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1
安铂镇头上的雨终于停了，但不是所有地方的雨都停了。
“赛弗涅……”
一个有些发福的身影站在旷野里，口中轻声念着自己女儿的名字，只要一不留神，叹息声就从口中漏了出来。
赛弗涅终于还是倒下了，那般强悍的精神，也只能带她到这一步了。自己在整场审判中没有说一个字，一半是因为骄傲，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如此辉煌地闪耀着，任何父亲都不会想起身抢去了风头；另一方面，则是紧张和恐惧，双手紧紧抓着座椅的扶手，浑身因为高度紧绷汗流不止。
自己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儿已经抵达极限了，她要么在这里成功，解决心里巨大的包袱和夙愿；要么在这里失败，一败涂地，也许永远也抬不起头来。
对于女儿失败的恐惧，甚至盖过了自己对于魔女的祖传恐惧，所以分神了，所以才没能提醒赛弗涅事情不对，所以才……
任由她失败了。
“我要是……唉。”
在雨中晕倒的赛弗涅被第一时间送到了医生那里，自己也被以“病人需要休息，绝对充足的休息”为由被赶了出来。
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我们的女儿。镇长看着雨后的夜空，在心里这样说道。
家里没有赛弗涅，就没了家的气息，自己甚至连打开家门的意愿都没有了，只好漫无目的地出来走走。
安铂镇的灯光越来越远，一个高耸的影子则从黑暗里变得越发清晰起来，镇长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样棱角分明的轮廓，毫无疑问是那块“圣女”摸过的巨石。
圣女摸过的……镇长茫然地走到它旁边，也把手放在上面。巨石的表面仍然是湿的，许多坑洼里还积着些许雨水。
保佑我女儿无事吧，镇长在心里默念道。
但随即，他想起了艾洛恩在刑场上时说的话，圣女，就是魔女，一切都是她假扮的，就连修道院也是捏造的。
从心里来讲，镇长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些鬼话，但是一旦这件事被摆在了面前，圣女的形象无形中就已经跌下神坛。他叹了口气后退了一步，甩了甩手上的水，向圣女寻求保佑的兴致全无。
“圣女也好，魔女也好，随便怎么样吧，我只希望赛弗涅能快点恢复过来，就算不做镇长了我也愿意。”
深切地感到身心乏力，要不是地上都是泥水，他真想直接坐下来打个盹，可惜刚下过雨，一切都是湿透的。
但雨也有雨的好，夜空晴朗、明月如镜，他走出了小镇才真切地感到空气中这种绝对的干净和宁静。要不是心中沉闷，这绝对是个极好的夜晚。
“也该回去了……”
不知道赛弗涅醒了没有，就自己来说，还是希望她能多睡一会。
镇长正准备离开，刚一转身，却定住了。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脚步声，只有一声，明明之前四下都是安静的。
月光十分明亮，那个藏在斗篷和兜帽里的人影也没有躲藏，就这样站在镇长身后几米之外。
是旅者吗？镇长想到，毕竟一般居民看到自己都要打个招呼什么的。
“那个，请问阁下是？”
对方没有回答。镇长皱了皱眉头，是自己声音太小了吗。
“你好？请问你……”
在他第二次发问时，身后的巨石突然轰响起来，把镇长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
高耸的巨石不断震动，脚下仿佛地动山摇，接着空气中传来噼啪的声响。紫色的光纹从巨石底下爬起，迅速在它表面画出图案，一直聚集到巨石顶端。那里被削得只剩下一半，但是没有阻碍紫光的运行。
那个紫色的光芒，镇长在别的地方也见过，就是那魔女的额头上！
在他仔细思考之前，紫色的光芒突然亮度暴增，电流在巨石表面四处闪烁，然后一道有树干粗的巨大闪电从光纹中心突然射出！
闪电的速度常人是无法用眼睛捕捉的，镇长只看到一瞬间白光大盛而已，接着，自己的身体就飞了起来。
那道闪电肯定是打在了什么地方然后爆炸了，气浪将人直接掀翻在地，泥土和雨水四溅飞散，泥点像是下雨般落了下来。
“……咳咳！”
镇长干咳两声，捂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从地上勉强爬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也在这里，那道闪电好像就是冲着那边去的。
“天哪，这到底是什么……那边的旅者，你没事吧！”
他直起身子，常年照顾镇民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朝那边走去，但是出乎意料，那个人只是站在原地，连衣摆都平静如常，像是没有被爆炸波及到一样。
“你受伤了吗？我们镇上有医……”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空气被击碎般的巨响，视线再一次被白光覆盖，失重的感觉随之而起。
这一次，他是正对着那人的，在因为闪光而暂时失明之前，他隐约看到了闪电劈去时的模样。眼睛呈现给大脑的影象只有短短的那么一瞬而已，但已经足够使他震惊了。
白色的光芒如同在空中疯狂生长的树木枝杈，它们击打在地面上，立刻就引发了火花爆炸，一切在这股一往无前的力量面前都不堪一击，唯独除了眼前的那个人——那闪电绕开了，仿佛是畏惧于眼前之人的威势，直直而去的闪电突然分成几股，正好给此人留下了椭圆形的一处干净空间。
镇长向后撞在地面上，已经有些衰老的身体发出哀嚎，各个关节都在抗议。
“啊啊啊……”
眼睛只看到一片漆黑，耳朵也满是嗡鸣，即使知道那是因为闪电的缘故，这样的状况还是令人恐慌。他使劲地晃着脑袋，希望耳朵和眼睛能快点恢复运作。
那道闪电是什么，身边的这个人又是何方神圣？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他只是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和威胁，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个消息带回镇上，带给赛弗涅……
片刻之后，视觉终于恢复了一些，镇长连忙爬了起来，不顾沾满泥泞的衣服，只是一心想着回到镇上。
“呃啊！”
一阵炽热的大风突然从身后刮来，将站立不稳的他掀翻在地，狠狠摔在泥泞中。惊吓之后，他立马感到了疑惑。
刚下过雨的夜晚，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热风？他用手挡在面前，勉强睁开眼看向热风吹来的方向。
天哪……
热风的源头不是别处，正是那座巨石。那名旅者站在边上不远处，风吹下了她的兜帽，露出纯黑色的飘摆长发，简直像是从无月的夜空一角裁下的绸缎。
但镇长没有看她，也没工夫看她，他只看到了那座巨石，那发着莹莹红光，如同巨大的灯笼一般的巨石。它仿佛是丢进熔炉的铁块，橙红的光芒伴随着高温，卷动周围的气流。
棱角分明的轮廓不断软化，直到它明显变矮，镇长才发现巨石脚下那缓缓流淌的一滩，那是岩浆。
“石头，熔化……溶化了！”
巨石，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巨石，竟然被熔化了！
不知所措地张着嘴巴，他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景象，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大脑正拒绝接受眼睛无奈的呈报。
那“旅人”终于注意到了镇长，她微微偏过脑袋，斜眼看着他，额头上星星点点的光芒开始爬行闪烁，逐渐勾勒出一个图案。
那是红色的，魔女纹章！
2
“魔、魔女……”镇长也终于看清了旅人的面目。
魔女转过身，她身后的巨石已经不成形状，即使冷却下来也只会变成一坨不明所以的东西，丝毫不需要担心它的威胁了。
她抬起一只手，掌心正对着镇长，还未动作，炽热的气流就立刻席卷而来，镇长的衣角发黑卷起，他身边的杂草则开始蜷曲，连泥泞也升起白烟。
“咳咳咳！”气流立刻呛得他咳嗽起来。
勉强睁开眼睛，他看着魔女的模样，那对和夜空一般黑的眼眸十分平静，但是平静下则是令人胆寒的冰冷。
这个魔女想要杀死自己，这个念头冒起的瞬间，本能就令他双腿发软。
短暂的思考过后，他得出了眼前事态的结论——自己生存的几率，无限趋近于百分之零。
年轻时自己也学过一些剑术，但是他根本就不把这点纳入考虑之内，因为没有意义——这个魔女太强了，强得可怕，即使是自己女儿和艾洛恩也没有一点点胜算。
不仅如此，整个安铂镇在她面前都不堪一击，那场屠杀又要上演了，再一次，经由这个魔女之手！
镇长心生绝望，他知道自己想从此人面前逃跑决无机会，他的人生早在与这个魔女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提前画上了句号。
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自己的性命，在巨大的力量差距面前，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作为人，我，到此为止了。
仅仅是见面就相当于死刑！何等令人沮丧的事实，他的眼帘不受控制地低垂下来，可一瞬之后，他猛地一咬牙，放弃求生的念头被立刻夹断。
我作为人也许完蛋了，但作为镇长，我还没有结束！自己不行的话，至少还有别人跑得掉，只要自己能够提醒他们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气力，朝着天空全力大吼起来。
“魔女！！有魔……咳啊！”
魔女沉声道：“真是令人厌烦的家伙。”
炽热的烈风立刻钻进了镇长的嗓子，火烧一般的灼痛立刻将他的话语遏制在了中途。喉咙在燃烧，声带在燃烧，他永远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正常说话了。
“呵呵呵……”镇长的曾经浑圆有力的声音现在沙哑得像是沙子，“但是我……呵……成功了。”
“哼。”魔女不屑地挑起嘴角，她根本就不在乎眼前这个男人做了什么，或是想要做什么。
“哪怕有一个人、咳，听到了，所有人都会提前准备……”镇长一手死死捂着喉咙，忍耐着剧痛，一手竖起一根手指，“而这些人中，只要有一个…一个人逃掉了，那都是我用命换来的……咳咳……值了！”
魔女微微皱起眉头，眼神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令人厌烦，令人恶心。”
她不再犹豫，炽热的火流立刻从掌心中喷射出来，空气因为突然加热发出尖嚎，火光照亮了途中的一切。
镇长露出微笑，闭上了眼睛。
作为父亲，赛弗涅，我多希望那个逃出去的人会是你啊。
2
“德拉萨！！！”
一声怒吼突然从另一侧传来，随之而起的是地面上的蓝色光芒。层层叠叠的尖锐冰墙从土地里刺出，仿佛瞬间生长的冰川，它们立刻切开火焰，直奔目标而去。其力道之足，若是一匹战马站在这里，也会被瞬间撞成两半。
“是你！”
魔女惊讶地回过头去，来者正是“飞”来的兰妮尔。她猛地一挥手，火流呈扇形四散而出，那火焰仿佛是有生命的岩浆，粘在冰川上的瞬间就将其啃噬出缺口。
“给我去死！”
兰妮尔不甘示弱，她如同飞舞的流星，稳定身形双手合并，巨大的紫色电流立刻从她的双掌间爆射而出，其气势比巨石上的防御机制有过之而无不及。
德拉萨一拍地面，一道半米厚的岩墙立刻拔地而起挡在她身前，雷电打在它上无法穿透，只是烧出一个焦黑的大坑。
“还没完！”
兰妮尔乘着飞来时的最后一点风力，在双手中凝炼起一颗冰锥，它的生长速度前所未有，仅是一眨眼的时间就变得有两米多长合抱之粗。
“你想干什么，臭丫头！”
“我想干什么？！”兰妮尔怒吼着，面目狰狞，“我想要你死无葬身之地啊！”
她单手托着冰锥，竭尽全力将它掷出，自己旋转着脱离了乘来的风，摔在地上。冰锥则快得让人惊异，巨大的质量和巨大的速度，再加上无与伦比的硬度和贯穿力，结果显然易见。
德拉萨一皱眉头，第二堵岩墙拔地而起，仅仅一瞬后冰锥就击中了目标。在巨响和四起的白雾中，加起来近一米厚的两面墙被一同贯穿，只可惜冰锥本身却卡在了中间，尖锐的锥头停在了离德拉萨只有十厘米远的地方。
“虚假的魔女，无论怎么修炼也只有这种水平而已，再怎么进步也只是个半吊子。”德拉萨轻蔑地笑着。
“哼，”兰妮尔从泥地里爬起来，拍了拍肩上的脏污，“你呢，活了上千年还不是半瓶子醋。”
“大言不惭！我可……呃啊啊！”
德拉萨话音未落，腹间却传来剧痛，她低头看去，只看到不知何时插在腰间的冰剑。巨大的剑刃将自己的小腹完全贯穿，伤口一直从下腹部延伸到肋骨之间，猩红的血液在冰的间隙间流淌着，发出丝丝热气。
“这，怎么会？！”
她抬起头，看到冰锥前部消失的缺口，立即明白了。
“真是……阴险！”德拉萨吐出一口血，咬着牙怒道。
兰妮尔的声音就和那冰剑一般寒冷：“为了杀死你，我的‘进步’是不会选择手段的。”
德拉萨摇晃着后退两步，向后倒去，剑尖插在地面上，她的身体就这样停在了空中，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流出，在地上积成一滩。
“呼，呼……耍赖……”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从战场一侧缓缓跑了进来，“这是……耍赖，竟然用飞的，不带这样的！”
艾洛恩看到了兰妮尔的背影，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她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吸的速度都跟不上了。
“……艾洛恩、阁下？”
“嗯？”艾洛恩顺着声音看去，这个嗓音听起来又熟悉又陌生，“这不是镇长吗？！”
她连忙快走两步蹲在了镇长身边，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啊不对，你的声音怎么这样了？”
镇长被刚刚惊人的变故吓得一头大汗，他茫然地伸手指指不远处的德拉萨，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艾洛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皱了皱眉头。
“原来是她啊，真是刚来就干了好事呢。不过，她们母女长得还真挺像的……”
“她……她是……”
“嘘，你要休息，镇长，”艾洛恩伸出一根手指抵在镇长嘴上，“我知道那是谁，不管你信不信，她才是你们害怕的那个家伙。”
“必须、咳、警告…赛弗涅……”
“是的，我这就……嗯？那家伙，这是死了吗？”艾洛恩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德拉萨，她的腰间还插着一把长剑，这一般来说都应该是死了吧。
与艾洛恩轻松的态度相反，兰妮尔仍然死死盯着德拉萨的“尸体”。
“喂，兰妮尔？”
“快带着镇长走，这家伙是我的！”
“可她不是……”
话到中途，艾洛恩的直觉突然疯狂报警，热流从身后窜来，她连忙转身。
“这是……！”
直径几米的巨大火球，仿佛太阳一般突然出现在艾洛恩的头顶，片刻之前还没有一点点存在的迹象，现在却已经逼近到了无法躲避的距离。
“我都说了快走！”
兰妮尔一咬牙，猛抬双手，几根冰柱拔地而起，直直撞向火球。蕴含着恐怖能量的火球被瞬间引爆，靠近的冰柱化为水汽，其他部分则在瞬间变为滚烫液体，四处飞散。
艾洛恩俯身用身体帮镇长挡着四射而下的水滴和细小火流，被烫得次牙咧嘴。
“这就是新的受害者吗？”
从一处空地上，德拉萨招摇的姿态突然从虚空中出现，看到偷袭艾洛恩一击失利，似乎有些失望。另一边，被冰剑贯穿的“尸体”则一阵扭曲消失了。
“幻象……”艾洛恩喃喃道。
“你怎么还愣着！”兰妮尔吼道。
她和德拉萨同时抬手，冰锥与火球撞击在一起，白烟、碎片、火星飞得到处都是。
“好的好的！”
明白局势的艾洛恩连忙扛起镇长就向镇上奔去，这不是她能对付的战斗，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累赘。她仿佛是被野狗追着跑的小孩子，迈开双腿一溜烟没了踪影。
“哼，在害死我的女儿之后，接下来又是这个孩子吗？真是可怜你身边的人啊，只有因你而惨死的命运。”
“你！”兰妮尔咬牙切齿，她的法袍因为陡然增加的气势在空中疯狂飘摆，“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我会用你的骨头为里拉砌一座新的墓碑！”
“那就来试试啊……”
德拉萨一抬头，双眼闪烁着恒星般明亮的光芒，方圆几十米的空气因为高温疯狂扭曲，大地颤抖着，下一刻火流从地下喷射而出，仿佛自下而上的瀑布。
兰妮尔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凝重，额头上流下的汗滴还未划过面庞就化为白烟散在空中。火流在空中汇聚，人造的太阳逐渐成形，火舌舔舐过的地面立马化为焦炭。
“你会化为我女儿墓上的一缕灰，永世不得翻身。”
“我才不在乎你说什么，但是我，说到做到！”
兰妮尔一挺身，冰柱托着她高高窜起，紫色的光芒在她的额头上强烈闪耀，电弧从眼睛中亮起。
跨越两个世纪，两名魔女又一次见面了，这一次只有一个人能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