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吸血鬼,蕾米莉亚讨厌天亮,但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过。

永远亭的手术间说白了只是间狭小的药房,当然正因为狭小,所以飞针走线的医生转个身就可以从架子上取下要用的药物,患者就可以早那么几秒康复。蕾米莉亚已经在手术间外待了一整夜,怔怔地扒在窗前,看着一双双手忙不迭地在那褐色的橡木架上将各种罐子放进放出,有时那双手比较大,属于主治医师,有时那双手比较小,旁边还竖着两只大耳朵,则来自打下手的月兔。

直到第一缕阳光投进手术间取代了灯光,蕾米莉亚才发觉那一双双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医师那含糊不清的号令,和擦擦作响的剪纱布声都渐渐地变得微弱,甚至能从其中分辨出咲夜气若游丝的呼吸。

“尽可能在天亮前让咲夜小姐脱离危险。”在将担架送进去之前,永琳是这样向蕾米莉亚说的,但当时前者严峻的表情告诉后者,这句话安慰的成分偏多。

所以今天的日出才会像是洪水猛兽,被躲避着却又不得不接受它的存在。

昨晚那场充满欢声笑语的派对仿佛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还回味在舌尖的美食,以及那一身没来得及换下的礼装,尽管是那么真实,但这真实就像是恶作剧,根本就不属于你。有人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戴着领结,脚踏小皮鞋出现在和死神拔河的赛场上,这难道不滑稽吗?

蕾米莉亚完全不在乎滑稽不滑稽,她宁愿昨晚喝的是浑浊的野猪血,现在身穿的是能把皮肤磨去一层的粗麻布,也希望咲夜能快点好起来。

其实当时蕾米莉亚就觉察到咲夜的举止有些异样,尤其是晚餐之后,她说话的嗓音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一样变得低沉沙哑,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的。然而如今能想象到,女仆长凭借超凡的毅力让热情愉悦的气氛保持到了尾声,直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才终于支持不住而倒下。

蕾米莉亚愧疚地低下头,她不知该不该将昨晚那些高兴快乐的回忆驱散,小小的身影在清晨略微阴暗的走廊里显得是那么孤单,无助。

这时,手术间的门颤动了一下,那只疲惫的手多使了些力才将它缓缓推开。铃仙·优昙华院·因幡步履维艰地走了出来,眼皮不停地打着架,从溅在衣袖上的一两点血迹可以看出,刚刚被她脱掉的白褂很可能已经彻底变了一个色。

“血是止住了,另外两处皮肉伤也处理好了,”面对着蕾米莉亚焦急的神情,月兔选择先说好消息,“但内脏的破损部位情况还不明朗,师傅说她要临时配一些特效药来修补,不然还会大出血。”

“拜托你们了……”蕾米莉亚显得有些恍惚,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咲夜不在,她整个人如丢了魂儿一般,“请一定要把咲夜治好。”

“这是自然,师傅是月都最棒的医生,有她在就一定没问题,”铃仙真怕蕾米莉亚当场哭出声来,故作轻松地歪头朝房间里点了点,“您在这守候一夜一定累了,我带您去客房休息一下吧?”

“不必了,谢谢,”蕾米莉亚摆了摆手,“我想独自去后院散散步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我先回去休息了。您请自便,注意安全。”

其实蕾米莉亚说要去后院散步时,铃仙不由自主地朝她背后的门外看了看,早晨的初阳伴随着些露水肆意地挥洒在空气中,对吸血鬼来说绝不是个好天气。

沿着挂画镶边一般的树荫,蕾米莉亚闷闷不乐地漫步在遍布着竹叶和小水坑的院子里。由于阳光被栅栏外那三层楼高的竹林占据,草长得并不茂盛,再加上永远亭除了化作人形的妖兔外还有一窝一窝的野兔,被啃食过的草地就像是经历了一番修剪一样,整洁而又生意盎然。

后院的一角有一片槐树林,可以看见褐色或是灰色的林兔从筑在灌木丛中的窝里跑出来,跳到阳光下惬意地伸了伸懒腰,然后四处嗅探一番,寻找着最嫩最美味的草根。

转进树林深处,一片小池塘豁然眼前,从竹林里被风刮进来的一片片细长竹叶慢悠悠地漂在水面,仿佛是为来饮水的兔子们准备了一道特制饮料。

不过池边树下,一个石凳上的身影显然比小兔子大上许多倍。

“哎唷,吓我一跳,”一见到有人来,辉夜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游戏掌机扔进水里,趴在她头上的兔子也赶忙竖起耳朵窜进了草丛里,“原来是蕾米莉亚小姐。怎么样,手术还成功吗?”

“呃,只能说暂时可以放宽心了,永琳小姐还在手术间里忙,”蕾米莉亚那颗小心脏也在两人打照面时颤了一下,“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不必在意,我也只是出来透个气打打游戏而已,请坐吧,”辉夜撩了撩披在肩上的秀发,手里的电子游戏机在宽大的衣袖间就像块比较方整的砚石,“尽管放心,永琳的技艺大家有目共睹,她一定能让咲夜小姐好转起来。”

“嗯,我知道……”这话已经在刚才那只兔子口中听过了,蕾米莉亚也知道她们并非只是在安慰自己,但依然屈起腿,将蒙着阴霾的小脸埋在膝间。

“您这是怎么了?”独居深闺的公主蓬莱山辉夜虽说不善于察言观色,但关切让她看出令蕾米莉亚忧虑的另有其事,“是又出什么意外了吗?”

“老实说,我很害怕……”只有两人在的树林里,幽静的微风拂开了蕾米莉亚的心扉,“我和咲夜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事,但这是距离失去她最近的一次。”

说着,没有体温的吸血鬼抱着身子颤抖起来,光是远远望着咲夜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就如同天塌下来了一样,她完全无法想象永远没有咲夜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最闹心的是,蕾米莉亚每天在咲夜的柔声问候中起床,喝着咲夜泡的红茶,钻进咲夜铺好的被窝,形影不离,而就是没有想过哪天会突然迎来离别。

这次遭遇提醒了她,人是脆弱的。

“但咲夜小姐毕竟属于普通人类,生命不如吸血鬼那样顽强,”说实话辉夜有些意外,在永夜异变那会初识这对人类和吸血鬼的组合时,她就以为蕾米莉亚应该在这种事情上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一生有菩萨保佑无病无灾,也会走到寿命的终点,别离不可避免。”

“所以我感觉挺对不起咲夜的,”蕾米莉亚所说“害怕”指的就是寿命论,“前几天还不顾她的感受当面摆臭架子,发脾气。现在回想起来,过去大事小事让她受的委屈怕是数都数不清。”

“能站在咲夜小姐的角度为她着想自然是好的,”辉夜微微一笑,“但是纠结于此,惧怕在短暂的相处时光里留下遗憾就没有必要了哦。”

“我是吸血鬼,不是高尚的月人。”蕾米莉亚撇了撇嘴,辉夜的微笑让她有些不爽。

“这不关乎吸血鬼和月人的区别,”辉夜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着,“试想,如果蕾米莉亚小姐将咲夜小姐变成了吸血鬼,两人不再受寿命论的约束,就可以没有遗憾了吗?”

“这个嘛……”蕾米莉亚小嘴撇得更歪了,敷衍地暗示辉夜继续说下去,“也许吧。”

“那您知道,”辉夜确实留了一张底牌,“这一千年来,我和永琳吵了多少次架,翻过多少次脸吗?”

哎?蕾米莉亚愣住了,她不知道答案,但很明显能感到辉夜这一问本身就颇有意味。

“闹得最凶的一次,”辉夜自嘲般地小脸红了红,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嘴,“我离家出走,在竹林里迷路了整整一周,永琳也找了整整一周,最后差点放火把整座竹林给烧了。”

当时两人中至少有一个说了些很重很过分的话,让交谈变成了比谁更横的拳击比赛。而那场两败俱伤,在身上留下了数处淤青的冲突,如今却像是逗人开心的笑话一样被说出来,

很神奇不是吗?

无论生命长短,它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每个长生不死之人都是一位收藏家,拥有的回忆是珍宝还是污渍,都需要细心地鉴定,时间越长久,要做的功课就越多。

听起来确实会很痛苦,曾经的光景和挚爱之人变成只存在于脑海中的虚幻印象,看不见,摸不着。

而听起来归听起来,事实确实是如此吗?

“那孩子蕾米莉亚小姐是认识的吧?”辉夜将视线投向远处,池塘里,树木的倒影被风和涟漪一吹,打了个喷嚏,“那只名叫‘由乃’的白兔。”

“我记得它,长得很可爱,”一只毛茸茸的小球在蕾米莉亚脑海中浮现出来,“而且是兔子里面毛色最白的,像雪一样。”

“看来给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呢,”正因为格外喜欢,所以辉夜特地给白兔起了一个名字,她伸手指了指两人面前树丛间的兔群,“那您一定能从眼前这群兔子中将由乃辨认出来。”

蕾米莉亚不知辉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兔子们长得那么喜人,何妨呢?这道即兴考题并不难,正如蕾米莉亚所说,最为雪白的那只就是。她一只只地看过去,视线所及之处的兔子有灰色的,有褐色的,有黑色的,却唯独没有白色的。

蕾米莉亚质疑辉夜在耍她。

“不好意思,卖了个小关子,”这位调皮的公主吐了吐舌头,随即平静地说道,“由乃在一个月前去世了,您刚才看到的,有七成都是它的子孙。”

辉夜有多喜欢那只如艺术品般漂亮的白兔,蕾米莉亚是知道的,就差专门为它再建一间房子了。白兔离开这个世界时,辉夜一定很伤心。但如今却是一番完全不一样的情境。

“不由自主地,现在一提起由乃,第一个想起来的不是那个离别时奄奄一息的它,”辉夜出神地望着面前活蹦乱跳的兔群,目光却没有真正落在任何一个点上,“而是由乃生下第一窝兔崽,那群小家伙围在它身边撒泼打滚的画面。”

还是那句话,我们的心中都有一座宝库,里面装着将逝或是已逝之人留下的一切。

料想咲夜小姐很可能也是早早地斟酌出了这一节,辉夜苦笑了一下,昨晚才会做到那个份上,也要让派对开心圆满地结束。

是这样吗?蕾米莉亚默不作声,循着辉夜的说法开始一点点细数和咲夜经历过的一切。不知不觉中,思绪已飘到了数年以前,她们还未来到幻想乡时。

蕾米莉亚从石凳上跳下,红黑相间的衣裙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显得格外扎眼,她走到池塘边,凝望着自己的倒影,由于阳光被枝叶挡去了一部分,倒影不很清晰,显得灰蒙蒙的。

像极了回忆中的自己。

那是一段无论过千年万年都不会被遗忘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分别是——

一个当了近五百年囚犯和杀人机器的小吸血鬼,

和一个对吸血鬼怀揣着恻隐之心的吸血鬼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