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只散去了一天,日期变更之后,大雨还是没有结束。

昨天入睡得比较早,在我们起身之时,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有了夜色的掩护,我和艾茵的行动自由了许多。在密林边缘乱晃荡的郡府人员所构成的防御较为松散,这个包围圈在白天也许还算有用,到了夜里疏漏就非常之大了。

我牵着艾茵的手,在半山腰茂密的灌木林中跋涉,故意避开巡逻队出没的山谷或者不易隐蔽的乔木带。

仅夜视能力来说,猫人是所有夜行性人种中的佼佼者,但今晚,我们头上的半吊子云层并没有覆盖整个山区,一弯新月高悬在空中,缩短了我和潜在对手们的优势。

在谨慎地查看一番确认山头无人之后,我爬到了制高点上观察四周。

远处崎岖的山道上,一辆带车厢的两轮车正在远去。在夜间可以出车的人种,大都是类似貘人、猪人这样力气和耐力都不如半人马的人种,而那辆小车行进的速度很快,车厢里应该是空的。

连夜又送过来一车人,莫非他们要收网了?

我小心地退下山坡,拉起艾茵一头钻入莽林。

或许等待云层遮住月亮在行动会更稳妥一点儿,但此刻分秒必争,能不能从收紧的包围网中脱身,很可能就要看我们在日出之前的表现了。

密林深处似乎骚动了起来,时不时就会有一两声不像是风吹树叶的声音。

每走一段路,我都会停下脚步侧耳静听一阵。我们身后总是有如影随形的诡异响动,但我不能确定这是否真的就是有人在林间穿行的动静。

通常情况下,我们应该立即停下来,埋伏一段时间确定没有被盯梢,但是时间不等人,云层不仅没有遮住月亮,反而向远离它的方向移动,让出了大片被月光笼罩的无植被区域。我不能冒险在白天穿越这些没有遮蔽物的地方,只得草草观察一下,然后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艾茵。”我以极低的音量轻呼了一声。

艾茵没有回话,而是拽了一下我的衣角,表明她听见了。

“翻过这个山坡之后,立即隐蔽。”

艾茵又拽了一下衣角,随后我们稍稍加快了一点步频,越过山脊线后迅速分开隐蔽,然后把大小背包全部堆在地上,只留武器在手。

即使现在,我仍不能确认是否有人尾随,但直觉告诉我此刻不能再用堵住耳朵的方式排除威胁了。

我和艾茵分别躲在相距十五米的两丛灌木后,分别观察西面和西北两个方向,如果追迹者继续跟踪或是打算包抄的话,最可能从这两个方向上现身。

等了约一刻,远处有一片树叶的轮廓微微晃动,从它背风的位置来看,这显然和林间扫过的阵风没有多大关系。

黑白二色的视野里,一个灰色的人形轮廓在浅色背景上凸现了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最后一共走出了五个人,彼此之间拉开很长的距离。我的视线跟随第五个人的脚步,又等了一阵,并没有出现第六个人。

这五个人比之前遇到的仪仗队二人组更厉害,因为这次是她们先发现并跟踪了我们,而且在一刻之前都没有跟丢,在雨天,这样的追踪极为不易。只是不知为何,她们迟迟没有出手,这才积累了让我惊觉的失误。

走在前头的那个敌人突然停了下来并举手示意,她们似乎同样有所察觉,一边相互靠拢一边侧耳倾听。这些人不愧为高手,即使在丢失目标之后也沉得住气,没有冒进。

现在是敌明我暗,但时不时从我上方扫过的视线令我不能抬头,我甚至要眯起眼睛来,以免眼珠的反光被对方察觉。

此时此刻,我已经对她们下了杀心,但我必须等待她们自己靠过来。

僵持了一会儿,一片乌云从天空飘过,暂时遮住了那一轮新月。

我抓住这个机会匍匐向前,通过难以察觉的隐蔽动作慢慢挪动到了呆立不进的敌人一侧。而艾茵也在没有我告知的情况下向对方的另一侧移动。

风在这一刻止住了,被黑暗吞没的群山前所未有的压抑。我放缓自己的呼吸,交替闭合左右眼对那群人进行测距。

间隔超过了50米,中间还隔着不少树木。

我将背上已经上好弦的弩取了下来,从箭袋中抽出一个卡在射击槽里。这把可以用两只手上弦的弩我测试过十几次,在无风天,直到90米落点仍然可控,160米内可以有效杀伤无甲目标。已经熟悉它手感的我在这个距离上首发是不会失准的,但我还是打算再靠近一些。

即使再方便,这把弩也不可能让我在被攻击的人群反应过来之前上好第二支箭,我追求的不是减少敌人的数量,而是用最短时间干掉全部人。

我一边小心着不让手指勾到扳机,一边用手肘和膝盖驱使我向前爬行。四十米、三十米……在我已经能看清她们腰间的武器时,我再也不敢向前挪一米了。

在心跳加速到令我担心会不会暴露自己的同时,弩箭缓缓从灌木的枝叶间伸了出去,表尺因为灌木的遮挡无法使用,不过在这么近的距离,我不用精瞄也能射中。

嗖————

强劲的破空啸音射向离我最远的敌人,在箭镞穿透血肉之前,我猛然从草后站起,双手握持那具可以连续发射的小弩,将箭匣里的全部十支短矢在短短十五秒内全部倾泻出去。

她们收缩距离是为了防止我悄咪咪地逐个摸掉,但我想的显然比她们更贪婪——我要在她们发出警报之前制造出五具尸体来,她们为了保命而缩成一团,反而是正合我意。

五个人影中的三个直挺挺地倒下了,我料想她们不敢和我玩装死这一套,便径直冲向还站着的人中离我较近的一个。

对方架起武器想要迎击,我拽过背后的长柄战斧朝她投掷过去,她为躲避长柄战斧而闪身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她的切近,而另一个还活着的敌人不知是否因为受伤而行动迟缓,没有及时援护战友。

爪刀割开了喉咙之后,我才看出来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属于一个猞猁人。不等尸体倒地,我立即转向最后一个残敌,然而纵使如此,我还是慢了一步。

咻——————————

尖利的口哨声划破夜空,在寂静的山头上,这声口哨至少能传到五千米之外。

“咕唔!”

用利刃使口哨声戛然而止之时,那阵恼人的声音已经响了至少三秒了。

“艾茵,看看她们身上有没有弓弩之类的武器,有的话就收起来。”我对着在战斗结束后才赶过来的艾茵说道。

我和艾茵分头行动寻找尸体,回收插在尸体上的箭矢,并对每一个由箭镞造成的伤口上狠狠补一锤,再用矛头扎进去将创伤处扩大,让人无法辨认这是箭伤。

“姐姐,她们身上都没有弓箭。”艾茵找了一遍,抬起头来和我说。

“我这边也是。”我把尸体简单地遮盖了一下,“也不完全是坏事。”

在树林中相互捉迷藏的生死游戏,特别需要能放冷箭的武器,她们并没有携带这些,或许就是迟迟没下手的原因——她们觉得仅凭五个人近身交战没有胜算,所以一直跟踪我等待其他同伴的支援。从现在她们的下场来看,她们的判断还算正确。

她们冒着被发现的威胁一路追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她们有能够不被我发现就联系同伴的手段,其二便是我的前方有埋伏。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接下来我都得和这支见首不见尾的神秘队伍硬碰硬了。

远方,新月的底端已经快要和山头相接了,东边的天际线隐隐透着淡红色的霞光。

我回头看了看山坡下一条水势不猛也不缓的溪流,在心中定下了与对方厮杀的场地。

…………

……

按照时间来说,现在已经到了日出时分,但天色仍显暗淡。

一个神秘的人影蹲在两时前发生战斗的山脊上,低头查看种种迹象。

地面上有植物的枝叶拖行的痕迹,这是在时间紧迫的状态下处理脚印的最快方法,虽然不免留下痕迹,不过至少可以模糊脚印的方向。这些痕迹被大雨冲刷后不是很清晰,但观察它的人还是从中读出了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这从山石榴后面有被压倒的迹象,后面也有脚印,是在撤离隐蔽点的时候留下的,这个人躲在植物后面倒退着走路,非常小心。”人影分析道,“这不是我们的人,她们不会警戒那个方向。”

“眼力不错,但你遗漏了一点东西。”那人身边的一丛荆棘突然说话了,“你看这里,有手肘和膝盖的拖痕,曾经趴在这里的人是用匍匐的方式移动的。但又留下脚印,我猜……”

说到这里,从另一个方向又跑回来一个人,她伪装服上裹着的杂草根本无法从轮廓上辨认这是个人。

“方斯,我们在北边找到了几个清晰的脚印,不是很连贯,大致上是向北延伸。”

“我们有一个五人小组在昨天凭空消失了,就在她们最后一次联络说发现目标行迹之后。”被叫做方斯的人不以为然地回答,种种迹象表面这里发生了一次一面倒的战斗,这说明自己的同伴应该是死光了,“我们只找到了一具尸体,目标连藏匿会发出气味的尸体都这么小心,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如果有,那一定会把我们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说起那具尸体,方斯心里有些犯嘀咕——它的胸骨被打碎了,心脏的位置有一个矛头留下的豁口,这说明这个人在死之前至少受到了两种伤害机理不同的武器的打击,然而这个人的表情很平静,更像是在未有察觉的状态下被一击毙命的。

“如果不是向北的话……”

查看脚印的人把话说到一半,在场的所有人就不约而同地将脸转向了东面,一条山中河流的方向。至少在两时之前,它的水势还不像现在这样汹涌,但也不是无法蹚渡的程度。

“目标想用河流挡住我们?”一个人有些轻蔑地说。

“不,她更可能是要用河谷来阻击我们。”方斯分析道,“如果我们现在追上去会通过一段很长的开阔地,任何一双不瞎的眼睛都能看见我们。再者,河谷的对岸是上坡路,目标可以以逸待劳伏击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还追不追?”一个人看了看把云层映红的晨光,问道。

在场的人都知道,如果错过这个最后的暗光时机,说不定目标就会在她们眼皮底下悄悄溜走。

“别着急,我们等等。”

方斯话音刚落,她身后就响起了扑扇羽翼的声音。一个哈耳庇厄在树冠以下穿过密林,在方斯身边落地。考虑到她超过三米的翼展,这样的林间飞行实属不易。

“口信,在天亮之间发起进攻。”哈耳庇厄言简意赅地传达命令。

“收到。”方斯指了指哈耳庇厄携带的大包,问道:“头儿给我们的?”

“是。”

有人上前把大包取下来,里面是几副分解状态的手弩。

比起只要有金属就能量产的砍刀长矛,弓弩因其选料严格、工艺复杂而难以获得,头儿要求黑羽聚落补充的手弩还未送达,这些应该就是全队化零为整凑出来的全部家当。

事实上,昨天的那个五人小组就是因为缺乏远程武器而迟迟没有先发制人,导致自身暴露才死于非命的。

“你要回去,还是留下来支援我们?”方斯向哈耳庇厄发问。

“回去,头儿还在指挥人手堵截。”

方斯点了点头,她觉得有点可惜,如果有了空中侦查的优势,接下来的战斗会轻松不少。

方斯是一个拉米亚,而且是少有的可以在夜间行动的拉米亚,只是连日来的大雨抵消了自己对目标的感官优势,所以在白天动手对她而言不是坏事,唯一的麻烦是头儿不肯多等一会儿,对于从西向东发起的进攻而言,自己的人在路线上将受到逆光的制约。

利用进攻前最后的准备时间,方斯发动了魔法,她的魔法可以加热物体,当然,自己的身体也包括在内。

其余人开始组装手弩,其中一个干到一半儿,忽然抬起头来问:“方斯,和我们说说这次的目标吧,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黑羽聚落狩猎队队长的名头在阿克尔法大陆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人问的是芷唯依成为队长之前的事。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方斯摇了摇头,“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之中好像只有头儿认识她。好了,闲聊结束,准备进攻!”

语毕,山脊线的后面,窸窸窣窣又站起了五个人。

…………

……

隐藏在斑驳的阴影和植被之中,我紧紧盯住河对岸的树林。

我选择的位置正对河流最宽、最浅、最缓的地方,这是附近唯一还能直接蹚渡的河段。雨势到了清晨依然不减,照这样下去,不出一时这条河流将变得无法横渡。

直觉告诉我,对岸此刻一定有几双眼睛正在观察这里,只是她们还没有下定决心走出来。

如果她们能再犹豫一段时间,我就可以让河水成为后盾悠然离去,但事与愿违,两百米外,一个人影从树后走了出来。她走到河边,不再步步为营,直接跳上了河道中凸出的石头尝试过河。

这个人要过河还需至少三十秒,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继续观察还在树林里潜藏的其他敌人,敌人不可能只有一个,既然他们不再玩秘密潜伏了,就有可能会倾巢而出。

第二个人影如期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我能看到她手里端着一把手弩,一边警戒四周一边快步从齐膝盖的河水里蹚了过来。然后是第三个人……但是我一直希望找到的对方后卫却没有露面。这样大胆的行动必然会有一两个担任掩护任务的射手躲在暗处,否则她们不会让一个持弩的人冲在前面。现在日头在我的背后,而对方又处于低地,观察视野处于劣势,但是对方的后卫显然非常的小心,始终没有暴露,他们打算利用前面几个人先进行搜索。

我默默数到了8,似乎后面已经没有人要过河了。这个数字对于在山区行动的小队已经略显臃肿了,至少我的狩猎队做不到这么多人集中在一起追踪而不被警觉的目标发现。

已经渡过山涧的数名敌人在山坡上展开横队,然后搜索前进。她们伏低身子,显得小心翼翼的,相互间的距离足有十几米,这样做可以在其中一人被攻击时给其他人留出足够的反应时间,看来是预备迎接一场堂堂之战。

在我看来,这些人展现出了谨慎乐观的态度,虽然采取了一定的防冷箭措施,但在她们的脑海中,我必定会以近战迎击。

手中的连发弩已经上好了第一支箭,它是我从剧团那里刮来的两把弩之一,时至今日我还忘不了它们的制作人听到我要横刀夺爱这个噩耗时幽怨的眼神。和昨天不一样,我身上只装备了这一把小弩。

即使是自负如我,面对这样一群凶悍老辣的敌人也没有妄想一个人顺利解决。我将可以双手上弦的踏弩交给了艾茵,让她在我身后的一处制高点上凭借射程和高度差的优势压制并吸引敌人,而我则在更靠前的位置暗中射杀她们。

我必须等待艾茵先发一箭,然而她迟迟没有扣动扳机。

随着敌人越来越近,我不由得担忧起来了——莫非艾茵那边出了什么情况?弩机故障了?还是艾茵不小心滑下山坡了?我还等不等?

屏息的等待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名敌人从我隐藏的树丛旁边越过了我的伏击点,走到了身后,最近的时候她离我只有五六米远。如果不是雨声太大,我都能听见她紧张的呼吸声了。其余的敌人也逐步靠了过来,若非真的出了意外,那就是艾茵想把敌人放到更高处,但她似乎没考虑我的处境,也许艾茵记错了我的位置?

在对艾茵的信心和敌人的眼力之间,我做出了倾向于后者的选择。雨幕对不动的目标有很好的遮掩作用,但我不能把生死存亡的赌注押在自己无法左右的东西上。

我悄悄地将连弩的头部伸出草丛,这个动作做得非常之慢,生怕被近处的敌人听见。拇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正欲用力扣动的时候,一声嘹亮的风声划破雨幕。

艾茵射出了第一箭,没有击中目标,锐利的箭头狠狠扎进了泥土之中,所有敌人立即原地趴下。最近的一个敌人脚冲着我,在我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

我长舒了一口气,好在我沉住了气,现在这群敌人几乎陷入死地了。

弩机的表尺对准了对身后威胁毫无察觉的敌人,此时的她正费力地在超过三十度的斜坡上调整姿势,想用自己的手弩对山头上已经暴露的艾茵还击。

我对准她的后心扣动扳机,在这个距离上杀伤力有余的短矢从肋骨的缝隙间射入,穿透了跳动的心脏。

这个人死得全无声息,没有被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察觉。

敌人散开的距离足够大,足够到过犹不及的程度了,这让她们在个别同伴遭到暗箭袭击时难以察觉,尤其现在她们还趴在地上。

艾茵用的踏弩比一般的手弩上弦更快,她又射出一箭,将在山坡上撑高身体探头探脑的一个敌人吓得缩了回去。

一般情况下,面对没有集群的弩手,占数量优势的一方应该趁弩手装填的间隙迅速逼近,但这些人一定是知晓我是个神箭手,这大约三十多米的上坡路,她们担心一股脑冲过去的话,在路上就会伤亡过半,而交替掩护前进的话,只能把一半数量的人送到我眼前,这根本不够看。所以她们采取了看似最稳妥的方式,就地卧倒,相互射击。

真是奇怪了,没人告诉她们,我们是两个人吗?

我心中暗自窃喜,对准山坡上快速复装箭矢还击艾茵的敌人放出一箭。在那名敌人中箭的同时,艾茵也向她的位置进行了一次射击,欺骗敌人。

艾茵的箭撞在岩石上,弹跳了一下隐入草地,我的那一击则没有落空,插着短矢的尸体滚下山坡。

不是所有敌人都看见了这第二次减员,但从己方射击的密度判断,她们能察觉损失了人手。

已经冲上山坡的敌人再次犯下错误,她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艾茵的身上,没有被踏弩指向的人纷纷从掩体后面站起身来。立姿射击会增加上射的射程这是没错,但她们现在最应该弄明白的是自己的同伴为什么被干掉了。

我小心地移动,变换射击位置,用短矢将还蒙在鼓里的敌人挨个点名。

…………

……

河对岸的岩石后面,方斯一直在悄悄观察敌我的动向,身为拉米亚的她不像那些长着两条腿的人一样可以轻松渡河,所以她留在了河对岸,但这不代表这场战斗就派不上用场了。方斯精心选择的阵地隐蔽性极佳,周围灌木丛生,后面又有一些常绿松柏,上面的敌人容易被这些大树的阴影所欺骗。

通过观察,方斯能够确信山坡上有一个一直在暗箭伤人的老阴比,那个故意露头到处乱跑的犬人只是个诱饵,而且这个人十分狡猾,甚至还故意放慢速度以引诱己方人员靠近追击。

之前查看被杀的同伴尸体时,方斯还在疑惑为什么尸体上的伤口如此不合理,现在她知道原因了——阴险的敌人要掩饰尸体上的箭伤,让自己以为目标的手里没有远程武器。

这个错误的判断让自己人吃了大亏,不过发现的不算晚,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消灭这样的敌人。

“传令。”方斯对身边的人说,“所有人不要移动,等我命令。”

传令员点了点头,跑开几米远后发出了由长短音节组成的口哨声。

——全员停止!等待命令!

过了没有十秒,口哨声再次响起。

——斯兰迪!右前方搜索!

接到命令的狼人拎起手弩从半人高的草地里探出头,然后吃力地向上爬行,她的第一处目标是一根被槲寄生挡住的枯木,这个人勾着头查看了一会儿,并无发现。

排除了这一处可疑点之后,狼人继续向右前方爬行,她必须腾出一只手对付怪石丛生的下坡路,以至于只能用单手持弩。突然间,狼人停了下来,显然是看见什么了,她不顾摔倒滚下山坡的危险把右手抽回来端弩,但在她扣动扳机之前,身体突然剧烈后仰。方斯看见她的面门上多了一支在她生前不该存在于此的短矢。

“逮到你了!”

方斯一把抓起了她身边的武器,那是一把立起来比自己最大身高还长一点儿的杉木长弓。

大部分猎人和战士都认为,弩除了制作成本和攻击间隔之外,与弓相比较都有优势。一般情况下,这样的认知没有错,但方斯在研究了弩的机理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在当前的技艺水平之下,弩的上限远低于弓。首先,弩不能用长矢,因为箭矢的长度受到与弩身长度的限制,太长的弩会导致重心前移不利于瞄准,同理,弩弓的橫宽也必须局限于一个能被射手接受的长度。弩弓窄、拉距短,于是弩只能用短弦和短矢,在单手拉力相差不大的时候,弓箭可以用更加修长的形状、更加粗大的尾羽获得比弩箭更长的射程。

方斯可以用这把长弓以平缓的轨迹准确射击80米外的目标,在山头上利用高度优势在同伴手弩射界边缘反复试探的犬人则在120米外,方斯可以利用抛射把箭送到她身边,但射击会移动的目标时,抛射的命中率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这也是方斯放任犬人乱放箭掩护目标的原因。

现在另一个敌人终于暴露出来了,而且自己有信心不会跟丢。目标离自己只有70米,首发命中并不困难。唯一的遗憾是目标的伪装实在太好了,自己只能看清轮廓,无法保证箭头一定能贯穿要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从击中同伴的箭矢长度来看,它们的发射机构甚至不足以把箭矢射到长弓平射距离的一半。

方斯粗壮的下身将自己的上身撑了起来,将长弓拉满。

叮————

金属撞击花岗岩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一支从中间断裂的箭旋转着进入了她的视野。

方斯方寸大乱,她还从来没被先发制人地袭击过。河对岸的犬人在自己松弦之前完成了射击,而且只要箭矢在向上移动20厘米,就会越过被方斯当做掩体的石头,楔入心脏。如果不是对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藏在这里,那就是在自己探头的瞬间被发现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令方斯胆寒。更让她吃惊的是,对方的弩射程居然不亚于长弓,如果算上高度差,自己反而在攻击范围上处于劣势!

刚才还胸有成竹的方斯转瞬之间失去了冷静,她仓皇之际射出一箭,也不管命中与否,掉头就跑,将一名老手该有的骄傲与矜持丢得一干二净。

嗖————

又一支箭飞来,击中了一颗连根部都枯干的秃树。那棵寿命耗尽之前枝繁叶茂的大树竟被这一箭破坏了微妙的平衡,它被雨水泡得朽烂的根系无法在烂泥之中抓紧,纷纷被树干的重量扯断,从稀泥之中翻起。

枯树轰然倒地,横在了方斯的面前。

拉米亚一族没有双腿,所以在速度上不及一般人,但因其腹部巨大的接地面积,使拉米亚获得了很强的越野能力,即使有树干挡在面前也能轻松翻越。然而好死不死的,阻挡方斯逃跑路线的不是树干而是树冠,为此她必须绕路。

方斯一边咒骂着被上天过于眷顾的犬人一边急停改道,就在这时,她的身体突然震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方斯的思维一片空白,她忘记了逃跑,回头看去。

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的目标对上视线。

河岸边,芷唯依端着一把从死去的同伴手中夺来的手弩指向自己,手弩的弓弦还在震动,这表明不久之前,上面应该有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矢。

在感受到剧痛的刹那,方斯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她不该自负射术精湛亲自动手,她明明有传令的手段,却让负责观察与指挥的自己暴露出来。

在战斗中善于学习并改正错误的人总是会迅速成长,就像某位为战神冠名的前奴隶,但前提是必须还有改正的机会。

方斯凝视芷唯依的眼睛渐渐变得浑浊,然后身体一歪,倒在了血泊之中。

…………

……

在射杀了应该是指挥的人,河对岸便响起了又一连串口哨声。这次的意思大概是撤退,因为我看到所有敌人都站了起来,彼此拉开很大的距离撤向河流。

我趁乱偷袭了其中的两个,剩下的人也不选择渡河地点,跳进汹涌的激流之中奋力游向对岸,她们之中,至少有半数会被河水冲走,变成肿胀的浮尸。

她们袭击过来的时候应该聚集了十人以上的战力,活下来的最多不过三成。可以说,我暂时摧毁了她们的追击能力。

大雨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不出一时,我们身后的河流将变成一道没有高度的坚墙。

现在,我和艾茵终于可以放下后顾之忧,游刃有余地逃走了。

…………

……

听到活人祭祀流言的冰蓝一行人来到传闻中的那个地洞前,发现了一个在洞口放声恸哭的祭司。

她不顾自己已然湿透的身体,跪坐在大雨中嚎哭不止。

“神明啊!你真的抛弃我们了吗!”

若雨和冰蓝对视了一眼,然后单手揪住祭司的领子把比自己高一头的祭司拎了起来。

“你是何人,何故哭喊?”

祭司的眼瞳短暂地聚焦了一下,然后又涣散了起来。

“地上的首领又如何……我等失去了我们的神明……”

“你的精神是否正常?”若雨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问道。

祭司根本不回话,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碎碎念。

“这样肯定问不出什么了,我们进去吧。”冰蓝指了指洞口,说道。

挤进狭小的洞口,冰蓝等人骤然意识到“别有洞天”这个俗语是什么意思。洞中千奇百怪的岩石与蜿蜒洞底的细流让她们自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若雨提着灯沿水流向内探索,一路上,她们并没有看见任何尸骨。

“没有遗骸,看来用活人祭祀的传闻只是捕风捉影呢。”冰蓝分析道。

“也可能是祭祀的人只是强迫被选为活祭的人走进去,却不知道这个洞有其他的出口吧。”

“有道理呢……”

又走了一阵,若雨忽然停下了,她抬起头看着岩壁。

“此处有痕迹。”

若雨将火把向上抬了一点,冰蓝依稀看见岩壁的高处有一个偏平的小洞,洞口周围有什么硬物刮擦的痕迹,而且还不少,像是有什么东西经常进出此处的样子。

站在冰蓝肩头的露维埃移开视线并眨了眨眼,本来她是能在黑暗中看清洞口的,现在反而因为火光而花了眼。

“若雨,你上去看看。”

若雨点了点头,将火把交给冰蓝,向后退了几步,助跑起跳,借助一块立起的石笋跃至洞口边缘,扒住湿滑的边缘爬了进去。

过了一会,若雨从小洞中钻了出来,跳回冰蓝面前。

在火光的映照下,冰蓝觉得若雨的脸上少了几分血色。

“里面……有什么?”冰蓝小心地问。

“请做好心理准备。”若雨的声音低沉,她似乎真的被吓到了,连说话都顾不上文言了。

能让若雨动摇到这种程度,里面的东西让冰蓝不敢想象。

“是堆积成山的尸骨吗?”冰蓝怯生生地问。

“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洞窟,是空的。”若雨的话让冰蓝稍稍有些安心,“但墙上有东西。”

“是什么?”冰蓝又好奇又害怕。

“是记号。”若雨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四个竖道,一个横道组成的记号。”

“记号……”冰蓝有些不解,这种最常见的计数记号到底有什么可吓人的,“有多少个?”

“我不知道……顶上、地上、岩壁上……密密麻麻,全都是这样的记号,用爪子刻上去的,看得见的地方没有一处是空白……”

听到这里,冰蓝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想象一下,就让她浑身发毛。

“到底是……代表什么的记号啊……”

“不知道……如果是每一划代表一天的话,刻下这些记号的人,比黑羽大人活得长久得多……”

死一般的寂静倾覆在火光照亮的范围之内,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不知是谁最先移动脚步,她们用比进洞时更快的脚步离开了令她们后悔进入的地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