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仰望着夜空。

她是一个真正的美人,肮脏臃肿的白袍套在身上,竟有一种无言的凛然。在那之下,她是赤身裸体的,任谁都能从布料的破洞里窥见这个事实,那件袍子不论做工还是式样都相当高级,背后张扬伸展开来的七片花瓣显示着主人昔日无与伦比的地位,但是,在这样或许会有人冻死的寒夜里,女人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穿,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古老厚重的墙与柱远远地包围着她,女人行走的石径宛如一堵高墙的顶端,月光在地上凝结了一层银霜,女人的赤足慢慢前进,她的长发比霜花还要白。在这条路的尽头,一方小小的平台伸出塔顶,她就要去那里。虽然能活动的空间很有限,但她更不愿留在身后的石室,那个温暖、黏腻、又安静的小窝,非常适合一个人由内而外地腐烂。在这座居住着数十万人的北方大城中心,竟有这样一个身处绝地的女人,在永远流转的严冬里,她是唯一的花,无人知晓,孤单地绽放着。

因为必须有人做出牺牲,而她被天命选中了,为了守护这座城市,守护那些痛苦挣扎的人们,以及伤害他们的凶手。

数条巨大的管道从她身后的石室延伸出来,通往远方的黑夜。在那里面流淌的并不是热粥和牛奶,但只要截断它们,饥饿和寒冷就会被确实地感受,贫穷和不幸的自觉就会在心中产生,在那尽头是万民的怒火,是艾因希尔的毁灭,以及新生。

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就像季节会更替,就像黎明的曙光必然出现,吸食人血的摩菲娅圣廷已经千疮百孔,不复当年,然而只要女人还在这里一天,垂死的恶兽就绝不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是艾因希尔的圣女,她的一族世代都在延续黎明前的黑夜。

她确确实实地在作恶,但她是否自知呢?女人注视着月亮,遥遥伸出手掌,似乎想要把握住那些柔软的光辉。她正在想什么?如果有人能看到她的神情,一定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种探寻的渴望。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出来,一定是想起了远方的什么人吧,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女人,会有谁可以想念呢?而这是相伴她最久的月亮也不知道的事。

艾尔雯是她的名字,这个名字受过祝福,她知道这并不是双亲为她取的,因为她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她的女儿也没见过她,她们的命运从来都不在自己的手里。

生下那孩子以后,十四年过去了。

艾尔雯总是难以想象那孩子的模样,出生时的那一眼再也无法忘记,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期待着无望的相见。偶尔会收到城里年轻女孩写给“最敬爱的圣女”的信,阿尔雯就妄想着从里面读出那孩子的身影,对着烛火静静流出泪来。

她漂亮吗?头发长还是短?如果再见面的话,自己一定认不出来了吧?没有母亲的照顾,不被任何人深爱,一个人孤单地长大,这是多么难啊,可她做到了,真坚强,那些人有没有遵守诺言?对她做了不好的事吗?她是否长成了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呢?

一想到她的事,胸中便浮起万千思绪,只是自己再没有机会去了解了。无论如何,自己救不了她,女儿必然会经历同样的命运,这是艾尔雯唯一明白的事。不管性格开朗还是阴郁,不管多么惹人怜爱,那孩子都无法得到拯救,如果已经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到最后反而会幸福一些吧。自己唯一留给她的礼物就是这十四年的时光,不管她过得是否快乐,至少这是艾尔雯无数次幻想过、却不曾拥有的童年,每每想起这点,她就能暂时战胜身体的痛苦,露出自豪的微笑。

她在高台的边缘坐下,晃荡着双脚,看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终于熄灭,人们不可抑止地感到困倦,而后全部陷入了沉眠,就算偶然有孩子从梦中醒来,惊恐地发觉了真相的一角,等到白天,便再没有人会相信他的所见,包括他自己,因为那时,艾尔雯新一天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月亮已经升上了中之天,圣女必须起得比谁都早,现在休息已经稍嫌迟了,但她还在等人。塔内的僧侣精锐程度甚于卫兵,他们不眠不休地监视着四周;建造在天然的山崖之上,这座白塔已是城市的最高处,除了从月亮上飞来,不存在能够接近她的方法。

然而一个黑影正从塔基的阴影中分离出来,开始徒手攀爬这座高塔。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塔身的石壁光滑平整,每一条石缝都被细细抹平,宛如一个巨大的整体,根本无处落手,但这个人偏偏就上来了。

男人的脸暴露在月光下,鼻梁挺直,嘴唇饱满,如果年轻十岁,尚称得上英俊,但现在分明已显出老态,他嘴角的皱纹很深,看起来有些悲切的意思,或者他此刻确实感到十分悲伤,他默默地注视着艾尔雯,仅此而已。

“你来啦。”艾尔雯开了口。

“我来了。”

“信读过了吧?”

“读过了。”

“可你还是来了。”

“我想好了。”男人总是要顿一顿才说出几个字,仿佛这种简单的回答也有什么内部的消耗似的。

“谢谢,谢谢你能来,我实在对不起你,作为妻子,我什么都没能给你,我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了。”艾尔雯用两只手握住他的右手,男人目光闪烁,看起来有些不安。

“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你不为了孩子留下来,他们也不会让我们活着离开,我们在那时就死了。”

“可我本该给你幸福。”

“他们。。。给了我很多女人,你知道的,代替你。”

泪水从艾尔雯的脸上淌下来,她赶紧抬手擦去,可马上又流出新的,她想要克制自己,却还是没能忍住哭泣,就算男人说的她都知道。

他们的结合只是为了那个孩子,她并不很爱他,只是在这没有自由的人生里,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选择,而在她痛苦挣扎的时候,这个人过着那些家伙给的优渥生活,怀里抱着别的女人。她并不怨他,她只是没办法不流泪。

一双手臂抱住了她,陌生的触感渐渐熟悉,让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战战兢兢地拥抱她,就像怀抱着世间至宝。

“所以你什么错都没有。”他在她耳边说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纯洁无瑕的,对你的感情我从没忘记。”

“我也是。”阿尔雯回答道,她本以为说谎是件轻松的事,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把怀里的人紧紧搂住,明明只是有求于他,现在却好像真的害怕他立刻离开了。

“我愿意为你而死,那时候我是这样说的,现在我要这样做。”

“我知道。”她咬紧牙齿。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要救出那孩子,非得有白白送死的觉悟不可,而这个人也已经理解了这点。

她等于要这个男人放弃一切,为了他不曾谋面的女儿赴死。信笺寄出后,艾尔雯反复设想过这一刻的情景,如果他只是过来拒绝道歉的,自己又该如何,是否要违背曾经的誓言,留下力量对他使用,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那种机会,也不再需要了,她察觉到一种感情正在慢慢地生长着,繁茂着,爬满这颗冰冷的心,十四年的寒冬还没能彻底冻死它。

“我曾对自己说,为了不与你分离,我什么事都肯做,什么人都能动手杀掉,但等我发现已经太迟了,我怕了,他们对我越好,我就越怕死,没了你,他们给我更多,我一开始没能抗拒,渐渐就开始害怕失去。。。我一直都很后悔。”这些话每一句他说得都很吃力,也很苦涩,就像将伤口里的刀子慢慢地搅动,让人忍不住想扭开头,但只有艾尔雯做不到,因为那把刀子同样贯穿了她,将他们刺在一起。

她露出一个同样苦涩的微笑作为回答。

“你知道吗,当年从那些人里面,我一眼就看中了你,你眼里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那是自由,是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我憧憬着那样的人,就算做不成,我也要嫁给他,我就是这样想的。”

“艾尔雯,这是真的吗,你真的爱过我吗?无论如何,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没错,但我不是因为爱你才选择你。我喜欢你,你是了不起的人,你来自广阔的天地,你就是我的梦想,赫尔赫斯,你是英雄啊,我没见过这样的人,觉得你好像什么都能做到。”

“不要再说了。”男人捂住脸。“我是个懦夫,你看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英雄。。。我答应你,因为我有愧于你,我必须赎罪。”

“可你难道是来这里拒绝我的吗?不管因为什么,我的英雄不是回来了吗?”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每一天,每一天都可以,可我一直在犹豫不决啊!我早就应该做出选择,我早就应该来救你的,你不觉得太迟了吗?我让你等了这么久,你怎么能原谅我啊!你为什么不痛打我啊!就算现在你怎样对我,我也不会改变心意的!快说你恨我吧,你只是为了孩子才隐藏感情,你心里一定深深地憎恨着我,请你一定要深深地记恨我啊!”

听到这些,艾尔雯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啊,并没有怨恨,本就是我自作主张要代替她,是我太任性了。但是,你一定可以理解的吧,所谓母亲就是这样啊,我在这里多忍耐一天,她就能平安地活过一天,她就是我的希望,一想起她还好好地活着,我就不能先死。”她抚摸着自己的胸脯,感受着里面那颗脆弱心脏的搏动——这个身体早已到了极限,过量的催情剂破坏了血管,若不那样做,她便不能榨出残存的力量,那孩子便会被拉来代替她。

“不是的,不是的啊。”赫尔赫斯惨笑着流出泪来,“不是因为你做了母亲,母亲和英雄一样,只是个头衔而已,不会让人变得伟大。。。只因为母亲是你啊,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总是这样,明明所有人都残酷地对待你,你却还能发自内心地去爱别人,应该得到自由的是你啊,不是我这种人,而是你啊!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不是!我才不是什么英雄啊啊啊!”

“很快他们就会察觉到我身体的变化,但是,我赢了,我拖到了啊!我终于能把这最后一步交给你了,我一直都相信你啊,你会拯救我们的孩子,代替我陪在她身边,守护她,一直,一直守护着她,直到她比所有人都幸福。。。我的命运就是这样了,把希望传递下去,这,这也不错嘛。。。能将这份代代相传的天命斩断,这样的我,也很了不起吧,是吧,赫尔?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吧?”她把目光转向痛哭流涕的男人。

“啊啊,没错,艾尔雯,你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呐,是吧,是吧?快说啊,我的人生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我做了非常勇敢的事!为了我说啊!”她抓住赫尔赫斯的肩膀摇晃着,泪水在眼里转圈。

“艾尔雯,你的人生是有意义的,你给了我一个归宿,你做了。。。非常非常勇敢的事,我们的孩子会知道的,她会知道的。”

“可是。。。可是,好不甘心啊,我啊。。。我好不甘心啊!”

艾尔雯跪倒在冰冷的地上,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但是,我要你亲口告诉她啊!”男人哽咽着,“你的英雄回来了,他回来了啊!他没有做不到的事,所以求求你,求求你一起走吧,你不是累赘,我一定能治好你,给我机会弥补这一切啊,艾尔雯,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你不要放弃自己,不要放弃我啊!”

“我会抱着你,不要担心,孩子也能顺利救出来,我可是赫尔赫斯,你相信我的对吧,快点啊,把手给我,我们要下去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艾尔雯揭开了白袍的一角,看到里面的景象,这个见识过真正战场的男人呆住了,随即弯下腰干呕起来,酸水流满了下巴,比那更多的是悔恨的眼泪,老迈的英雄终于明白,他再也不可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就只有救出那孩子一条路而已。

“咔。”一个细小的声音从石室方向传来,那是锁簧。

仿佛以那个为信号,夜的寂静在一瞬间被打破,粗重的脚步声在塔内激荡,两条光明的长龙突然出现在塔下,全副武装的僧侣包围了这里。夜袭者的行踪已经暴露了,退路也全部被截断,从楼梯至少上来了三个人,现在全部躲在石室里,准备在暗处发起袭击,为更多同伴的到来争取时间,他们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敌人。

所以他们耐心地等待着,屏住呼吸,举高武器,等待着身陷绝地的夜袭者铤而走险、从这里逃走。不管那个人是想杀害圣女或者带她离开都不重要,新一任的圣女早已准备好接替工作了,但是,圣廷的敌人必须清除,非得弄清他的身份、挖出背后的指使者不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再没有声音了?不可能,人怎么可能从那种地方爬下去?耍小聪明是没用的,这座山整个被包围了,就算下得去也无处可逃,但那样就没有自己的功劳了,无论如何,犯人要在这里抓住。

终于,失去耐心的他们一齐抢上平台,迎接他们的只有圣女的背影,她面朝月亮,无声地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