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没有动作。两人在街道中僵持,詹姆斯感到那只手突然狰狞起来,枪管向前狠推他的脊背,詹姆斯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两人便先后向巷中暗处走去。一阵风从街口鼓了出来,吹得街边的招牌吱嘎作响。詹姆斯迈下了沾满未知黏液的台阶。

两人越来越向暗处中隐埋自己,四处几乎不再透光,詹姆斯也只好摸索着前进,偶尔被烂泥下的石砖异物绊到一跤,但那膛管却又总是立马跟上。即使在这里,多少也有尸体吊在半空,被风摇动吱嘎作响。死尸吹来的风帮詹姆斯醒酒,也帮他打好了算盘。

流浪汉,枪支,小巷。早年间詹姆斯就听过这种作风。活跃在红林镇周边的“园丁”,是出了名的流氓集团。虽然他们同样和绞刑人一样收钱办事,但把人劫到暗处这档子事,倒很少真的会发生。

红林镇因为多年的修缮和扩建,内部结构非常复杂,一般不会有人敢在半夜闯进巷区。安全与否先不说,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在天亮之前就绕出来。所以巷区也就理所应当成为了各类罪犯和边缘人鱼龙混杂的区域。红林镇曾经的警长曾经组织过几次围剿,也都没有什么实际成效。后来有人建议整个拆了巷区,但有人及时指出因为过度建造,红林镇已经有大半建筑开始倾斜互相依托,拆了倒是没问题,但环绕大半个城市的巷区若是想彻底拆干净,付出的代价恐怕比重新建个红林镇更大一些。

这件事最后还是无疾而终了,只不过和建筑结构与经济成本无关,而是因为巷区势力错综复杂,且和外界各大巨头都有一段渊源。一来二去,巷区还是被保留下来了。

绞刑人自然是巷区的常客,但詹姆斯也从未进到如此深的部分.外人和巷区居民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种默契,若无必要从不干涉.甚至绞刑人都明白,自己应该在何处止步。

终于,在詹姆斯彻底放弃计数自己左转多少次后,背后的枪管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搭在肩膀上的手也立马无迹可寻。而此时,詹姆斯的眼睛也差不多已经适应了巷区的黑暗,他向四周看去,但还是没法确定自己的位置。巷区内很多建筑和结构都被人有意修改成相似的造型,为的就是让人找不到北。进来容易出去难。

詹姆斯从大衣内侧摸出枪来,俯身从靴中掏出小刀。夜很黑,但人都是活的。剧团的流浪汉没有任何理由将他半夜带进巷区观光。一切都是为了灰狗,詹姆斯很清楚自己的计划已经奏效。光天化日下截杀车夫的绞刑人掰着指头也数不出第二个,而所有人都认识黄牙鬼。黄牙鬼是恐吓孩子的童谣,黄牙鬼是藏在床下的怪物。夜很黑,但人都是活的,詹姆斯已经闻到人味儿了,从拐角的阴影和房梁的死角上散发出的人味儿。

詹姆斯慢慢拨下击锤,并将斜跨在腰间的麻绳串进刀柄处的空洞中,四周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明亮起来,虽然巷区内没有灯光,但自然光还是或多或少照亮了詹姆斯身处的这条街道。巷区内异常安静,但主街上还是热闹非常,人群杂乱的声音透过无数条巷道传进詹姆斯的耳中,他决定先发制人。

时机不需要等待。詹姆斯斜扑进身旁巷内,几发铅弹马上嵌进墙中。他听到有人跳下房梁,脚步声向拐角追来。詹姆斯握紧刀柄和绳圈默默等待。闪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手中握着长柄砍刀正要詹姆斯挥下,但黄牙鬼闪开了,借着挥刀的势头躲到身后,将绳圈牢牢套上他的脖颈,反手一刀划伤对方持刀的手腕。长刀落地,詹姆斯就势转身向后将他推向墙壁,加大手中的力度,即便男人用尽全力挣扎,但无奈已经被詹姆斯牢牢压制住,绳圈越勒越紧,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他瞥见另外一人冲入巷中,同样未持火器。詹姆斯甩出手刀,连着绳索向对方面部飞去,牢牢扎进眼眶。詹姆斯将绳索在手中绕了几绕,用力拉回小刀,此时詹姆斯手中勒着的那人也早没了气息,詹姆斯将他扶起当作人肉盾牌,但手中有枪的那人却迟迟未现身。

詹姆斯拖着中年男人的尸体,慢慢挪到拐角处,踢了踢眼眶正在窜血的第二人,两人都死透了。但更大的问题是房梁上的枪手,詹姆斯掩在墙后,用小刀抠出一部分嵌在地上的铅弹,这样的土制子弹他见过不少,大部分匪帮和巷区居民都爱用。但问题是这样的铅弹几乎只能用砍掉一半枪管的双管枪击发,并且弹道会因为膛线的问题有极大偏转,所以现在这样的巷战距离,实际上是最适合使用这类枪支的情况。

詹姆斯很清楚枪手的位置,但即便清楚,也不代表他就可以这样大大方方地露头出去给人当靶子用。几十年的刀口舔血教给詹姆斯的并不仅仅只有杀人的艺术,同样也有谈判的艺术。

“兄弟,”詹姆斯倚在墙后对着夜空喊道,“兄弟,能听见吗?”

并没有人回答。但詹姆斯并不惊慌,如果有人不声不响将你绑架,还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杀掉的话,只能代表对方其实并不想杀掉你。

“我知道,”詹姆斯慢慢解释,“我知道,大家都在找灰狗,所有人都在找灰狗。我也是。你去告诉你们老板,说我就在这里等着,说我知道找到灰狗的门路,他就在红林镇,听到了没?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黄牙鬼连呼吸都停住了,他听风声,听远处街道的嘈杂,听房梁上的动静。夜凝固了好一会儿,詹姆斯并没听到梁上的砖瓦声,但巷中那失修已久的吱吱嘎嘎地开门声,却清楚地划破了一切寂静。

某扇门开了,詹姆斯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在重视隐私胜过一切的巷区,能听到开门声就意味着对方已经放弃武力。而对他来说,也意味着这场争斗可以划上句号。詹姆斯试探着向巷中跨出一步。没有枪声。他抬头看向房梁,之前的枪手正扛着双管枪,丝毫没有懈怠的意思。

门开了,在詹姆斯左手边的某扇门正静静敞开着,透出明亮的黄色灯光,在巷中格外刺眼。詹姆斯一边留意房梁上的枪手,一边向灯光走去。仅几步之遥的路程剑拔弩张,詹姆斯的手从头到尾都没有远离过腰后别着的另一把枪。

詹姆斯走进屋内,房间里的灯光着实令他目眩了一会儿,但他几乎马上就适应了这种强光。室内的陈设简陋至极:一张桌、一张床,几把椅子和一盏煤油灯。但虽然屋内陈设简单,人却不少,詹姆斯一眼便看到十来个打手挤在屋内虎视眈眈。

只有一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但詹姆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认识这人,甚至就在半小时前,他还在这人的酒吧花二十块喝了个够。

“酒吧老板什么都知道”,詹姆斯现在算是明白了。

老板名叫马丁,是红林镇的大名人。通常来说,酒吧老板要么非常蛮横,要么早已横死街头,但马丁的酒吧却已经在红林镇好好经营了将近二十年之久,他本人也未传出过什么不好的传闻。邻里友善的大伯要是个个都隐藏着这种身份,那就连詹姆斯也吃不消了。

詹姆斯和屋内这十余人对峙了一会儿,马丁率先打破了僵局。老板叩了叩桌面,“坐啊,詹姆斯先生,请坐。”詹姆斯担心地看了看那三条腿的椅子,不无犹豫地坐了上去。

“我知道您有很多想问的东西,”老板的那双焦糖色眼睛扫来扫去,就像苍蝇一样。“比如我到底是谁,比如这究竟是哪儿。但我相信‘大名鼎鼎’的黄牙鬼先生大概也清楚我们这帮人是做什么的。即便这巷区鱼龙混杂,却也少有我们这类讲究文明的组织。”

詹姆斯大笑起来,黄牙鬼从来不怕威胁,自然也不会怕这种生意人的骚扰。黄牙鬼想笑就笑,他脸上的沟壑都快能挤死苍蝇了,但还是笑个不停。

“您想笑就笑吧。”马丁感到被玩弄了,“但您能否活着走出这屋子,还是完全取决于我。”

“我看您也很忙,但我一个小小的酒吧老板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们不妨直接切入正题,灰狗究竟在哪。”老板不停叩着桌面,死死盯着詹姆斯帽檐下那双眼睛。

“好啊,好。您想聊正经的,我就来聊正经的。”詹姆斯慢慢开口,“灰狗人就在红林镇。”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您也已经说过了,在刚刚,”马丁嗤笑着说,“灰狗人在红林镇,我们清楚。但我们不清楚,您也同样不清楚的是,灰狗究竟在哪。我相信您知道我们想把他找出来,就像您一样。在这件事上,你和我的共同点,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我可没看出什么共同点。可能是眼神太差,我只看到一屋子的壮汉和肥头大耳的酒吧老板对一个孤苦老人威逼利诱。”詹姆斯睁大一只眼睛,偏起头瞪着马丁,“园丁都找不到的人,让我一个绞刑人来找,是不是有点可笑啊。还是说,你们文明组织历来就是这么工作的?”

马丁的脸色瞬间铁青,身后的十几个打手也开始咒骂起詹姆斯来,有几个甚至想要就这么冲上去动手。但马丁一挥手,喽啰们马上就安静了。

“我就说,我就说詹姆斯先生不是一般人嘛。”老板笑了起来,“看来您也听说过我们这帮人了,那想必,您也知道我们要找灰狗做什么了?”

“这可说不好。”詹姆斯又笑了起来,“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哦不对,我知道。一个肥头大耳上面有另一个肥头大耳,另一个肥头大耳上面有挂满了天的肥头大耳。这不就是你们所谓的美满家庭吗?”

“您喜欢开玩笑,我看出来了。”老板的脸紫得像猪肝一样,“但您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玩笑。而我的上司---也就是您所说的另一个肥头大耳---可没觉得您今早的举动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事实上,他们对您没有马上去总部报道这件事感到非常气愤,甚至觉得这是种侮辱。所以您大可以将我们现在的谈话看作一场预演的质问。而您的对应,直接关系到了明天的太阳是否还能照进您的眼眶。”

“威胁威胁威胁,威胁。”詹姆斯双手挥舞起来,仿佛在驱赶苍蝇一样,“小子。我干这行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但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和第一次见面的人摊过自己的底牌,当然,假如你真的认为那是什么值得信誓旦旦的底牌。如果你真觉得车夫之家就能把我吓个屁滚尿流的话,灰狗应该早就被你们揪出来做成狗肉汤了不是吗?但看看桌面,只有我们两个而已。所以我诚挚建议,不管你接下来要说什么,少把我当成地痞流氓威胁。”

詹姆斯的话究竟被马丁听进去多少,这件事并不重要,因为我们那可怜的酒吧老板早就已经在尽全力掩饰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这情绪当然是愤怒,但也混杂着少许嗤笑和嘲讽。桌对面这个灰发凌乱的老头可以尽管嘻嘻哈哈,不屑一顾;但他永远不会明白明天将有什么等待着自己。他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一条狗,但狗可以挑选主人,并因此占据优势,拥有特权。

很明显,对面这条老狗并不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