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教学楼顶层,有一道楼梯可以登上天台。
平日里封锁着。是出于防止学生意外坠楼的考虑。然而,也不少有不良学生钻过阻挡的书桌墙、攀到楼顶偷偷吸烟。于是从各种意义而言也就成为了更加危险的场所。
可以说,正常人是不会来这儿的。
我也是正常人。
但有时总控制不住自己,趁着没人便来呼吸新鲜的风。
陷入困境时尤其如此。
与一时兴起而尝试香烟的男生不同,这对我而言已经是烟鬼似无法割舍的瘾症了。
脑海中充斥着那个柔弱却强大、无懈可击的天才少女;今日也走上天台。扶着一米高的半围栏、向临近小区花园的老榆树瞭望。
……
低头,却发现佐藤达芬奇正倒挂在三楼教师办公室的空调室外机上。
辫子像钟摆般匀速摇动。
让人感觉是3D游戏模型出现了BUG一样的场景。
“——咳欸?”
我被视觉冲击短暂剥夺了语言组织能力。正从瓶子里喝着的水呛进鼻腔。
“并不是被革命派写进肃清名单了。只是自己一不小心而已。”
尽管如此,达芬奇还是擅自回答着谁也没提过的疑问。
“——是要怎么不小心才能变成这副模样?”
因为可怜那张被淤血憋红的脸,我配合着吐槽他。本来是想干脆转身走掉的。
“在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中,偶然发生的情况也成为了必然;之后又根据随机性碰到了存在于这个概率世界中的你,仅此而已。”
“我不想跟你讨论什么平行世界之类的SF话题,尤其是在高度相差三米的情况下。”
“来帮我一下。”
达芬奇在世界的彼端蠕动。
“帮你打个救灾火警电话倒没问题。亲手来就算了。”
“你是见到倒在路上的老人,即便对方恳求也绝对不扶的类型吗?我不会把你因为感情纠葛就把我挂在天台外的事情告诉老师的。”
“会扶而且和你没有什么感情纠葛同时不是我干的。”
如文字所述,达芬奇身上总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只是上讲台答题就会被飞进教室的鸟雀击中,回家走在小巷从老化的井盖掉进下水道里展开冒险;甚至发生神隐事件、又在隔周自己出现在学校食堂打午餐,手机时间和本人记忆却缺失了好几天的情况。
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又总能在各种怪象中毫发无损。
成为某意外死亡系列恐怖电影的原型也不足为奇。但非要说的话,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死神与幸运女神之间的战场。
“我们不是好朋友嘛。”
而且这家伙一直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最羞耻的话。几乎以厚脸皮作为专业特长的话就能被保送重点大学。
“自己回来。总感觉在我手里出了意外,你就会普普通通地死掉。”
像我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无法融入那搞笑漫画似的气场。
“哇吼?”
作着意义不明的回答的达芬奇从室外机的铁丝网上脱落,又自下而上逆向旋转着四肢翻越了上来。
……文字真是简陋无力的东西。
“所以说这到底算什么移动方式?”
“刻板的经验主义归类法可是无法解释世界上一切既存现象的哦,转校生。”
“是吗……”
被未确认现象本身说服了。
“比起这些,来一起喝下午茶吧。”
达芬奇已然在天台上铺好桌布坐在那里了。
“你精神的扭曲程度绝对不逊于经历和体质……”
说不清他是被异常状况所锻炼了,还是他的癫狂自行招来了扭曲的现实。
我不敢靠近达芬奇附近。那是常理无法触及的以太空间。
他用不知从哪里拿出的开水壶和飘逸杯沏好了一人份的红茶,倒进鸡尾酒三角杯里、就着一包榨菜细品起来。明明是只有十五分钟休息的下午第二节课课间。
且不说茶点的搭配方式,他似乎并没有和我一起用餐的打算。幸好我本来就不准备和那名为“红茶”、却显然掺了什么可疑物品以至于连颜色也变成花青的猎奇液体产生任何交集。
“怎么,你也要来一点God吗?”
或许把我警戒的目光误解为渴望,佐藤达芬奇像印度人一样举起酒杯询问道。
“不。那不是兔子之类可以随便来一点的东西吧。”
不自觉吐槽了。
仔细看去,三角杯中的液体似乎还升腾着阳炎似的透明气体。可恶。居然是化学武器。
“看,我还把榨菜咬成〇奇和马〇奥形状的了。”
“别向我展示!也别做可能会接到律师函的事!”
等到东风巡过,神志才一转清醒。
我便是在和这种不明生物作同桌的。
“……最近,你有些棘手的事吧。转校生。”
忽地,达芬奇端正了语气问。
“自打来到这儿,我每天都是棘手的事。”
又要陪着社长胡闹,又得扮成谁的保护者也不愿和同学好好相处的女生对抗。到来之前所想象的平凡日子,却是一天也不曾体验过的。
“我觉得你不需要强迫自己也没关系。”
正经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反倒觉得离奇了。然而强迫我的可不是我自己,是那个无理取闹的社长。
“反倒是你,那么痛快地加入研究社是为了什么?”
“为了世界的和平。”
狡猾的家伙,一旦谈到自己的事就蒙混过关。
“世界的和平和你有关系吗?”
“应该没有。”
“那就不成理由了吧。”
“果然还是有关系比较好。”
“能不能停止这种单细胞生物似的对话……”
我能想象得出自己无奈的表情。
“……连我都要变蠢了。”
果然,【人群】这一事物的智力上限终究服从于短板效应。勿论正常人、哪怕是天才,对待蠢话也只能还以蠢话。
“人可是越蠢就越快乐的呀。转校生。”
达芬奇只是哈哈笑。
“不理解这种蠢出来的快乐到底算什么……”
我叹着气抚额。
“不过明明是笨蛋,还要装作一副聪明人的样子可很累的吧。”
“反过来明明是聪明人,装成笨蛋就能轻松吗?”
“哈哈哈哈。”
“哼哼。”
我在跟这货说些什么东西。
“凭你的话,如果能再正常一点,应该也能安稳地生活下去才对。”
终于对他说了。
“转校生。在你看来……我奇怪吗?或者说,算是那个Monster吗?”
达芬奇扶着栏杆,望向学校中心广场。难得的休息,学生们尽情奔跑打闹着。
“……”
我说不出话,只能在身旁陪他张望。
“大概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算进正常人的行列吧。”
他仍说着。
“你也有得选择的。”
我喃喃道。
“不过无论别人怎么想,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奇怪。名字已经是名字,相貌也已经是相貌……这些任谁都各不相同。仅仅就以正常心态而生活这一点,我自认是不输给任何人的。”
“世间在评判你的时候,可不会管你自己怎么想啊。”
“……是啊。我反过来问,你觉得他们是怪物吗?”
达芬奇俯瞰着碌碌众生。
“怎么可能。”
那是【平凡】本身。
“然而他们中也有把自己当作怪物的人。与众不同的人。为无法被理解而感到痛苦的人。但远远处看上去,连他们也被一起当作了再普通不过的学生。所以我想。多多少少有些奇怪,不也算不了什么吗。”
他说着,端起不可思议的杯子抿了一口。
“所以虽然与他人不同,我仍然不会否定自我。因为真正可悲的事,莫过于连怪物自己都把自己当成怪物。”
“达芬奇。”
“的确,你说的对。无论我怎么想,愿意跟我共处的人也不多。”
他有些寂寞地笑。
“但能站在这里和我对话,就已经能证明很多问题了。——你是排斥着世人眼中的怪物,却能被怪物接受的人。”
忽然这么正经,让我不知所措。
“那还不都是你们一个个非要把我卷进烂事里……”
我也不是自己想才要跟怪物相处的。
接下来的人生本该一帆风顺才对。被脱轨列车拉着同行,早晚也要走上不归路。
“所以要看少儿不宜的小视频吗。”
达芬奇没头脑地把手机递过来。
“忽然搞什么玩意儿。”
我一把将〇秽物体击落。
“哇危险。”
其主人用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挽救了它。手机被打落便摔在地上的普通情况,在达芬奇身上不可能发生。
“普通的男高中生当然会躲在没人的地方分享小视频吧。”
这厮不知为何理直气壮。
你刚才那难得的精神正常状态已经消失了吗?
“我不需要而且那是能跟别人一起看的东西吗?”
“说什么?别再掩饰了。怎么可能不想看?你也是思春期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少年。”
“干嘛忽然用这种语气说话。”
“收下吧!我珍贵的妊娠现场实拍记录。”
“滚哇!!”
早知我拒绝,达芬奇一下子把手里的画面贴过来。阻拦也晚了。
呈现在我眼中的是巨大的特写。
——植物细胞载玻片特写。
“看,多漂亮(指核膜)。这里这里,分开了分开了(指DNA)。这个往返的过程也是看点之一(指有丝分裂)。还有这流畅的镜头运转(指延迟拍摄),欲罢不能……纵使是你也兴奋起来了吧。。”
“兴奋个P啊。”
“性冷淡吗?转校生。给,这个。”
“看这东西能作出反应的只有神经病吧。别把从水泥电线杆上撕下来的莆〇系男科广告塞进我手里!”
“真可怜。少了这些乐趣,你余下的生命大概只能在发呆中渡过了。”
“人生没办法像你这么多姿多彩,不好意思。”
“没关系。之后去实验室,我来亲身向你传授见证某些重要时刻的感动。这可是生命的伟大之处。”
咣啷。
楼梯那边传来桌椅倒塌的声音。别在走廊上胡闹啊。
“不觉得我能体会得到。”
“口心不一,到最后吃亏的只是自己。”
“……这个亏我吃定了。”
“哼,还有点骨气。”
达芬奇自顾自把杯子碰在我手中的水瓶上。
“干杯。”
“神经病……”
废话太多正好渴了,虽然不情愿,我也只能在他的【干杯】有效期结束前喝举起塑料瓶。
……结果。这个课间,我都在天台和达芬奇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天、扶着围栏喝水。
直到他在我回了个头的空档里凭空消失,只剩下插着榨菜条的三角杯为止。
自当天下午开始。
即便是反应迟钝的我也能感受到,班里无论哪个女生在和我目光相接之后,都会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欺凌三人组越发地忌惮我了。这是好事。然而夏菲菲在课间与我同行前,也经常面色复杂、犹豫很久。
甚至连相识的男生们都变得奇怪。在路过身边时、总要安慰似地拍拍我的肩膀,复又无言地离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与达芬奇的对话被想去天台抽烟的学生听了个清楚,当日就在班内散播开了。
自然,没人知道我们谈的是载玻片的事。
即便克制,大家其实都还对我这个转学生抱有很大好奇心。所以仅围绕着“男科”“性冷淡”“实验室”之类的词为中心,各种流言可谓多姿多彩。
……
得知真相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都有想要轻生的念头。
……
…………
“没经过战斗就得来的东西,不能称作是胜利!”
社长攥着一大把果汁软糖,边往嘴里扔着嚼着边大声嚷嚷。
“嗯咕。于是,第二次区域征服总会议启动!!”
啪叽啪叽啪叽。
仍然是两个掌声。
“哼,蠢透了。”
“所以你们能不要这么自然而然地跑到别人家里来开什么总会议??”
刚进家门的我气得把脱下来的鞋砸在玄关上。
“欢迎回来。你是要吃饭、还是写作业,还是——”
巨大噪音打断了达芬奇的P话。
“都是出去丢垃圾忘记关门的新人的错。”
始作俑者毫无愧疚地躺在椅背上吊儿郎当。
“这什么强盗逻辑!?”
“没办法,因为上次什么都没讨论出来嘛。”
社长把一颗软糖丢过来,想要制造接住后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的气氛。我毫不留情地闪避了。
“浪、浪费食物……”
反倒是夏菲菲在心疼。
“那还不都是你自己在搅混水的错?而且这次为什么还多了一个?”
青筋暴起地指向餐桌另一侧、坐在沙发上淡然喝着水的江雪。
“那个叫梁丘凡的高中生。如果你受到的家教里没有[不要用手指对着他人]这一条的话,我不介意代替令尊把你的性格跟指骨一起纠正一下。”
“都已经是非法入侵者还要这么嚣张!?”
“这件事啊新人。因为按理来说,毒舌女就是对那个北极熊萝莉最了解的人了……”
“你取代称的品味真够糟的。”
“你管。情况就是这样的情况,已经给你留好了位置。快过来,成为围绕着伟大计划的12座石碑之一。”
“哪儿来的12个。”
继续没头脑地发脾气,也只会让人觉得我暴躁不堪。找其他办法把这群蠢货赶出去吧。
我坐在本来就该属于我的餐桌椅上。
“这次别想再蹭个饭就跑路了。”
“欸——?我可是特意留着肚子过来的。”
“……也别再这之上继续加深我的愤怒。为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如饿狼般咆哮着。如果现在能出手打碎什么,肯定会很爽快吧。
“那个……梁丘凡同学做的菜比食堂还要好吃很多。所以……”
夏菲菲急着怯生生地说。
谢谢你的安慰。这让我更加恼火了。自打和这些人扯上关系,每天的必修课就只有吐槽和生气。继续这样下去连寿命都要缩短。
“转校生,我去写个作业。”
还没开始会议就想要离席的达芬奇被我一把扯住。
“别想进密闭房间,也别想关上那道门。”
上次消失之后,他隔天中午竟然原样地出现了我的卧室里。对正在睡午觉的我造成的冲击不言而喻。都已经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家伙,为什么还得遵循在哪儿消失就在哪儿回归的原则?索性连物质守恒都打破直接离开这个宇宙吧。
说到底作业这种东西一开始就回自己家去写啊!
“嗯——吭、吭!”
见我按住了仍然弥留人世的达芬奇;社长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胡话。为何开口前就能判定是胡话——毕竟她嘴里蹦出有用句子的情况,比几十亿只猴子乱按键盘敲出文章的几率还低。
“世界上有多少种困难就有多少种解决方式。虽然现有的几次任务全部失败,但也不是毫无益处。想要陷落坚固的圆顶天守阁,正面进攻只会徒增损失;得攻其不备,投其所好才行。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奇迹。或许以后这个世界上不需要智人种来当作家了。
竟然还有会引经据典的时候。
“那么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就由上次惨败的新人来讲述经历吧。”
我收回前言。
……
忍着脾气解释了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
“嗯嗯。”
社长脑袋点个不停。
“明白了吗?”
“想去参观一下那个什么滑轮组升降机欸。感觉挺有趣?”
“……你完全不明白。怎么还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
“别慌张,转校生。区区一个女孩而已。这种时候就该拿出你的幼〇杀手的男性魅力来征服她。”
为压制我渐渐升起的怒意,达芬奇出来和稀泥。
“你觉得我有那东西吗?”
“没有吧。”
“今天晚上我已经有三次产生想揍你的冲动。”
而且说话别用嘴来消音,常识吧这是。
“不好,晚餐时间到了!”
见到表上时针和分针交叠指向六点整,夏菲菲慌里慌张地从书包里掏出一盒沙拉打开来吃。
“能不能先把你的时间表放一放……”
她写了张[吃饭时不能说话]的纸条从桌面推给我看。
……
这死板女。
“对呀。比起吃那种东西,现在怎么考虑在新人这里蹭一顿饭才是最重要的。”
“……会议内容哪儿去了?怎么讨好司空梦的谈论要点哪儿去了?”
我早知社长心术不正。
“哼。愚昧者只能想出卑劣又下贱的手段,【惨败】这个词倒和你们很相称呢。”
“你就只是为了坐在哪儿说风凉话才来的?不也想着尽快绕过司空梦这一关进到天台去吗?”
“不。是被诚心请来看一出滑稽剧而已。”
“你们这些家伙……”
我能听见自己仅剩无几的耐心一丝丝坍塌的声音。
特意跑到别人家里来开会,自己却一点儿想开会的意思都没有。索性只是单纯地赖着不走而已。靠这种扯淡理由,无情的摧毁我宝贵的平凡功课时间。
我还有好几十个歌星和影星的名字要背,一大堆烂电影要看,乱七八糟的社交网站梗要理解,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火起来的山寨游戏也非尝试不可。等到何时彻底跟不上现如今高中生的话题,就是我社会性死亡的那一天。
明明社会在进步,这群人却只会在这耍白痴。
“饭还没好吗?把你们的老板叫来。不然我要奏国际歌了。”
社长见夏菲菲吃得仔细,自己也偷了个碗用筷子敲得叮铃当啷。
如果把农药染得五颜六色,能让她开心地喝下去吗?或者请她生吃箭毒蛙也不错。
“借一下厕所。”
“回来。”
再次阻拦住达芬奇。消失倒无所谓,但我不想上厕所时忽然发现他回归到马桶里。
“吃饱了。我得静卧一会儿才行。”
夏菲菲放下筷子,向我问。
“梁丘凡同学……可以稍用一下床铺吗?之后能不要闻味道吗?”
“不会闻而且别给我走掉!还在讨论中呢。”
立刻换上一副委屈又苦恼的表情来。我可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但吃饭完就必须静卧才行……”
一板一眼女左顾右盼,寻找其他场所。
唯一的单人沙发已经被江雪攻占,这徒立四壁的空房间自然没为她保留余地。
“那……”
她下定决心地握了握拳。
……
然后便直接躺到桌子底下去了。
……
倒不是不介意我因莫名其妙而望向她的视线,并拢了白裤袜的双腿将裙子死死按着。
大概是饭后静卧的优先度……对她而言高过排斥在人前睡地板的心情,才促使她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行为。
把这笨蛋称为教条系,是不是有点儿对不起教条主义者?
“不、不要偷看哦。”
社长也吓得立马按住裙子。谁让你把百褶裙修得那么短。而且都是女生……再说归根结底你穿水手服的理由究竟存在在哪?
“嗯。”
一坐一躺。完成了交流,两人就那么尴尬地在社长两腿中间进行高低差对视,哪边都不愿移开视线。
“……”
“……”
沉默。
“生命的形式真是多姿多彩呢。”
被震慑的江雪好一会儿才组织起语言来。
我真受够这鸟社团了。
“把你们能想到的所有方案都说出来。”
饿着肚子,将一张作业演草纸平拍在餐桌中央。我用审讯犯人似的目光盯着所有人,尤其是社长。一旦开放,就会让这场会议和我被糟蹋的晚休时间变得彻底无意义。必须掌握住气场,像战前预演一样营造出紧张气氛和危机感来才行。
啪嗒啪嗒啪嗒。
所以我现在就想把在自己身后走来走去的夏菲菲按回椅子上去。
“你在干嘛?”
自打从地板爬起来,她就是这副模样。
“饭后散步。”
“停下来,不然就出去。”
气氛已经快变成放学路上聊天的状态了。
“但是我也想和那孩子搞好关系……”
她有些遗憾。露出的是怀念起司空梦毛茸茸头发的表情。
这人不是只喜欢动物来着?
“别在那里欺负人,赶快开始吧。总之就是你讨不到幼〇的欢心所以向我们求助吧?”
社长在转移话题的同时挑衅我。
“胁迫者居然说我在求助……”
“那么首先是贿赂技巧!毒舌女毒舌女。那孩子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吗?果汁软糖之类的。”
脑子里没有犯罪之外选项的社长跑到江雪面前。虽然依然心术不正,但姑且像个社长样了。
“你在和谁说话?”
江雪把手中读着的《昆虫记》合上,停止寻找对我们的形容词;皱起眉露出蔑视的目光。
“你呀。”
看起来欠揍的社长说。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你停留在幼儿阶段的智力做出如何评价。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劝你少吃那种东西,免得连大脑都变成透明胶质。当然,这辈子就放弃吧。”
“呜……”
社长有些炸毛。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果汁软糖!”
“别再让自己继续可悲下去了,染缸。”
“虽然总出色素添加剂问题,但既然还在生产销售就证明了它的存在意义……”
这两个不对头的人说再久也是耽误时间。我出手把名副其实的软糖脑扯到一边。
“放心,我们当然会把握分寸。司空梦是学校不惜大代价的特殊招生,我们已经有所了解。”
“……胆小对鼠妇而言可是优点。”
江雪一迟疑,冷冰冰地说。她的赞许永远带着股虫子味儿。
“江雪同学……和司空梦同学关系很好吗?”
夏菲菲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她仍有些害怕这位著名的叛逆退学生,但对那只小动物的好奇还是战胜了恐惧心。
“也没有。只是半年前,我们有些时候也会一起吃午饭。”
“但你是通校生吧?”
“别谈我的事。”
“可……”
“也别还口。你这么多嘴的话干脆不要问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去吧。”
江雪一瞬间立起了带刺的冰之墙。
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我可也想不到你会跟人主动搭话的情况。”
接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夏菲菲,我问道。
“……我没有。是她。”
江雪只是撇开视线作道歉。言语攻击在她或许只是本能反应。
“那个司空梦吗?”
我回想起初次见面时,连一个词都吐不全、声带因长期无言而已不适应发音的自闭小女孩。即便最后让我们出去的喊声其实也相当微弱;显然是在静默中独处了很久的人。
“你们,是被她骂出来的?”
“我倒不觉得她有能够骂人程度的语言能力。”
“……”
江雪忽地沉默了。
“是吗。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没变成现在的样子。”
“变成?”
“……很爱说话呢。也不懂得察言观色。无论对方有没有兴趣,总要把自己的想法倾诉个不停。”
她的苦笑有些许惨淡。
“在我走以后,就没有愿意听她说话的人了吧。普通学生是不敢靠近这孩子的——因为害怕自己也被人当作异类。”
听到这儿,我下意识瞥了一眼社长。
她一副了然的表情。
普通人正因此不愿接受异类,于是只有异类与异类才能容纳彼此。这便是Monster研究社之所以成立的理由了。
初衷是好的。
如果没有跟我这同样“害怕被当做异类”的普通人扯上关系的话。
“老师的话呢?”
我接着问江雪。
“她说,自己不喜欢在大人面前开口。因为真正的想法总会被笑着否定;让她觉得没人在乎自己。”
我想我是明白的。
在司空梦身边,都是对她的天才有所图的人;自然不会在乎她心中所想。实而,我们也是同样的货色;不难理解江雪让我们远离她的理由。
“想不到我离开学校之后,竟然没有一个能听她说话的人……”
“所以【变】成现在这样了吗。”
人类果然是依赖环境而存在的动物吗。
“你们听说过【艾斯海默综合症】吧。不,对不起。对虫子说了太艰深的话。”
“是……天才病吗?有在新闻上看过。”
社长脑壳里的软糖记忆存储体发挥了作用。
“哼。”
江雪只用一声冷哼回答。
“在某一方面特别有才能,然而智力和社交能力发展缓慢……换句话说、很快就变得不会说话也很正常吗?”
夏菲菲看着手机屏幕,怜惜得阴沉了脸说。
“但这么讲,司空梦同学的确没有开口向人求助的必要呢。”
听了她的话,我想起那座非规划好严密设计图则无法实现的滑轮组升降台。
自己的事都能完成,无需依赖他人;
司空梦是完美的孤独者。
“她是不喜欢陌生人的。像你们这种即便再次登上天台,也只会再一次被她打出来而已吧。”
又是几番对答,江雪把有意吐露的细心都说了出来。
喜爱的事物只有天空,这正是她之所以特地来偏远学校的玻璃圆顶居住的原因。饮料只由自己准备。学习上凡是她擅长的学科,有时连老师都得虚心向她请教。更不会提人身安全;完全属于安保部门的最高维护等级。
……
讨论持续到了九点多。
“嗯……”
社长愁得抱住脑袋,把彩虹发丝上繁杂的发饰甩得哗啦响。
写满无数废案的演草纸,潦草堆在餐桌一角。
面对她的完美,即便不择手段的社长也无机可乘。一直坦诚地活着,没有不可告人的过去;也无难言之隐。不擅长社交反是优点。只以江雪所说,司空梦便是如钻石般纯粹而坚固的存在。
夏菲菲在冥思苦想了好久之后,终于因为自己为自己立下的门限而提前退场。
至于达芬奇,不知何时去阳台吹了个风就失踪了。他跟过来大概只为了向我们表演一次大变活人。
“新人。我需要一份宵夜来弥补大脑的能量消耗。”
“没有。”
终于,蹭不到饭的会长也沮丧离开了。
社团的第二次会议虽然也算步入正轨,但终究以失败告终。
又只剩下我和终于看完一本昆虫记的江雪。
“你怎么样?”
饿到现在的我,端了一盘只加了盐的白水挂面摆上餐桌。
“对蟋蟀的饵料没兴趣。我该走了。”
尽管肚子叫了好几次,江雪也无受人一饭之恩的打算。真希望社长能跟她学一下,可惜两人实在不对脾气,。
“真没想到,你也会参与集体活动。”
我打趣道。
“我是我,你们是你们。别误会了。”
也不照镜子,她独自理着如墨滴入水中般的几丝乱发。
“你自己去说服她,没有这个可能吗?”
我终于问出口。
两人毕竟有交情。
“我害怕她问我,这半年为什么没回到她身边。”
如果是我,恐怕不会问。人各有为难事。
可既然是心智只如小孩子的司空梦就不同了。
“但要说想不到,你自己倒意外地对这个怪团体上心呢。”
江雪忽然甩出这么一句。
“……上心?”
“刚才你对我提到的,也不过自以为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吧。明明被人侵入到家里,最后不也是主动把这个什么会议推动起来了?哪怕哥德斯尔摩都形容不了你。”
“……我只是想提高一下效率,尽快摆脱而已。”
“是吗。好自为之吧。”
江雪却不置可否。
“我们……不。我也会尽快想办法让司空梦放下心结,和人交谈。你也放心就好。”
我唯能以这句话反击。
嘴上遮遮掩掩,她参加会议肯定也有理由。
那大概只会是自己不告而别的愧疚吧。
“所以说你们这群蟋蟀,真是爱多嘴。”
走到楼梯间的江雪的背影,嗙地一声把门扔回来。
——虽然故意造出动静,也有分寸地留了力。
这口心不一的女人。
……
而我,
又是怎么了呢。
望着重归空旷的客厅,和照亮它、这个时间本该熄灭的日光灯。
空气中还有人的余温。
室内一如既往的冷清,此刻变得格外刺骨起来。
餐盘中,汤面冒着腾腾热气。一旁。吃剩却没丢掉的果汁软糖袋、被他人笔迹涂画了的演草纸和小字条,静悄悄躺在桌上。
面对这些事物,我的陌生感和不适应感在渐渐消失。
但不应接受。
更不能渐渐开始熟悉。
只有怪物才能与怪物相处。
而我绝非他们中的一员。
为了证明这件事,
我为继续自己的平凡人生而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