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没阖眼的我在天亮时分来到了一座横跨山涧的木桥边。

或者说……曾经是桥、未来也会变成桥的某种人工造物的边上。

这座桥上没有桥板,准确地讲是被拆掉了,就在河对岸。

一队护卫就躲在与我隔河相望的地方,警戒着正相反的方向。如果我想从南岸过桥的话,她们选的地点隐蔽性很好,但完全没有针对来自北岸的视线做任何隐蔽措施。

我的敌人似乎是认为我没来得及在山洪到来之前穿过这道山谷,事实上,他们猜对了一半儿。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警戒南岸也是合情合理的,毕竟就连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渡过河床之后再回头。

对手的误判给我带来的麻烦反而更大,我现在过不去了。

我虽然能够利用光秃秃的桥架爬过去,可如果遭遇半渡而击就会葬身洪水之中。但我又不能再寻找其他渡河点了——这些护卫没有破坏桥梁,只是拆了板子,足以证明附近没有第二座桥梁了。

就在我束手无策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穿着深蓝色行装的狐人从我身边50米左右的距离走过,在桥架前停下,大声呼喊对岸的护卫。

从昨天开始,这个狐人就一路跟着我,她几次在我眼前现身,每一次都是为了帮我引开挡住去路的护卫队。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她究竟是想帮我还是想减少护卫的损失,后来我渐渐意识到,她是在发出信号——她想和我对话。

狐人和对岸的护卫隔河商量了片刻,护卫们开始忙活起来,将桥板逐一铺上,然后列队过桥,顺着河水的流向奔下游而去。

目视护卫远去之后,她回过身来,像先前几次那样抬起了手。

“免礼。”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在橙华的身后了,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跳并摆出格斗势,不过很快就收住了。

“和半杏在一起的时候,你一直装聋作哑?”我问道。

“如您所言。”狐人点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您要过河吗?”

“是的。”

“搜索队正在对岸设伏,您不能过去。”

“我必须过去。”

“因为您的同伴吗?”

“是我的妹妹艾茵,你应该见过。”如果不是时间紧迫,我其实有好多话想问她,但现在只能捡重要的说了,“你知道艾茵在哪儿吗?”

狐人犹豫了大约一秒,我猜测她是在权衡要不要为了阻止我过河而撒谎。权衡的结果大概是她觉得临机撤一个谎骗不过我,而她又无法承担谎言被我识破的后果,于是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那就让开。”我说完便往桥上走。

“您和令妹走散时,她在南岸吗?”狐人准确地推测出了现状。

“是的。”

“她不太可能留在原地,如果您回到失散地也没能找到她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我一个箭步将刚刚拉开的距离又缩到了零。在狐人下意识地躲避之前,我已经一把揪住了她的领子,将她拎起。

“那你告诉我!如果我找不到艾茵了该怎么办!啊?”我怒目而视,不顾暴露的危险咆哮道,仿佛让我与艾茵分离的罪魁祸首是眼前这个双脚离地的狐人一般。

她不再回话,沉默地承受我的怒火。

我深呼吸几番,让剧烈起伏的肩膀恢复平静,然后把她放了下来。

“无论你对我有什么期待,麻烦你把我现在无法保持理智的状况考虑进去。”

“抱歉,芷唯依大人。”

如果在河对岸找不到艾茵该怎么办,这是我两天以来不敢去思考却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旦它变为现实,我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艾茵,我甚至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在心底翻腾的无名怒火已经严重影响我的判断了,而在那怒火的深处,一种更为可怕的情绪正在慢慢炼成。

“知道了就好。”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狐人又说:“我帮您找令妹。”

“那你去吧。”我不怎么抱希望,淡淡地说,“如果在一天之内有消息的话,来这条河上游20千米的地方找我。”

“明白。”

“对了,你现在变成谁的样子了?”

这个狐人有一种神奇的魔法,就是可以让别人误判她的外观,这并非改变自己的身体,而是让看她的人产生错觉。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她的魔法对我无效,我也只能看见她的本来面貌。若无旁证,我也不知道她究竟用没用魔法。如果橙华能变成一个官员的模样,或许能调集更多的人手帮我找。

面对我的期望,狐人摇了摇头,说道:“我的魔法失效了,就在半个月前。”

“不只是对我吗?”

“是的,我发动不了了。第一次和您见面之后,我的魔法就越来越难以发动,现在则是完全不行了。”

“哦……”

准确地说,应该是从她和我握手的那一瞬间开始,因为在此之前,我的双眼也被她的魔法所欺骗了。

“您还有何吩咐?”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负责抓捕我的人是谁?”

“我想您应该心中有数了。”

虽然听起来像是拐弯抹角,但狐人的话与直接将那人的名字告诉我没什么两样。

“没别的事了,快去吧。”

“请您小心。”

狐人说完,快步消失在雨林之中。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但我别无选择。

…………

……

一个满脸疲惫却带有兴奋眼神的哈耳庇厄冒雨在丛林中穿行,降落时未能抓稳地面,两只脚爪抓了两坨烂泥摔在一名搜索队员的面前。

“怎么了?没事吧?”

“我没事!”哈耳庇厄翅爪并用挣扎起来,激动地说:“侦查一组发现芷唯依了!她在四号山谷里,由东南向西北,正在前往二号高地。”

“你确定?”

不光是这名搜索队员,在她附近其他十名队员同样地向哈耳庇厄投去了怀疑的眼神。

头儿在离队前确实判断芷唯依会出现在这片区域,但不是从这个方向。如果哈耳庇厄表述属实,那么芷唯依现在正在走回头路,而且是已经过河之后又折回找桥才能走的回头路,这只是其一。其二,二号高地是一座孤山,虽然是附近视野最好的制高点,然而一旦被围,上面的人必定进退失据,芷唯依究竟是要找什么重要的东西才会将自身的安全抛于脑后一味追求观察范围的最大化呢?

“我也看见了,是她。”

“嗯……”搜索队员还是不敢相信,那个精明老练的狩猎队长怎么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会不会是有人假扮的芷唯依?为了把我们吸引到相反的方向上去?”

“我不排除有这样的魔法。”出于谨慎,哈耳庇厄没有一口咬定,“但把步态都模仿得这么惟妙惟肖,那一定是能让人产生幻觉的魔法。”

哈耳庇厄根本不考虑靠化妆来实现假扮芷唯依的可能,因为连脸都经过伪装的芷唯依已经没有外形上的特征可以辨识了,侦查小组是靠步态认出芷唯依的。

“唉!不管了,我们上吧!”暂代头儿指挥全队的成员深知这个时候不能犹豫,哪怕抓错了也比傻等着有意义,“通知各小组转移,等芷唯依上了二号高地就开始突袭!”

“明白!”

哈耳庇厄的疲劳一扫而空,她抖落羽毛上的雨水振翅起飞。

在漫长的追踪之后,这些精锐终于要和传说中的芷唯依正面交锋了。

…………

……

五个翼展超过四米的大体型哈耳庇厄正以吊运的方式将散出去的两个侦查小组运往目的地。她们排成锥形阵,利用领头哈耳庇厄振翅产生的涡流为自己的翅膀增加升力。

这是一个她们不怎么愿意采用的密集阵型,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哈耳庇厄来说,借由彼此靠近省下的那点儿气力,比起它带来的危险根本不值一提。

究其原因,是因为哈耳庇厄在短时间内要飞完的路程,比原计划中的要远得多。

头儿最终敲定的合围区域,是一片直径只有十千米的圆,这个包围的北侧是山洪形成的天堑,南边和西边则是搜索队的主力,东边则有仪仗队和征召护卫的双重保险。这个计划本应天衣无缝,绝对可以将芷唯依围死其中,但偏偏就是东边出了问题。

昨天晚上,头儿获知应该到达东边的数个护卫队因为没得到补给而原地等待,仪仗队和两名带队的搜索队员也不知因为什么没有到位。作为替代,搜索队只得分出几名成员堵东边的漏。

这支五人组成的临时救火队需要在半时之内飞完30千米的路程,这对没有负重的哈耳庇厄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挂了一个全副武装的人之后,她们就必须让翅膀尽可能地照顾推力而非升力,因此不得不排成了迁徙队形,取直线飞往目的地。

身体最强壮、负担的乘员也最轻的领头哈耳庇厄远远看见二号高地从山岚之中显现,高声提醒道:“接近二号高地!散开队形!”

作为不得不途径芷唯依可能藏身的二号高地的妥协,哈耳庇厄小队只在靠近高地时分散开来,待越过之后再行集结。

…………

……

哈耳庇厄的声音提醒我是时候行动了。

尽管这里是我选择的战场,但我在爬上高地之前都没想过会像这样撞大运。

五组哈耳庇厄空运小组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笔直航线飞临我的头顶,既没有安全高度(在高原地区负重状飞行态需要近地面稠密的空气提供足够的升力)也没有安全速度。山间弥漫的雾气成为我对抗空中侦查的利器,天上那十双眼睛难以分别层层伪装的我,我却能从相对简洁的天空背景之中目视跟踪那些移动目标。

果然,哈耳庇厄小队开始依照命令散开,失去了领队升力加成的四个小组要么降低高度保持速度,要么降低速度保持高度,无论哪一种都对我有利。

至少有三个小组会进入我手里这把踏弩的射程之内,唯一的遗憾是我还没来得及爬到这个山包的最高点上,有接近180度的射界被挡住了,不过我也不指望能把她们挨个点名,能射落一组都算血赚。

我架起弩机,心算高度、斜距、速度和风偏,弩机上的表尺缺口置于领头哈耳庇厄的正前方,跟随她的前进而移动。在我们双方的距离达到最近的瞬间,我扣动扳机,强劲的箭矢划破湿润的空气发出一声啸音。

“右下……啊!”

哈耳庇厄身上的乘员第一时间发现了射来的箭矢,但她未能说完警告就被箭镞贯穿了喉咙。上一秒还在振翅的哈耳庇厄突然向一侧歪斜,然后划过一道近乎垂直的抛物线坠落山谷,可见箭矢在杀死乘员之后还有足够的余力进入哈耳庇厄的心脏。

由于没能完成警告,其余的哈耳庇厄小组并不知道攻击来自哪里,纷纷朝各自认为安全的方向分散,同时进行横向的移动来给我的射击增加难度。

我迅速给踏弩上弦,并把插在地上的第二支箭拔出来架好,再次搜索目标。

尽管没有统一指挥,但哈耳庇厄小组大多判断准确,及时远离了我的位置,只有一组因为升力实在不够不得不用透支高度来加速,这就是我的下一个目标了。

哈耳庇厄向山头的另一侧俯冲而来,她选择了逆风的风向以补充升力,希望可以在短暂的下落之后尽快爬升摆脱我的最大射高,因此加速缓慢,让她看起来不像是在飞,而是在稠密的空气里奋力游泳。

我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比起速度,高度带来的心理安慰更强烈一些,在慌乱之下,大部分会飞的都喜欢往上逃。有的时候这样做很正确,有的时候则不然,对于被我选中的这个哈耳庇厄来说,她的决定属于后者。

视线和表尺立即建立起了跟踪,我慢慢转动身体,不断修正射击的提前量。越来越浓的雾气让我难以推算距离,得等她靠得更近一些。

哈耳庇厄贴着高地飞行,很快就被山包挡在了后面,不过不要紧,她总有飞出来的时候。

我保持踏弩的仰角不变,转体对准山包的另一侧。

几秒之后,哈耳庇厄从我预想的高度冒出头来,划过弧线直冲我而来。我们看见对方的时候,彼此都吓了一跳,距离是如此之近,就算我用手投掷箭矢也能把她们俩钉在一起,这个距离根本不会失手。

被箭矢穿成串儿的两具尸体翻滚着落入山谷,滚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泥球。

其余三组人都已经远离了,我放下踏弩,长舒一口气。

这些乘员应该是被紧急调动到包围的某个方向上堵缺口的,不太可能参与接下来的战斗,而那些哈耳庇厄在雨雾雷暴天气下冒险作战的概率也不高,我大可以不去管她们以免过早暴露位置。不过,暴露出来也是我的计划之一。

不久之前,几乎是在对方侦查小组发现我的同时,我也注意到了草丛间射来的视线、听见了林间妄图隐匿在风中的几种不同音色的振翅声。

步步紧逼的侦查小组和密集调动的哈耳庇厄,所有迹象都表明,一场猛攻即将到来。

这个事态让寻找艾茵的优先级下调到第二位,拜之所赐,思维跳跃到“作战”上的我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讽刺的是,面对这样的危机,与艾茵分离反而是好事。

既然对手已不再遮遮掩掩,我也不用自欺欺人地和她们周旋了,我直接爬上了附近最高的山包——战斗已无法避免,那么至少我要自己选择战场。

我的考虑有二:其一是暴露自己,吸引对方的全部注意力,省得她们在山林间乱窜,误打误撞找到艾茵;其二便是给暗处的艾茵一个信号,发生在高地上的战斗容易被察觉,如果艾茵就在附近的话,或许能发现我在哪儿。

敌人的总攻应该还要一会儿,我还能利用这点时间做最后的准备。我扛起斧子和砍刀,向山顶走去。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呢……

…………

……

山脚下,一队干练的战士刚刚穿过了山麓的无植被区,进入山腰的密林。

芷唯依选为战场的这个高地是一座孤山,它的北坡是断崖绝壁,南坡靠近山谷的地方终年照不到阳光,而且每年雨季都会被雨水灌成水塘,因此和一般的高原高山不同,只有山麓地带光秃秃的没有树林。换句话说,芷唯依只要上了这座山,就无法从搜索队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暗中对抗了数日的双方都已经心照不宣了:让我们来个了结吧。

“组长,我还是有点担心……”一个巡逻队员边警戒边说,“没有把床弩拉到制高点上真的没问题吗?”

床弩是巡逻队配备的最凶悍的武器,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光是底座就有一张床那么大。在上面可以架设一张两米宽的硬弓,拉到极限后可以将重量超过一千克的巨箭射到400米外。通过调整仰角并装填特殊的“子母箭”,床弩还可以用于防空。这支经验丰富的队伍长于利用空中侦查掌握主动权,自然知道封锁对方空中眼线的重要性,因此,这个需要至少五个人分解搬运、三个人背负箭矢的“重大负担”尽管会拖慢巡逻队追击的速度却从未被丢弃,然而在发动总攻的前一刻,巡逻队的领队代理决定不再花时间在高处布置它。

“因为确认了芷唯依没有空中支援。”组长回答道。

巡逻队在曾芷唯依经过的地方发现了灰色的羽毛,而且羽毛的行迹与芷唯依处理脚印留下的痕迹高度重合,这证明至少在十天前,芷唯依和一个长着很多羽毛的人(很有可能是哈耳庇厄)一同行动过,然而在走了大约三天的路程之后,羽毛消失了,只剩下时隐时现的不连续行迹。很显然,芷唯依和疑似哈耳庇厄的人分开了。这是代理领队放弃布置床弩的一个主因。

“但它是最可靠的支援了,你也知道,亨特的魔法……”

“相信代理的判断吧,我们不再能给芷唯依时间准备了。”

搜索队没有准确掌握芷唯依上山的时间,但她一定来得很早,证据就是搜索队刚刚发现的这个陷阱。

“停下。”走在最前面的人抬手示意自己的这组人止步,她看了看前面的灌木丛,说道:“这里的泥土被翻开过,而且有树枝和蒿草被拔下来盖在上面了。”

这个陷阱的位置非常刁钻,它被设置在两丛灌木之间,若不是这里背雨没有让雨水冲掉草皮上的浮土,搜索队还真不容易发现。

“真是阴险啊。”

“有功夫弄这么巧妙的陷阱,芷唯依来这儿的时间可能比我们估计得更早。”

“我同意,不久前她还袭击了转运小组,肯定在这里潜伏很久了!”

组员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唯有组长没有多说话,她看向另一个小组,她们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领头的人正指着地面回头说话。

“要解除掉这个吗?”一个组员问道,“免得我们下山的时候踩上。”

“别动!”组长当即制止,“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陷坑?说不定里面有一根尖锥,你一碰就弹出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

“在树上做个记号,绕过去。”组长边说边向另一个小组打手势,“我们走稍微陡一点、碎石多一点的路,这种陷阱只能挖在比较平坦的泥土地上。”

陷阱这种机关,必须要大量设置才能达到效果,即使是用最精妙的陷阱捕猎没有智慧的拿玛哈,真正能抓到猎物的陷阱也不超过总数的五分之一,更何况要拿它来对付经验丰富的搜索队了。芷唯依是个老练的猎人、战士,一定不会只有一处陷阱等着她们。

果然,在向上爬的过程中,组员接连发现那些最好走的路线上存在动土的迹象,好在都被避开了。

被陷阱所阻,搜索队的速度受到了很大影响,她们步步为营,总算来到了半山腰的汇合点。

“我们侦查过了,从这里开始就只有寥寥几条能走的路线了。”

“该死的陷阱,芷唯依没少忙活啊……”

“我觉得有点奇怪,芷唯依为什么还没动手呢?”

“等会儿你可以找个机会亲自问她。”

两个小组的组长互相交流,其余的队友则分散在四周警戒。

上山的搜索队员并不多,人数甚至少于之前在河谷与芷唯依交手的方斯别动队,但她们一个个都信心满满。

“组长,你看那儿!”一个警戒的队员突然说道。

队员的手指向一根大致垂直于地面的断枝,它的分叉全部被削掉了,变成了光秃秃的一根木棍插在地上,末端还绑着一片布条。

“那边也有,不止一个!”

更多的“小旗杆”被陆续发现,它们被设置在没有遮蔽物的地方,根本没有要隐藏的意思。

“这是在小看我们吗!芷唯依把我们当傻子耍?”一个队员气愤地说。

“永远不要小看你的对手,至少要把看做比自己还要聪明一点的人。”组长不以为然,“芷唯依这么做一定有更加现实的意义。”

“什么意义?”

“你不觉得,木棍上的布条是很好的风向标吗?”

“啊!”

队员们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芷唯依要把小旗杆安插在显眼的位置上,是因为她要时刻注意布条显示出的风向和风速,也就是说,小旗杆相连形成的线就是芷唯依的狙击范围。

组长抬头向山顶观望,芷唯依必然会守在能够看见小旗杆的地方。一番搜索之后,组长发现了一片奇怪的植被。它们比一般的灌木丛要高,而且排成了一排,表现出了天然无法形成的整齐。组长定睛观瞧,不出所料,那些东西绝不是植被那么简单。

枝叶之下,隐藏着一条横亘在去山顶必经之路上的路障。

由三根长度大致相同的木棍搭在一起形成的三脚架,每隔一到两米设置一个三脚架,在上面搭一根横木彼此连缀,再加上兼具伪装与屏障作用的枝叶,这条路障可以说是就地取材能做到的最坚固工事。这样一来,躲在后面的芷唯依就可以单方面探头射击,而搜索队的箭矢则很难击中芷唯依。

“芷唯依这是铁了心要在这里和我们拼了啊……”

“组长,你的意思是?”队员们纷纷征求组长的意见,她们确实充满自信,但仰攻对手已经建立好的工事,她们心里还是有点犯怵。

“别害怕,她准备的越是充分就越是证明她被逼上了绝路!”组长觉得是时候鼓舞一下士气了,“我们交替掩护跃进,准备出发!”

八名队员恢复成汇合前的分组,其中一个小组移动到弓弩射程刚刚能够到上方工事的地方,分散开来架弓瞄准,另一个小组则迅速向前跃进一段距离,然后散开队形瞄准工事,让前一个小组赶上来。两个小组始终保持在与工事无法连成一条线的地方以发挥人数(武器数)优势,只要芷唯依探头,瞬间就会有八支箭朝她射过去。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占据了有利位置的芷唯依明明有那么多次射击的好机会,却迟迟没有动手。

…………

……

“啊——————”

斜上方传来一声惨叫,一名敌人不慎踩到了我盖在湿滑青石上的防水布(伪装后),脚下一滑摔下了山沟。

这是我设置的唯一一处能杀伤敌人的陷阱,很幸运,它居然开张了。

我很久没有遇到单个素质已经接近我的水准却还占据数量优势的敌人了,为此,在如何对付这些人上,几天以来我的思维密度创下了出生以来的新高。

经历了一路之上的斗智斗勇,我基本摸清了这股敌人的性格取向——他们极其自负,同时也极其谨慎。

除了自己的能力之外,这些人不相信任何人,就连外围的驱赶和堵截任务,他们也要把自己人撒出去执行,其证据就是在发起总攻之前,他们居然还要分出一支别动队跑去东边堵我,完全不信任已经被掌控在手里的众多人员。这就是他们的自负。

而“谨慎”这个特点,并非总是如人们想象的那样与“自负”水火不容,正相反,它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共生的。

正是因为他们不信任他人,所以自己必须绝对值得信任,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尽可能少地犯错误、尽可能少地出现纰漏,按照我的理解,这样的描述所对应的词语就是“谨慎”。他们不会放过战场上的任何一个细节,会思考比一般战士与猎人多得多的可能性,会对每一个反常之处疑神疑鬼——真正与他们斗智斗勇的人并非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我不知道究竟是自负催生了谨慎,还是谨慎孕育了自负,但他们的谨慎还没有到达最高境界,那就是不让我看出他们很谨慎的谨慎。

当我掌握了他们的心理之后,我已经不用在每一场明暗较量之中亲自上阵了,我可以利用他们自己来对付他们。

上山的搜索队如我预料的一样,看到地面被挖过的迹象就避开了平缓的路。实际上我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用不称手的工具(没有铲子)挖那么多陷阱,我只剩翻开了草皮和土层的表面,然后把草皮盖回去伪造出“挖陷阱”的假象而已。

她们放弃好路上山,在速度受到限制的同时,视野也受到了严重阻碍,让我拥有了更多周旋的余地。

踏过根本不会下陷也没有机关的“陷阱”,我从被她们避开的路线下山,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她们的背后。

在一名同伴失足摔死之后,巡逻队发生了小小的骚乱,但她们的注意力仍被我在山顶上搭建的工事吸引。陷阱、风标和人工掩体让她们对“我在山顶固守”的判断坚信不疑,又处于假想中的我的射击范围内而高度紧张,今天的雾很浓,她们或许连同伴究竟是不是被射死的还不清楚,在短时间内,她们都不太可能注意其他方向的威胁了。

其实,如果她们足够聪明看出了我在故布疑阵,亦或者足够笨未能发现陷阱,没有绕路而是取道最快路线冲上山顶,我真的打算依托地形与工事在上面固守。

这座山包的顶部是一片被千百年来的日晒雨淋和风化侵蚀雕刻而成的嶙峋乱石岗,地面崎岖但没有坡度,而且到处都是彼此连通的沟壑,是我容易发挥的地形。而从山腰到山顶的过渡区大部分是陡坡,而且遍布湿滑的水磨石,唯一一条比较缓的上山路只能容纳两个人肩靠肩行走,本就是一喵当关的有利地形,还被我用路障大阵封住。可以说,我留在山顶据守也是占尽地利,把这个地方拱手让人,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我脚踩踏环,双手拉开弓弦卡好,一边目测与被我选为目标的那人之间的高度差与斜距,绑在旗杆上的布条飘摇,成为最好的横风参照。

手指搭上了扳机,我有意识地放缓呼吸,将那人的后心放入已经校调好的表尺缺口中。

不去刻意控制弩身的摇晃和击发时间,我只要把标尺的偏移量自然地控制在无论何时松弦都能击中目标容差之内即可。

嘣————

紧绷的弓弦脱离限制扣的时候,发出了弦乐一般的低重音。被射中的山猫人仰面摔下陡坡。

还活着的六人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了我,比视线稍晚一些到来的,是还击的箭矢。

小看她们了,这些人并不是只盯着山上一个点,也在关注其他方向,只是没有让我发现。

敌人迅速躲到岩石树木后面,利用掩体移动,不再给我射杀的机会。她们汇合到一起之后立即分开,其中三人停留在掩体后面不计消耗地向我射箭压制,其余三人则疾步下山向我奔袭而来。

她们装备的黑羽聚落制式手弩在复装和射程上都不及我强取豪夺到手的踏弩,但她们在人数和高度上的优势拉平了武器的性能差距,甚至在主要看射速的压制力上还胜我一头。那三个把箭袋给了同伴轻装冲下来、摆明了要和我短兵相接的敌人越来越近,但我几乎没有射击窗口。

在把队友送到距我十步之内之后,那三个负责掩护的人立即翻出掩体,踏过同伴蹚出来的安全道路急袭而来。

她们没有派任何一个人占据我精心构筑的阵地,说明她们和我是一路人——宁可放弃优势正面对抗也不陷入被动。

我踢起地上的一根藤条,抓住它用力一拉,三根木棍用桁条连在一起的“栅栏”从杂草之下抬了起来。我没有把木棍削成尖桩,但敌人冲过来的速度足以让它造成可观的伤害。

显然,那个冲过来的家伙看破了我的把戏,一个飞身腾跃从栅栏上面翻过去,我抵住栅栏,左手抡起砍刀斩向她的侧腹。对方以自己的武器格挡,但她在空中没有发力点,被这一刀的力道冲了一个跟头。

紧随其后的二人钻到了栅栏的底下,把它向我推过来,反而将我压在下面。两支短矛从缝隙间插过来,我侧身闪避,同时推了一下竖向的栅栏棍儿。

和一般的栅栏不一样,我的这个没有用绑合的方式固定,而是在竖棍上挖出洞来将桁条插进去的,竖棍可以在桁条上左右移动调整距离,当我把它们并起来的时候,对方的武器就被夹在中间拔不出去了。

我握住桁条翻转栅栏,然后向旁边的山谷里一丢,那二人就这样被轻松缴械。

空手的人迅速退开,将对抗我的压力全部推给唯一一个还在我附近的人。

我扔掉砍刀,将背上的长柄战斧拽到手上。那个刚站起来的敌人眼瞳中闪过一丝惧意,然而更多的还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长柄战斧和铜剑紧密地拥抱在一起,然后迅速分开,为下一次咬合而蓄力。

在以寡击众的情形下,我总是会尽可能快地减少对方的数量。在我的计划中,挥剑与我对抗的这个人应该在最多三回合之后变成尸体,但她出色的反应让我的小算盘彻底毁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意图暴露得太明显了,我用长柄战斧祭出了一连串杀招,竟被与我初次见面的对手一一破解。对手将一把平凡无奇的青铜佩剑使得出神入化,她在进攻上并不贪求,宽厚的剑身只要专注防御就无懈可击。即使是破招之后的反击也是点到为止,我甚至觉得如果她的同伴不来搅局,我们两个能打到天荒地老。

当然,如果真的是一对一,这个已经忍不住露出邪笑的剑士一定不会打得这么保守。

其他五个人不会无限制地等我们分出胜负,我将双手握在矛杆上的位置缩短了一点,运用矛头后方的凿锤部分,以打击武器的技巧向她砸了过去。对方双手架剑格挡,当凿锤与剑刃相抵的瞬间,我改变施力的方向,利用重物的惯性将剑身拨开,然后右手横拉矛尾,把矛头甩回来打击对方没有防备的头部。

这招其实是剑技,借用长柄战斧使出了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期待对方没有在第一时间看破而中招的,但很可惜,她及时退开,让凿锤错过了打碎她头盖骨的机会。

剑刃扫过我的下颏,她离拿下我的人头只差一点点。

我意识到了一件令我背脊发凉的事——这些敌人对于如何杀掉我这件事,十分擅长。

一路之上,我在通过一次次的交手了解对手的同时,对手也在做着和我一样的事。大到我的行动方向,小到一招一式的应对和破解,我被她们看透了。

本应是初见必杀的招式没能得手,不过我的目的也算达到了,退开之后的敌人从停下到重整架势杀回来至少还要三五秒,能让我腾出手来先对付逼到背后的人——如果不能迅速削减数量,那至少要让她们的攻击时间错开。

将长柄战斧换到单手,反身一记砸弯了右侧袭来的佩剑的同时拔出爪刀格挡左边试图将我拦腰斩断的单刀。

正面一把短矛杀到,我向左压下一个弓步,肩膀顶开意欲收刀再斩的敌人,在矛头从我肩膀上方擦过的瞬间起身横踢,将正面的敌人逼退。

借助长柄战斧的长度优势,即使面对众多敌人的连携攻击,我也能勉强应对。对方没多少长兵器,在两支短矛被我缴械之后,她们六个人就只有一支短矛能在长度上和长柄战斧平分秋色了。

调转矛头向后一刺,逼退最初和我交手的敌人。她也一改之前一味防御的保守招式,仗着人多势众就大开大合地把武器往我身上招呼。

我感受到了额角渗出的汗珠划过脸颊的触感,即使是雨水浇不到的后背和前心也已经被汗水沁透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受到伤害,但迟迟无法破局本就是一件令人无法保持冷静的残酷事实。

长柄战斧的金属头非常沉,并不是单手就能玩儿得转的武器。在连续挥动之后,我的右臂果然酸痛难忍,我将长柄战斧往树干上一插,然后背靠大树,让长柄战斧化为防御敌人的尖桩,取下腰间重量轻一些的斧子应战。

敌人依旧延续了见招拆招的作战思路,在我依托大树和尖桩转而防御反击之后,她们开始轮流上阵,和我打起了消耗战。

猫人是快速灵巧的人种,但也存在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剧烈运动导致的体温飙升,如果无视这一点,在体力和呼吸跟不上动作之前,自己就会被身体内部积攒的热量烧到心脏骤停。袭击我的这些人中,一大半是我的同族,也在面临和我一样的危险,只不过她们可以用人数分摊掉这个风险。我的处境,仍然不见一丝一毫的好转。

将插招换式的行动交给下意识,我抽出短暂的时间思考对策。在击退两番袭击的期间,我至少想了五种破敌的方法,但每一种最终都会将我引入必败的死局。

疾风吹开了我的领扣,从领子里灌进来的风雨稍稍让发热的身体冷却了一点儿,却也助长了后心冒冷汗的势头。

在实施作战之前,我并没有考虑过以一敌六要怎么赢,因为如果我不能在短兵相接之前就把对方的人数削减到五人以下的话,想要胜利就只有一种方法了,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的方法。

我能够使用魔法,它是我唯一的魔法,曾经在过去无数个危急的时刻拯救我的性命。然而,它的效果和迄今为止使用它的结果不同,它一点儿也不安全、一点儿也不可靠,而且一旦发动了它,何时停止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没办法了……

我低头躲开枭首的一剑,用力拉了一下藏在衣服下面的一条细绳。

嗖————

我背在背上的连弩被绳子勾下了扳机,向我的正前方射出一支箭矢。

“呜!”

当面的那个敌人胸口中了一箭摔倒在地,当下就有人拉住她的肩膀向后拖,同时又有一个敌人上前与我交战,挡住我跟进补刀的路。

我的压力一时减轻了不少,抓住这个空当,我眨了一下眼睛。

魔法,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完成了。

转体起脚,不计后果,将防御的重任全部交给轻薄的胫甲,我的一记侧踹在敌人的小臂上炸开沉闷的声响。

逼退敌人的同时,我蹬地起跳,跃上了枝头,在完全没站稳的情况下蹬踢树枝重新冲向地面。

锵————

爪刀与铜剑剧烈碰撞,溅起了将视野的一半染白的火花。铜剑的剑身发生了让它不再趁手程度的弯曲,但我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在交错而过之后再次上树,踏着树干改变方向袭击另一个敌人。

在树木茂盛枝杈纵横的森林地带,我有一个出手必死人的绝技,那就是利用猫人爆发力和灵敏的天赋在整个三维空间里肆意穿梭,从任何我想要的角度掠袭对手。地面、树干、枝杈、甚至是敌人的身体都是我的落脚点和发力点,不断地提高速度、改变方向,在敌人无法预知的时间和方向上发起致命一击。当然,这个绝技对我来说也是同样致命。

速度可以锻炼、力量可以锻炼、身法可以锻炼,但唯有对体温升高的耐力锻炼不了,可以说,这个绝技练得越是精湛,使用它的人就死得越快。

手腕粗细的小树在弯曲到极限之后回弹过去,在双腿爆发力的加持之下将我的速度再次提升一个档次。

爪刀与短矛碰撞后,我听到了清脆的木质物品断裂声。

不追求一击毙命,而是以反复掠袭将敌人身上的伤势积累到致死的境界线——当然,这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要在我失去意识之前完成。

然而,在我祭出第一刀之前,我发现敌人中的同族已经开始卸甲了。她们用寥寥几个动作迅速将影响关节活动的所有护甲卸脱,身上所有可以快捷卸下的装具也纷纷落到了地上。

和我预料的一样,这个绝技,尽管并非是个猫人就能掌握,却也不是我的专属。

转眼之间,在树丛间上蹿下跳的人就变成了五个,她们用和我一样的技巧加速到让身影难以看清,每个人的动作都不逊于我,上一秒还在追逐猎物的我,在下一个瞬间就被三个人围攻落荒而逃。在这些人面前,我唯一的优势就是不会被敌我识别的问题困扰。

越来越多的树叶在抖动中飘落,泥泞的地面上,只有脚尖的脚印也在迅速增多。

大雨浇透了我的衣服,却丝毫无法缓解身体内部灼烧般的升温。

在这群和我一样不受空间限制的敌人之间,掠袭的机会少之又少,战斗变成了单纯的追逐与躲避,如此下去,决定胜负的因素将只剩“耐热性”这一项而已。

一个长跃,我跳过了宽度至少有十米的树林不连续区域,对手也毫不含糊,并未另行寻找两片针叶林直接距离较近的地方,几乎是踩着我的脚印跳过来。

我举起爪刀狠狠钉在眼前的一棵树上,我的身体猛烈向左手的方向甩过去,我顺势将斧子向一个刚刚起跳无法闪避的敌人甩了过去。

敌人的连携异常紧密,我的斧子还没出手,就有一只手握住了目标的脚踝,用力一拉让她错开了必死的延长线。

不过我真正的目标也并非敌人的血肉之躯。

不紧不慢旋转的飞斧擦过一截低垂的松枝,削掉几根青翠的松针,在松针落地之前,斧刃撞上了我要打击的东西。

那是卡在一棵大树树干豁口里面的石块,这一飞斧完成了伐倒这棵大树最后一项程序。

这棵树的豁口抹着烂泥,从树上砍下来的木屑经过了简单的掩埋,它被假陷阱保护在中间,因此没有被绕路走的敌人发现,直到现在。

石头从豁口中崩飞了,只剩三分之一的截面无力支撑树干和树冠的重量,那颗至少有20米高的桦树先是原地“变矮”了一截,然后向敌人的背后倾轧过来。

断裂的声音震耳欲聋,敌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两边散开,然后才回头确认威胁的方向。这些经验丰富的战士仅仅是依靠直觉就做到了准确的判断,但直觉不可能告诉她们如何应对还没有发现的威胁。

桦树虽然可以长得很高,但一般都不粗,在挖好假陷阱、做好工事之后,我甚至有时间再把另外一棵桦树也砍出缺口。

大树倾倒的撞击让另一棵被预制了缺口的桦树当即发生断裂,后者笔直地朝已经散开的部分敌人压过去,危险区域与她们的位置高度重合。

被赋予了加速度和额外重量的第二棵树以更加迅猛的势头斩断挡路的枝杈,飘散起漫天树叶倾倒而去。敌人的第二次闪避没有之前那么游刃有余了,她们甚至跳下了树枝向下坡的方向一路狂奔。

拖在我身后的半包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间隙,我迎着倒下的树木纵身一跃,双脚成功踏上橫枝,踏着越来越接近地面的树干回到先前的密林之中。

横飞的断枝和落叶成为最好的掩护,我冲到为应对近战而一时放弃的踏弩和箭筒藏匿点将其回收,然后取最近的路奔向山顶。

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眼前一黑,心脏的节奏已经比的脚步还要快了,体温也仿佛是这场大雨下的水位一般暴涨,所有的征兆都在向我传递死亡的警告。

有那么一瞬间,我如同被丢入了虚空,什么的都感受不到,无论是冰冷的雨水还是灼烧五脏六腑的体温都在刹那之际与我无缘,就连我是否还在呼吸都无从察觉。

缓醒过来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我瘫坐在工事的后面,手里死死攥着不知什么时候上好弦的踏弩。

并没有任何利刃或钝器夺走我的性命,因此我断片的时间应该不长。

魔法仍没有解除,意志不允许我体贴肉体的软弱,我当即起身,将箭筒中的箭矢拔出来插在地上以便取用,准备坚守等待敌人的冲击。

维持着让肺部超负荷工作的急促呼吸,渐渐恢复视力的双眼凝视着重整队形的敌人——她们没有半个减员,甚至连那个伤员都在包扎好之后重新回到队列中。

在互相消耗了一轮体力之后,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忽然间,我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最初就据守在此,并不是“掌握主动权”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彼时的我在害怕,害怕被围困而无处可逃。

试问,如果一开始我就屹立于此的话又会如何呢?敌人此刻的行动回答了我的问题——她们不会退缩,不会等待,而是迎着箭雨爬上陡峭的山坡,正面抵近我的掩体。

和我不一样,她们渴望战斗。

踏着同伴叠起的手翻上断崖的猫人被我一箭射穿了肩膀,她折断露在外面的箭杆,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冲了过来。她不等同伴一起发起冲击,直接绕过工事对我刀刃相向,期间她又中了第二箭,可惜的是被她躲过了要害。

在箭矢组成的简易尖桩阵之间,我和先登之敌展开了火花四溅的战斗。

她身上的两处箭伤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迅捷,其代价便是她汩汩流出的鲜血加速推动她冲向生命的终点,不过,她或许是在期待到达终点线是在自己完成了弑神的伟业之后。

我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晃过刺喉的一剑,再用爪刀弹开她偏锋斩首的变招,我拔出了插在她侧腹的箭矢,反手将箭镞刺入她的肋骨之间。

更多的敌人来到了工事前,有的隔着它用矛与箭牵制我的行动,有的分成两路从工事的两端绕过来包夹我。

不过这回,她们之前的套路不那么管用了。

不去刻意寻找破绽,也不去担心被对手抓住破绽反击,只要足够快,快到只要对方胆敢反击就必定会比我更快被利刃所伤的程度。

勇敢需要在可以预见结果时才能起效,如果无视防御拼死放出的一击不能保底两败俱伤的话,这样的勇敢也不过是愚蠢而已。

相较之下,我有一个不那么容易被察觉的优势,那就是我知道放弃这种名为顾虑的勇敢的方法。有的时候,蛮勇比技巧能取得更好的效果,比如在我们都被心肺负荷所苦,而我又刚刚好能够压榨出比她们多一点点能量的时候。

刀刃斩断了矛头,我抽出一根没有绑牢的工事木棍,一棍将武器长度不如我的敌人捅到陡坡的下面,回身一棍抽飞了从背后袭来的短剑。

不断有敌人为了防御志在一击毙命的猛击而被我打落了武器,如此下去,很快她们就要赤手空拳和我较量了。

突然间,敌人很有默契地一同互相掩护着退却了,在还能算进战斗力的只剩五人的情况下,她们竟然还分出两个人想要绕路包抄。

这本是我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但刚踏出一步就撑不住身体而弯曲的膝盖告诉我这已是不能完成的设想了。

我拔出地上的箭矢,退到山顶最高处俯瞰东南西北。

敌人没有移步我让出来的空地,她们一个个都隐入雨雾之中,整个山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拜这急雨狂风所赐,敌人的猛攻刚停下不久,我的体温就回到了安全线以下,这对敌人来说也一样。

那么,她们在等什么呢?

是那些乱哄哄的支援队伍吗?不会的,要是其他队伍来到这里,混乱的局面反而对我更有利。是在寻找可以出其不意靠近我的道路吗?不会的,山顶的地形我已经勘察过了,只要我待在制高点上,哪怕浓雾弥漫,也没有人能接近我百米而不被发现。

等等……制高点?!

我抬头向远处眺望,逐一观察附近所有高地山头,果然,一个三人小组在斜距不到两百米的一处高地上被我发现了。她们没有丝毫伪装和隐藏,若不是弥漫的雾气,我一上山顶就能发现她们。

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一点晚了,因为我在看见敌人的时候,也看见了一个向我飞过来的巨大火球。它穿过层层雨幕而不断缩小,但在到达我面前的时候一定可以保留足够的火力。好在它的飞行速度并不快,而且不停地绕圈儿前行,轨迹就像是螺人的壳儿似的。我完全可以在它飘过来之前赌运气射杀一名可能是施法者的敌人后躲避。

斜距一百九……不,一百八十米,高低落差三十五米……有些困难。

即使有高度差的加持,这个距离也接近踏弩表尺射程的极限了,在长距离射击的前提下,表尺上一毫米的位移就可能导致命中点与瞄准点之间高达两分米的偏差,通常,这样的偏差已经足够让箭头射中要害的概率低于射不中的了。

三个敌人的站位有些意义不明,其中一个就站在断崖边,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其余两人一个站在断崖边敌人的身后,另一个占据高地的制高点,奇怪的是着两个人都低着头,没有看我,也没有警戒别的方向。

明明有三个人混淆我的判断,却因为视线的原因让我一眼就分辨出了谁是引导火球向我靠近的施法者。只是有一个疑问:如果另外的两个人是施法者的护卫,为什么要低着头呢?

凝视着我的施法者已经发现了我们在互相瞄准,她的神情流露出了一丝紧张。这并不是一个比谁先胆怯的游戏,因为在火球慢慢悠悠地飞到这儿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来瞄准。

然而,一阵忽然飘来的浓雾让我最后的微调失去了意义,雾气让五十米开外的所有景物都无法映入眼帘,失去了参照物,我只能盲目地朝大致的方向射出一箭,然后立即躲避越飞越近的火球。

橘红色的光芒穿透了雾气和雨幕,撞碎在湿漉漉的岩石地面上,火星还没飞舞起来就被潮湿的空气吃干抹净了。

这个魔法的准头不怎么样,就算我刚才没有躲避,它也打不中我。

原来如此,敌人拉开距离是因为害怕误伤啊。

浓雾很快就变薄了,那个高地上的敌人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她们没有移动位置,也没有减员,并且第二个火球已经向我飞过来了。

我踏环张弦,举起弩身对准敌人的时候,那个提前发射的火球还在半路上晃晃悠悠。

本以为敌人会借助高地施法者的掩护趁机发起攻击,然而因为畏惧这个没有准头的火球,那些长于近战的敌人没有一个露头的。奇怪,她们不会真的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这种没威胁的魔法上吧?不会吧不会吧?

前一次彼此试探时,我已经断定这个火球没有突然加速之类的初见杀招,我甚至可以把它放得更近一点再躲避,以节省出细致瞄准的时间。

放缓呼吸降低弩身的摇晃,我的手指在扳机上均匀发力。不妙的是,刚刚已经稀薄到快要消失的雾气又一次充满了我的视野,时机是如此巧合。

我只得再次凭借记忆射击,弓弦发出低沉的声音时,那个火球已经飞到了比上次躲避时更近的地方。我抬头确认火球的位置,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本已在起雾后就偏离我的火球忽然绕过一个平缓的弯向我飞了过来。

歪打正着吗?

我抱着疑问后跳几步,但那个火球在快要撞击地面的时候再一次改变轨迹向我飞来。它螺旋飞行的轨迹很有迷惑性,它是绕着一条看不见的曲线盘旋前进的,和实际路线并不重合,因此察觉到它转向的时间总会比它开始转弯的真实时间晚那么几秒。

火球飞行的速度虽慢,但那也是和箭矢的速度相比之下的慢,它想要追上一个转身逃跑的人绝不是问题。

眼看火球逼到了切近,我已避无可避。

我扯过湿透了的披风裹住脸和前襟,抵御火焰的侵袭。

红光包裹住了我,然而预想中的炎热并未传达到我身上,正相反,我突然觉得一阵沁入骨髓的恶寒。紧接着,我觉得全身发僵发木,手臂上的皮肤先是发红,而后在短短几秒之间变成深紫色,表皮裂开,并伴随着肌肉内部的剧痛。难以相信,这是冻伤的症状。

刚才还觉得阴冷的大雨,现在落在身上只觉得温暖,仔细一看,我的披风竟结出了冰霜,变得像铁皮一样硬邦邦的了。

阴险呐……本以为是火球,原来是寒气吗!

我驱动冻伤不算严重双腿,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乱石岗区域,利用岩石和沟壑掩护自己,最快速度查看伤势。

左手手肘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情况较好一些的右手也发抖到无法准确将手指穿过爪刀的手指洞里。

与此同时,潜伏已久的敌人又有了动作,她们纷纷爬上山顶,从两个方向朝我逼近。

情况对我不利,短时间内我没有可以御敌的手段,而敌人并不会给我恢复的时间。

我用右手将左手的指头一根根弯曲下来,握住一支箭矢,用嘴叼起爪刀,反复试了几次,让右手的手指穿过了手指洞。

握紧爪刀,手心的受力反馈较正常时弱了一点,不过还能挥舞。

也不是毫无办法了嘛,我“乐观”地想。

跳出藏身的沟壑,我从斜刺里杀向还在搜索的一个敌人。在我的爪刀逼近时,我看见了她惊讶的表情。

锵——————

爪刀与佩剑相击发出了嘹亮的响声,被弹开的反而是重量占优的一方。

僵硬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持我做出精巧的招式了,我以爆发力转化而成的速度和力道作为克敌制胜的武器。虽然简单,却也足够致命。

敌人自知不敌向后退开,而我根本不在意已经形成的包围,追着退却的敌人发起猛攻,硬是把包围撞出了一块缺口。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了一声长啸,那不是伪装成风声的通讯,而是明确告诉下面所有人——空中力量随时可以参战的信号。

瞥了一眼天空,只见三个哈耳庇厄穿过乌云,向山顶压迫盘旋。

我果然是低估了对方的战斗意志了,这样的雷雨天气,这些哈耳庇厄居然还敢飞到云层下方参战。

咻————————

地面上传出了一声哨音,是我的敌人在回应哈耳庇厄。

我不太确定这声哨音现在的意思,不过大致上应该是“错开掠袭”的意思。

左手还没有恢复,踏弩也被我扔了,该怎么对付居高临下的敌人呢?我一边左冲右突打散包围,一边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思考对策。

咻——咻咻————

空中又传来了一串哨音,和之前的不同,这次的意思我很明白——拦截空中目标。那不是敌人的哨音,而是狩猎队的哨音信号。

抬头一看,一个生有膜翼与双角的巴风特少女正与散开的哈耳庇厄交错而过。

诗姬莉!她怎么会在这里?

…………

……

在发现了芷唯依,准确地说是在被芷唯依袭击了之后,幸存的哈耳庇厄纷纷在安全距离上放下了乘员,回转过去支援正在爬山的队友。

由于降落的地方是平坦的谷地,她们必须费尽爬到高处的悬崖边,借助落差加速才能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起飞,因此耽误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赶赴战场。

迟到的哈耳庇厄们本以为在主力的围攻之下,自己可能没有亲手报仇的机会了,然而在山顶上酣战的芷唯依仍然活着,而且又干掉了三名同伴。

她是怎么做到的?

哈耳庇厄突然理解了头儿对芷唯依的评价:很危险、很神奇。

代替已死的转运组领队指挥的哈耳庇厄向下方的同伴发出信号,然后俯冲着穿过电闪雷鸣的云层,向山顶逼近。

她们看见了芷唯依的表情——扭曲、痛苦、窒息。她在压榨身体里所有的潜力与对手交战,不给自己和对方任何喘息的时间。哈耳庇厄领队知道猫人持续的剧烈运动必然会导致体温飙升、心脏骤停,然而芷唯依无视了猝死的危险和身体本身的极限,不断向司掌死亡的神明要价。她比四面围攻的同伴更快一点、更狠一点,就凭借这一点的优势,不断击退对手。

哈耳庇厄领队冒出了一个念头:在那痛苦扭曲的面容之下,那副似乎永远不会倒下的躯壳之内,会不会已经没有生命存留了?如果芷唯依还活着,如果她还能思考,她一定会明白,在杀死所有人之前,她自己就会在某一个瞬间越过身体的生死线骤然离世。

咻——咻咻————

一串意义不明的哨音从斜上方传来,雷雨之中,一个不断振翅的巴风特切到哈耳庇厄小队的左侧,然后急转占据她们的后方。

这是一个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攻击前兆,哈耳庇厄领队无暇再思考芷唯依是生是死了,她指挥自己的小队散开,回头迎击空中的敌人。

诗姬莉在完成了一次转弯之后,发现敌人已经向三个方向散开,她选择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振动膜翼追了上去。

但诗姬莉并不指望自己能够追的上。

在黑羽聚落的狩猎队中,诗姬莉是除了哈耳庇厄侦查员之外唯一一个能够飞行的成员,但她从来不承担空中侦查的任务,这不是因为副队长的架子,而是她知道自己比不过那些为飞行而生的翱翔者。

哈耳庇厄的翅膀由羽毛组成,展开时羽毛交叠,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阻力,而向下挥动的时候羽毛张开又可以增大搅动空气的面积,这一点是巴风特的膜翼所无法做到的。因此,同体型的哈耳庇厄飞行效率也会高于巴风特,想要追上轻盈的哈耳庇厄,巴风特需要用更大的力道持续拍打更重的翅膀。追逐战不是诗姬莉的长项,所以,她要引诱哈耳庇厄主动攻击自己。

其实无需刻意引诱,诗姬莉占据的山头上空,本就是哈耳庇厄决不能让出的空域,而她们三打一的数量优势,也让她们更具攻击性。

哈耳庇厄相互之间组成了一个三角形,将诗姬莉夹在中间同向而行。诗姬莉知道这必定是某种连携战术的前置阵型,因为就算是速度更快的哈耳庇厄,也无法在背对敌人时用脚爪发起攻击。

果然,左前方的哈耳庇厄突然向后急转弯,笔直朝诗姬莉飞来。

诗姬莉抽出了弯刀,迎击和自己对头飞行的哈耳庇厄,对方在接近过程中左右横摇,试图找到避开弯刀袭击诗姬莉的角度,然后不出所料的失败了。毕竟,诗姬莉的弯刀不是黏在手里的,她随时可以换手,因此在正前方没有死角。

在即将交错的时候,双方同时向反方向倾斜身体,向彼此的左侧转弯分离。诗姬莉刚想回转过来,就发现右前方的哈耳庇厄也转过头来向自己发起掠袭,攻击衔接得很紧密,让诗姬莉无暇顾及已经飞到后面的敌人。

两个哈耳庇厄一前一后,像剪刀一样夹击诗姬莉。哈耳庇厄的速度几乎是诗姬莉的两倍,并且正在试图利用这个优势来钳制诗姬莉。

又是一次没有接触就交错开来的试探,空战就是如此,相对于地面上的人,能上天的家伙飞行速度都很快,躲闪的空间也更多,唯有武器的长度没有变,攻击的机会稍纵即逝,也许经过几十个回合,才有一次短兵相接的机会。那些哈耳庇厄倒是带着弓箭,但那只能在悬停的时候攻击地面上的目标,想用箭矢对付空中的敌人,那就和把箭篓直接扔进河里没什么两样。

诗姬莉改变左右的翼展,单翼扇动让自己快速调头,她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住了一样猛地甩向左侧。诗姬莉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增重了五倍,陡然的减速甚至让她的视野一度被染成鲜红。

哈耳庇厄不能像诗姬莉一样以这般泼辣的动作改变方向,她们的轻量化的骨骼几乎是中空的,不能顶着这么大的阻力转向,否则就会因翅膀折断而坠落。

又一轮剪刀攻势开始了,但此时诗姬莉的注意力并没有完全放在夹击她的敌人身上。她虚晃弯刀迫使迎头之敌放弃袭击,同时不动声色地搜寻敌人。

没人会怀疑哈耳庇厄是天空的主宰,但也没有人真的认为哈耳庇厄是靠个体能力当上天空之主的,事实上,那些虽然数量稀少但同样能上天的其他人种,绝大多数都比哈耳庇厄更擅长在空中厮杀。哈耳庇厄存在一种根本无法弥补的缺陷——她们没有手。

与背后长翅膀的人种不同,哈耳庇厄的翅膀长在肩膀的位置,完全代替了其他人种手臂的位置,而且没有可以活动的指骨。她们的翅膀只能用于飞行,抓握和掠袭则完全需要依赖脚爪。

那么,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让以速度见长且只能以脚爪作为武器的哈耳庇厄不是设法利用高度优势从后上方袭击,而是要迎头往自己的弯刀上撞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们在用自己为饵,引诱诗姬莉的视线。

诗姬莉猛然扭头,从自己的右后方高处,一直没有参与战斗的哈耳庇厄领队正收束羽翼俯冲下来,在与诗姬莉四目相交的前一秒,她的脸上还是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

看见诗姬莉亮出明晃晃的弯刀对着自己的时候,哈耳庇厄领队决心放弃这次袭击。

作为搜索队的空中力量,她们经验丰富,她们技艺高超,所以她们不像一个初出巢穴的愣头青那样总是想通过硬碰硬来解决对手,她们想要在把脚爪踢进敌人心脏的同时,连一根羽毛都不划伤。这就是为什么哈耳庇厄小组到现在为止都在佯攻的原因。

一旦被对手看清了这一点,哈耳庇厄自以为的妙计也就到头了。

哈耳庇厄领队错开了诗姬莉而冲到了她的下方,这是一个对手稍微转个小弯就会被咬尾的不利位置,哈耳庇厄急匆匆地改变朝向,奋力向上飞行。显然,这个哈耳庇厄并没有和极为罕见的巴风特交过手,否则她绝不会当着诗姬莉的面持续爬升。

和哈耳庇厄的羽翼、节肢人种的网翅这类常见的飞行器官不一样,巴风特的膜翼是指骨极度拉长之后形成的,指骨的关节仍然保留着弯曲活动的能力,因此,巴风特可以改变翅膀的表面形状来实现对气流操纵。如果说哈耳庇厄是乘风而行的话,那么巴风特则是将风操控于股掌之间。

诗姬莉的膜翼改变了形状,它的后缘向下弯曲,气流拂过翼面时赋予了诗姬莉强大的升力。她的身体猛然抬起,并像是踢了一脚墙壁似的,眨眼间就抄近路追上了濒临失速、在空中近乎停滞而无法做出任何规避动作的哈耳庇厄领队。

寒光一闪,就像是雨中一道银色的霹雳,剑影过后,哈耳庇厄领队的左翼从身体上分离。她惨叫着挥动右翼和头上的小翅,却也只是稍稍后延了她坠亡的时间而已。

诗姬莉俯冲了一段距离,以高度换取速度,引诱哈耳庇厄追击自己。

哈耳庇厄对视了一眼,向暴露了后背的诗姬莉急起直追。她们明知这可能是敌人的计策,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她们不能让诗姬莉靠近正打得热火朝天的山顶,从空中屠杀自己的同伴,就像她们原本打算对芷唯依做的那样。

两个哈耳庇厄将主翼后掠,不再扇动翅膀而是用存速和俯冲追击诗姬莉,她们头上的一对小翼承担起了调整姿态的责任。这样诚然会损失加速,但是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诗姬莉盘旋下降,哈耳庇厄则占据她后方的视觉死角,她们就像是三辆沿着盘山道一路疾驰的货车,从贴近云层的高度一路追逐到低空。

哈耳庇厄越追越紧,而且凭借着更好的气动外形保持住了速度优势。更靠近诗姬莉的哈耳庇厄已经按耐不住,将膝盖收到胸前,预备着雷霆万钧的一击。

然而就在哈耳庇厄出爪的瞬间,诗姬莉仿佛背后长眼了似的突然向一侧闪躲,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诗姬莉伸展她的巨幅膜翼兜住迎面而来的风,在空中直立的起来。她把弯刀从腋下向后刺去,避闪不及的第二个哈耳庇厄直挺挺地撞上了刀尖。

残存的唯一一个哈耳庇厄感受到了恐惧,她弄不明白为什么诗姬莉明明没有回头,却能把握躲避和反击的时机。哈耳庇厄无意间向下一瞥,发现竟然有一道来自地面的视线在自己身上短暂地停留了几个毫秒。

是芷唯依!只能在地面上活动的芷唯依反而充当了空中同伴的侦查哨,并且用了不会被察觉的方式将哈耳庇厄的位置通报给诗姬莉。

哈耳庇厄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发现,芷唯依本就是受伤之躯,又面临被围攻的绝境,她的注意力必须时刻放在眼前之敌上,才能从观察对象的动作、神情、乃至眼瞳中的倒影来判断视线所不能及之处的其他敌人会在何时、从何处、以何种方式发起进攻。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让芷唯依敢于抬头观察天空?失去对身边之敌态势的掌控,就算只有短短一瞬也是极为可怕的。难道她真的不担心被人抓住破绽一剑封喉吗?

无论如何,哈耳庇厄不能在情报和人数双重劣势的情况下与诗姬莉一决胜负了。她与诗姬莉拉开距离,抬头冲向上方黑压压的云层。

暗不透光的乌云如同滚滚浓烟,而且还时不时传来阵阵低沉的不详之声。哈耳庇厄知道自己正在接近藏在云中的闪电,但比起不会针对自己的自然之力,地面上的视线更加可怕。

哈耳庇厄的视野在一度消失了,幸运的是,她在变得焦黑滚烫之前冲出了云层,在心惊胆战了不短时间之后,她终于获得了暂时的安全。云层不仅阻隔了芷唯依的视线,同时也阻隔了诗姬莉,如果后者想要追上来,自己可以以逸待劳。现在双方互相都看不见对方,情形对占据高度优势的哈耳庇厄有利。

然而,诗姬莉清楚地知道云层之上的哈耳庇厄在哪儿,甚至知道她的速度和飞行方向。她只需抬起头、震动自己的喉咙,就能通过接收回声“看到”所有拥有实体的东西。

巴风特本就是罕见的人种,其中成为战士的更是万里无一,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搜索队哈耳庇厄也未曾与其他巴风特交过手,不知道这手独门秘籍也是常理之中。

不过,以命相搏的战斗可不讲什么“情有可原”。

诗姬莉积攒速度,算好提前量,从哈耳庇厄的正下方猛然发起截击。

血染的弯刀映出了哈耳庇厄满是惊恐与不解的面容。

…………

……

余光里,第三个哈耳庇厄一声不吭地撞向地面,紧接着便是一声熟悉的呼喊:

“芷唯依队长!”

随着空中最后一名同伴的死讯传来,我周身的敌人向我发起了疯狂的猛攻——她们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妄图抓住最后一点时间将我杀死。

我不会给她们机会的。

用肩膀硬接一刀,冲进敌人的切近将其撞开,然后不停步奔向悬崖。已经被我驱使到快要没有知觉的双腿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让身后那些基本健全的敌人都追不上我。

从崖边跃起的瞬间,我的手腕就被抓住,我则反射性地握紧了那只手。

我知道,从这一秒开始,我不用再担心敌人的刀剑了。

疲劳感汹涌地袭来,甚至战胜了缺氧的心肺强迫我大口呼吸的命令,我保持着不像是安然睡去的急促呼吸,沉沉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