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你。”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好像把自己的灵魂都呼出去了似的。

 

楚洛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我会做出这样的回答。那之后又随便说了些闲话,我虽然也凭着生前的知识对答如流,可总像是丢了神似的,说着说着便发起呆来,楚洛也不责怪我,等时候差不多了,龙胤便起身告退,我正准备跟他离开,却不想楚洛阻止道:

 

“少年菌,这些日子你便住在望洛宫中吧。”

 

“这,恐怕不妥吧?”

 

“无妨,反正也只是暂住而已,等你和无咎姐成婚之后,就可以便到她的住处去住了。”

 

“主公说的是,如今消息传出去,肯定有小人会想在婚礼前对你不利,你住在望洛宫主公身边,便可说是万无一失了。”

 

我长叹了口气,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连政治婚姻这种穿越者绝对不会答应的丧权辱国条约都签字了,哪里还在乎住在哪里呢,我只是有几句话堵在胸口憋的难受。我点了点头,对楚洛说:“我送送龙兄,还有几句话要跟他交代。”

 

楚洛抿了抿唇,似乎是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慰我一下,但最终还是没笑出来,他金色的眼睛一时又黯淡了下来,眼神中透出怜悯和落寞,他挥挥手:“去吧。”

 

从他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他没说出口的话是:“虽然痛苦,有些事还是了结清楚了好。”

 

我和龙胤牵着马走到内城城墙边,此时是傍晚,落日余辉映红了龙胤的半张脸,我抬头望天,这个时代的苍穹是如此广袤,火红的流云便如一只凤凰横跨天空,巨大的苍凉感刹那间几乎令我流下泪来。

 

“就此别过吧,再往外便是外城了,你来邳城次数不多,我怕你迷路。”龙胤安慰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后你就安心住在宫中,一切都不需操心,主公自然会替你安排妥当。”

 

“我……”

 

“你还有什么要和她说的就说吧,我一定一字不漏地替你转告。”

 

我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我还有什么能说的?如果天使和KIRA真的是命中注定的搭档的话,那我们之间便没有秘密了,我能猜透她的想法,她也完全了解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以她的聪明,肯定完全用不着我解释了。

 

可不知怎么的,这次好像真的有点进入角色了,真的要在悲情军师的戏路上一去不返了。

“还能有什么好说,说什么也是多余。”

 

“这你尽管放心,她可以一直留在我家,只要她自己愿意的话。或者她想回家,我也可以送她……”

我忍不住苦笑出声,换了平时的我肯定会吐槽一下“那不是变成‘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了吗”,但此刻我只感觉心里有根弦被拨动了一下,回家吗?那家伙应该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吧。

 

龙胤还在等我开口,我立在原地,心中纵有千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不管是求得她的原谅,还是表达自己的苦衷,甚至于对她身体状况的担忧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疼,此刻说出来好像都显得过于多余和苍白,我和她之间不需要那种东西,可我又觉得该说些什么……

 

对了,好像确实有一句话一直没有说出口。

 

“那你替我转告她,我突然发现,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她。”我苦笑一声,要别人替自己表白的小说主角,我大概也是开天辟地以来独一份了。

 

“喜欢?对妻子的话不应该是‘爱’吗?”龙胤疑惑道。

 

我并不想和龙胤解释,我背过身,举起手摇了摇,回望洛宫去了。

 

之后的事情也的确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了,那之后的日子也都过的浑浑噩噩,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在我决定要对卡莉安说什么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大概已经是完蛋了——如果不是认定自己已经完蛋了,像我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我沿着自己给自己写的悲情剧本一路不返的飞驰人生,本该如此的。

 

婚礼的过程异常的顺利。本来沂州的风俗也近似周礼的流程,先需要问问生辰八字然后再到

庙里占卜祷告一番,择定吉日订婚送聘礼,最后才是再择吉日迎亲结婚。楚无咎的父母早已去世,我也“父母双亡”,楚轸又只是叔父,没有越俎代庖的权力,于是整个过程就变成了楚洛包办。

 

开始我还存着侥幸,胡扯了一个出生日月,盼着能算个八字不合,结果楚洛告诉我说是上上之兆,我几乎怀疑他在其中做了手脚。不过反正于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也就没去探求其中究竟。至于送聘礼于他就更是左手进右手出,自己送自己收,良辰吉日也是他说了算,除了最后的迎亲完全没我什么事。而迎亲就更简单了,考虑到我还没有自己的住处,楚洛便力排众议,将婚礼定在望洛宫举行,诸位上卿知道在这件事上拗不过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无咎公主的住所就挨着望洛宫边上,于是迎亲便变成了走几步路的距离,马车几乎还没起步便要回头了。

 

这当然于礼法和面子都让楚家觉得过不去,于是应叔父和公子们(也就是楚洛那些没有继承权的同父异母兄弟们)联合要求,我不得不又带着马车队绕着邳城大肆闹腾了一周,直跑的马都喘不上来气了才算完。

 

搞到这个份上我感觉自己也就是个提线木偶,也不觉累或者麻烦,反正由得折腾。从天还没亮一直折腾到中午,总算是迎亲结束,然后就是摆宴庆祝,而这类场合新娘则是不参与的,于是我连这个“楚无咎”的脸还没有看见,又却要恬着脸去和那些不知所谓的公卿们称兄道弟,甚至连之前羞辱过我的莫平良都来了,他一边嘴上说着可喜可贺,一边多半在心里咒我早死,而我一边喜笑颜开地接受他的庆贺,一边琢磨着将来得志之后要怎么报复他。就这样折腾到晚上,宾客们也渐渐散去,本来龙胤是准备留下的,但楚洛却对他说:“那个女孩还在你家吧?那你早些回去吧。”

 

于是宫里就只剩下了我和楚洛。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本已经神志不清头晕目眩,却被楚洛拖着不放,下令內侍们重整杯盘,要再饮几杯。既然已无外人,多余的祝酒词便不必再说。只不过是机械性地举杯,他喝我也喝,舍命陪君子罢了。

 

“我说主公,”喝到这会,我也记不得什么高低贵贱,整个人半趴在面前的小案上,飚烂话也就没什么忌惮,“你是嫁姐姐,又不是嫁女儿,何故如此悲伤啊?”

 

楚洛看似还保持着贵族的庄重,其实胸襟前的一片衣服早被酒液浸湿,只不过他穿着黑袍,不那么明显罢了:“嫁姐姐又如何,嫁女儿又如何?”

 

“嫁女儿总是要难过的嘛,毕竟是自己种的白菜,长那么大却被猪拱了。可嫁姐姐难过什么,就算是长姐如母,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有什么办法?只能由她去吧。”我摇晃着手里的酒爵,完全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了。

 

楚洛听了我的烂话,怒道:“你知道个屁!有你这么和国君说话的吗?这等市井粗言,你也敢拿到这宫中喧肆,就冲你这几句混账话,便该把你拖出去砍了!”

 

“主公你舍不得杀我。”我摇摇手,想起了94版三国演义台词,“你杀了我,你姐姐便成了望门寡,明日再怎得说亲。”

 

楚洛阴沉沉地望着我,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摇摇晃晃的从身后的剑架上抄起了刀,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内心倒是有些期待,要是他真就这么把我砍了,反倒是一了百了。

 

可惜楚洛并没有大吼一声“汝安敢败吾兴!”,而是抓着刀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坐下,把长刀拍在我面前:“你大喜的日子,我也没什么东西赏赐给你,想来钱财之类的东西,我也不够用,你也看不上,这把刀送你了。”

 

“这怎么看着眼熟啊。”我从楚洛手里接过刀,毫不避嫌地把他拉出鞘半截。

 

“当然眼熟,这是姜继之的名刀,刀铭‘革天’,传说是他亲自下令刻上的,他就是死于此刀之下。”

 

“难怪,想起来了。”我就是用这把刀杀了姜继之,之后这名刀自然是收缴入库归楚洛所有的,现在把他赐给我,倒也合适,我半开玩笑道,“居然叫做‘革天’?真是天大的笑话啊,志在变革天命之人好像不止我们两个,可他却死在此刀之下,此物只怕不祥啊?”

 

“堂堂的武士,也会害怕刀剑吗?”

 

“怎么可能。天命也好,霸道也好,本身就是凶险的东西,驾驭不住便要被其反噬。这么说来此刀倒还应该主公自留,毕竟主公才是革天之人。”

 

“无咎姐说过,做国君要紧的不是手握刀剑逞匹夫之勇,他驾驭的不是刀剑,而是臣下。所以你来用它再合适不过。”

 

“这样啊。我这位夫人见识还真是不凡呢。”我跪坐的久了,膝盖的断腿处磨的难受,干脆向后倒去,四仰八叉地躺在了石砖上,要是孔老二看到我的姿势,大概要骂一声“老而不死是为贼”了。

 

夜里的寒气从石砖渗进衣袍里,冲击着因为饮酒而变得炽热的皮肤,我忍住想放声高吟的冲动,闭上眼睛,低声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好诗。”楚洛点了点头,“这也是尊师所作吗?”

 

我摇了摇头,只是继续念下去:“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楚洛轻轻跟着念道。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我附和道。突然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睁开眼,才发现之前见过的美人“旋之”立在楚洛身后。

 

“主公,夜深了。”

 

“起来吧,夜深了,小心风寒。”楚洛向我伸出手,我抓着他的手,用力直起身子,心中颇有些暖意。然而楚洛接着说道:“别让无咎姐等的太久。”

 

我这才想起来还有最关键的一步没有完成。

 

“走吧旋之。”楚洛步伐还算稳定,旋之想上去搀扶他,被他摆摆手拒绝了,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她脸上的表情错愕了一下,然后便坦然的接受了,两人慢悠悠晃着转到了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立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內侍中一名少女走上前来,恭敬道:“少大人,请这边走。”

 

我一手抓着拐,一手抓着楚洛刚赐给我的刀,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女身后。终于要直面自己的“妻子”了吗?千头万绪也不过一闪而过,留在脑子里的念头居然是“轻小说男主角也有童贞毕业的一天吗”,之前明明不是这么想的,怎么事到临头就变成只用下体思考了?

 

“不要送了,告诉我在哪,我自己走。”我从少女手里接过灯,少女给我指路道:“就在前面了。”

 

我一咬牙一跺脚,大步向前走去,这样也不错啊,借着酒劲能把该做的事情都搞定,等明天醒过来的时候一切也就都无法挽回了,纠结难过也不过是到今天为止,虽然之前都是戴着假面生活,但从明天开始,这面具就会黏在脸上,从此自我也就不再重要了,就这样混过余生吧……

 

我推开门,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显得有些暗,卧榻上静静坐着的便是我的“新婚妻子”楚无咎,她穿着黑色的礼服,依然遮着脸,想来已经在这等了很长的时间,我不禁有些愧意,放着一个女孩在这里干坐了,却陪楚洛喝了这么久。不过也多亏了那么多酒下肚,才让我有胆量做完手头的事情。

 

我把刀挂在一边,鼓起勇气慢慢向她走近,她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坐着,那面纱看起来并不很遮光,也许是喝多了酒,也许是房间里灯光太暗,我居然不能透过面纱看见她脸的轮廓,总之得先把这东西揭下来才行吧,我伸出手,手指渐渐触到她的脸,触感既不光滑也不粗糙,而是冰凉生硬不似人类,我是喝的太多,还是过于紧张产生了幻觉吗?

 

这种时候越是犹豫越是害怕,我猛地用力把面纱揭了下来。当看清面纱下的模样时,那点酒全变成冷汗挥发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惨叫——

 

“妈呀!”

 

面纱下不是人脸,并不是指她相貌不似人类,而是——

 

面纱下是一张面具,古朴的狸猫面具。

 

而且是我曾经见过的狸猫面具。

 

“不会吧!”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好在这次并没有叫出声,因为她在第一次就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不等我再说什么,她自己伸出手揭下了那张狸猫面具,甩了甩如瀑的金发,于是魅惑众生的美貌再次展现在我面前。

 

“你是……DSP?你怎么跟我到这个世界来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是人还是妖啊!”

 

“对新婚妻子说这种话实在太失礼了吧,少年菌大人。”不管是相貌还是声音,连海蓝色眼睛中的嘲弄之意都丝毫不差,而我却完全处于遇到灵异事件之后大脑停转的状态。说实话连人死了之后可以被魔神拉壮丁成为KIRA这种设定我都可以坦然接受,但在预先不知情的情况下这种超自然的事情还是狠狠地把我吓了一跳。

 

“妾身楚无咎。”她点了点头,“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知道个头啊,你以为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傻还是瞎啊,你这个金发碧眼的混在一群华族人里面还无咎个头啊,你说你是楚洛的姐姐鬼都不会相信啊,你把真正的公主藏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已经被你吃了你这个女魔头!”

 

“少年菌大人,您是真的搞不清状况呢?还是酒喝多了有些神志不清呢?”

 

“我清醒的很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现在就是想知道你是个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