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兄弟二人

1

“哥,你快点啊!”

“我难道不想吗!别勒着我的腰,我要断掉了!”

“这我也不想啊,再往后去一点我就要被烤熟了,马尾巴都快没了!”

一匹高大英俊的白马从大片的烟尘中冲了出来,但是它背上的却不是什么王子,而是两个头上顶着杂草的狼狈不堪的男人。

白马像是箭一般冲破了烟尘的屏障,身后缠着的飞灰迅速消散在空中。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匹好马,快速、矫健、强壮、漂亮,也难怪会被选作男爵的私人座驾了。

只不过,即使是这般的宝马,在现在的状况下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海斯坦转过身去,那道因为房屋倒塌而产生的烟尘此刻正在发光,橙红色的光芒从中心开始迅速扩散着,最外层的尘埃也因此舞动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哥,快转向啊!”维尔德焦急地拍打着兄长的肩膀,完全不知轻重,后者疼得龇牙咧嘴。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何况是这无形的烟云,火光高速席卷着一口气突破了过来,如同海啸冲击着沙滩,顷刻间就吞噬了一切。

“来了来了,烫烫烫啊,哥!!”

“我知道,别打了!”

维尔德竭尽全力地拉扯着缰绳,这辈子都没这么用力过。若是在正常的行驶中这样对待马屁,轻则遭到反抗,重则人仰马翻。可现在是特殊情况,他恨不得在马的脑袋上按一个容易持握的木把手,不至于像现在这么费劲。

“这马疯了,它不听话!”

这也是难免的,动物毕竟不像人这么有勇气。

海斯坦眼看着烈火迅速接近了自己,心中焦急难耐,他在怀中摸了摸,一个硬物的形状从掌心中传了过来。

“这是啥?”抽出来一看,是个烧了一半的粗木棍,他这才想起来这根棍子的来历,“谢谢你,艾洛恩!”

他将棍子向身后伸去,四溅的火星立刻点燃了木棍的头部,他顺势将点着的那一面狠狠戳在白马的右边屁股上,身下坐骑哀嚎一身,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左边偏转。

“干得好!”

维尔德正准备踢马的肚子,没想到它竟然自己加速了起来,力度之足连自己都差点向后仰倒。白马险之又险地躲开了火流,钻进了旁边的岔路。

“耶,牛逼!”

“耶!”

海斯坦抬起一只手,维尔德都不用看就知道他要干什么,转过身也伸出一只手,两人响亮地击了个掌。

这两人算是高兴了,但是还有其他“人”不高兴,而一旦有“人”不高兴了,那肯定就有其他“人”要倒霉。

维尔德正准备回头去操缰绳,但是突然感觉不对劲,即使现在是从马背上看去,转角处的那栋楼也摇晃地太厉害了。很快,他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海斯坦,低头抱紧我!”

维尔德迅速转身一踢马肚子使它保持速度,海斯坦则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先按兄长说的做。

就在几秒后,那栋楼碎掉了,大概就是木质的积木小楼被一个成年人打了一拳的感觉,轻易到让人觉得那个成年人是在有意欺负人。

没错,就是在欺负人,只不过霸凌的一方并不是“人”而已。

燃着火焰的巨齿切碎了墙壁,尖长的鼻子撞碎了梁柱,不顾一切的疯狂魔兽终于出现在了视野里,而它也是第一次这般接近自己的猎物。

它才不在乎是不是诱饵,它甚至不是以进食为目的在捕猎,只是单纯的满足魔兽原始的杀人欲望而已。只要眼前有活物,骨狼就决不会懈怠哪怕一秒钟。

“嗷嗷嗷嗷嗷嗷嗷!!”它张嘴吼叫着,整条路上的烟尘都随之腾飞然后吹散。

海斯坦抬起一只手挡在自己的发型后面:“哥,它不会跟上来了吧!”

“别回头!”

维尔德满头大汗,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也知道自己的心跳几乎和身下的马蹄声一样快。

白马的速度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在听到魔兽的吼叫之后,更是拼了命地奔跑,根本用不着别人催促。

骨狼这一次没有立刻冲上去也没有喷火,而是转变了策略,它已经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变异来的武器,并不逊于原配的齿和爪。

它回转身子,调转方向的同时,身后那根巨槌一般的尾巴横扫在房屋废墟上。简单的动作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本来还能勉强维持原型的各种残块,再一次破碎然后流星一般飞射了出去。

像雨一样,致命的流星雨。

“不好了哥,快点再换条路啊!”

“不行,”维尔德全力拉扯着缰绳,坐骑却不为所动,“我控制不了了,现在全靠它的本能了!”

“那不完蛋了吗?!”

“没错,我们这次真的完蛋了!”

雨点一般的砖块砸在身前身后身边,真是世间独一无二惊险的走马观雨之旅。上一秒自己并没有被砸中,这一秒好像也还活着,但是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维尔德在心中大喊道:“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求您,圣女大人,保佑我们不要被砸中吧!”

也许是浪子回头感动了神明,也许是他正好求得了某个正经圣女的注意,也许只是单纯的运气,总之,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祈祷灵验了。

但是有一点是他这个新手祈祷者没有想到的——许愿之前,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免得给人钻了空子。

一块稍大的砖头砸在了马匹不足两米的身前,受惊的马儿慌忙转向,太过突然的动作破坏了平衡,马身倾斜侧翻。

绊倒的白马本身还带着巨大的速度,前身因此向下栽去,而后腿则乘着惯性继续前行、向上翘起,马背上的家伙也因此遭殃。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根本没有给人以反应时间,两个人影不约而同地抬起双手盖在头顶上,在失重的空中向前飞去。海斯坦大脑内一片空白,维尔德则只来得及感到一点点的后悔而已。

2

片刻之后。

海斯坦紧紧抱着脑袋,蜷缩着侧躺在地上。身边每传来一声砖木砸碎的声音,他就会因为高度紧张而颤抖一次,在持续了十几秒这样的状态之后,他几乎因此痉挛的身体才终于得以喘息。

双手仍旧死死抱着脑袋,眼睛只敢落在自己手臂下的阴影上,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

果然自己还是那个胆小鬼啊,事情……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维尔德的计划是“向死而生”,看上去危险,但是自己等人其实是在抢一个最安全、最容易逃脱的位置——敢死队中,最不容易被选为目标的那一队。

大部队人数众多,而且没有马匹,一旦被盯上了就在劫难逃;敢死队虽然身犯险境,但是行动速度快,同时又有其他分队帮忙减轻压力。自己兄弟二人的本来计划,其实是只要魔兽被其他分队吸引走,就立刻策马离开镇子。第一个逃之夭夭的人,最容易逃生。

一共有五支分队,自己二人的数量最少,而马匹又最快。在第一次和魔兽交面的时候,被“有幸”选中的几率不足五分之一,在所有分队中最少,逃生计划的成功率居高不下。

但好死不死,偏偏魔兽第一个就盯上了自己兄弟二人,而且穷追不舍。一个人要倒霉到什么程度,才会陷入这种局面啊!

“海斯坦!”

是维尔德在呼唤自己。

“海斯坦!抬头!”

可是自己不敢啊,要是一抬头就……

“给我抬头啊!”

不行,魔兽就在外面,绝对不能抬头。

这样想着,海斯坦愈发蜷缩,几乎团成了一个球,将头紧紧埋在膝间。打破这种局面的,是手臂外侧传来的细小疼痛。

很明显,这不是魔兽的作为,那是什么呢?

他稍微抬起一点手臂,看到了落在身旁的小石子,顺着这个方向看去,是几米之外的维尔德,他手上握着另一颗石子,做出要扔过来的样子。

“海斯坦,抬头看啊,快躲开啊!”

灼热的气流突然从海斯坦上方落下来,浑身响彻的危险本能终于让他打开了手臂,直面不管是什么东西。

那正是他所的恐惧本身,巨大的怪物、比柱子更粗的利齿、灼燃的火焰——这一切构建出比“魔兽”这个名字更形象、更真实、更无法令人忽视的恐怖印象。

“噫噫噫噫!”

恐惧仿佛一只巨手,将他死死按在地面上,喉咙里发出了不受控制的哀嚎,随着火焰的增长声调也不断提高,他已经没有余力顾及形象这种东西了。

完蛋了,死定了,救命!救命啊!我会被烧成灰的啊!

魔狼一低脑袋,火流从喉底探出头来,那是致命的光芒,只要从这个角度看到了它,就已经和死亡无异了。

海斯坦闭上了眼睛、摒弃了呼吸,就像是即将扑入无底的深海中。

结束了。

“给我跑啊!海斯坦!”

接下来的发展和意料中不太一样,一声破碎的声响从身前传来,一个硬物砸在自己的脑袋上,似乎划开了一个伤口,但是和被烧成灰烬比起来,并无什么大碍。

海斯坦睁开眼睛,发现魔狼闭了嘴,正转头看向一旁。他也跟着看去,在那视线的尽头,是一手拿着一块砖头的维尔德。

“死狗!有本事别碰我弟弟,来和你爷爷我打啊!”他甩出手上的砖头,打在魔狼身上,像是雨点打在石墙上,“海斯坦,你快跑啊,还在愣着干什么!”

维尔德又捡起身边一块较大的石头,双手抱了起来。他为了丢出去而站起身子,但是突然腿下一软跌在地上,石头也摔成两瓣。

猩红色的血从裤腿里流了出来,他连忙拿来石头挡住,不让海斯坦看到。

魔兽似乎感到了挑衅,它从喉咙里发出低吼,转向了维尔德。

“我来做你的诱饵,你快跑,还有机会!打断这条狗的一条腿之后我就来找你!”维尔德大喊着,对海斯坦竖起大拇指,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海斯坦愣了,但随即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他从地上爬起来,也喊道:“不行,不是说好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待在一块的吗?!”

“放屁!”维尔德甩出身边的石头,砸在魔兽脚下,“老子没说过这句话,是你听错了,你要是拖我后腿怎么办!咱俩都是成年人,我可不会罩着你!”

魔狼动了,维尔德分明地看到它的前爪动了,他连忙急着说道:“快趁现在,快……”

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

海斯坦眼睛茫然地睁大着,但是却什么也没看清,只看到火焰在眼前闪烁了一瞬,哥哥的身影就不见了。

也许是半秒钟,也许是一秒钟,不知道是多久,但他很确定在一段时间之后,远处传来了一声皮肉砸在地上的声音。于是海斯坦顺着看了过去,维尔德的轮廓这才再一次映入眼帘。

他的手脚扭曲着,像是压扁了一般紧紧贴在地上,身体趴着,一动不动。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虚感从不知何处冒了出来,海斯坦的意识中一片空白。

3

“呃啊啊……”

什么声音?海斯坦眼神中恢复了些许光彩,向着那边看去。

“呀啊啊啊……”

又是奇怪的声音从维尔德身体里传了出来,但随之响起的还有虚弱的呻吟。

“呃嗯……死狗,”他的身体竟然又爬了起来,粘稠的血污像是胶水,身下的地面撕扯着他的衣服和皮肤,“你不会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吧?咳咳!嗯?!你觉得我会就这么到此为止吗?!”

维尔德一甩手,右手掌像是没有筋肉连接着一样来回甩动。但他不在乎,用手腕支撑着自己,一边低嚎一边直起身子,直到跪坐在地上便不再行动。

他粗重地喘着气,但是肺部像是被封死了的气球,怎么呼吸也无法让自己缓过来。

“海斯坦、海斯坦……”他抬起手臂,用那只还算完好的手竖起大拇指,“我说了,放心交给我吧,现在,快跑……”

海斯坦站在原地,四肢僵硬,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

自己的视野中,整整一半都被魔狼的躯体占据了,也许只要自己稍微动作,就会立刻一命呜呼;另一边,则是跪坐在地上的哥哥,就算再怎么遮掩也没用了,他身下的血泊在石缝中流淌,越积越大。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维尔德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自己治不好哥哥,自己也打不过魔兽,哥哥自己也受了伤,跑不掉了,他只能留在原地当诱饵拖延时间而已。

哥哥是没救了,但我还有救,我的腿还能动,我还跑得掉。

海斯坦的胸膛中,心脏疯狂跳动,巨大的紧张感催促着他作出决定、采取行动。他看了看魔狼,突然觉得不对劲。

魔狼的前爪动了,它又要行动了,而且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海斯坦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面部肌肉因为痛苦的决定而渐渐扭曲。

跑,必须跑才行!不管割舍了什么,总之需要跑才行,只有跑才有机会,才有后路!

没错,跑!

“跑去帮助他!”

海斯坦的身体突然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双腿蹬踏在地面上,肌肉暴起,气流鼓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只一步,就跨过了长远的距离。他从没跑这么快过,也从来没想象自己能跑这么快过,但是现在没时间质疑,现在只有行动,只有跑起来!

比魔兽的速度更快!

巨大的脚步声从身后响了起来,魔兽也行动了。海斯坦突然发现魔兽好慢,自己竟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它的动作,原来这头怪物并没有快到不可思议;原来自己也能在一瞬间采取动作;原来这就是艾洛恩她们的心境,人是可以与魔兽对抗的!

“呀啊啊啊!!”

随着怒吼,双腿再一次加速,海斯坦闭上了眼睛,从身前吹来的风竟然可以这般强劲,他头一次觉得空气原来也能是阻碍。

三种声音在他的世界里彻响着,魔兽有节奏的脚步声,自己的脚步声,还有那格外清晰的心跳声。

是心跳声太响了吗?还是自己太过透支自己的身体了?还是心脏为了支持自己正在压榨着最后的动力?

不管如何,他很感谢心脏与自己的配合。

五次、十次、十五次、……他数着自己心脏跳动的速度,当第二十次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景象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一半是魔兽魁梧的身躯,一半是跪坐在地上的兄长,只不过接近了几十米。

“维尔德!”

他伸出手,一把扯住维尔德的衣领将他拉起。他本就没有习惯这样高速的移动,突然的改变重心使自己失去了控制,死死拽着兄长的海斯坦翻滚着向前跌去。

还好,至少他们摔得比较远,不至于被魔兽的冲撞砸到。

“咳咳……”

海斯坦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右手还拉着维尔德,身体左侧则是一个大坑。如果自己比魔兽还慢,或者稍微迟了一秒钟的话,自己二人都将消失在那坑里,变成两滩肉泥。

魔兽直起身子,高高在上地审视着二人,空洞的眼窝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此刻却让人感到有视线落了下来。

和先前不同,海斯坦高傲地抬起头来,直视着怪物,不躲不闪,不慌不忙。

他很高兴,他觉得自己很厉害,他竟然能跑得比魔兽还快,搞不好在某些方面已经和那个艾洛恩是同一等级的了。这一局,是自己的胜利。

但他同时也清楚,自己的体力耗尽了。刚刚的冲刺一口气清空了他的力气,现在双腿正在发冷、颤抖,很快就会连保持站立都做不到。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维尔德,试着动了动肩膀,手臂里好像还有点力气。

“维……”

“你想都不要想……”维尔德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他用一只手死死攥着海斯坦的裤脚,“想丢下老子,真是胆子大了,一个人当英雄,还轮不到你……”

海斯坦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但随即笑了起来。

“那就待在一起吧。”

维尔德也轻笑两声,咳出两口鲜血:“也许我也不是一无所有……”

巨狼抬起爪子,锋利到恐怖的利爪根本没有皮肉包裹,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只要它落下,沿途中的所有东西都会变成碎块。

两兄弟同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平静地看着魔兽。

骨狼不甘于挑衅,也吼叫着行动了,火焰在空中拖出一大片光亮,利爪猛击而下,很快抵达了目标。

4

坚硬物体的撞击声立刻爆响,金属的颤动声仿佛连续不断的钟鸣在四周荡漾着。强风吹起了沙尘和火星,连魔兽的半边身体也盖在了尘埃中。

海斯坦憋着一口气死咬着牙冠,但是迟迟没感到预料中的疼痛,终于憋不住松了气睁了眼。

阳光透过逐渐落下的沙尘照在了他前方,他眨了眨眼睛,差点没有分清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如果是地狱,为什么这个容貌惊人又凛然正气的“天使”会在这里;如果是天堂,为什么这个暴躁吓人而又喜欢暴力殴打的“恶魔”会在这里?

“我只是片刻没有注意到你们而已,没想到这就开始冒充英雄了?”她转过脑袋,长发随之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