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告诉我的消息令人堪忧，我的左臂有可能落下永久残疾。
我躺在床上，望着被房檐遮住半边的天空，嗯嗯哦哦地敷衍着医官的嘱咐。
说实话，我不是很担心手臂的伤势，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另一件事。
现在我的状态，是绝赞软禁中。
无关人员禁止探望，连艾茵和狼姐都在其中之列。
肩上的伤势、神秘蝎人少女的身份、与忍之间的勾心斗角……我疲惫的心灵已经不想在考虑这些事了，我心心念念的唯一一个人，就是妹妹艾茵。
我好想见她……好想让艾茵陪在我身边。为什么我要受到这样的对待？为什么就连回乡之后也要与艾茵隔绝？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痛苦，让我的心灵前所未有的脆弱。
侧卧在床上，眼睛没有焦点地注视着除了流云别无他物的蓝天。
我总算是理解狼姐对我说的“要试着离开妹妹独立生活”的意思了。我虽然可以常年在外探索狩猎，但心理上从未做到与艾茵分离。
不久之前，冰蓝前来探望我，带来了狼姐和艾茵已经知道我暂时脱不开身的消息。她没有停留太久，或许是不想被忍她们怀疑。
日头过了正午，我没有碰一口送来的午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至少在梦中，让我见见艾茵吧……
…………
……
消沉到如此地步的芷唯依，冰蓝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在几时前，芷唯依还不顾受伤之躯冲入树林对袭击者穷追不舍，现在却一副失去生活动力的颓废模样。改变的转折点是传令员向芷唯依宣布了禁足疗伤的事，准确地说，是传令员念出“无关人员禁止探望”这句话的时候。
如果说外出狩猎和游行还都是来日可期，这次的软禁则是不知道何时会结束，或许要等到黑羽的疑心消失那天——这个日子就难以预测了。
每每回想起芷唯依背靠自己眺望窗外的身影，冰蓝就觉得心中泛酸。冰蓝意识到，放任川佐忍越久，对芷唯依的内在影响就越深。而且不仅是芷唯依，冰蓝的心境也在渐渐改变。
但是，现在还不能出手。冰蓝的优势还没有转化成胜势，她必须等待，等待对方按耐不住祭出最后的手段。
冰蓝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走廊与若雨擦肩而过的时候，本想把若雨叫进房间再嘱咐几句的冰蓝最终没有开口。现在是关键时刻，要尽一切可能避免被川佐忍察觉端倪，而且要交代若雨的事也都说完了，自己想要叫住若雨，其实是想要寻求心理安慰的成分居多。
独坐屋中的冰蓝忽而觉得自己很孤独，明明与芷唯依还有若雨都处于同一方，每个人却都要各自为战。
冰蓝打开了书案上的卷轴，提笔拟写了一道为芷唯依请功的请示。
用这个刺激一下川佐忍吧，如果能迫使她提前行动，对自己和芷唯依都是好事。
…………
……
冰蓝到底还是低估了川佐忍的危机意识，当天晚上，在还没得知有人为芷唯依请功的情况下，川佐忍就来到了十楼的会议室。
刚刚躺下的黑羽从里间来到会议室接见，连仪容都没有多加整理。
“黑羽大人！我调查到那个刺客的消息了！”川佐忍急切地说。
“说。”
“她的身份成谜，但有一点能确认了，她是沃姆聚落的人。”
“沃姆聚落？”黑羽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却记不清了。
“是的，它是数十年前闻名南方的大聚落之一，当年异常强盛。这个聚落以劫掠为生，聚落里每个人都是强大的战士，而且嗜血好斗。单论战斗力的话，沃姆聚落甚至超过了同时期您的聚落。”川佐忍斟酌用词，谨慎地隐瞒并歪曲部分信息以免黑羽想起川佐忍不想让她想起的事情来，“大约二十五年前，周遭的几个聚落趁沃姆聚落的大部分人外出狩猎的时候联合起来将其剿灭了。沃姆聚落外出的大部分人得以保留。虽然没有再建立新的聚落，这些人有很强的同族意识。您的聚落已经扩张到将原沃姆聚落的势力范围完全纳入边界之内的程度。有理由相信，这些危险分子的后嗣现在散居在聚落的各处。”
真假参半的消息让黑羽紧张不已，她低头思索起来。
川佐忍当然不会给黑羽想明白的机会，继续施压：“袭击您的事，如果不是芷唯依大人的计谋，那就必然是有组织的暗杀！如果沃姆聚落的人都像今天的刺客一样厉害……”
黑羽的额角渗出了冷汗，双眼之中出现了动摇的神色。
“忍，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川佐忍就等着黑羽这句话，将事情交给川佐忍而不是她自己思考，接下来的事就十拿九稳了。
“黑羽大人，您应当彻查聚落中所有原沃姆聚落的人，尤其是中央聚居区。另外，天之阁内也有可能存在沃姆聚落的族人，为保证您的安全，彻查期间要严格限制对您的觐见，并禁止内部人员擅离和外部人员擅入。”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被忽悠得有些混乱的黑羽摘下了戒指，交给川佐忍，“你来拟写命令，由你全权负责！”
“遵命！”
川佐忍双翼交叠，捧起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
……
咚咚咚——
“进来。”
一个侍卫应声进入了冰蓝的房间，走近后低声说了一句：“黑羽大人仍未就寝。”
冰蓝点了点头，侍卫原路退出了房间。
大约一时前，冰蓝就得到了川佐忍深夜觐见黑羽并捧着戒指出来的消息。直到现在黑羽都还没睡觉，冰蓝大致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现在，该自己行动了。
冰蓝脱下总务的制服，换上一件有些小了的素色单衣——那是自己尚未出任文官之时，作为黑羽近侍的服饰。
轻手轻脚地上了十楼，冰蓝没有被已经替换成自己人的侍卫阻拦就穿过会议室来到了黑羽的卧室。书案前，黑羽正挑灯翻阅垒在桌上的卷轴。
“黑羽大人。”冰蓝轻声呼唤道。
“啊？是冰蓝啊……”聚精会神的黑羽先是打了一个激灵，好像稍稍有些受惊，但当她看见来者是冰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安心了许多，“很久没见你穿这一身了。”
这就是冰蓝的优势之一，她在作为总务之前，还有黑羽贴身侍女的身份，拥有一项川佐忍永远得不到的权力，那就是任何时间都可以免通报直接进入黑羽的卧室。冰蓝在成为总务之后出于礼节上的考虑没有动用过这项特权，而川佐忍也习惯成自然地认为冰蓝以后也不会用。从川佐忍开始轻视冰蓝的那一天起，她就变成了温水中的蛙人。
“请用些宵夜。”冰蓝将手里的餐盘和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饮料放在黑羽的桌案上，“您需要我为您更衣吗？”
“啊啊，来吧。”黑羽接见川佐忍的时候穿着正装，回屋之后也没换。听到冰蓝的提议才觉得浑身拘束，便抬起双手让冰蓝宽衣，“这个是什么？看起来像泥水一样。嗯……还挺香的。”
“这是咖啡。”冰蓝将黑羽的外套脱下，然后披上了宽松的绒衣，“能够缓解您的疲劳。”
“好像听说过……记得这个东西是苦的吧？”
“如果是加工手法好的咖啡豆磨成粉冲泡的话，是不会苦涩的，而且我在里面加了蜜水和奶油，味道很棒的哦。”冰蓝照搬获得这些咖啡豆时，芷唯依告诉她的话。
“我尝尝……嗯！真是好味道！”
“黑羽大人，您还在为公务操劳吗？”冰蓝坐下来翻看卷轴，“我可以为您分忧吗？”
贴身侍女是没有权力擅自翻阅公文的，但冰蓝还有一顶“总务”的帽子。这两个身份合在一起使用的时候，整个天之阁没有任何人有足够的权势与冰蓝相提并论。
“哦哦！我正愁看不完呢……”
冰蓝挪了一下位置，和黑羽并并肩而坐，说：“您还没看的这一堆，我帮您把内容重复、言辞繁琐、可信度不高的排除掉，将重要的部分标注出来给您。”
“那可真是太好了！”黑羽边吃边说。
这些卷轴的内容其实差不多，都是对上午袭击事件的调查和分析报告，用词极其繁冗，而且每个细节都展开分析且很少给出结论性的描述。这倒是符合黑羽“巨细无靡”的要求，但冰蓝一眼就看出来着是故意用来消耗黑羽精力的。
大半夜送来一堆这种东西，应该是川佐忍想要让黑羽无暇干扰自己，借此机会完成一些不可告人的事。
冰蓝只用了不消一刻就将重点整理出来，恰好黑羽也吃完了夜宵。
“黑羽大人，我先不打扰了。”
“嗯，冰蓝你早点休息，不要熬夜哦。”
冰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尽管黑羽疑心导致其判断连连失准，但至少黑羽大人仍然关心自己。
一想到自己对黑羽做的事情，冰蓝甚至还有点小愧疚。
离开了与卧房连通的会议室，冰蓝低声对门口的侍卫嘱咐道：“无论是谁，也无论多紧急，天亮之前再有给黑羽大人送公文的，一律挡驾。”
…………
……
多亏了冰蓝的协助，黑羽很快就看完了报告。放下最后一卷的时候，黑羽突然察觉到了异样——自己不困了。
明明冰蓝来之前自己都快趴在桌上睡觉了，现在反而精神头十足。以前那些文官总会在夜里送来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完的公文，今天门口却没有任何动静。
“嗯……睡不着怎么办呢……”黑羽在房间中来回踱步，猛然间发现了长久以来都被自己当做墙壁花纹一样的书柜，“对哦，还有这个！”
黑羽的书柜上放着的是前月由各郡送来的地方志，一个月一更新。因为记载的基本都是千篇一律的无聊事，而且字里行间充斥着大量数字统计，以前黑羽失眠的时候就会从这里拿几卷下来看，一会儿困意就来了。
回想起来，黑羽已经有将近一年时间没有“享受”过失眠这种奢侈的烦恼了，连篇累牍的公文总是能在自己看完之前再一次堆满桌案，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每天不足六时，基本上沾枕头就睡着。
“我来看看……”
黑羽从上面抽了几卷下来，以被冰蓝看见了一定会委婉提醒自己注意形象的姿势侧躺在床上，摊开卷轴过目。
“水灾、山火、歉收、工程落成……就没点新鲜事吗……嗯？”
翻到一个靠近边界的郡所提交的地方志时，黑羽突然停住了。上面用平实的语言记录了一桩令黑羽震惊的大事。
【
317年夏第二月第五日，狩猎队过境，押解叛乱郡郡长一名，郡府人员二十四名，外聚落同谋一名。接收移交叛乱人员二十四名，关押于郡府附属监牢。第二十一日，移交邻郡新任郡长，二十四人均无意外死亡、受伤情况。
附：狩猎队移交叛乱人员公文抄本
叛乱人员移交邻郡公文抄本
】
怎么回事？就在不久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人报告？
黑羽把邻郡的地方志找出来，发现同一时间对此事的记录连一个字都没有。
“……”
黑羽越想越不对劲，她找出了移交公文的抄本，其中狩猎队移交叛乱人员的那份，黑羽一看遣词用句就认出了是芷唯依的手笔。而那份抄本末尾的“此处为黑羽聚落狩猎队总队长印（抄本免捺印）”注释也证实了这一点。
黑羽捧着卷轴想了许久，翻身下床来到房间的角落，那里有好几个大箱子，装的都是近期没看完累积起来的公文。黑羽循着日期找到一个月前的几个箱子，一个一个翻找起来。
花了将近一刻，黑羽终于在一堆全聚落范围内的民意调查详情中找到了一篇混入其中的上行文。这是芷唯依的亲笔信，上面的蜡封已经被拆开了，信上清楚地记录了边境郡叛乱和平叛的全过程。
地方事务的总负责人是川佐忍，地方官的上行文和狩猎队在中央聚居区外寄送的公文也都是川佐忍和其部下负责管理上交，但地方志属于史料文官的责任范围，上司是冰蓝。
把如此重要的公文混进一堆既不重要也不紧急甚至都没必要看的分析报告里，显然是整理提交的人不想让自己看见，没有扣下不上交的原因，应该是为自己留条后路。
“川佐忍……”
黑羽暗暗握拳，咬牙切齿地默念这个直到刚才还深得自己信任之人的姓名。
尽管患上了重读妄想症，但黑羽并不昏庸。当她的疑心指向一个无辜者的时候，的确会给那人扣上很多不存在的“罪名”；但如果被黑羽怀疑的对象真的有所图谋，黑羽的疑心总能引导她找出真相的痕迹。
“给我唤川佐忍过来。”再次穿戴周正的黑羽来到门前，对侍卫说道，“让她带着我的印戒过来。”
几分之后，川佐忍就在会议室里见到了精神抖擞的黑羽，她容光焕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被睡意和繁文困扰的状态。
“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黑羽开门见山道，“刚才有人为芷唯依请功，对此你怎么看？”
“我认为应当以‘纳入下次内阁会议讨论’的形式暂时搁置起来，毕竟事情刚刚发生尚未查明，而且眼下彻查沃姆聚落残余之事更为紧迫……”
“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黑羽注意观察川佐忍的表情，“我说的是芷唯依平叛的功劳。”
尽管川佐忍已经预料到黑羽可能会发现自己一直隐瞒的事情，也在脑中演练了好几遍应对各种情况的反应，但真的被黑羽问起时，仍然无法克制眉宇间那一瞬间的动摇——毕竟，黑羽发现此事的时机对自己来说太糟糕了。
川佐忍细微的表情变化自然没有逃过黑羽的眼睛。
“平叛之功不亚于救驾啊，现在两件功劳都加起来了，你说说看，应该怎么奖赏？”
黑羽没有质问川佐忍故意隐瞒的原因，因为黑羽料到她一定会准备一套说辞为自己开脱，问了也没意义。
“应当将芷唯依大人的功绩昭告全聚落，并由您的亲信率领仪仗队簇拥芷唯依大人游行周遭聚居区，亲口宣告功绩。”
“照你说的去办吧。”黑羽不等川佐忍说完就下达了指示，“戒指留下，你即刻去准备，明天一早出发。”
“请您三思！”川佐忍没有了往昔的从容，她俯身以恳切的语气说：“现在彻查事宜还未开展，此事甚是紧急，在下作为负责人……”
说到这里，川佐忍突然打住了。
被黑羽的“突然袭击”打乱了思绪，川佐忍一时间失去冷静说了欠考虑的话。她在短暂的迟疑间飞速开动脑筋，拼命思索。
如果以“彻查行动负责人不能离开”为由劝阻的话，黑羽有可能把负责人的职务直接交给冰蓝。
布局到这个地步何其不容易，如果在这里出了差错，丢掉总负责人的地位，川佐忍无疑是满盘皆输。
现在必须换一个理由……
“我提议由冰蓝大人担此重任，她与芷唯依大人深交已久，应该能更好地……”
“冰蓝体弱多病！你让她在外奔波是何居心！”黑羽拍案而起，厉声斥责道。
躲开了一个陷阱，却又一脚踩进了一个更大的，川佐忍不敢再多说话了，低头于两翼之间，请求恕罪。
“川佐忍。”黑羽坐回榻上，语气舒缓了许多，“内阁中有传言说，你一直在暗中排挤冰蓝，想要独揽大权，该不会是真的吧？”
“断无此事！”
黑羽说这话似乎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虽不知道她有什么用意，但此时的川佐忍只能顺着黑羽的意思走了。
“既然如此，就不要对我的命令有疑问。懂了吗？”
“遵命。”别无选择的川佐忍只得答应，但她并未完全放弃，“我即刻准备，只是出于安全考虑，还请您允许我替您发布天之阁戒备禁令。”
禁令是彻查计划的第一步，内容是禁止一切人员出入天之阁十楼，除非黑羽召见。连冰蓝这样的首席贴身侍女也包括在禁令之内。
借由彻查计划排除以芷唯依为首的敌对势力是一个大行动，为了保证计划成功，川佐忍需要足够的权力和支持，获得这些的方式就是利用黑羽的印戒发布命令，限制对手的行动、任免己方人员、增加自己的权力，只要印戒还在自己手里，这一切都能逐步实现。
只可惜，川佐忍到现在只拟好了一道戒备的命令。毕竟她只有勾爪，就算利用特制的笔套书写，一笔一划都需要移动整只翼手才能完成，书写速度比起那些拥有五指的人要慢得多。期间这点时间能拟好一道命令已经相当不错了。
“准了，下去吧。”
“在下告退。”
川佐忍起身离开，将刚到手只用了一下的戒指留在了会议室内。
对川佐忍来说，情况还不算最坏。黑羽没有向她问罪，是因为黑羽虽然对川佐忍起疑，却也没有因此增加对芷唯依的信任。黑羽并没排除平叛之事是芷唯依与地方官串通起来捏造的，她将川佐忍和芷唯依同时支出去的原因，是想排除一切干扰好好思考一下。
当然，黑羽不会想到，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失眠，写有芷唯依平叛记录的地方志恰好就在书柜最好拿的位置上，这些都不是巧合。
比起跳出来当面对质的芷唯依和不得不自己下场诱导黑羽的川佐忍，冰蓝若是想让黑羽注意到什么事的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