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突然来了兴致,又好像急于向我炫耀,一叠声地开始催促,她的要求实在突然,可我到底还是乖乖上了楼,我究竟在期待她什么?治好那个深深憎恨着我的人?还是带曾经的奶奶回来呢?无论哪个结果我都没有准备好接受。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的草率,另一边带着毫无道理的侥幸,我做贼似的从门缝里呼唤父亲,但声音完全被掩盖住,以至于我不得不把门推开一点,我低着头,尽量不让自己看向床上,却还是没能堵住那张嘴。

“我看你敢进来!狼崽子,听不懂人话吗?”尖锐的啸叫直接钻进耳朵深处,我赶紧将一脸苦相的父亲扯出来,顺手把那句话的后半截关在同样臭不可闻的屋内。父亲没有生气,只是悲伤地瞧着我,似乎期待着我能说出什么好事。我刚想开口,身后的少女已经走上前来。

“她是魔法师。”在她来得及讲出那套说辞之前,我抢先说道。我希望她明白我的意思,对于普通人来说,“幸福的伙伴”那种东西只应该在童话里存在。

父亲的神色还是起了变化。

“她会治病。”我又补充道,一边偷看她的脸色。她最好对“治病”有个概念,我见识过她叫人忘记东西的能力,可忘记了病痛不等于治好呀。说到底,我还是不相信她真的可以掌握“幸福”,那算什么?难道幸福和花瓣里面的香油一样,是可以提取出来的东西吗?

“虽然不是包治百病啦,不过,让我看看症状吧。”她淡然道。

“确实有可以治病的魔法,我听说过,可是,我记得好像非常早。。。不是几百年前就失传了么?真的能行吗,孩子?”

“爸爸。。。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坏了。”

“如果您答应的话,这就和栋下楼等我一阵子吧。”她摊了摊手。父亲犹豫后点点头,看得出他比我更不放心,但到了这种地步,怎样的稻草都值得抓上一把。

“我们不可以看吗?”我多余地问了一句。

“不可以哟,栋,你明白的。”她冲我竖起拇指,似乎在说“不要担心,交给我吧”。我握紧父亲的手,希望这能让他安心一些,他勉强笑了笑,用拇指蹭蹭我的手背作为回应。我回到自己的屋里坐了一会儿,翻来覆去地读那本书,听父亲在外面一颗一颗敲开坚果的壳,我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做着自己的事,但心里片刻也无法安静下来,后来我干脆熄了油灯在床上打坐,定定地看着月亮,细数兹戎树的枝丫,在那之间寻找巨龙的阴影,父亲不知何时开始了踱步,便一直没有停下。

直到我感觉自己快要融化进头上这片夜空里,才听见楼梯的响动,我想那是爱丽丝下来了,她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只要不过分期待就不会失望,这个道理我是懂的,所以我没有动,如果是好消息,她自然会进来和我说。然而忽地一声大响让我差点跳将起来,听着是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我拖着鞋子冲出去,刚刚看到那里的景象,便再也没法往前一步了。

头发花白的身影慢慢地爬起来,仔细活动着腰腿,确认过没有大碍,终于站直了身子。我和父亲一时都吓得傻了,木偶似的动弹不得,爱丽丝这才出现在楼梯上,冲我露出两排白牙。

好像因为睡眠不足而感到困倦一样,那个熟悉的身影揉了揉眼睛,搓了几把脸,才将目光投向四周,我拼命想要扭回头躲进屋内,却好像被一股力量拉着似的死死盯住她,她的目光扫过父亲,却没有多作停留,随着那张脸慢慢转向我的方向,一种压力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衣服是那个人的,纽扣也对齐了,虽然歪到了一边,但那就像早起时的疏忽一样可以原谅,而且和眼前的事实相比,微不足道。我该称这为神迹吗?竟能让病入膏肓的老人恢复到这种程度,若说这不是魔法——治疗之力比其他魔法更早断绝了传承,又是什么?

我本该开心的,本该如此。那张脸终于转向我,上面的每一条皱纹都属于那个人,她的笑容和过去一样,好像还停留在经受摧残之前,但我止不住地向后退去,一步,然后是两步,慢慢地缩回到角落的阴影中。

“栋——”熟悉的音色从缺了门牙的口中流出,泥浆般糊在脸上,使我窒息。

“不要。。。和我说话。”我察觉到自己的表情正在急速扭曲,整张脸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是奶奶啊。”

“给我闭嘴啊啊啊啊!”我狂乱地挥动拳头,却发现手里没有东西可以砸出去,一瞬间,头脑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折断,发出清脆的一声。等我清醒过来,自己正裹着被子抖成一团,其间的记忆完全失去了,最后见到的是父亲喜悦的泪水。

黑暗中我战战兢兢地把耳朵贴上屋门,外面几乎没有动静,也没有人讲话,爱丽丝呢?她为什么也保持着沉默,不过来瞧一瞧我?十几秒,或者几十秒过去,我终于从寂静中分辨出一个呼吸,它就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等待我自投罗网。我安静地躺了回去,就像在树林里一步步远离偶然相遇的猛兽一样小心,那不是女孩的呼吸。

“栋,家里没有面包了,你去买一点吧,爱丽丝说想和你出去透透气,或许你会好一些。”是父亲的声音。

“一人份。。。是吧?”我不会猜错,卧床年余的病体当然需要食物来补足,我只是没想到食欲也恢复得如此之快。

“这么晚了,他们剩下的都是给自家留的了,人家卖的话,多少你拿主意吧。”父亲沉默了几秒。“我也饿了,中午还没正经吃东西。”

“人在外面吗?”我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压低嗓音。

“已经上楼了,你这就出门吧,爱丽丝在院子里等你,快去快回。”我飞快地冲出门,果然看到少女正抱着胳膊等我。

“你并不开心。”我小跑穿过黑夜里的麦田,爱丽丝一蹦一跳地跟在我身旁,抓住呼吸的节奏把脸贴上来。“你要是不开心,我岂不是白忙活了?好可怜啊,我。”

“对不起。”

“啊?”她愣了一下,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为什么啊,这事是我提的,倒是你,你缓过来没有?”

“我知道我应该开心的。”

“你们感情有那么不好?那你干嘛答应我,眼睁睁看我帮倒忙很有趣?你这不是也难过吗?”

“以前是很好。”

“能回去的,你不需要害怕她,就当她没得过这场病,相信我。”

“可我当她早死了,现在突然在眼前活了过来,我接受不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少女叹了口气。

“你想明白?”

“想。”

“爱一个人说到底是爱她的灵魂,那家伙只是占据了奶奶的肉体而已,我不能把她和奶奶混为一谈,奶奶已经死在我心里了,我绝不允许她去污染,我恨她每天都变着花样骂我,我盼着她早点死,爸爸妈妈的事还来得及,只有这个家是完整的,我才能幸福,这样讲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所以我算什么好人?我很佩服爸爸,如果是我,一定没办法继续爱那个身体。或许我会抛弃她也说不定。”

“就不能喜欢一个人的全部吗?如果不合你意,就干脆不承认这是她的另一面?没用了就丢掉,这还真是轻松。我猜一定有很疼爱你的人吧,至少在你得病之前,你一定是被爱着长大的。”

“是吧,奶奶她。。。要说溺爱,那就是她了,虽然脾气坏,但对我还是很温柔,要什么都给我买。”尽管听出了她的挖苦,我还是认真地回答她。

“就算想起那些,也不会原谅她吗?”少女颇有些责备的意思。

“不是的,一开始我也是尽心尽力,我不要求什么,只要她能明白我的好意,我就可以坚持,可是。。。算了,我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我不解释了,如果给你留下了坏印象,我尽力弥补就是了。”

“那我就安心了,你只是要求回报,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不过,曾经她对你好的时候,你有好好回报她了吧?”

“大概算是吧,惹她不开心的事我一件也不去做,有什么好东西也会想着她,那个年纪也做不了别的。”

“嗯,那就好,知恩图报是最重要的事,我是这样认为的。”

“和你说说我的事吧,我之所以留在这里,也是为了有机会报答一个人的恩情,她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当然也没有说过爱我,因为她一生都困在艾因希尔的白塔里,她没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就算她多么希望。”

“但她却给了我自由,栋,你能想象吗?这样的恩情,你说我要怎样报答才好?她受了那么多苦,当然会怨恨,当然会想复仇,她应该让我长大以后回去救她才对,但是,没有这样的话,她只希望我自由地活下去,替她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虽然父亲这样告诉我,可我没法就这样安心,我总是在想,这样真的够了吗?只要无忧无虑地活下去,就此忘记她也可以吗?”少女转而谈起自己的身世,我本来抱着听故事的心思,没成想她竟然抛给我这种问题,她不再往下说了,显然等着我的答复。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大事,我没法给你什么意见。”

“你说我冷酷,你这样不是也很冷酷么?我都把这么私密的事和你说了,你却还当自己是无关的人。”

这下我哑口无言了。

“如果你还有一点在乎我,就该严肃地告诉我,这不对!不但不对,而且完全错了!”她突然停下来,听起来是生气了。

“因为这真的很难选啊!你现在连自保都困难,肯定还会有人来追捕你吧?救她有多难我光是听你说就能明白,说不定连你自己的幸福也要牺牲掉啊,那样她的愿望也实现不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谁能说清楚,做你想做的就好了啊!”我本来心里也有气,索性一吐为快。

“你是都无所谓啊。。。”

话里有刺,扎得我浑身难受。

“不是啊,非要我说的话,我当然不希望你冒险,至少现在不要想这个啊,你才刚摆脱他们,还没好好休息一下。”

“那好,那我不想了。”

“喂,你干嘛要听我的啊!你在说气话吧,我们才刚刚认识,你的事我明明什么都不懂。。。”

借着大路上的亮光,我看到爱丽丝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我说笑的,已经不需要我去找她了,我和妈妈之间有种奇妙的联系,我能感觉到她,她正往这里来。”爱丽丝突然抓住我的手,“在那一天之前,留下我好吗?至少让我见到她的样子。”

“能答应我吗?”

“可以啊。”我随口答应,至于她说母亲被关在那里,现在又能过来见她,这种前后矛盾的事我不打算多问,她没必要对我毫无保留。

“要说【我答应你】,我怎样问你就怎样答,这才是有效的,说了就不能反悔,你想好了。”

我听见她严肃的声音,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些可怕的图景:大批追兵杀入这里,熊熊大火吞噬了小镇;父亲、母亲,我认识的人们全都躺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只剩我与她在无数道路间迷失。更可怕的是我知道这些或许不会止于妄想。如果有一天必须面对那样的结局,那时我也能这样轻松地回答吗?此刻我或许可以敷衍过去,但我不会那样做。

“你没想好。”她笑了。“我喜欢你的诚实,我要给你特权,那就是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答应我。”笑着笑着,她的声音就变了,“栋,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打算骗你,或早或晚,我会因为这个给你添麻烦的,你不答应,不能更正确了。”

“一定。。。被你察觉了吧,妈妈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自由呢?多半是成了他们的工具,为了从这茫茫天地间找出我来。可那又怎样?我不会怕的,天命从未给我报答她的机会,我想好了,就算她被弄成什么样子,真的不再爱我了也好,我都会接受她、爱她,让她幸福,栋,你给我记住这句话。”

她的声音丝毫没有动摇,眼里却流出泪水,只有这几句话,我想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