人了。

若雨没有弃芷唯依于不顾,而是拼死为芷唯依求得一条生存之路。

只是,已经晕厥的芷唯依不可能再为若雨规划下一步该怎么走了,一切行动,都必须由若雨自己抉择。她选择了一条最危险的道路——折返刚刚脱离的战场,将清醒过来的人再次打倒,沿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

自从出离天之阁以来,这还是若雨第一次完全自主地做出决策。

若雨没有忘记就在不久前,自己和冰蓝枉顾芷唯依的嘱托自作主张,结果差点让冰蓝身陷险境。经过一路的反思,若雨察觉到了自己错在哪里了——她向错误的人寻求了智慧。

而这一次,尽管芷唯依已经不能再做指示了,但若雨仍能通过转换思维方式来指导自己的行动。

如果是芷唯依的话,现在会怎么做?

跟随芷唯依转战各地之后,若雨也渐渐对芷唯依的行事方式略知一二,最明确的一点就是情报先行。在制定计划之前,芷唯依都会先侦查周遭的情况,哪怕时间再紧迫,这个环节也是雷打不动的排在第一顺位。

虽然现在的若雨没有主动侦查以获取情报的能力,但仍可以用现有的情报来做出判断。

来时的路是探明过的,至少在两时以内,从来时的方向并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进入峡谷道。而芷唯依原本预定走的方向,敌情是完全未知的。

据此,若雨做了一个大胆的决断——原路杀回去,利用东边大片没有布防的区域与敌人展开周旋,唯一的阻碍就是先前打败过一次的敌人残部。

敌人有两支二十人小队和一支四人车队。其中,被砍断蹄筋无法作战的,四人;伤势较重战力严重受损的,十三人;其他原因无法作战的,一人;轻伤或几乎没有受伤,只是被打晕过去的,二十六人。

令人绝望的数字,不是么……

若雨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意。

将背上的人往上推了一下,系紧绑合用的绳子,腾出双手握持薙刀,若雨做好了恶战的准备。

“芷唯依大人,我是不会弃您于不顾的……”

仿佛在给自己暗示一样,若雨对已经听不见她说话的芷唯依再次做出许诺。

雾气中传来的人声,绝大多数声音都在抒发懊悔与怨念,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询问伤情和痛苦地呻吟。

若雨无心分辨前面还有几人是清醒的,她根本数不过来。她只是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拨开迷雾向人群前进。

“啊!是她!”

终于有人认出了若雨,由于她散步一般的脚步,直到若雨走到极近处才有人发现她不是同伴的一员。

若雨将薙刀摆到身侧,反挑刀尖信步走向人群。

气势颓然的败阵之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应和着若雨的脚步聚拢到一起,若雨向前走的速度有多快,她们后退收拢的速度就有多快,一时间,剑拔弩张的山路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动态平衡。

若雨的余光扫过被集中安置在一处的伤员,数量比最坏估算的四人多,比最好估算的十七人少。

黑色的暗流在人群中汇聚成漩涡,不断酝酿、不断升温,在若雨的脚步踏过某条界线的瞬间,便会化为滔天的海啸将若雨淹没。

若雨所面对的,是跟随芷唯依作战以来从未有过的严峻局面,但此刻若雨的脸上竟毫无紧张的神情。

真是神奇啊,明明在有明确指示的情况下都还紧张不已的自己,却在芷唯依神志不清之后终于获得了自己一直追求的心如止水。

在到达路面变宽的地方后,人群后退的速度出现了差异,中间部分的人快一些,两翼则稍慢,渐渐如同一张大开的嘴,将若雨缓缓吞入。

若雨就像没发现似的,向包围的中心迈入。

两侧的敌人已经快要被若雨超过了,她们快要按耐不住扑上去的心情,按着腰刀跃跃欲试。

然而打破这脆弱平衡的是若雨。

若雨在全然看不出架势的漫步中突然疾步,战斗状态无缝切换。敌人眼中,前一秒还是即将露出后背的猎物,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已经逼到面前。

右侧的猿人被若雨的拳背扇飞出山路,掉到斜坡上挣扎去了。左边的浣熊人见状想冲过来,迎接她的是正中小腹的铜镦。开场先下两人,并把剩余的人全都吓懵了,若雨不给她们缓神的时间,背步转体,将薙刀甩出一整个圆周。

刀背在画完圆周之前打断了不止一条腿骨。

锵——

薙刀的尾端狠狠砸在地上,撑住差点被惯性拽倒的身体。

若雨仍处于体虚的状态,再加上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余力已经不足以令若雨做出迅猛的连击了,甚至连压低重心以求稳住下盘的弓步和半马步都会让若雨的膝盖难以抑制地颤抖。

但这个时候决不能示敌以弱,为了不让敌人看出来她将薙刀当做拐杖来使用,若雨挺直身子扬起了头,轻蔑地一勾嘴角。

——如果是芷唯依大人的话,应该会这么做吧。

想到这里,若雨没由来的感觉到有些开心。

赤裸裸的挑衅激怒了敌人,为首的几人气血上涌,放弃相对宽阔的地段冲向若雨。

若雨从容退后几步,重回狭窄的路段。第一个逼近的敌人抄起砍刀横斩,被若雨压下仆步躲过,刀刃劈在岩壁上崩了口。若雨当即蹬直弯曲的右腿,由仆步变为弓步送出上身,以及手里的薙刀。

铜镦向前一捅,正中敌人的肚子。虽然不是刃物,但棍子也是一种刺击比挥击更有威力的武器。

被怼中肚子的敌人当场口吐鲜血,若雨顺势向上一挑杆尾,在她的下巴上施以立时晕厥的一击。

一个敌人想趁若雨来不及收回薙刀的时候从旁边袭击,若雨横挥刀杆,将她抽到岩壁上。敌人因痛苦蜷曲身体的时候,若雨一记弹踢命中下颌,将她踢得扬起头来,暴露出脆弱的侧颈。

咚——

一声闷响过后,那人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被抽打的红印,力道虽不至于折断颈骨,但让她在地上抽搐一阵子是没问题了。

脚尖落地,若雨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连续几个极耗体力的剧烈动作让她差点昏过去。

就在这短暂的恍惚间,若雨遥想起十二年前的某一天,在火光映染的黑羽宅邸,年幼的芷唯依孤身一人面对数十名侍卫的场景。彼时的芷唯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往无前的呢?

其实这个问题无需深究——当然是现在一样,为了艾茵。

而自己又是为谁而战呢?

一个登上岩壁跳过来的猫人强制中断了若雨的思绪,她迫不及待地在空中就向若雨刺出匕首。

不巧的是,若雨作为黑羽聚落首领的侍卫,最擅长的就是应对这种突然袭击式的刺杀。

若雨一把抓住猫人的手腕,又在连接着小臂与大臂的手肘上狠狠砸了一下令那只手臂弯曲。在对方将注意力集中在手臂上而忽略了脚下的时候,起脚勾踢对方刚落地那条腿的膝盖窝,让猫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若雨将猫人被擒住的那只手扭成反关节,刀尖对准她自己的脖子,用力压下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反制之快甚至让其他敌人抓住若雨分神的空当施以连携攻击的机会都没有。

在猫人的拼死挣扎下,匕首没有割断气管,但也在她的侧颈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达到了稍一活动脖子就有可能撕裂颈动脉的程度。

后续的敌人慢了半拍压过来,若雨翻转薙刀,以尾端为攻击头,按照长矛的技法对窄路上的敌人逐个点名。

若雨的薙刀有浓重的仪仗功用,为了显示侍卫所护卫之人的威严,薙刀被做得超长,即使去掉刀头也比敌队中大部分武器要长一些,弥补了若雨在臂长上的劣势,让敌人无法在攻击范围上讨到什么便宜,就这样一连被捅倒了三人。

“你这个家伙!为什么只用刀背和杆子!”队伍中有人对若雨大吼道。

若雨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类似的问题。

——你没有杀死任何一名守卫,为什么?

于是,若雨照搬了当时被问起这个问题的人做出的回答:

“因为我做得到。”

突然间,若雨被一双手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抱住,两手死死扣在若雨的腹前,并将若雨的手臂和背着的人一同禁锢在怀抱中。

原来是躺在伤员堆里的一个巨犀人趁若雨的注意力被正面之敌吸引的时候,悄悄摸过来了。果然,刚才的质问也只是为偷袭的同伴打掩护,不过若雨的借机挑衅也不是完全没有起到作用,她们脸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凭借一腔怒意冲上来的敌人也变多了。

巨犀人的手臂上也覆盖着铠甲一样的硬质皮肤,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关节的弯曲程度,所以即使用力抱擒也会留有很多空隙。若雨扔下薙刀猛地向下一蹲,从双臂的禁锢中滑出来破解抱擒。

“喂!她背着的是……”

巨犀人看见了若雨背负之人兜帽下的脸,她大喊一声,但随即就被若雨双手抓住巨犀人的脚踝向上一掀,配合绊腿将巨犀人沉重的躯体掀翻。本来就是因为头部受到冲击而晕厥的巨犀人哪里经受得住这样一摔,后脑勺碰地的瞬间就昏死过去。

“喂!注意点!别把她背上的芷唯依弄死了!”人群中终于有人想起芷唯依必须活捉的命令了,但理性的提醒已经制不住怒气冲冲的队员了。

率先袭来的兔人同族双手握持一把砍刀,这样虽然能补足兔人手臂力量不足的短处,但是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左右挥动时不灵活。若雨轻易闪开了这一刀,反擒对方的手腕压下砍刀,再往刀背上踢了一脚,刀刃划过四分之一个圆弧砍中了持有者的大腿。

兔人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悲鸣,若雨不为所动,将她拽过来在肚子上补了一记冲膝。

后续的敌人已经接上来了,若雨把受伤的兔人甩给敌人以迟滞冲击。并排而来的其中一人为了接住兔人而停下脚步,另一个急性子则举着长枪直冲过来。

这是一把少见的比薙刀还长的武器,确实有资本正面压制若雨。

背上相当于一个半若雨的重量让她的行动比轻装状态迟缓一些,而对手则依靠助跑积累了不慢的速度,若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依靠闪避破招,而且,就算闪避成功让敌人冲过头,岂不是把背上的人暴露在她的枪下了么。

若雨第一次体会到了一边保护别人一边战斗有多么困难,毕竟,那个在月夜下突袭黑羽车驾的幼小战神唯一一次输给自己,正是因为她怀中有一个婴儿。

若雨奋力将薙刀橫插进山崖的一处岩缝里,然后快步后退。

最乐观的状况——敌人刹不住脚步撞上横置的薙刀摔倒,没有出现。高大的蜥蜴人停在薙刀旁边,握住刀杆奋力向若雨刺出长枪。当然,此时的若雨已经退开足够的距离了,她从容取下手弩,指向蜥蜴人。

由于省去了搭箭和上弦的过程,蜥蜴人反应过来想要避箭已经没有时间了。

箭镞从蜥蜴人腹部没有硬鳞的地方射入,那里应该是肝脏和胆囊的位置,就算要不了她的命也能让她剧痛好一阵。

“混账!就你有弩啊!”

两个装好了箭的弩手立即上前射击,箭矢发射的时机稍稍间隔了那么零点几秒,致使两支箭一前一后相差约一个身位。这样的间隔可以让被射击的人无法用一次挥击同时打落两支箭,用来对付位于没有侧向闪避空间敌人再合适不过了。

看得出来,这群人虽无太多实战经验,但在训练场上可没偷懒。

道路宽度不过,前后移动也无意义,那就只能……

若雨前冲两步后蹬地跃起,即使背负重物,双腿的爆发力也足以让若雨从头顶上越过一个竖起耳朵的自己。

与若雨胸口同高的箭矢当然不会与起跳后的若雨有交集,然而敌人见状露出了狞笑。

队伍中的弩手,并不只有她们两个。

又是一次二连射击,预判了若雨下落的轨迹,空中的若雨似乎避无可避。

然而若雨的落点并不是地面。

双脚踏在了薙刀的刀杆上,在刀杆回弹的瞬间释放出借由屈膝积攒的蓄能,这一蹦居然比助跑起跳更高。

若雨在半空中蹬踢两脚,她穿着从芷唯依脚上扒下来的山地靴,鞋尖还包着铜片。两只箭矢撞在铜片上弹飞了,而若雨也急速朝人群下落。

考虑到若雨曾到达的抛物线顶点的高度,如果她手里还有薙刀的话,落地的一击恐怕得把人从天灵盖劈成两半。

但若雨心爱的武器还插在岩缝里呢!

四把长矛不约而同地举了起来——若雨已经没有第二个可以改变轨迹的立足点了。

若雨的嘴角忍不住开始颤抖,她自认为已经很呆板了,没想到这群训练有素的队员居然也是单纯的想让人发笑。

或许是因为和芷唯依相处的久了,自己也“进化”为看谁都觉得没有心机的人了吧?

若雨的手伸到了身后,从芷唯依的斗篷下抽出了一把长柄战斧。

明明自己背着的人身披那么长的斗篷,居然没有一个人怀疑自己会在斗篷下面藏东西吗?

斧刃齐刷刷地斩断了凑在一起的四把枪头,一击便将队伍中仅存的长武器全部报销。

收左腿蹬右腿,一记凶悍的飞踢踹碎了万般无奈之下被举过头顶上架防御的手弩,鞋跟在䗛人弩手的硬壳脸炸开巨响,䗛人的半边口器都飞了出去,幸好她还未羽化、下次脱壳的时候还能恢复,否则下半辈子就只能靠流食过活了。

长柄战斧在人群中绽开一圈银花,虽然没有使用斧刃和枪尖的部分,但仅凭做成锤型的打击侧,若雨就精准地在落地后最初的五秒内无力化了全部四个弩手。

“别嚣张!”一个力大的熊人以战锤相迎,掩护其他人后退重整架势。

若雨一甩手,袖口中钻出了一根绑着绳索的勾爪。这本是芷唯依拿来攀爬绝壁时用的工具,不过在乱战之中也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勾爪缠上了熊人的脚,令他重心不稳一下子单膝跪地。熊人的视野剧烈变化,当他重新把视线调整到正前方时,若雨已经把手中的长柄战斧举过头顶,架起了“高屋顶”的起势。

这一招通常见于刃部比较长的剑或者刀,不过换成长柄战斧,熊人也知道这是要劈颅的一击。

“哇啊!”熊人举起战锤做了一个上架防的动作。

无论是长柄战斧重达四千克的头部,还是若雨一击崩岩的爆发力,都不会允许如此敷衍的防御奏效。然而,意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

斧刃劈开锤杆的同时,同样的戏码也在长柄战斧的握柄上上演了。

金属头和木杆的连接处发生了断裂,集合斧头、锤头和枪尖为一体的金属头旋转着飞向若雨的身后,木杆上的毛刺虽然划了熊人一脸血痕,但并未造成足以让他丧失战斗力的伤害。

幸运的是,熊人好像在意识中认为自己吃定了开脑壳的一击,绝望地紧闭双眼,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痛失这一大好机会。

眼疾手快的若雨猛一发力,将木杆的断面捅进了熊人的腋下,一个受了伤就很难止血的地方。

熊人痛苦地满地打滚,竟把同伴前进的路挡住了。

借此机会,若雨转身就跑,脚步踉踉跄跄,甩出去的勾爪也没顾得上收回,哗啦啦地被绳子拖在地上,丝毫没有之前的从容。

若雨跑到了薙刀边,居然就这样背对敌人握住刀杆想要将其拔出来。

所有人都认为若雨失去武器慌神了,一个鼠人灵巧地避开在地上打滚的活动路障,她几乎已经能看见匕首刺入若雨身体的时候,若雨转过头来时脸上惊恐交加的表情了。

就在鼠人扬起匕首准备刺下去的时候,若雨突然压下上身,听声辨位对鼠人来了一招后撩腿。匕首被踢飞的同时,鼠人还折断了指骨。

“呵……”

见计就上当,当当都一样。这群对手让若雨都禁不住发出嗤笑声了。

“啊啊啊啊啊!”这回换成鼠人转身逃跑了,不同的是,鼠人不像若雨一样有后招。

斗篷的下摆里,新的武器被若雨抽了出来,那是一把比手弩稍小的弩,外形有些怪异。

若雨一手扣扳机一手推拉弩机上的把手,箭矢居然接连不断地射出来,转眼之间就把鼠人射得跟猬人一样。

鼠人扑倒后,若雨抬起表尺,将箭仓里剩余的五支短矢射向人群。敌队中影影绰绰又有两三个人倒下了。

若雨已经计算不清有多少人被自己打倒了,现在站着的人已经明显少于倒着的了。

扔掉连弩,若雨以极小的幅度向后靠了靠,以刀杆支撑身体小小地休息了一下——她是真的快要累倒了。

但她的敌人连让她喘匀气息的时间都不给,队伍中的象人掰断了路边一颗手腕粗细的桦树,举起还带着树冠的树干横扫而来。

好不容易消弭了武器长度的劣势,若雨却又陷入了在攻击范围上吃大亏的境地。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若雨要想在空手对长武器的战斗中争取胜算,就必须迅速贴身才行。

若雨一个箭步冲上前,一个阴笑着的矮小身影出现在了象人的臂下,是一个拿着断枪的蜣人。又是利用同伴的身体荫蔽偷袭的连携战术,真是屡试不爽。

利用爆发力猛冲的若雨已经没办法依靠双腿急停了,胸膛撞上断枪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然而若雨还是停住了,或者说,是被拉住了。

利用身体遮挡视线这招,若雨当然也会。薙刀的刀杆上拴着一根绳子,是刚才若雨假装拔刀时把勾爪的牵绳绑上去了。

“诶?”

刺出断枪的蜣人自己成了收不住力的人,若雨抓住伸到极限也没碰到自己的断枪,向后一扥,将蜣人从象人的侧面拽到了前面。

蜣人惊恐不已,因为眼前的若雨已经踏出了一个弓步,向右压下肩膀,攥紧拳头的右手也收于腰际——这是一个明显的右勾拳前置动作。但就算看出来了,蜣人也没办法躲避。

“喝啊!”

以呐喊激发肾上腺素,若雨瞄准蜣人下巴的一拳可以用“拔地而起”来形容。铁拳将蜣人打得双脚离地后仍不停止,继续向上,一直把蜣人坚硬的头壳怼到象人的下巴上。

一拳打晕了两个人后,若雨连退数步,然后单膝跪地气喘不停。

这次是真的了,但两位数的敌人中竟无一人敢在上前了。

在示敌以虚引诱对手过来反杀了数次之后,若雨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休息一会儿了。

“都让开!”

畏惧若雨一人之威而不敢上前的队伍中,有一个人分开人群站到了前面。

那是一个持大盾的虎人,她愤怒地瞪着若雨,拳头将盾面敲得邦邦作响。

“又是你?”若雨露出了轻蔑的表情,“同一招就别再现眼了。”

若雨口吐在天之阁和自己家里绝不敢说的“粗鄙之语”,居然产生了一阵让背脊发热的兴奋感。

“你这个残障女人生的病劣种!”虎人气急败坏地对骂道,“现在就要你去死!”

原来还有这么恶毒的咒骂啊,生殖和生存是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两件事,一句话将这双重意义全部否定,该说不愧是普罗大众的智慧么?

对于若雨来说,听天之阁外的人骂脏话也是种新奇的体验,不过这句话让若雨听后很不爽——她认识的人中,正好有一个符合描述的人。

“有本事你来啊!我寸步不退!”若雨起身,站在薙刀的后面,对虎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不敢来你就是个留不了种的残废!”

此时的若雨全然没有一名侍卫最基本的端庄与矜持,她就像一个偏远聚居区的街溜子,撇嘴斜眼的模样让天生好脾气的龟人见了都恨不得跳起来捶她脑袋。

不久前,芷唯依的低语言犹在耳。

——如果你真的仰慕我,那就赶快丢掉那种开玩笑一样的战斗方式。

当初这句话瞬间止住了若雨喷涌的鼻血,而现在回想起来的时候,却令若雨感到鼻腔一热。

是啊,什么仪态什么修身什么武德,那都是自身安危无虞、不用考虑夺人性命的情况下,用以博首领一笑的表演项目罢了。

若雨的战技和芷唯依的技法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那就是若雨的动作比芷唯依流畅得多,无论是完成一个招式所需的每一个动作,还是招式与招式直接的衔接,若雨在施展武技时,总是在以行动来诠释什么叫“行云流水”,动作之间没有停顿,招式之间也看不出明显的分界,流畅地从一个动作流动到另一个动作。

每每与芷唯依比武时,看台上的黑羽等人都会被若雨优美而不失凌厉的武技所惊艳,但即使是不出全力的点到为止,若雨也一次都没赢过一招一式都看似平凡无奇的芷唯依。

长久以来,若雨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直埋头精进自己的“武道”。然而,在体力不支而被迫使用爆发力进行作战之后,若雨突然明白其中缘由了。

实战需要的是突然性的加速、爆发性的重击,而不是像若雨一样,将编排好的舞蹈动作以远超必要的力量和速度施展起来摸到“实战”的门槛。芷唯依在关键一瞬间让刀刃达到的速度和力量,以若雨的战技还原出来的话,全程都必须保持同样的速度与力量——浪费,但是好看。

为了追逐芷唯依的脚步而精进的武道,无论获得怎样的突破,都只是克服了别人身上不存在的困难而已。

从拿起武器学习的那一刻开始,若雨就走上了一条弧度惊人的弯路,可悲的是,这条歧途上不仅有标杆般的天之阁,更有一群为自己踏错的脚步呐喊助威的人。

名为天之阁、名为黑羽聚落的屏风从若雨一出生便幽闭了她,在这个与众不同的狭小世界内,若雨对拿薙刀来切菜这种蠢事深信不疑,全然不知屏风之外的世界中,存在着菜刀这种东西。

——你仰慕我,仰慕我什么呢?

若雨觉得自己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她所仰慕的,应该就是芷唯依没有被那么多可笑规则的束缚吧。

“你丫!”一声怒吼中断了若雨在须臾之间的思绪,怒不可遏的虎人架起大盾直冲而来,“你以为一根破木头就护得住你吗!”

若雨惊讶于敌人这么容易就中计了,在与芷唯依、黑羽、冰蓝这些心眼比复眼都多的人长期相处之后,若雨看谁都觉得智力欠缺。

在盾牌撞上刀杆之前,若雨果断食言后退,虎人的浑身之力全部灌注到了刀杆上。

薙刀刀刃插入的地方,是一块巨大山石的边缘,若雨对刀杆数次拉扯与踩踏,已然让山石松动。再经虎人这样一撞,那块山石终于被撬了出来。

轰隆隆——

山石滚落在虎人的身后,正好压中了她的尾巴,全速急奔的虎人停不下来,直接拽断了自己的尾巴,重重扑倒在地。

那块山石上方的碎石和泥土失去了支撑向下塌陷,堆积在山道上形成路障,分割了战场。虎人的同伴为了躲避灭顶之灾纷纷后退,把断尾的虎人一个人留在若雨的面前,孤立无援。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残余的敌队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是其中一队的副队长,理所当然地被众人寄以厚望。

“……”

此时的副队长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听说曾有一支队伍在一半儿人翻越路障的时候遭遇芷唯依的伏击,被轻松击败,因此不敢贸然下令越障迎战。但是,障碍物的另一边是二十多个伤员同伴,她们的性命全被至于若雨的刀下,不能放着她们不管。

“不能直接过去,我们现在看不到敌人,爬石头的时候被突然袭击就糟了。”副队长分析道,“我们上山去,从侧面绕过去抄她后路!”

“全部吗?要不要留些人在这里接应?”有人提出了异议,“这边也有不少伤员啊……”

“不行!”副队长果断驳回提议,“操典上说了,敌暗我明的时候分散力量可是大忌,所有人必须一起行动!爬的时候注意障碍物,看见敌人翻越要立即报警。”

副队长深知现在必须当机立断,但与若雨的行动速度一比较,她们的反应仍显拖沓。

将失而复得的薙刀深深插入地面,拽住绑在上面的绳子,若雨冲下山路,踏着陡峭湿滑的河坡绕开障碍,从敌人意想不到的下方发起攻击。

若雨从河坡跃上山道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乱石堆和旁边的山坡上,若雨一出现就把她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利用跃起的高度,若雨扭腰摆腿,一记几乎看不出先兆动作的单脚旋风倒挂将一个高大魁梧的猪人从站立踢成了侧躺,并且没有起身反击的机会了。

若雨撑地起身,向冲来的鳄人抬右脚前蹬。鳄人用柔软的肚子硬接这一击,一把抱住了若雨的脚,想要将其掀翻。但她发力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身高比自己矮半个头、单脚站立还背着一个人的小兔人,下盘居然稳得像一块磐石。更有甚者,就算单比角力,鳄人都不占上风。若雨只是做了一个收腿的动作,鳄人就被拽到了若雨的面前。

将鳄人拉到近处后,若雨前倾身体施展头锤——不是用她自己的头,而是用背上那个位置更高的脑袋。

两块颅骨撞在一起发出了闷响,被当做武器的那个脑袋一声不吭,看来是晕的很彻底。鳄人被头锤撞得七荤八素,本能地放手后退。现在她眼冒金星,无法进行有效的防御和反击,她料想若雨必然会抓住时机施以重拳,便屈膝进行下潜闪躲,同时双手交叉上架防御。不过,要是鳄人知道若雨更擅长用腿的话,她应该换一种防守策略。

不等右脚落地,左弹踢便已经在路上了。若雨上踢的脚尖迎着鳄人下沉的下巴而去,鳄人打弯的膝盖短暂地直起,然后迅速跪在地上,再起不能。

“别一个一个送!一起上!”爬坡爬到一半的副队长一时间找不到下坡的落脚点,被短暂地困在山坡上,一回头就发现队友已经倒了两个,焦急地下令道:“收缩防御!等我……啊啊啊啊啊!”

在临场指挥上吃过一次亏的若雨当然不会再给副队长机会,她捡起一支短戟,将它像标枪一样投向副队长。

短戟的前锋毫不受阻地刺入副队长的肩膀,甚至连为防止戟头侵彻过深不便拔出而设计的小枝都被冲击力扯断了,卷曲的不规则断面没入伤口,之后想要拔出来的话,势必会造成巨大的痛苦和二次伤害。

短戟的整个金属头几乎贯穿了人体,将副队长钉在石壁上。副队长疼得只剩惨叫,也不顾上发号施令了。

剩余的敌人好歹是听进去了前半句,一左一右向若雨施以夹击。

若雨不躲不闪,以脚背踢起地上的一把断枪,向左一捅击中左侧敌人的小腹,再顺着反作用力向右投出断枪。右侧的敌人在奔跑中被扎穿了脚背,扑倒的时候撞上了以逸待劳的肘击。

最后两人趴在了若雨的脚前,战场上还清醒的敌人只剩还在山坡上惨叫的……

嗖——

若雨撤步侧身,一柄带血的短戟与自己擦身而过钉在地上。

受伤的副队长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肩膀汩汩流血。她咬牙切齿地瞪着若雨,头上已是大汗淋漓。

面对岿然屹立的若雨,副队长又恨又怕,自己虽然尚有一战之力,但一看到若雨不见一丝疲惫的脸,副队长就迟迟不敢上前。

若雨握了握拳,向副队长踏出一步。然而这一脚仿佛踏在了绵软的流沙上,膝盖没能撑住自己体重一下子跪倒在地。背上的重量也压了下来,霎时间,若雨就由挺立变为了四肢撑地。疲惫,终于还是在离胜利如此之近的时刻压垮了若雨。

目睹这一场景的副队长更加愤怒了,那个看似可怕的对手一直在伪装!

不动如山的架势全是装出来的!她是为了节省体力而非真的随手一挥就能击败对手!

若雨抬起一只手,在背上的重量压塌颤抖不已的双腿和右手之前解开了绳索。若雨的背上,那个在开战之初就备受保护的人,被若雨当做累赘扔在了路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气血上涌的副队长无视了她真正的目标、忘记了肩上伤口的疼痛,拔出匕首不顾一切地冲向若雨。

路面上的积水潭中,泛起了明显不同于雨滴落入的涟漪。那是敌人脚步的震动越来越近的信号。

站起身已然来不及了,若雨脚尖发力,顶起膝盖,抬起手肘同时内旋手掌。在一个吐纳的时间里,若雨积蓄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四肢之上,在敌人踏入范围的瞬间,将自己的身体弹射出去。

若雨的身体发出了破风声,肩膀撞进副队长的腹部,将她的身体弯折成一个锐角。

“咕啊!”副队长发出一声悲鸣,但死死攥住匕首没有脱手。

若雨没有听到匕首落地的声音,她停止冲撞,稳住脚步,双手抱住副队长的腰,十指在她身后紧扣在一起。

“啊啊啊啊!”

以呐喊支取不复存在的力量,若雨将副队长举了起来。她本想将副队长向后扔出去,但当副队长双脚离地时,若雨立即察觉到自己双腿剧烈颤抖——自己已经到了再怎么压榨也无力可用的极限了。

若雨改换招式,屈身把副队长砸在地上。

由脊柱窜至全身的疼痛让副队长无法控制身体,她想要爬起来反击,却只能在地上痉挛般地颤抖。

颤颤巍巍的若雨没有倒下,她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重新站稳。若雨一步一步挪到副队长的身边,而后放松双腿,朝副队长握刀的手跪了下去。犹如空壳的躯体已无力再施以一击,只能用重量作为武器。

若雨的膝盖正中副队长的手腕,并压断了她的尺骨。唯一的利器终于从副队长的手中脱落。

“你……你!”

盛怒之下,副队长抬起了受伤的左臂,五指弯曲如哈耳庇厄的利爪,深深嵌入若雨的肩窝,将力竭无法抵抗的若雨扯倒在地。

副队长的手没办法继续握刀,她索性骑在若雨身上,扯过若雨的右臂强令若雨向左扭头,然后以全身的重量和力气压上去,死死地勒住若雨的脖子,在手臂与颈肩力量的压迫下,若雨被自己的手臂扼住咽喉,如绞车般一点一点收紧。

在这致命的拥抱下,无力挣扎的若雨将被活活勒死。

然而,一股气息拂过副队长的脸颊,让她刚刚浮现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从若雨的唇际流出的是平缓的呼吸,在近乎窒息的锁喉之中,若雨竟然在休息——她全身放松,只是稍稍维持手臂的力量抵御锁喉,给气管留出一丝空气进出的窄缝。副队长惊愕地看着若雨的脸,平静如睡着般的面容上,血色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

“怎么可能……”

副队长疯狂发力,试图闭合这最后一道缝隙,但只要力道稍一松懈,若雨就可以抓住时机撑开毫厘的空余完成一次呼吸。二人的体力,竟然出现了此消彼长的诡异变幻。

终于,若雨的另一只手也插入了副队长手臂与若雨侧颈的缝隙之中,以一种很难发力的姿势,一点一点掰开副队长的手臂解除束缚。

为了对抗若雨的力量,副队长全身都在发力,憋得脸颊发紫,仿佛被锁喉的是副队长自己一样。她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错觉,比起赤手空拳打死这个人形怪物,勒死一个米诺陶斯或许更轻松一些。

恐惧在副队长的内心积累,酝酿为侵蚀理智的毒药。她们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将若雨逼到强弩之末的绝境了,但每一次,这个看似唾手可得的猎物都会像拔地而起的山峦一样,让一切胆敢对她发起进攻的人头破血流。

压垮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若雨突然睁开的双眼,在血色的瞳孔深处,副队长看到了自己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容。

“咿!!!”

副队长松开了手,转身逃跑,刚踏出一步就被若雨踹中了腿窝摔倒在地。

一只小手掐住了副队长的脖颈,从颈椎感受到的力道可知,刚才还在自己臂弯之内几近气绝的若雨,已经拥有足以折断自己的力量了。

若雨拎起副队长的脖子,反复砸向泥泞的地面,直到砸断了鼻梁、砸破了头皮还不停止。

如果副队长足够清醒,她应该能意识到,若雨每次砸下来的力道其实并不大,但被恐惧的剧毒渗透到每一根神经的副队长,竟在这虚有其表的攻击下生生把自己吓晕了。

若雨瘫坐下来,掬起一捧泥水不顾脏净喝了下去。视线变得朦胧起来,但现在仍然不是休息的时候。

“芷唯依大人,您也曾遇到过这样的绝境吗?”若雨自言自语道,并无人回答。

山道上又传来了脚步声,在路障的另一侧,大约二十人,越走越近。

若雨不由得暗自庆幸,如果当初自己是向另一个方向突破的话,就会撞上一支齐装满员、气势正锐的二十人队伍。

用绳子回收薙刀,重新背起昏迷不醒的累赘,若雨以刀为杖支撑两人的身体,片刻不休地踏上逃亡之路。

只是,在这片多山少路的绝境里,若雨注定无法逃得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