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两个世纪前的故事（二）
1
里拉愣了一下，她突然意识到好像没有任何人跟艾洛恩提过这件事。
“我以为你已经猜到了。”
“我怎么可能会猜……等下，你这么一说的话，我好像……”艾洛恩皱了皱眉头，她印象中确实有一些线索，但是之前都没有注意过。
“安铂镇，你们建造这座屋子的时候，山脚下还没有安铂镇吧？”
“当然没有，人类是趁我们沉睡的时候才迁徙过来的。”
“那你后来在山上遇见了兰妮尔，岂不是就是说——”
里拉点了点头：“兰妮尔是安铂镇的居民，她的家在那里。”
艾洛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明显的事实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个梦境里，兰妮尔身上的信息都显示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这也解释了她为什么会被一头老狼缠住，如果是魔女的话恐怕根本不成问题吧。
难怪时至今日，兰妮尔还想着要保护安铂镇。
“嘶，这个信息，我要消化一下……”
艾洛恩摇晃着，想要伸手扶一下墙壁，但是那里的墙早就没了，里拉连忙趁她摔倒前立起一座砖墙。
“先是告诉我她是魔女，我都接受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又跟我说她是个人类，我真是……”
“不过你做的也没有错，她现在……”里拉沉默了一下，眼神稍微有些暗淡，“已经不是人类了。”
艾洛恩抬起头来，问道：“那她到底是？”
“这是我的过错，是我把她变成这样的……”里拉低下了头来，“她是个魔女与人类的融合产物，魔女是可以制造的，这意味着素材的选择有多种选择，其中最令人唾弃和邪恶的一种，就是利用一位‘年轻的人类女性’。”
艾洛恩皱了皱眉头，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把一个人变成了魔女？！”
“是的，这是我的错，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都怪……”
“这不怪你，这是我的选择！”
2
第三人的声音突兀地从四周响了起来，艾洛恩四下环顾，看到一个一人多高的裂缝静静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个人影从中穿过，向这边两人走来。
那正是另一位当事人，兰妮尔。
“是我要求她这么做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理应由我来承担责任。”
艾洛恩可以感受到兰妮尔和平常有些不同了，但是说不上来。
“小兰妮尔，”里拉和她对视着，“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你还不成熟.我知道那样做的后果，而你完全不知情，我应该阻止你的。”
兰妮尔坚定地摇了摇头：“那时候我确实是个小屁孩，但我现在早已不是了，我却不感到后悔，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来得及……”
“嘘，不用说了，”里拉把一根指头放在兰妮尔嘴唇上，“你要是感到遗憾的话，我那样做不就没意义了吗，还是给我留一点帅气的余地吧。”
“可是，就因为我的迟钝，你的一切都……”
“等下等下等下！”艾洛恩一步跨到两人中间，“咳嗯！我非常理解你们二位多年不见想要叙旧的心理，但是照顾一下我还有现在的背景好吗？至少先把话说明白，不然你们俩都快抱上了！”
兰妮尔露出一点不耐烦的表情，里拉则只是笑笑。
“她说的没错，我们本来在讲很严肃的话题来着。”
兰妮尔踏出一步：“那后面的部分，就由我来说吧，我也旁听了有一会了。”
“欸？！那‘花栗鼠’那个部分……”
兰妮尔没有回头，她挥挥手，周围的景象变化了起来。但是不同于里拉的演示，她几乎是在“炫耀”——斗转星移，天穹反转，极尽所能地表演自己控制这些幻象的能力。里拉只是把所需要的画面展现出来就行了，兰妮尔却恨不得将每一个细节都雕琢得栩栩如生。
艾洛恩倒是乐得如此，也没有多少人有机会看这样的视觉盛宴吧。
眼前的景象转化成城镇内的场景，一栋栋小楼落在地上，远处的建筑则从视野的末端翻转起来，停留在街道两旁。干净石砖路上的行人还在数着篮子里有多少水果，对身边飞来飞去的木梁和家具置若罔闻。所有东西都像是从营地里窜出来的军人，全速地冲向自己的队列。
“本来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艾洛恩，但是既然你帮助我重新见到了里拉，我也就没有权力再向你隐瞒任何事了。”她呼出一口气，环视着四周，露出复杂的神情，“这就是我的家乡，真正的安铂镇。”
“哇哦。”
艾洛恩看着身边的这些建筑和车马，不禁发出赞叹。现在的安铂镇也许是个安静祥和的所在，但是与眼前这样的欣欣向荣相比，就显得落寞而冷清了。看到这样充满活力的景色，才会开始理解为什么后人要坚持重建新的安铂镇。
“这是个美丽的地方，比今天的新安铂镇更甚。但是再美的景色也无法欣赏一辈子，那时候的我非常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算是个，离家出走的盲目小女孩吧。”
艾洛恩摸了摸鼻子，她一开始还真以为兰妮尔是这种人。
“然后我就遇到了里拉，她救了我，用魔法救了我，”兰妮尔看了看里拉，“魔法，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简直像是世间奇幻与美好的大成之体！我立刻醉心于她欣赏她施展的各种法术，虽然现在看来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但那时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魔法更有魅力的东西了。”
艾洛恩看了看里拉，打趣道：“这算不算诱拐？”
“应该不算吧，哈哈……”里拉也有些不好意思。
兰妮尔继续说道：“后来……”
“哦对了，等一下！”艾洛恩突然打断道。
“怎么了？”
“我一直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你最早遇到狼的时候无力反击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我上山那次你也会被狼追得仓皇逃窜呢？凭你的实力把它们全部扫光应该不成问题吧，毕竟后来的魔兽都被轻易除掉了。”
“咳咳，这个问题……”兰妮尔突然扭捏起来，“这个嘛……”
“我来说好了，”里拉解围道，“兰妮尔她很害怕体型大的野生动物，尤其是狼虎一类的，一看到就会完全失去反抗能力。”
“这说不通吧，明明连魔兽都……”
“魔兽一点都不可怕好吧，和狼比起来，”兰妮尔突然辩解道，“不如说魔兽根本就不可怕，和狼群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艾洛恩想了想，兰妮尔出场的时候，魔狼确实进化得有点过头了，已经不太有狼的样子了，难怪她一点都不害怕。
“等等，那你为什么要召唤那些狼呢？虽然你搞错了头骨，但是在山上那次你本来的召唤对象就是狼吧？”
兰妮尔恍然大悟：“原来是搞错了头骨啊，难怪出错了……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召唤东西啊？”
艾洛恩摊了摊手，说道：“只有这一个可能吧，面对接下来的敌人你肯定没什么把握，所以里拉才来求助于我，但你对此并不知道，结合山上的痕迹和异象，那你肯定是在用这种方式寻找帮手咯。”
兰妮尔不服气地轻哼一声，想了想还是说道：“好吧，你的脑袋确实还蛮好使的。虽然召唤术比较难，但是我当时也没选择了，只好寄希望于人造使魔，我本来想的目标是翼虎或者门罗萨之类的东西。”
“欸，这两个东西好像差别还挺大的吧……”里拉小声嘟囔道。
“咳咳，回到正题上来。”兰妮尔变出一支手杖，指了指身后的景象。
3
“我和里拉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我们每天就在附近的山上玩，要睡觉了里拉就搭一个大帐篷和软软的床，至少比我之前的床要软很多。第二天醒了之后，就继续前一天没做完的游戏。”
兰妮尔挥挥手杖，山林的影像中，两个娇小的身影奔跑嬉戏着。
“里拉，”艾洛恩指了指画面中黑色衣裙的女孩，“你那时候应该也不小了吧？不管怎么说，你陪着才十几岁的兰妮尔玩也太……”
里拉微笑起来，眼睛眯起一条缝：“议论女孩子的年龄可不好哦，艾洛恩。”
艾洛恩连忙不好意思地扭开了视线。
“现在想想，确实有点怪怪的……”兰妮尔看了看里拉，“但无法否认的是，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对我也是一样。”里拉笑着说道。
艾洛恩开玩笑道：“你们的下一句话是不是，‘可惜好景不长’？”
“哈哈哈……”
她的幽默感逗笑了里拉，但是后者的笑意却没能持续多久。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魔女两人同时沉默了，就连兰妮尔变出的影象也被阴云覆盖着，下起了雨来。
“我多么希望永远也不要说出这句话。”
“对、对不起！”
“不用道歉。”里拉拍了拍艾洛恩的肩膀，她走到兰妮尔旁边，轻轻搂住了她。
“接下来的事还是我来说吧……这样说也许有些冒犯，但事实是，长久以来深居简出的我，在小兰妮尔这个纯洁的孩子眼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
艾洛恩眼前的画面一分为二，右边仍是嬉笑打闹的二人，左边则变成了一处书房，一站烛灯立在桌上，勉强照出整个房间内重重叠叠的高耸书架，和那数以千计的古怪书籍。
“魔女成长时大多是与世隔绝的，但这不会影响我们增长的好奇心，愈是读到有关这个世界的故事，我也就愈是想出门看看，我母亲认为我尚不成熟，但是兰妮尔，她为我打开了通向新世界的全新道路。如此绚烂，如此广阔，以至于让我将其他事都抛诸脑后。”
“什么事情？”
“‘她’的事情，”里拉温柔地拿走兰妮尔手中的手仗，轻轻挥了挥，景象又回到了那座林荫中的住宅，“我母亲的事情。”
“德拉萨……”兰妮尔用前所未有的阴沉声音说道。
“是的，她的名字是德拉萨，我尊敬的母亲，不久之后也从沉睡中苏醒了。我希望她也能看到兰妮尔的好，也能看到人类并不是一无是处，但我同样知道想改变活了上千年的她的主意，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没有透露一点风声，不管是关于兰妮尔还是安铂镇。”
“那她……”
“她还是发现了，”里拉沉痛地说道，“子女想要瞒住母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也怪我实在太得意忘形了，在兰妮尔面前我是无所不能的，但我却忘记了自己和母亲的巨大差距。她想要跟踪我的话，我连识破她的伪装都做不到。”
“那岂不是很糟糕？”
“不是糟糕而已，那是生活向地狱滑去的瞬间。”兰妮尔抬头说道。
“她看到了兰妮尔，同时对于我的包庇和欺骗气愤至极，在我解释一切之前，她就扬言要杀死兰妮尔，我害怕了，于是两个人一起逃跑了。她刚刚醒来，对于周围的山脉很不了解，凭借这一点我们成功逃脱了，但是我忘记了一件事——我母亲是个绝不善罢甘休的人。”
艾洛恩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安铂镇。”
“是的，安铂镇。”
兰妮尔轻轻挣脱里拉，她走上前，闭着眼睛抬起双手，这一次不是表演。许多东西是模糊的，而其他东西则真实得可怕，这不是演示，这是记忆。
艾洛恩可以确认自己正站在山上，而山脚下则是安铂镇，燃烧中的安铂镇。星空、月亮，它们默哀一般暗淡了光芒，冲天的火焰使群山环绕的安铂镇成了火盆中的火炭，即使是最大的焰火秀也没有这般明亮慑人。
艾洛恩踏出一步，她惊讶地听到了喘息声，沉重的喘息声，接着是热量，在身边萦绕着。
“兰妮尔，可以了，这里是艾洛恩的意识内，不要介入过多比较好。”
“是……”
喘息声和热量很快消失了，艾洛恩眼前只剩下那光火中的安铂镇。兰妮尔站在最前面，她的背影因为火光变成了一片黑色的剪影。看不到她的脸所以无从知道表情，但是艾洛恩可以看到那身影轻微地颤抖着，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因为恐惧。
过了一会，她沉声道：“我也有家人，我也有父母，我也有兄弟……但是既然德拉萨来了，那我就都没有了。”
艾洛恩突然想到那个约瑟夫·铂西亚。
“里拉，你不是说你母亲是个优秀的导师和……”
里拉别开了视线，她后退一步：“那只是她的一面，作为女儿，我无从得知任何她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她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暴躁、偏执、视生命如草芥，我从来都不知道。”
“她是个刽子手、杀人狂！摧毁别人的家园、夺取别人的家人、抹除别人的生命……没有一丁点犹豫，在看到安铂镇的瞬间她就决定痛下杀手了，那些居民甚至不认识魔女，而她把一切都烧为焦炭，就只是为了泄愤！对于……我的愤怒……”
在一瞬间，巨大的内疚从她眼里闪过，但很快被愤怒取代。
兰妮尔回过头来，她的脸仍然被阴影覆盖着，但是声音非常清晰：“我想要复仇，我来不及去救我的家人了，但我还可以为他们复仇。”
兰妮尔的声音冰冷而慑人，复仇，对于一个远未成年的小女孩来说是多么沉重的事情，艾洛恩非常清楚，但是那时候的兰妮尔却这样迅速地下定了决心。
“我竟然不知道那个永远仰视我的小兰妮尔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里拉看着兰妮尔，禁不住回想起那时候的样子。
“但你还是帮我了。”
“是的，因为我母亲的安危完全不需要他人担忧，而你却没有一点点活下来的可能，只有帮助你我才可能侥幸不失去任何一方。”
“原来你当时还想着德拉萨啊。”
“你生气吗？”里拉歪着头看着兰妮尔。
后者坚决而缓慢地摇摇头：“一点也不，我没有这个资格。”
“后来发生了什么？”艾洛恩问道。
“德拉萨会来找我们的，我们都没有处世的知识和经验，肯定躲不了多久，所以里拉想要先做好准备。”
里拉接话道：“据我所知，我母亲的收藏中有三样东西最为珍贵，所以我趁她回家前将这些东西全都偷了出来。一把匕首，她的魔导书，和那支记载了将人类变成魔女的禁术的古老卷轴。”
“所以兰妮尔就……”
兰妮尔立马说道：“是我这样要求的，只有我也变成魔女，才有可能有生存下去的胜算，短暂的人类是不可能向魔女复仇的。”
“同时也让你失去了作为人类生活在阳光下的权利，使你受到同胞的唾弃和追杀，见证了同类相残的极致……”里拉沉声道。
“我不后悔，如果人类是不过如此的东西那就这样吧，反正我也不再是人类了。”
“兰妮尔……不要再逞强了，要是我当时直接带你离开就好了，给你更多的时间，肯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等等，你当时没有带兰妮尔离开吗？！”艾洛恩瞪大了眼睛，无论怎么想那都是非跑不可的情况吧。
“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怎么可能转身走开，无论如何我……”
兰妮尔刚刚向前踏出一步，突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她的身影立刻模糊起来，作为她回忆的背景也随之颤抖起来，越来越不稳定。
“怎么回事，兰妮尔！”
艾洛恩为这突然的骤变愣了一瞬，然后反射式地想要上前去，但是里拉拦住了她。
“这里是你的梦境，你现在上去没用的，出问题的是她的身体，醒来之后立刻去照看她！”
“是！”艾洛恩感到有些惊讶，她自诩行动力过人，但是在这一刻里拉的判断和冷静比她竟然过犹不及。
里拉将手指抵在艾洛恩的额头上，用力一推，灵魂抽离然后又回到身体一般的奇妙感觉立刻流遍艾洛恩全身，紧接着各个感知器官的信息也逐渐传递了起来。
她晃晃头，发现自己还坐在石室门外的地面上，连忙爬起朝房间里面冲了进去，看到了倚着墙壁喘息不止的兰妮尔。
“你没事吧！”
艾洛恩连忙扶着兰妮尔坐在一边的书堆上，不管这些魔法书到底多大年纪了，现在的作用就是让人坐一下而已。
“我没事，只是被吓了一跳而惊醒了而已。”兰妮尔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她的衣襟仅是这短短的一瞬就有些打湿了。
“什么东西这么可怕？”
兰妮尔握着吊坠，抬起头看着艾洛恩说道：“来了……已经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
愤怒使兰妮尔双拳紧攥，但在她的眼神里，恐惧却无法被完全掩盖：“魔女——德拉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