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雅的一天在最近几周通常会从这句话开始:

“把死人给我拉出来!”

当然这不是在说她会先嚷嚷出这句话再从床上睁眼,任何住在毫无趣味可言的边缘乡镇的正常人的生活都不至于这么夸张,不正常人也一样——事实是她会好好从停尸房楼上的寝室起床洗漱整理尾巴竖起外耳,然后再站在楼梯口跟同事吆喝。

不过她在这段时间里一般没有清楚的意识可言,她的意识一般得等自己的身体出于某种原因自发性地喊完那句话之后才能勉强归队。

另外,关于“最近几周”这点,看到这里的朋友们想必都知道原因。

但今天是发生好事的一天。

“怎么又来了……没了!安德!没了!你上上个礼拜就把最后一具交给焚化场了!已经没尸体给你解剖了!你安静点!”

“等等啥?”

“我说‘没了’!”埃尔金在楼下毫不客气地埋汰起她来,“安德你到底是几岁?八十六还是二十六?我妈现在到能当奶奶的年龄了记性都没你这么烂的(但她没当成奶奶)。”

其实昨天和前天也是发生好事的一天。

是的,弗莱雅她记性很烂。

“……应该没烂到这个地步。”她摸了一把满是冷汗的背后,决定还是不跟自己的人类同事多费口舌,“我说,你给我带了早饭没?”

“没有,起这么晚就自己去找吃的。”楼下的声音顿了一下,“而且不许偷地下室的器官样本。”

“……你就非得觉得那些丢了的器官是我偷吃的。”

“我当年见过不少野猫吃死人。”

“猫人和猫的唯二相关之处就在于大部分场合下整体形象跟戴了一对猫耳饰品和假尾巴的人类很像以及能伸缩的指甲。”顺带一提弗莱雅本来想在假尾巴前加上“情趣用品”这个前缀,“我们甚至不吃鱼。”

“猫也不一定非得吃鱼。我家以前那只就——”

“那猫就非一定得长这样的耳朵跟尾巴了?说真的发明通用语的人当年是有什么毛病?那么多长耳朵长尾巴的动物就非得给我们往猫上靠?”

“要我猜那可能是给你们起名的那位上古先贤在看到你们的那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在内心深处一直都想要戴着耳朵和尾巴再在句尾带上三万个喵字当口癖讨人喜欢。”埃尔金一直都热衷于埋汰任何人(弗莱雅怀疑这和他长时间跟尸体打交道有关,但这种怀疑会让身为同事的自己没有任何社交生活的现实也一并暴露),“然后他想到这里就一边浑身扭来扭去一边带着恶心人的蠢笑给你们决定了这个蠢名字。”

“哈……是啊是啊随便了怎样都好。”好在最近一直都不错的天气让她的心情不至于在一大早就因为这种对话变糟。

虽然云真是积得越来越厚了。

“但有一说一,猫是挺可爱的。”

“我同意。”

“我没在说你。”

“我知道。”弗莱雅坐在扶手上轻快地滑下楼梯(而这是猫人不怎么意识到的第三处与猫科动物的相似之处),“今天没活干是吧?”

“咱们都差不多有两个礼拜没活干了。”埃尔金穿着他平时的便服半躺在一张支起来的担架上(弗莱雅记得它在地震那晚被用来抬过起码十个死人)看书,听见声音之后抬头瞅了她一眼,“你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与之相对的,弗莱雅身着的半封闭解剖服看起来和阳光充足且一具尸体都没有的停尸房不太搭调,“……我换件衣服去。”

“这差不多已经是你第十天穿错衣服下来了。”

“我知道。没什么的。”

“……要不我还是去给你买点吃的?”

“哦,乐意之至。我要那家土产店的煎饼。”

“店主的骨头都被你挨个拆完再装回去过整整两回了。”

“……啊。”弗莱雅挠挠头,“我给忘了。”

这个她是真忘了。

“那怎么着?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得了,”她返身走上楼梯,“我自己去看看吧。”

“要是明天你还这样我可就得跟上面汇报让你停职一段时间了。”

“现在又没活可干,而且我就是早上记性差而已,不至于吧?”

“我看安德你可不是什么‘记性差’,”埃尔金听起来不太开心,还不是那种埋汰人的时候刻意摆出来的不开心,“你这半个月活像是整个人都被困在那几天里一样。”

“没有的事。”

但其实有。

“反正我会汇报该汇报的,你就乖乖停职去找个神殿的祭司或者医疗队的大夫看看吧,又不要钱。”

“那我宁愿窝在宿舍里不动。那样还有点安全感。”

“你对咱们的社会保障体系就这么不信任吗。”埃尔金说出一句如果我们的主角在场肯定会气到站在原地干瞪眼的脱戏台词,“这种心态在瑟德过起来可是很累的。”

“没错我就是这么不信任。”当然对弗莱雅而言这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希望各位也能多多学习她,“而且你这是在明知故问。”

“做点副业这种事总不至于因为看病这种小事就被查到个人历史揪出来扔进大牢吧。”

“我同意。”弗莱雅点头,“但真被扔进去可没人救我。”

“我会定时探个监。”

“我知道。”弗莱雅又开始不自觉地从后背渗汗,“然后你就能隔着玻璃埋汰我说我自作自受是吧。”

“哎呀您明鉴。”

“你可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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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金察觉得一点都没错,弗莱雅·安德这半个多月来确实一直都被困在发生地震的那几天里。

不过由于这个故事没什么心灵恐怖的要素,所以关于这点的解释会尽量从简。

也就是做了噩梦。

不停地做着噩梦。

不停地看见被抽干全身血液的枯瘦尸体送进停尸房,不停地解剖,不停地试图找出这些本应死于地震的尸体为什么才会丢失浑身的血液,不停地排查、分割、检验、解体,不停地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不停地看着干瘦到甚至难以腐烂的羸弱尸体在自己眼前堆积,不停地安慰自己这样的差事总有做完的一天。

但梦是直到醒来都不会结束的永恒,空想中的尸体也只会一昧地堆叠,最终垒起的高塔会在崩塌滚落时掩埋梦中的自己,但直到那之前——

“‘把死人给我拉出来’……唉,啧啧。”

好在这的确只是梦,坏在这的确发生过。

弗莱雅到现在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吸干了那些尸体的血液,不知道镇政府说自己虚报情况的理由,更不知道那个吸血的怪物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是不是还在这座镇上。

自从贾拉汉尼街的那帮转生者被一把炸得灰飞烟灭之后自己所有在那一边的关系都被打乱到一塌糊涂,不如说在帮某个死灵师引见了那个老不死之后自己就没在接到过这方面的生意。现在的自己对政府视野之外的所在可以说是一丁点都不清楚,而这如果再结合起强行压下自己发现的医疗队高层的决策来看,那就可以说是世界上数一数二让人忧心忡忡杞人忧天的事态了。

一片漆黑不会让人害怕(当然也有可能让人害怕不过那不是重点),一片光明更不会,但在那之间的某些调合就是另一回事。

没什么比在昏暗落日下闪过街角的畸形人影更让人不安。而对习惯从不止一方了解事态打点关系的弗莱雅来说,现在正是这样的落日。

这座镇上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者正在准备发生,现在的弗莱雅对此最多只能认知到这一步。

她并不是没有用自己能够得到的信息推导究竟发生了什么,实际上就在不久之前,她对街道爆炸和飞龙引起的法力脉冲两件事都在大体上有过正确的猜测(虽然她要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意识到这点),但每天都在循环往复的噩梦显然对理性和逻辑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帮助。

“我想想……埃尔金要是真的交了报告让我停职的话……嗯。”她一边漫无目的地在早晨的街道上游荡,一边同样漫无目的地思考起先前和同事的谈话,“那就索性回老家待个十天半个月的也行。”

但神殿和医疗队绝对不去,打死也不去,自己发疯也不去。在这么多事之后要是再被官府不小心发现自己和那些灰色人口有联系那可没准就不是吃牢饭的问题了——没错,绝对不能去那种地方,一旦被那些祭司用了什么坦白忏悔的奇迹自己八成会痛哭流涕地把自己干的不管好事坏事全都托出来。这对只拿了临时工作居留证的自己来说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态中大概能排第二的糟糕状况。

顺带一提,第四是负责体力活的埃尔金突然离职,第三是地下室的所有标本突然被什么会死灵术的人操控,而第一是什么她其实一点都不记得,毕竟她记性差。

大概差到一两个小时之后看着那张有克拉拉的署名的介绍信的时候一点都不记得她是谁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