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1
在角落裡,兩個抱着膝蓋的人縮在陰影中,幾乎團成了一個球。轟響傳來,他們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頭頂,只不過手掌和頭皮保持了相當遠的距離,不禁讓人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在保護自己的腦袋。
“哥,怎麼辦啊,那頭怪物要殺進來了啊。”
“別慌,你還不知道嗎,世界上哪有比這裡還堅固的宅子,只要這大黑門還立着,它就一定進不來。”
“可是哥,你躲在離門這麼遠的地方,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啊。”
第三次衝撞來了,這一次伴隨着火焰,黑色的鐵門在高溫下發出瑩瑩的淡光,白色的霧氣從上面升起,更多的裂縫出現。
女人和孩子們尖叫起來,大人把兒童摟在懷中,老人們閉上眼睛向天祈禱。有些人在哭訴,有些人在抱怨,還有些人甚至已經放棄了表情,安靜地等待着死亡。
“我們怎麼辦?我們不會死在這裡吧?”
“放心吧,艾洛恩和賽弗涅那女人都還在,一點問題都沒有。”
“可是,你看到她們的人了嗎?”
“……沒有。”
“那要是她們已經……就是,沒辦法來救我們了,怎麼辦?”
哥哥瞪了弟弟一眼,說道:“別瞎說。”
弟弟還想要回話,被哥哥訓斥之後只好閉上了嘴。
哥哥低下頭來,看着地上的花紋,這華麗的大理石地板在鎮上可沒有,但他沒表現出任何垂涎或艷羨的意思,甚至沒有正眼看它們,心思都在別處。
如果,真的只是如果,艾洛恩和賽弗涅都死了……
想到這裡他打了個寒顫,但沒有就此打住。
那安鉑鎮的戰鬥力就只剩下還活着的那部分衛兵了,他們能擊潰魔獸和魔女嗎?
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多想,答案誰都知道,經常被抓去跟衛兵關在一個屋子裡的他自然更加清楚——不可能有勝算,即使衛兵們每個人都超水平發揮,也只是延緩死亡而已。
那,如果連衛兵都失去了,我們這些平民……除了等待宰割,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說,要是不靠衛兵和賽弗涅她們的話,我們倆到底能做什麼呢?”
面對哥哥突然的發問,弟弟愣了一瞬,然後苦笑着答道:“能多跑一段是一段吧。”
“為什麼這麼說?”
弟弟想了想答道:“因為你看,沒有衛兵的話,大家肯定都各跑各的,任何一個人既是獵物也同時是其他人的誘餌,這不就變成一個概率問題了嗎?”
哥哥愣了一下,他本來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弟弟的回答意外的挺正經挺有水平。
弟弟繼續說道:“我們跑得越快越遠,在後面替我們當誘餌的人就越多,我們就越安全;但是隨着誘餌的減少,我們被當作獵物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們就會成為別人的誘餌,這時候除了再跑快一點也沒別的辦法了。”
“但是誘餌一次只有一批對吧?在這一批被吃掉前,其它的所有人都處於安全期之內,誘餌掙扎得越久,剩下的人能存活的時間就越長。”
弟弟點點頭:“是這麼回事,距離越遠速度越快的人存活率就越高,但是在每一次魔獸捕獵的過程中,誘餌決定的是其他所有人的生存機會。”
哥哥深吸一口氣,再次低下頭來,心情稍微有了一點變化。
很快,第四次衝擊到來了,魔獸的攻擊簡直像是一步一步到來的審判,牆壁上的裂痕每蔓延一次,就有更多人失去信念陷入絕望中。它不僅是在削弱宅邸的防禦,也是在消磨人心的鬥志。
兄弟二人保持着沉默,他們既不會恐懼地哀嚎,也不會抱團痛哭流涕,只是靜靜地等待着事情發展。
遠處,大門邊上,爭吵聲傳了過來,一名衛兵和身邊的護理者似乎產生了激烈的衝突。
“讓我去,待在這等死算是個什麼事!”
“不行,你的胳膊被灼傷了,已經不能持盾了,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條!”
“那待在這裡就能活命嗎?”衛兵說話的時候,同時也看着其他人,“待在這裡,哭,就能救活我們嗎?”
護理者沉默了,但是大廳中央的男爵卻出面了:“不要心急,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也要保持信心,這座宅邸不會崩毀的。”
話音未落,巨狼再一次衝撞在牆壁上,水晶吊燈在劇烈的晃動下搖擺不止,一根固定索因此崩斷,整個吊燈向一邊垂落下來,嚇的下方居民一陣驚叫,紛紛轉移位置擠到了更靠角落的位置。
“哥,這地方,不會真的要塌吧?”
“我也不想啊,但是魔獸的體力是無限的,這座房子能承載的攻擊卻是有限的……”
“那我們不就完蛋了嗎?”弟弟有些慌了。
“是的,我們完蛋了,”哥哥抬起頭,看着那個苦苦支撐着身形完整的吊燈,“如果我們只是坐在這裡等着天花板落下來的話。”
“……?”
“海斯坦,你真的想死在這裡嗎?”維爾德突然正色問道。
“你在說什麼啊,當然不想啊!”
“那你想死的時候,被人貼上令人唾棄的小混混的標籤嗎?”
海斯坦看了看男爵的方向,堅定地搖了搖頭。但他對維爾德突然有些擔心:“你為什麼突然問這些?”
“那個衛兵剛剛說的東西,突然讓我想起另外一句話,”維爾德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細細品味着手感,“無論做什麼……”
“都比坐以待斃好,”海斯坦點了點頭,“我也記得。”
他接着問:“但是你到底想做什麼?”
“你沒發現嗎,海斯坦,從走進這大門到現在,所有人都在抱團,除了孤兒寡女之外,只有我們倆孤零零地坐着,”他掃視周圍的家庭們,眼神複雜,“我們倆兄弟從小形影不離,一起學習一起玩耍一起挨揍……確實很開心,但是現在回頭看,我們除了彼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不是嗎?”
海斯坦愣了一下,低頭想了想,沒有抬起頭來。
“我們為了尋找朋友和夥伴出門遠行,結果卻被人騙了,他們全都是騙子,看中我們的身份和財富;於是我們又跑了,去加入了幫派,結果呢,這些人根本就沒有不同。我們自以為找到了歸屬,結果被人賣了還幫着他們數錢。”
維爾德輕聲說著,語氣中沒有激烈的情緒,海斯坦卻聽得沉重,一言不發。
“我們倆現在一無所有不是嗎,財富、名聲、朋友、前途,我們倆什麼都沒有,只是兩條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寄生蟲。我好不甘心啊,我還年輕啊,我才二十多歲啊,要我以這樣的身份死在這裡,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的!”他一把抓住海斯坦的肩膀,促使他抬起頭來直視自己的眼睛,“我想活下去,海斯坦,我從未這樣迫切地擁有一個慾望,我想要活下去啊!”
海斯坦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看着維爾德的眼睛,覺得那裡面燃燒着的東西是如此刺眼,難以直視。這種感覺,以前只在賽弗涅身上才有過。
2
“我也想,但是……”
“那就聽我說,我有個簡單的計劃。”
維爾德將海斯坦拉到身旁,在他耳邊窸窸窣窣了幾句,後者的臉色越發難看。
“你不是說你想活下去嗎?!”
“你懂什麼,這叫向死而生!”維爾德一臉感到不爭氣的表情,“再說了,世界上難道還會有比坐在這裡等死更差的選項嗎?”
“好、好吧,既然你這麼說了,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海斯坦抬起頭來,也沒有一開始那般怯懦了,“但是你向我承諾一件事,不管發生什麼,我們倆要待在一起!”
“好,同生共死!”
兩兄弟一擊拳,同時站了起來。周圍的人們紛紛向他們看去,這兩人的氣質明顯和其他人不同。
“大家別急着放棄,我們倆還有一個主意!”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人發出了質疑的聲音。
“那兩兄弟在幹什麼……”
“他們能有什麼主意?”
“他們想幹嘛,還嫌狀況不夠糟嗎?”
“等等,等等,大家先別急着否定,先聽聽他們要說什麼吧!”醫生此時卻站了出來,向大家擺了擺手,然後又低頭說道,“男爵大人,你是不是也表個態……”
男爵背對着那邊,似乎不太關心:“我沒什麼態要表,讓他們自己說吧。”
“現在,我想問一個問題,”維爾德大聲說道,盡量蓋住其他人的竊竊私語,“大家覺得,這裡還能撐多久?”
“也就是說,這座房子還能承受幾次魔獸的攻擊?”海斯坦補充道。
“我怎麼知道。”有人說。
“就是啊,這誰清楚啊。”
“這你得問男爵才行,如果他願意回答的話。”
在一片無意義的討論中,一個衛兵舉起了手,就是之前爭吵的那個。
“三次!”
數量之少,立刻引來了周圍人的討論。
“我覺得,怎麼也得個六七次吧,雖然現在看上去很嚴重,但還沒有影響根基,三次恐怕還不夠。”大鬍子的男人說道,他是鎮上的泥瓦匠,很顯然了解地更清晰一些。
他們的發言逐漸引導了話題的方向,更多人提出了自己的答案。
“四次!”
“我也覺得是四次,頂多五次。”
“我不信,這房子這麼豪華,不可能少於七次!”
大家紛紛用話語說出了直覺中的答案,維爾德滿意地點點頭,至少現在大家沒有致力於質疑他們兄弟的居心了。
他再次大聲問道:“好好,那現在,有人認為這棟房子可以一直支撐下去的嗎?”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沉默着。
“那看來我們都清楚,無論究竟要幾次,這棟房子都必將迎來覆滅的結局。請允許我問出這個問題——到時候,怎麼辦?”
又沒有人說話,只有一個女人輕輕啜泣起來。
“你們有主意嗎?”醫生問道。
“有,”維爾德點點頭,“但決不是什麼好主意,也不是什麼完美的解決方案,只是一個比等死稍微好一點的選擇而已。”
“說說看。”
海斯坦接話道:“我們中有老人、有孩子、有較為瘦弱的女性,當房子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只有逃跑一條路可以選擇,但是對這些人會相當不利,魔獸會窮追不捨,他們首先就會淪為獵物。”
“那怎麼辦?你不會說想要放棄他們吧?”一個男人質問道。
“不,恰恰相反,我們要‘放棄’的是其他人。”
“什麼?”周圍人立刻評論起來。
維爾德沒有理會,繼續說道:“現在不分職業不分年齡不看地位,單單就能力來說,有些人連自保都困難,有些人則有能力保護別人。在這些人當中,還有一部分人同時也有意願對別人給予援手,我的主意,就是針對這些人提出的。”
海斯坦接著說道:“逃跑需要時間,魔獸不會給我們時間,我們只能靠自己爭取。但在無力與它抗衡的情況下,只有依靠‘誘餌’——我們需要一部分勇敢的人將自己暴露在魔獸的爪牙下,為其他人爭取時間。”
“那是自殺!”
“如果活下來了就不算自殺,”海斯坦指了指門外,“這座房子有不止一個門,我們可以利用這一個魔獸尚未察覺的優勢溜出去。一部分人……我們暫且稱為敢死隊吧,敢死隊會快速向鎮內移動,然後迅速散開,那裡地形複雜,魔獸一次只能選擇一個獵物,誘餌的價值和爭取的時間會最大限度地提高!同時,如果夠幸運的話,敢死隊也不一定有去無回,利用對地形的熟悉也一樣能夠擺脫怪物,在場的有些人已經見過雇傭兵艾洛恩這樣實施過了。”
維爾德點點頭:“剩下的人,則在魔獸離開后從後門離開這裡,徑直離開鎮子。這是另外一個條件,我們必須在房子完全坍塌之前實施計劃,不能讓它佔了先機,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但你這不是讓人去送死嗎?!”一個老人抗議道,“我一個兒女都不想失去,難道不行嗎!”
“那不叫送死!”維爾德毫不示弱地大聲反駁道,“那叫向死而生!而且自始至終,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帶着可以讓家人驕傲一輩子的榮譽!”
“我參加!”爭吵的那名急性子衛兵高高地舉起手來。
“不要!”一名女人突然撲上來,拉着他的胳膊就往下扯,“我還懷着孩子,孩子不能沒有爸爸呀!”
“不行,蓮娜,我希望孩子能夠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作為英雄的後代降生,而不是和媽媽一起葬身火海!”
女人的眼角一下子就紅了,她哭訴着,滿是不情願:“但為什麼是你啊!不是還有其他人嗎?!讓他們去啊!不能是你啊!”
“蓮娜,看着我!”衛兵一把摟住自己的女人,緊緊盯着她的眼睛,“我是個衛兵,即使所有人都逃走了,我也不能逃!更何況我還是一個父親,即使我還沒見到他,即使我還沒聽到他叫一聲‘爸爸’,但我什麼都會去做!就算我這條命只能夠為你和他爭取三分鐘的時間,我也覺得值了!”
“好!”男爵身旁的衛兵站了起來,“我也去,這孩子以後不叫我叔叔可不行!”
“我當然也得去,賽弗涅都沒逃呢!”又一名衛兵站了起來,臉紅了一下,小聲自言自語道,“我要是逃了,哪有臉向她表白……”
“哈哈哈哈,這小子,竟然想着要追求安全官大人啊!”一個男子從人群中站了起來,大聲廣播了那名衛兵的私人秘密。
“堂哥,你幹什麼?!”紅了臉的衛兵責怪道。
“嗯嗯?竟然問我要幹什麼?”男子粗暴地一把摟住他,用拳頭頂着他的腦袋,“當然是跟上去幫你啊,這可是讓那個高傲的金天鵝當我弟妹的唯一機會啊!”
“那我也去!”
“我也去!”
“給我留一個名額!”
“我、我也去幫你們!”
越來越多的人響應號召,站了起來,大部分是衛兵,一般人也不在少數,甚至有幾個女性也不懼危險主動報名。大廳里萎靡的氣息逐漸散去了,這少數幾個人的氣勢就足夠點燃大家的鬥志。
“喂喂,這可是一去不回啊!”醫生大聲說道,他伸手推了推身旁的男爵,“男爵大人,您是怎麼想的,這樣真的好嗎?”
“我覺得這個計劃挺好,”男爵沒有表現出過多擔憂,“用少數人保全了大多數人,同時又給了這少數人以活路,不至於完全的死路一條,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我後院拴着幾匹馬,如果它們還沒有掙脫跑掉的話,可以給你們作交通工具。”
見到男爵的肯定,維爾德兩兄弟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
“那就代表這個方案通過了,再過三分鐘,敢死隊就會出發,然後再過五分鐘,其他人從後門離開上山。”
維爾德接著說:“到時候我和海斯坦會在敢死隊里打頭陣,請大家聽我們的指……”
“什麼?!”
一聲驚呼蓋過了其它所有聲音,在大廳里回蕩着,所有人都向那邊望去,那是男爵,連醫生都沒有看清他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的。
“你們倆,”男爵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你們也要去嗎?!”
“嗯,我們要去,”海斯坦堅定地點了點頭,“這是我們提出來的,總不能讓別人送命我們倆旁觀吧。”
他和維爾德對視一眼,說道:“更何況,是時候改變一下我們在大家眼中的形象了。”
男爵則根本不管不顧,大聲吼道:“不行!我說不行,我不允許你們倆去!”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給我聽話,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男爵氣得狠狠跺腳,但他一時之間忘記了自己還有傷,疼痛使他渾身一軟,跪坐在地上。
維爾德上前一步:“哼,你口中念叨着‘榮譽’‘尊嚴’‘教養’甩開了我們,把我們貶得一文不值,現在還要我們聽你的指示嗎?我們才不會哭着求你原諒,現在是證明時間,證明我們就算離開了你,仍然是一個完整、獨立、不需要感到自卑的人!”
海斯坦緊接着跟上,站在了維爾德身旁:“出了這道門,你可就再也沒資格對我們評頭論足了,好好珍惜這幾分鐘吧,男爵大人,不對,應該說,父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