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马车只能送我们到麦田的边缘,回家得穿过田里的小路。已经接近收成的季节,高过小腿的麦子在夜风里耸动,麦田仿佛一只巨兽的脊背。我大口呼吸着没有血味的空气,让那场噩梦的余悸淡出脑海,泥土和麦子的气味从没这样让我安心,然而混入其中的甜香提醒着我一切都不是梦,至少她还切实地在我身旁。

“你叫什么?”我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尝试和她交流。

“怎么?”

“你的名字啊,一会儿见到家里人,总得介绍你吧。”

“哦,这样啊。。。”

“就是啊,难道你的国家没有这种习惯吗?一直叫【姑娘】、【年轻人】之类的,永远不知道名字也可以吗?”

“哦哦,爱丽丝。”她的反应有些迟钝。

“爱丽。。。丝?”

“对。。。对啊。”

“你认真的吗?那个是童话人物啊,胡编乱造也要像样一点啊,哪有正常人叫这个名字的?”我转过身站住,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倒不是说“爱丽丝”这个名字多么滥俗,或者该怪我长大了还对童话故事念念不忘,而是少女与那个“爱丽丝”的形象重合度过高了,想不把她们联系起来都难。

依稀记得那个童话的全名叫做“红色眼睛的爱丽丝公主的奇妙冒险”,对此我无话可说,一样的白色长发,一样是异国公主,要说少女是从书里面走出来的,小一点的孩子说不定就信了,立刻会眼冒星星地抱住她不撒手呢,但凡她编一个别的假名骗我,我都不会马上察觉,这就过分了。

“啊哈,你也看过啊,尴尬了。”少女没忍住笑出了声,黑暗中她的白发似乎发出极弱的荧光,比声音更容易确认她的远近。

“本来就是我们这边的故事啦。”

“谁知道啦,给我讲这种故事的人可太懒了,至少把名字换一换啊,真是的,被你笑话了。”

“放心吧,我倒想笑话你呢。”我扯扯嘴角,示意我并不能笑话她,但我想她应该也看不清,便回头继续走,她也立刻跟上我。

“对不起,栋,我可不能让真名被大家喊来喊去的,不单是危险,我自己听着都心惊胆战,要是有人那样喊我起床,我说不定会直接吓死。”

“那你想一个别的罢,我就当刚才你什么都没说。”

“真好,你真的是个好人呢,你说希望我留下来,应该也不是骗我。”

“那是怎么个骗法?嘴上说希望你留下来,心里想着不要靠近我啊啊啊?如果我讨厌你,干嘛还要讨好你?直说就好了。”

“我很开心,但是,栋,你不懂的,骗人是很简单的事,出卖别人也一样,你根本不知道我值多少。”

“你值多少?”我随口问道,话已出口才发觉这里有些调情的意味,但她并没有那样接。

“一生都花不完的钱哦,不是小看你,是真的有那么多。”

“哦,那可真不少。”

“想要吗?”

“那么多钱只有傻瓜才不想要。”

“那你是傻瓜吗?”

“悄悄告诉你,是的哦。”

“哼,你可机灵得很呢,我知道你根本不信任我,你要是傻瓜,那我连傻瓜都不如了,可你还是愿意收留我,所以你只能是个好人。”

“我怕什么,你连假名都不会起耶。”

“你够啦!”她佯怒道。不知是因为把那个让她困扰的男人留在了医生家里,还是脱离了争斗,心情渐渐放松的缘故,化名为爱丽丝的少女终于给我一些少女的感觉了,此前不是故作温柔,就是坚冰一块,总有些违和感存在,不过也只是一点而已,她的面孔与声音似乎可以兼容不同的形象,真是个奇妙的女人。但她说得对,我确实还不信任她,包括她现在的每一句话,但我还是决定带她回来,暂时安顿好她。

我“只能是个好人”吗?她绝对是故意的。她不该对自己惊人的美貌没有概念,还是她一直依靠那种魔法,从没有认真地利用过这个优势吗?

“你呢?栋就是你的名字?只有一个音,好简单。”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这是我的乳名,二十岁前都可以用,现在算是爱称。”

“你说你已经十九岁了。”

“嗯,很快会用正式的名字,阿尔德隆,不管读起来写起来都是一串了。”

“阿尔德隆。。。我记住了,不过我还叫你栋可以吧?”

“挺好啊,我还蛮讨厌麻烦的,反正等我离开这里,也没人在乎名字这种事了。”

“我的本名也是像你这样一串,很麻烦的,就让我叫爱丽丝吧,活在童话里不是很幸福吗,我倒希望自己是她呢,或者拉长一点,阿丽娅丝之类的怎么样?”

“你要是真喜欢,那就爱丽丝吧,我就说你那里根本没有这个故事,而且别家的小孩子说不定会喜欢你。”

“好啊。”她淡淡地回答,然后便不再作声了。远远地一点灯光出现在路的尽头,父亲正在等我回家。

“吃蒜么?”我问她。烤鱼已经端上了桌,我在还给搭配用的番茄洋葱碎调味,加一点蒜末能使风味浓郁,但不知道她是否吃得惯。

“嗯。”爱丽丝老实地坐在那里看我,鬓发几乎垂到地下,那种顺滑的感觉真的很像工艺品,不过对于我来说,不容易观察到别人的表情算是件蛮困扰的事,很多话人们不会直接说出来,比如对主人家菜肴的真实想法。明明说了让她先尝尝味道,少女却没有动手的意思,难不成艾因希尔的公主吃鱼还要有仆人给挑好刺吗?若她真的娇生惯养,家里往后岂不是更难办了?我头皮一阵发麻,毕竟养她的大话已经说出来了。

让我惊讶的是,等我把那盆酱汁拨到两个木盘里、坐到她对面以后,爱丽丝马上提起了餐叉。啊哈,原来只是公主的餐桌礼仪嘛,我又故意没往好的方面想吗?

那场病以后,我比谁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性格开始变糟了,而且是无可挽回地朝着阴沟里坠落,刚开始当然恐慌不已,现在也不至于成天自怨自艾了,除了带着残缺的身心活下去,我并没有别的路走,我一直那样以为,所以才消极地原地踏步,不愿面对低人一等的未来,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了,我遇到了爱丽丝。

“如果我说,我能治好你呢?”少女的话在心里回响起来,那一刻我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定住了,没胆量思考下去。我不敢想,因为那实在太诱惑我了,如果她真的能在人的脑袋里做什么手脚,扭转性格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到吧?我不指望她真的能治好我,或者教我魔法,只要让我能够微笑就好了,能够在人生路上坚强地前进,就算有种种不如意,但大家也都是这样活着不是嘛,道理我本就明白,只是自己割舍不下,我总是这样。

“真的可以吗?我们就这样吃,不用等他吗?还是大家一起上桌比较好吧?”她指的是父亲,我向他介绍爱丽丝之后不久,父亲便上楼去照顾作病的奶奶,他们的声音穿透紧闭的门到我们耳中,一个歇斯底里,一个低声下气。我虽然对自己的手艺有些自信,但这顿饭换哪个客人都没法从容下咽,更不用说是认识不久的她了。

“没事,他晚上会自己做饭吃的,我们家每天都是这样,我能对付好自己、给他少添麻烦就好了。他可不是不喜欢你,相信我,爸爸的性格只会比我好,他就是太累了。”

“哦。”她一边划拉着鱼肉,用小刀把鱼皮剥个干净。“妈妈呢?不在家里吗?”看她满意地细嚼慢咽,似乎这个家糟糕的氛围并没有影响到她的食欲,我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怎样。

“妈妈搬出去有一阵了,她一直都嫌奶奶搅和家里的事,关系本来就很僵,奶奶得了那种病以后,看她就像仇人,她想留下也不成了。”一提到母亲,我胸口又难受起来,爱丽丝瞟了我一眼,沉默了半片鱼的时间。

“得的什么病?”

“浑身只是疼,找谁看都是没得救。”

“那我知道了。”她放下叉子,靠在椅背上,扬起白眉瞧我。

“啊?”

“难怪你会那样说,栋,你果然并不幸福,家里居然是这样,这谁还笑得出来。”她轻轻地叹息。“我明白了,你带我回来,也算是有求于我,没说错吧?”

我没有回答。

“没有必要倔强,我不会白白帮忙,如果我要留下来,我也希望每天都见的这几个人开开心心的不是嘛?这对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作为报答你的手段,我自己还嫌不够呢。”

“举手之劳?你指什么?”

“所有。我叫自己做爱丽丝,你以为是这双眼睛的缘故吗?你或许还记得,那个公主必然会带给身边的人幸福,那是她出生时某位大神的祝福,所以善良的她才会四处旅行,周游各国,救助受苦的人们。你还不知道那座城市如此渴求我的原因吗?我才不需要什么魔法,或许有些夸张,但一切【幸福】都是我的伙伴,“幸福制造”是独属于我的权利啊,虽然我没她那么好心,流浪这么久也不是出于自愿,但只要我想,还是可以改变一两个人的生活,问题在你,栋,你愿意做这个人吗?”

“当然愿意了。”我在心里这样说着,如果我让自己说出哪怕一个字,那一定是“好”,我多希望自己能信赖眼前的少女、把所有的苦恼都交给她和她奇妙的能力啊,如果说我的病她可以治好,可绝症又岂是“幸福”可以拯救的呢?爱丽丝的话实在是太离谱了,比起断绝了上百年的魔法,她口中的“幸福”反而是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完全不考虑这些,我也没办法这就答应,想要伸出援手的人是我,她才是需要帮助的一方。不顾后果地收留她,这固然是内心的贪欲作祟,那场暴雨中,有什么我从未触碰到的、来自这颗心深处的东西暴露了,但它休想得到我的认可,至少这一刻,我绝不该向她索求回报。

爱丽丝的眉毛耷拉下来。

“我就是喜欢你和别人不一样,栋,如果你还犹豫不决,就太让我失望了,我知道,你在想【不能这么快就答应】对吧,至少要培养一段时间的感情,不然显得你亲近我是另有所图,难得纯粹的善心也被污染了,生了那种病以后,它越来越成了你珍贵的东西吧?”

“不过,错了哟,我告诉你世上最纯粹的东西是什么,栋,是【约定】啊,并不是发自善心的纠结,而是明明白白说出来的【约定】啊,你应该坦率地问我【代价是什么】才是,【约定】只需要你诚实,所以比什么都简单。”她把盘子推到一旁,半个身子凑过来,红眼睛闪闪发光。

“代价。。。”败给了她咄咄逼人的声势,我忍不住吐出了那个词。

“骗你的,哪要什么代价。”她得意地笑起来。“把你父亲叫下来吧,让我去看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