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也不能让他上座啊!您是要容忍他践踏我们所有的尊严吗?”说完一拽袖子,继续往外走。假发不屑的哼了一声。雷纳托继续陪着笑脸劝说着,不时还回头对假发赔笑。两人拉拉扯扯之间,一个女人从两人身侧晃了进来,边走好奇地打量着两人,雷纳托分身乏术,只能冲女人苦笑表示抱歉,女人微笑着摆了摆手表示谅解。

此时会场中却恢复了安静,男士们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踏入会场的女人身上。她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一头垂肩的茂盛金发,穿着得体的白色衬衣,外面罩着一件鹅黄色的罩袍,身上带满了宝石饰品,额前的头环上嵌着一颗巨大的钻石,耳朵上挂着一对异色的宝石耳环,颈上则挂着镶钻的白金项链,但那些闪闪发光的石头和她熔金色的双瞳相比都黯然失色。阿尔纳斯知道有些翼人,比如尤希,也会拥有金色或者接近金色的眼睛,但他从来没见过哪个翼人的眼睛能让宝石都自惭形秽。

“世上竟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阿尔纳斯忍不住赞叹道,海伦娜眼一斜,阿尔纳斯自知失言,忙闭上嘴,却不想和那女人对上了视线,女人打量了他一番,一瞬间似乎流露出了一丝惊讶,继而莞尔一笑,径直向艾莉丝这边款款走来。艾莉丝一时也愣了神。

“克利尔库斯小姐,您好。 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她向艾莉丝开口道,说话的音调婉转动听,就像是涉世未深的邻家少女,可浑身上下偏偏散发着高贵威严的气质,让艾莉丝根本没法拒绝,只能讪笑着道:“您请便。”

“谢谢。”她又回过身打量了阿尔纳斯一眼,这次还连带着海伦娜,阿尔纳斯不由得心里一阵发虚,自己可是改变了容貌才出门的,难道说以前用这张脸偷过这位夫人?不会啊,如果是偷过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自己怎么也不至于想不起来啊。

“艾拉,艾拉·阿尔黛西亚,您叫我艾拉就好。”

艾莉丝又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自我接受,急忙回礼道:“艾莉丝·克利尔库斯,您就叫我艾莉丝吧。认识您是我的荣幸,阿尔黛西亚夫人。”

“您搞错了,我还没成婚呢,艾莉丝小姐。”

“十分抱歉。”艾莉丝尴尬道,对方一副认识自己的样子,自己却完全想不起来对方是谁,“阿尔黛西亚小姐,听你的意思,我们以前认识?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您还小的时候,我就认识您的父亲,和您也有过一面之缘。后面这两位是您的从人吗?”

“是……是啊,我家的女仆和管事的。”艾莉丝一边慌乱回答,一边在头脑中盘算。听这女人的口气,她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和自己的父亲结交,那她岂不是应该已经和自己的父亲一般年龄了。她谨慎地打量着自己面前这个自称艾拉的女人,从外表来看绝对是三十岁不到的样子,而自己的父亲已经年近六旬了。就算贵族女人保养的再好,也不可能六十岁像二十多岁吧,还是说她认识自己的父亲蒙农的时候其实也是个小女孩?可这家伙完全是一副年长者的口吻啊。贵族圈子中询问他人的年龄是极不礼貌的事情,总不能直接开口问“小姐您今年贵庚?”,难道说她不是人类而是翼人或者精灵?看起来也不像啊……

“真是如明珠般璀璨夺目的人物,”艾拉赞扬道,也不知道是夸阿尔纳斯还是海伦娜,或者兼而有之,“如此漂亮的人物居然只是贵府的仆人,不愧是克利尔库斯家呢。”

这本是由衷赞扬的话语,但艾莉丝一想到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担心艾拉是不是看穿了什么,尤其是她说到最后还有意无意地冲自己眨了下眼。她意识到自己被这女人的强大气场搞的有些手足无措,克利尔库斯家的大小姐可不能在这种时候失了方寸,得把杂七杂八的念头抛开,打起精神面对眼下的交谈才行。

“您过誉了,他们确实是挺能干的下人,但也仅此而已,如果因为您这样一位高贵女士的赞誉而让他们忘乎所以的话可就……”艾莉丝还装的像个贵族一样拿着腔调说着客套话,艾拉直接打断了她:

“拍卖会要开始了哦,艾莉丝小姐。”

艾莉丝向台上望去,雷纳托正用手巾擦光头上的汗,而那位红袍贵客已经不见踪迹,看来雷纳托的努力还是成了徒劳。“但愿这样的小插曲无损于今夜的盛会”,雷纳托这么想着,把手帕收进口袋里,登台开始宣读拍卖守则,无非是拍卖行享有最终解释权,落槌无悔,以及不得在会场中使用幻术神术妖术影响拍卖进程之类的。

“老掉牙的套话就不用再说,我想在座的都是有身份的上等人,没有不懂规矩的吧。”坐在第一排的假发男朱尔斯扯着嗓子说道,明明是相当滑稽可笑的语气,但会场却没有人笑,甚至还都颇为恼怒——朱尔斯一边说着话一边居然把脚翘到了面前的桌子上,就算是最下作的地痞流氓也不会在正式场合的时候把脚挂在桌子上,而他做到了。他全然不顾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得意洋洋地搂着两个女人喊道:“雷纳托先生,快开始吧。”

“那么开始吧,有请拍卖师登台。”雷纳托徒劳地鼓了几下掌,想制造一点气氛,但现场的人都被朱尔斯搅的兴致全无,只有寥寥数声应和他而已。

拍卖这种事情早在上个世纪就是富人们热衷的游戏,最早是在波塞多尼亚的贵族中流行。这个自由而豪放的民族对一切“竞争”都充满了兴趣,贵胄们可以为了以他们的身份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一个漂亮的女奴,一个手艺不错的厨子,一个毫无作用的饰物,一个叫不出名字却没什么实际作用的海螺或者小珊瑚——在集市上不顾身份面红耳赤地叫嚷竞争。

之后由于百年苍蓝战争,大量战利品和奴隶从波赛多尼亚地区被卖入瓦兰托卡,于是有了专门从事这种职业的拍卖机构。塞西克拍卖行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操纵着整个瓦兰托卡帝国的艺术品和魔法物品的买卖,养着专业的拍卖师是不必多说,也有一套和后世规则相近的完善竞价规则——例如所谓的“竞价阶梯”,就充分体现了塞西克顾客至上的服务原则,并不需要贵客们扯着嗓子喊加码,只需要举牌便代表默认比例的加价。

在拍卖师清晰高亢的声音中,第一件拍卖品的影像从他面前的水晶球投影至会场的白壁上。是一件有几百年历史的画作,据说是出自列昂纳德王时代的某位名将之手。起价是一千金币。这个要价显然是非常骇人的,一千金币足够帝都的富裕人家几年的开销,客人们都兴致不高。

拍卖师喊了几嗓子,见无人应价,灰头土脸的准备宣布流拍,却只见朱尔斯喊道:“西里琉斯的画,便只值一千金币?我出两千。”

拍卖师一见有人抬价来了劲头:“75号先生出价两千金币,有人加么?”

毫无意义的抬价透着股暴发户的粗俗味道,而朱尔斯的嗓门更让上等人们普遍觉得受到了侮辱。最让他们不能忍受的是,朱尔斯居然都不亲自出手,而是让左手边的妓女替他举牌。面对这种情况贵族们绝不会再保持沉默,后排有人不动声色地举牌,尽管只是略举就放下,但对拍卖师来说却是一个清晰的加价讯号,他抖擞精神喊道:“后排51号先生出价两千两百金币,有人加么?”

假发朱尔斯冷笑道:“两百也好意思加,大过他!”一边拍下了妓女的屁股,妓女应声而起,高举起手中的号牌,好像就怕拍卖师看不见似的。

“75号先生出价两千五百金币!”拍卖师按照竞价阶梯规定的比例加价,朱尔斯摇了摇手,伸出三根手指:“三千。”

不等拍卖师再开口,后排又跟价了。拍卖师刚想应声,朱尔斯又伸出两根手指:“五千。”

“真是条疯狗啊。”阿尔纳斯赞叹道。

虽然说为了制造气氛,拍卖行在拍卖会开始的时候也会请“托”来造势,但一般都是顺着阶梯一步步加价,以营造出此起彼伏的热闹氛围,而假发的加价方式简直是一跨三层楼,且看他的气势丝毫不担心会扯着蛋。

这次终于没有人再应价。后排的51 号摇了摇头,小声咒骂了一句,大概是觉得不值得和疯子计较。拍卖师连喊几声无果,心满意足的落锤。他的固定收入并不高,全靠从佣金中抽成。这副画虽说大概率是篁零月的真迹,但看起来只是信手涂鸦,品质并不如何,能卖出五千简直是意外之喜。

艾拉轻笑了一声,小声对艾莉丝说道:“这位朱尔斯先生看走了眼,这幅画不真。”

艾莉丝对绘画一窍不通,根本没在意这幅画,一门心思盘算着艾拉到底是谁,连朱尔斯大声喊价也没进她的脑子。听到艾拉对她说话才回过神来:“不真?他多少买的?”

“五千。”

“五千!?”艾莉丝叫出声来,发现周围人都望她才压低声音,“五千买一张假画?真够大方的啊这位什么先生……”

五千金币啊,如果是她喊出这个价,那按和海伦娜的约定,那就是五十金币落在她口袋里,足够酒馆里发一个季度的薪水了。

“看走眼是常有的事,又或者他只是想给其他买家一个下马威。”艾拉笑着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把朱尔斯的威风当一回事。

“可您又没看到原画,怎么知道它不真?”艾莉丝小声问。

“您不知道吗?拍卖开始之前凭身份证明可以在他们的库房里提看货物的,除了那件压轴的‘神秘藏品’例外。我可是把我感兴趣的东西都细细看过的。”艾拉回答,“怎么,难道您没有提前选定目标,只是来随便玩玩嘛?”

“呵呵……是啊,随便来看看。”艾莉丝强笑道。

“……”

阿尔纳斯在心中暗骂艾莉丝是个白痴,还说什么参加过好几次拍卖会,连可以预先提看货物都不知道,白白错过了一个提前接近目标的机会。不过海伦娜的表情倒是毫不动摇,阿尔纳斯只能劝慰自己说神秘藏品不给人看,肯定是保管在一个单独的库房里的。

那边台上影像一晃,第二件拍品是块鸽子蛋大小的红色宝石,放在配套的银底座上。

“诸位请看,这么大的宝石,却不带一点杂质,红的如此通透明澈,只是看着就能让人心神宁静。不管是作为施法材料还是收藏品,都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拍卖师吹嘘道,“起价一千金币。”

这次不用他多说,上流人物当中懂珠宝的自然比懂绘画的多了许多,前排当即有人出价,连艾莉丝都尝试了下,可价位一路飙升,很快到了五千这个数字。艾莉丝摇了摇头,就算她不是很懂宝石,也觉得再举下去不划算了。拍卖师又开始喊道:“还有加价的嘛?这位先生您还再加一点吗?”

阿尔纳斯默默估算了一下,就算这宝石真如拍卖师说的那么好,五千也是一个对得起它的价格了。他很少经手过价格更高的宝石,除非已经被改造成了魔法物品,那另当别论。不料正当此时,假发又让妓女举牌了,一边还高喊着:“大过他!六千!”

阿尔纳斯差点笑出声,假发看来真是人傻钱多,难怪雷纳托不惜气走个帝国官员也要把他留住,这简直是拍卖场的摇钱树啊。不料假发话音未落,拍卖师却道:“5号,坐边上这位夫人出价六千两百金币,朱尔斯先生您还加吗?”

朱尔斯转过身,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艾拉一脸,本以为他要展示一下自己的绅士风度,不想他扭头说道:“也大过她!六千五!”

不等拍卖师发问,艾拉轻晃了一下手中的号牌,把价格推到了六千八百。朱尔斯毫不犹豫地加到了七千。

“这不值这么多了吧。”艾莉丝道。

“我觉得喜欢,那就值这个价。”艾拉用动听的声音说,她晃了下号牌,伸出一根手指。

“您伸一个手指,意思是加一千吗?”拍卖师试探着问道。

“我出价一万。”艾拉平静地说,声音却清清楚楚地落入会场每个人的耳朵里,前排的男人们一下都回过了头,想看看这位开口就出价一万金币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当他们发现竟然就是先前的美女时,惊讶困惑释然皆有。朱尔斯也再次回过头,想再确认一下比他还臭牛逼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艾拉只是冲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这位夫人出价一万!”拍卖师回过神来,用狂热的声音说道,“朱尔斯先生,您……?”

零夜酒馆——

“莱茵老师,您请进。”塞涅卡在门口迎接着,风临城学院的副院长莱茵·珀拉克里斯缓步踏入店中,他褪下兜帽,绿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索尼娅依然坐在酒柜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误会”,今晚的行动没叫她参加,她也乐得清闲。她一边啜酒一边打量来人。天气还不算很凉,莱茵却穿着厚厚的黑斗篷,在讨厌他的人看来自然是像极了一只老乌鸦。他走进店里时又脱下了斗篷,露出了穿在里面的淡红色长袍。

“这下变成螳螂精了。”索尼娅心想,果如雷古勒斯所言,此人生的苍白瘦削,一双绿眼睛好像闪耀着萤光,看着有些渗人。不过也如雷古勒斯不得不承认的那样,此人面容端正五官精致,虽然脸颊有些凹陷,却也被垂下的黑发挡住了。且不论气质差异,单从相貌上来看倒像是大一号的塞涅卡。

“老师您坐啊。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塞涅卡心说怎么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卡斯又出门不知干啥去了,李维躲在账房里看书,雷古勒斯和尤希尔蹲在厨房不知道搞些什么鬼,大厅里只剩下个开口就要坏事的。他估摸着自己支使不动索尼娅,也不好意思去支使她,只能毛手毛脚地给莱茵倒了一杯茶,然后转身去厨房向“姐夫”求告。

“姐夫……”他走进厨房,弱弱地叫了声,强笑着说,“那个,莱茵导师他到了,你看……”

雷古勒斯坐在灶台边皱着眉头,一边的尤希尔拿勺子在搅拌着锅里的食物。让他来迎接这个家访,他是十八个不情愿,然而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先前缠不过艾莉丝已经答应了,就算要耍赖,塞涅卡这副恳求的样子也让他开不了口,他一咬牙道:“你去跟他说,我就来。”

“哎哎哎,你真去啊……”尤希尔扯着雷古勒斯问道。

“不然还能怎么样?我还怕他不成?你看着锅!”雷古勒斯低喝了一声。

他拿起拐杖出门,还不忘回头吩咐道“看着点锅,烧糊了!”也不知道是担心烧糊还是害怕烧不糊。

“烧糊不就顺了您的意了嘛。”尤希尔吐了下舌头。

伴随着一阵拐杖敲击声,雷古勒斯不紧不慢的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莱茵从椅子上站起身,面容古怪的看着他。

雷古勒斯慢慢走到了长桌尽头的座位上,艾莉丝的座位。这本该有一种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的滑稽感——如果不是雷古勒斯的脸冷的有如重夜的弦月的话。大厅中的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索尼娅也屏息看着两人,生怕一言不合就兵刃相向,哦不,以她的性格来说可能更怕打不起来。

雷古勒斯面色冷峻地伸手邀请道:“坐吧。”

“谢谢。”莱茵最终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的样子好吓人啊。好久不见了,阿隆索。”

“你来做什么。”雷古勒斯却没有余裕可以笑的出来,“是来嘲笑我的么。”

“我怎么会嘲笑你呢。再说了,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导师和学生家长,”莱茵双手托着下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这只是一次惯例的家访,只不过凑巧这次你是学生家长。”

“惯例?”雷古勒斯哼了一声,“风临城学院的学生没有上千也有成百,惯例的过来嘛?”

“这就不用你费心了。我肚子有点饿了,家访应该是管饭的吧,我们边吃边聊吧。”

“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有。”雷古勒斯用命令下属的口吻对李维说道,李维一时被他的气势所慑居然忘记了抗议,傻乎乎地窜去了厨房。

“你还是这么骄横,对人说话都像是奴隶主在发号施令,就好像你天生高人一等似的。”莱茵不紧不慢地说,脸上却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那又怎样。”

“不怎样,陈述一个事实而已。我记得当年摩洛斯总为这个和你吵架,谢谢。”他礼貌的从尤希尔那接过餐具,雷古勒斯听到故人的名字,太阳穴边的青筋猛烈地跳了一些,却并没有说什么。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家访。”莱茵环顾四周,尤希尔一边竖着耳朵偷听一边从厨房往外搬菜,其他人都傻站着,“别站着了,都坐吧。”

“那就别绕圈子了。谈你该谈的话题——这个孩子。”雷古勒斯粗鲁地伸出食指指着塞涅卡说,他本来对塞涅卡还算有几分客气,此刻面对莱老师早把那点礼貌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好在塞涅卡却没有计较他的失礼,他的神经先前紧张极了,学院的导师和他的姐夫隔长桌对坐剑拔弩张,简直下一秒就要血溅五步,听雷古勒斯把话题引回他反而身上松了一口气。

“这少年很好。”

“您是从那份答卷上看出来的吗?”李维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怎么会呢,当然不是。”莱茵摆手笑了。

李维顿时有些失望:“那你们学院出这么些难题作甚,却不是刻意消遣人。”

“那是其他导师的意思,说什么学院培养的是哲学家,是指导人才之人才,引导科学之科学,光一门功课好没用,他们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能力培养,综合能力……”

“对对对,要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这在几千年后叫做素质教育。”李维说道。

莱茵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那份答卷来:“素质教育?你说这个?可从这份答卷上看到的是什么?这是公平的竞争吗?真的能全面评价一个孩子的天赋么?恐怕只能反映出出身份的差距吧?出生高贵的孩子自幼就能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入学之前就可以聘请著名学者作家庭教师,哪怕是做这样的答卷,背后也有能人能帮着填个八九不离十的。”

塞涅卡的脸腾的红了,头也不敢抬紧紧地盯着地缝:“导师您不是说……学院的规定是允许他人帮助的嘛?”

“是啊,学院的规定。可塞涅卡你出生在克利尔库斯家,可曾想过真正出生底层的孩子要怎么办?仅凭自己的力量,能识得几个字都不容易了,更别提是精通一门学科一门手艺,那已经可以称得上天才。靠自己攻读就能把这东西答出来,别逗我笑了。”他把答卷丢在桌上,身子前倾,“哲学是代替众生思考,换言之只要热爱智慧便有资格踏入哲学之门,可现在呢?连思考的权力也被上层垄断了。仅靠上层视野的思考是无法看清世界的全貌的,他们永远也到达不了‘终极’,最终会毁了学院。”

“唉……”李维长叹一口气,“意思是搞了半天全白忙活了。”

塞涅卡看起来都要哭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导师会上门对家长(前提是姐夫也能算家长的话)说这样一番话,简直句句戳在自己心上,让自己无地自容。

“那你又为什么要收这孩子入门。”雷古勒斯冷笑,“你上门来只是为了羞辱这个孩子吗,还是说想借此羞辱我?”

“不,并没有,我没有一丝一毫那种意思。我是真诚的想把这孩子收作弟子的,鄙夷其他导师的教学理念,和我欣赏这孩子并不矛盾,至于你,你应该清楚,那更不可能。我看中的是人的内心。从人的眼底可以看到他的内心,这孩子有一双还没被世俗污染的眼睛,就像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莱茵固执地把话题拉回雷古勒斯身上,“旁人眼里你英雄无敌,骄傲的不可一世,只有我看到你内心的正义、善良、孤独和脆弱。”

“噫,好恶心啊。”索尼娅一阵恶寒。

“既然你把学院说的这么不堪,那还留在那干嘛。”雷古勒斯强忍恶心问道。

“因为我也迷惘啊,我也不知道答案在哪,路在哪里。留在茵梦湖边,就算找不到几个值得交谈的学生后辈,至少能让我静下心来思考,虽然我知道那里不是我的归宿。”莱茵惨笑道,“你不也是一样吗?阿隆索。”

“你什么意思?”

“你不会打算终老于这小酒馆中吧。”

“……”

“两年前你没了消息,所有人都说你死在那次事件中,和造成瘟疫的幕后黑手同归于尽了,只有我觉得你还活着,只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我找了你很久,也听人说过风临城零夜酒馆的大厨是个了不起的战士,却怎么也没能想到你身上去。我以为像你这样骄傲的男人,是不会肯屈尊去酒馆做一个厨子。”

“……”

“和这孩子交谈之后我才知道,你居然真的躲在这酒馆里,还和一个贵族家庭出生的女人结婚了。”

“……”在场没人反驳,静静听着莱茵继续往下说。

“虽然还没见到那个女人,但我知道你没变,你一定还是原来那个你,那女人给不了你你想要的东西,就算一时迷恋她的身体,但你的心依然得不到哪怕片刻安宁吧?”

“喂!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啊。”尤希尔见塞涅卡脸色更糟了,跳出来说道,“人家夫妻感情好好的,你凭什么这样乱说啊,搞得好像雷古勒斯先生是感情骗子一样。”

莱茵只把尤希尔当做空气,继续说道:

“因为就在遇到那孩子之前,茵梦湖边,我又见到了你。你漫无目的地沿着湖边走,迷惘而无助,像一只受伤离群迷失方向的野兽,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你身上,只是看着你的背影,就觉得连湖边的风都变得寂寥起来。”

“受不了了啊,这男人怎么跟个言情作家一样矫情啊!”索尼娅几乎要抓狂。

“是耽美作家。”李维小声更正。

“我当时就站在你身后一个小山坡上。我很想追上去,和你共同穿越这永不停息的时间之雨。可你的背影却依旧那样坚定强硬,让人怎么也没法走到你的身边去。”

“你还要自说自话到什么时候?”雷古勒斯咬牙切齿。

“但遇到这孩子之后我想明白了。我必须要告诉你,就算你一时还不能明白,我也要向那雨幕中跨出一步。我想对你说,就算是伊斯坎达尔那样的勇者,也会有需要向人倾诉的软弱,可赫菲斯提翁早逝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分担他的痛苦。对我们来说,幸运的是,我们都还在这里。能陪你走到终点的不会是一个女人。”莱茵隔空向雷古勒斯伸出手,眼波流转,“我愿意做你的帕特洛克罗斯。”

雷古勒斯横眉冷对,脸上的表情略为疑惑。尤希尔凑过头去向李维问道:“李维先生,他说的这个赫什么帕什么的都是谁啊?”李维如履薄冰般回答道:“都是几千年后著名的同性恋,最被耽美创作者们津津乐道的。他说这话意思就是他愿意做被动的那个……”

他话音未落就知道要坏事,显然雷古勒斯没有立刻蹦起来只是因为他对几千年后的英雄人物并不熟悉,听完李维的解释他勃然变色拍案而起,身上戾气有如一条冲天而起的恶龙,几乎实体化成一团蒸腾的黑气,连雷古勒斯的脸都被笼罩其中模糊不清,只觉得他此刻释放出的杀气狠厉如鬼神。吓得个尤希尔一阵哆嗦地钻进索尼娅怀里,两人紧紧抱作一团,雷古勒斯瞪了一眼钻到桌子底下去的李维,转头向莱茵一字一顿的说道:

“再多说一个字就杀掉你。”

莱茵苦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战士威胁要杀死一名高等级施法者,能否做到暂且不提——但我知道你不会的,你绝对不会对无辜的人出手。”

“你都这样挑衅他了还觉得自己无辜啊,上个惹了他的人现在头上还缠着绷带呢!”李维连头都不敢露,躲在桌子下面急吼道。塞涅卡抱着头缩在他旁边瑟瑟发抖。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莱茵面色如常,坦然微笑道,“好吧,那我们说回正题,既然是家访,也让我见见另一位吧,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雷古勒斯·阿隆索都另眼相看。”

“我们老板娘出门有事了,要很晚才能回来的哎!”尤希尔道。

“没事,我可以等,多晚都可以——反正酒馆晚上不熄灯吧。”

“喜欢等就等着吧。”雷古勒斯扬起下巴,用鼻子冲着莱茵道,“不奉陪了。”

他说完这话,拿起拐杖,转身往后院走去,他那份晚饭放在桌上,几乎一口未动。

剩下的几人连喘气都不敢大声,连平时最聒噪的索尼娅也只敢等雷古勒斯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指着莱茵开口道:“你这厮,说是来家访,结果闹了半天是来会情敌来了?就为了见艾莉丝一面啊。”

“是啊是啊,杀上门来见情敌还不算,还蹭人家一顿饭吃!这算以权谋私吧?!”李维说。

“是吗?托你们的福,我还是第一次吃到他做的饭呢。”莱茵笑眯眯地用勺子往嘴里送有些烧糊的土豆烧肉,只差把满足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塞涅卡总算也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眼泪汪汪的坐在桌边一声不吭,原以为是老师看中他的天赋才来家访,没想到居然是觊觎自己姐夫的……等等,莱茵到底看上雷古勒斯哪点呢?要说强大,可一个瘸了腿的冒险者又能强大到哪去?财富?地位?美貌?雷古勒斯一样都不搭吧?可他又不敢开口问,应该说他完全对眼前的事情弄傻了,心里甚至还隐约有些担忧……

尤希尔口无遮拦地说出了塞涅卡心中所想:“这可怎么办啊,俗话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他可是个14级法师,一会艾莉丝老板回来了,还没搞清发生什么事呢,他挥挥手老板就变成灰了,我们怎么拦得住他嘛!”

“那不也挺好嘛,也算是为民除害了,顺便还帮你把欠的钱一笔勾销了。”索尼娅没心没肺道。

“不能吧,再怎么说杀人也犯法啊,莱老师可是风临城学院的教授,必然遵纪守法好公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李维紧张道。

“当然不会。”莱茵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也难怪,女人的想法就是这样吧,一旦感觉受到了威胁,就会不惜代价不择手段把对方除掉。自私、短视、愚蠢、残忍又堕落,伴侣对他来说只是一件物品,要求对方专一并非因为爱意,只是因为他受不了和别人分享这件东西而已。”

“喂,你凭什么这么说啊!你难道能和别人分享老婆吗!”尤希尔反驳道。

“我不会娶妻的,换句话说,我不会和任何女人缔结那种愚蠢而虚伪的契约——我没有那种低劣的原始需求。”

“那你难道能和别人分享……分享男人的吗?”

“这是什么话。”莱茵继续冷笑,“只拥有情欲的女人,根本不配谈论爱情。”

索尼娅横眉道:

“我怎么就只拥有情欲了,老娘我还没……”

莱茵不屑一顾地打断索尼娅的话:

“塞涅卡,现在就给你上进入学院的第一课。你记住了,爱与欲望无关。爱是精神的共鸣和灵魂的补全。人类之所以会感觉到孤独痛苦,是因为每个人生来都是不完整的,这种不完整并因为生理结构的差异,而是灵魂的残缺。阿奎拉创造人类的时候,便将一个完整的灵魂一分两半,注入两个身体里,于是我们每个人便都只拥有一片灵魂,所以我们生来就要寻找分散的另一个灵魂碎片。只有完整的灵魂才能到达终极,到达精神世界的彼岸。”

“我怎么听着觉得不太对啊,这上课还是宗教洗脑啊?”李维道。

“所以你明白了吗?真正的爱情根本没有分享或者他人插足,因为彼此对对方来说都是唯一的,你只需要去寻找就好。不要畏惧或是不安,路途虽然遥远艰辛,但两片灵魂命中注定会互相吸引,互相呼应。虽然你看不到对方灵魂的样子,但当那个人站在你面前对你说话的时候,精神的共鸣会变得无比强烈,灵魂轰鸣着,即使闭上眼睛也知道你散落的另一半就存在于那个身体里面……那个时候,一定不要错过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闭上眼睛都轰鸣,你那是站在暴风球里向外望,个个都轰鸣!我怎么没有轰鸣过?”索尼娅道。

“你当然感受不到,女人没有灵魂。”

“操,那我是什么,丧尸啊?”

“如果说将对生者血肉的欲望比作对性、金钱和权力的欲望的话,那女人和丧尸确实没有任何区别。”莱茵毫不避讳地回答道。

“你这是把塞涅卡先生往弯路上引啊!都照你说的,男人都去找男人,女人都是丧尸,谁来繁衍后代,那世界上的人不就都死绝了!”尤希尔道。

“如果每个人都能补全自己的灵魂,那么他们将从轮回中解脱,前往阿奎拉的净土,那时候物质世界上还有没有人类,又有什么所谓呢。”

“男人都解脱了,那女人怎么办啊?”李维问道。

“到了那一天,无魂者的肉体大概将会与没有存在意义的物质世界一同崩坏吧。”

“无凭无据,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一派胡言。”索尼娅道,“他的精神显然不正常。”

“我没有说给你听,也不指望你理解。腐烂的丧尸。”

“可是导师,我听侍僧们说,只要是生前为善的人,都会被达拉鲁翁送去阿奎拉的净土,可按照你的说法,那里不是只有男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女人又该怎么办呢?”

“那只是教会们,尤其是梅亚斯教会,一厢情愿的说法。当然了,不该以凡人之身去揣测神意,不排除一种情况,或许阿奎拉认为即便在极乐净土,人依然会有情欲,但至少应该挑选一些好女人去帮男人解决问题,眼前这位小姐显然不符合这个要求。”莱茵指索尼娅道。

“谢谢你,我对去那边没有丝毫兴趣,反正按照你的说法,那边肯定也不会有熟人。”

“我有点听懂了,你的意思就是,雷古勒斯先生就是你缺了的那半片?”尤希尔傻愣愣地问道。

“是的。”莱茵泰然自若地点头道。

“确定不会弄错?”

“当然。”

“可万一他觉得他和艾莉丝老板轰的更响一点呢?你真的不会抬手一火球就……”

“不,绝不会。因为我压根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我不会弄错,从前也有许多在旁人看来非常优秀的女人向他示爱,但他每次都不屑一顾。我本不该担心他会在这方面犯错误……”

“你拉倒吧,都被拒绝成那样子了,他看到你就反胃。心里没点逼数么?”索尼娅道。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也许我失去的那半片灵魂比较迟钝……”

“那你要是真有自信,干嘛要上门来啊!”

“……我担心那次的事件会对他造成灵魂上的伤害,从此沉迷在虚假的世界中,不能再面对真实了……”莱茵的声音越来越低,“可看起来他和以前一点变化都没有,除了他居然结婚了……”

“你看看,心虚了吧!”

“并没有。”莱茵哼了一声,“但造物主的创作有时的确会超出我们的想象,为了确认这种事情不会发生,打消我的迷惘,我还是要亲眼见一见这位艾莉丝为好。在那之前嘛……现在,女人,你来告诉我,这位艾莉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