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讨厌许多东西。

讨厌为了回家而挂在腰间的钥匙。讨厌提上鞋子时皮筋与脚踝间窄得拥挤的缝隙。讨厌门锁在自己身后锵然卡死的声音。讨厌非机动车道旁行人们与我无关的谈笑。讨厌十字路口的红灯与绿灯。讨厌家与学校间每天必须往返两次的通勤道路,更讨厌像电车一样必须准时运作的自己。

但是,我唯独不讨厌骑着自行车前往学校的这十几分钟时光。

小时候,我曾经听过这样的传言。人在临死前,会经历一道能看见自己全部过往的走马灯。随后,便会毫无遗憾地离开人世。

如果骑着自行车快速前行,一定也能把自己的过去抛诸脑后吧。迎面而来的清爽的风,吹散日复一日充斥了脑海的沉闷空气。高楼,住宅区,简陋的店铺。那座多年来一如既往小镇像一副画卷,在道路两旁缓缓延展开来。

唯有在这时,我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今天一定能与昨天有所不同。

总是带着这样的期望,迎来清晨全新的太阳。

然而。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能够理解了。这种对于变化的渴求,实际上是世界上最幼稚,最不可理喻的东西。

我已经与以前截然不同。

所以,绝不会对这个新的城市抱有任何期望。

汒川市。

依傍植被覆盖率极高的低海拔山脉,近临一道狭长却陡峭的海岸线。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能被人特地从地图上辨认出的特征。三线,不,恐怕连四五线也算不上吧。一个慢到几乎停滞,不会得到新一代青年青睐的小山城。我将在这里度过自己至关重要的三年,甚至今后的全部人生。

不过,这样不必进行任何期待的生活,对我而言也是无上的馈赠。

唯独平凡能令我安心。

车轮在因常年缺乏修缮而开裂的水泥路面上颠簸,低矮建筑旁的行道树渐渐密集起来。如果二舅说的没错,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春青高中。

一所位于方夕区——也就是我现在居住的小镇的私立高中。如果直言的话是贵族学校。除了高额的学费以外,对所接纳的学生几乎没有任何要求。但即便如此,规模也只能算得上中等。这很大程度上和它远离繁华的市区、躲藏在地价低廉的海滨小镇有关。

能找到这所学校是我的幸运。因为实际上,我并没有其他选择。如今的栖身处是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的,这能避免我的人生再次意外脱轨。

普通的设备,普通的师资力量,普通的学校制度,甚至连校名都是因为位置被密林区覆盖而随便挂牌的俗词。不得不说,这样的环境对我而言极其理想。

因为我热爱着普通这个词汇。

其实,我正是为了把自己的一切染上【普通】的颜色而来。

——本人。时年十七岁的梁丘凡,将在青春高中开始自己的第二人生。

目标是司空寻常地完成学业。

藏在人群中,绝不能引人注目。让人在毕业照上发现我时会思考【有过这个人吗?】的程度。然而也不能平凡到异常。把握好中庸的限度,偶尔和不认识的同学产生一些小摩擦,考出班级内中游偏上一丁点的成绩。不立于领奖台上,亦不坐在补考席之下;让老师永远没机会点到自己的名字,做到平凡中的平凡——多年后举办同学会时,我会被主办人彻底忘掉。

顺利结业,靠中规中矩的分数升学。不能是一本也不能是专科,拿到刚刚好二本大学学历之后进入社会,穿好正装在招聘会中跑来跑去,循规蹈矩地参加工资不高不低、也没多少发展前途的社会职务。公务员自然符合,但难免会成为亲戚的谈资;所以一名叫不出职称的办公室社畜才是上上之选。

勉勉强强的年龄,得娶一个在靠相亲认识的普通妻子;再生一个幼年不会有机会学习乐器和绘画的普通孩子——只因我不想成为神童的父亲。如果环境流行二胎,便还有一个总被长子嫉妒的次子。然后将两个孩子交给父母带,自己则每个月都为身上正巧能榨干恩格尔系数剩余百分比的房贷而奔波。

恰当的时间退休,晚上在小区道旁和街坊们下着输多赢少的象棋,终于在某天散步时因突发性脑血栓离开人世。如此度过自己平凡人生的七十年……病死当然是最好的结局,无疾而终反倒有些怪异;壮年就酒后出车祸身亡倒也未尝不可,不如说这样才更普通一些。

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绝不制造非日常事件,不和不正常的人交往。享受每个人都会拥有的再寻常不过的青春和人生,该欢笑时就欢笑,该哭泣时就哭泣,像个普通人一样……不。作为普通人生活下去。

如果年轻人热衷于青春就要被称为【青春混蛋】,热衷于恋爱就要被称为【恋爱脑】,那大可将我称作【平凡男】。无疑,这是我最最期望的结果。

在迈入理想的人生之前,还有一道难关不得不过。

今天不是学校的开学日。

但却是我的开学日。

只有迎风行驶,我才能暂时忘却身上校服那新鲜的尼龙味。事实上,拿到这身作为学生的凭证,也仅不过是昨天的事。

是的。我是从即日起开始春青高中生活的转学生。

所谓门槛就在这里。

4月,可谓春意正浓之时。邻近的空地上散种着几棵山樱,此时尚未凋谢,烂漫得一大片。老式民宅仍然保留的庭院篱笆上,爬蔓的夜来香正迎风而放。

不过这姹紫嫣红之景也无法消解我紧绷的心绪。

名为学校的毕业生制造工厂,已然正式运转了一个多月之久。

而我恰恰要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入学。

肯定少不了怀疑和好奇的目光。早在上半学期就确立下来的人际关系,现在也铁定难以插足。

难题。

但当人类必须克服它时,难题也就不再是难题。

这是我成为普通人的必经之路。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避免惹人注目,自然而然地混在其中。哪怕没人记得我也无所谓。毕竟还有足够的时间,留给我慢慢让他们接受一个名为【梁丘凡】的路人甲成为了班级一员的事实。只要没有与脑子不正常的家伙为伍,步入歧途,便还不算失去了最终胜利条件。

请不要说我太过刻板功利吧。

久违的学校,对我而言是决定死与生的战场。

只可惜。

未到开学,我在世界上讨厌的东西又多了一种。

就是现在我所穿的,春青高中校服的款式。

您觉得我厌烦它太过老土吗?

非也。

扎紧领带的白衬衫,下摆修长的口袋毛衣。支撑他们的则是缝线笔直的黑西裤。可谓完全是依照现在盛行的韩国中学校服而制定的款式。不可避免地散发着青春气息……那种最让我生畏的危险味道。

这绝非我本来期待着的,版型丑到让人不想多看一眼的运动套装。

我听到将原封校服交给我的舅母所说。这是前几个学年陷入生源颓势的春青高中,为了招徕新学生而新行制定的危机策略。

噩耗使我的心脏如遭一记重锤。当然也是由我自己挥下。

本来,坊间有着过于时髦的校服会增加学生早恋几率的言论。我曾嗤之以鼻。但现在我可以肯定,它绝对会对我的生存战略造成阻碍。

我根本不需要什么恋爱物语。

去死吧青春。

为此事气结,占用了我宝贵的数分钟。

想也无益。

在插着标识物的路口转弯,驱车驶入这条被新绿掩埋的小径。远方高高耸立的白色建筑,在梧桐林枝杈上星星点点的春芽间忽隐忽现。

学校。

我现在的心情,踏上朝圣之路的信徒一样。

——忽然。

或者说果然。

出现了。

结伴登校的女生的谈笑,如绝对防御立场般兀地阻挡在道路前方。

方格短裙。过膝袜。侧肩背包上挂着装饰物,像是会出现在饼干模型上的小熊对我露出恶魔似的微笑。

粉红色的蕾丝发带,让人心生惶恐。

这便是重返校园的第一道门槛。

在人群中穿行就像走钢丝一样。必须鼓足勇气、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才能避免吸引他人的注意。

车轮以特意保持的平均速度,碾过早春仍然积留在地面上的枯黄落叶;如履薄冰。

特意保养涂油的旧单车没有辜负主人的期待,链轴无声滑动着。这或许也是我能严丝合缝卡进人生轨道的好兆头。

我或许成功了。

但不管她们是否对我产生了只字片语的谈论,都绝不能回头。人类总是对注视自己的人产生怀疑,这是自先祖的野兽时期留下的陋习。

想必这样的生活,过不了多久也能熟悉吧。

学校外墙的围栏,盘绕着五彩缤纷的带刺蔷薇。沿着环校小路,突破无数学生群体的包围网,终于得以抵达学校的正门。如今的我也是一名穿越重重战壕,突入敌军前线基地的敢死队员了。

请求空中支援也不会得到应答吧。

铝合金制轨道安全门毫无警戒地敞在那儿。保安室里警备人员托着腮望天,把手里的烟盒颠来倒去。你们也太疏于防备了,春青第二野战军。

漆成黑色的围墙铁栅栏上,雕着藤类植物的柔和花纹。这样的装饰也算是私立学校的特权。几排雪白的教学楼侍立在中央花园两侧,早来的学生已经在一层的走廊上吵吵嚷嚷了。

校园深处,是那栋在远处也能看到的高层建筑。抛开纪念碑一样四四方方的死板外表不谈,最引人注意的应该是最上方透明的玻璃圆顶。乍一看是个几何式的规则半圆,被伞骨似地金属结构支撑着。或许我不该用拨开了一半的橘子来形容它。天知道有怎样的用处,恐怕是什么离奇古怪的房间。

尽可能不跟它扯上关系好了。脆弱的玻璃与我安定的校园生活格格不入,无论意外死亡事件还是跳楼者都敬谢不敏。

校门前的道路人来人往,嘈杂吵嚷。无非说着毫无营养,隔天就会忘记的话题。游戏如何、电视节目如何、琐事如何,班级人际如何。我不以为这是令人厌烦的事。——唯日常才能被忘却。

换而言之,生活就像日复一日的川流,非由点点滴滴的无意义汇聚而成不可。

我期待着投身于他们的平凡世界。

实在是久违了校园之景。但绝对不能在这里驻足观看——没有学生会如此参观自己已经生活了半年之久的建筑物。一年二班,一年二班。一二一二一地在心里无数次默念着这个早已烂熟于胸的魔咒,我必须找到未来终将忘记我名字的教师,把单肩包里这个沉重、坠得我肩膀生疼的推荐信交给她。

正当我调整了一下书包背带,准备踏入校门时——

或许是我停留了太久的错。

亦或是那个的存在的确太过显眼。

也不知道用这样的形容方法是否合适。有一朵彩虹人群中行走着。

那算什么?

连我这样身经百战的平凡战士,一时间都被夺走了思维能力。

毫无疑问是人类。

或许也是学生。

总之是个女孩。

众所周知,黄种人的发色通常不会脱出黑至棕之间的暖色范畴。若想标志自己时髦或不良,只要染成金色即可。即便古来传说的妖怪之中,色彩选择也大都局限于人们贫瘠的想象力。

哪怕是异色发……

您见过会把自己的头发染得像失手打翻的调色盘一样的人吗?

我即便亲眼见到了也不敢相信。甚至于不想把她归入人类的范畴之内。

那个女孩的异常还不止如此。

与周围学生格格不入的蓝色水手服。像星条旗一样散发着疯狂意味的非对称过膝袜。甚至还有装饰在单肩包正中央,存在本身便相当显眼然则意义不明的原子能标志。

她不会是觉得自己带了个核按钮什么的吧。

我忽然发觉。自己刚才所见的恶魔小熊挂饰,或许的确是可爱的东西。

这位少女。

或者说,这只自带放射物警告的不明生命体。

名副其实,也毫无掩饰地向周围以辐射着神经病气息。

若是通常小说的人物介绍,这时恐怕应该对她的相貌和身材作详细描写了吧。

但在这副装扮的冲击力之下,恐怕谁也不会在乎这些。或许小巧玲珑的身高,可能相当可爱的脸庞;诸如此类怎样都好。至少现在的我不想对她多看一眼。如同在草原上发现天敌的鼠兔,一心只想躲藏进安稳的巢穴。

如今心情之尴尬,有如在玩〇金矿工时第一发钩爪就神迹般准确命中炸弹一枚。

——时刻可能摧毁我平凡生活的定时炸弹。

我所想象的学习生涯中,绝不包含一个让人看上去就不想接近的行为艺术家。

所幸对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相隔一百米。

若将吸引注意力的能力作灯光来比喻,我便是凌晨三时远洋死寂的海面;而她则是掌控着几百里海域的大灯塔。

不必多说,我立刻远离了这个显然怀抱着深刻精神问题的毒蘑菇。

同时,期待着她只是我过度紧张而产生一场梦境。

蹲坐在历经无数年月的教师楼后。

爬山虎代替了剥落的墙漆,从常年藏身阴影的砖缝手中夺走了阳光。仅从此看去,旧楼像一座沉睡着的绿色巨人;一阵风过,也如酣眠中因寝息而起伏的背脊。

这里离居民区只有一墙之隔。稍稍向外眺望。能看到二层楼房似乎无人居住的空窗户。龟裂的玻璃或许是去年深冬北风的杰作。无论对学校经费还是整个社会而言,此处都能称作是被遗忘的角落。

让我困扰的第一道难关已经度过。

班主任教师是二十岁下旬的年轻女性。相貌无可谈及之处,毕竟我也没有盯着他人面孔观察的习惯。接下推荐函时,她不曾有过丝毫犹豫。——直到如今我才能确认,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不过如此寻常小事,也让我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新鲜感。

自北而南的风,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潮气。

如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味那样,这便是依山傍海的小镇的吹息。

肩膀轻松了许多。

因为受不了教师办公室里的来往人们好奇的目光;在正式开始晨会之前,我暂且躲在这里。

教师楼旁,紧邻的便是教学楼。

三层三排,几乎看不出有何差别的窗户。无论插个差异如何之大的学生,都被装在这一模一样的小盒子里。这便是我所向往的学校。

楼下清扫落叶的值日生——普通得讲不出任何特点的女生,向这里投来疑惑的视线。

我倚着墙面,装出一副不良学生的样子。

她立刻不再看,专心于手上的扫把了。

理所当然。

办公室是教师的领域。尽管是本就属于学校的学生,置身其中也是异常存在。

而楼后与外墙之间的夹缝是则不良学生的疆土。在此处做出不良的模样,便能成为局域性的平凡。

这样想来,平凡其实也是深奥的东西。

恐怕即便在这个学校里,也没几个人能懂。

——尤其是那个花里胡哨的女人。

自从下意识瞄过一眼,那缺乏协调性的色彩就牢牢印在我的视网膜里消散不去。仿佛直视太阳后留下的阴影一样。

我只能称之为毒性。

暂且把她叫做毒蘑菇炸弹女。

她究竟是不是学生,这一点我直到现在也无法定论。

从周围人的目光中,我能够理解一件事。毒蘑菇炸弹女与我不同,并非今天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学校里。否则,他人绝不是下意识瞄过去时拼命收回视线的程度就能了事的。

我也当作她不存在就行了。

若非狭路相逢不可,就勉为其难、像普通学生一样象征性地惊讶一下。如何对异常者做出适当的反应,也是我平凡人考验中的一环。

轻松的时光总归短暂。

预备铃响。

如同金属碰撞或电子合成声那样惹人烦躁的噪音,对于初次听到的人而言无比刺耳。恐怕只有经历日复一日的熟悉,为声音本身增加上隐含的寓意、甚至像实验用动物一样对其产生条件反射之后;人们才终于能欣然接受它的存在吧。

前因后果一概略去。站在黑板前的讲台上,距离地面额外高出十几厘米的台阶让我异常不爽。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我平凡定义的一种打破。

站在讲台上的学生,不会出现任何惊喜的星期二。

我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意外。

强顶着陌生人们仰视的目光,我必须开口不可。

“大家好。我是梁丘凡。”

其实即便不讲话没关系。黑板上早就写好了我的名字。就像在询问我的意愿之前,这副身体就已经擅自反射出光线,将自己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一样。

在交出了上山入伙的投名状之后,我获得了一个倒数第二排靠窗的桌子。

如果现在可以提出意见,我一定会坚定地拒绝这个提案。可现实的压力依然把我安置在本该属于男主角的位置上,顺便封住了我的嘴。

自然而然地有一个同桌存在。

如果要讨论我现在唯一的幸运,我的同桌并不是看起来像是女主角的美少女之类的东西。

而是一个留着像是会在中世纪故事里出现的、金色长发及腰的白种人少年。

容我强调。

金发。

及腰。

白种人。

依然只要当做没看见就可以吗?

如果这也能被允许,那和临江的居民眼睁睁看着别人摧毁自己家门前的防洪堤坝差不多。

异常的洪水要泛滥出来了。

这个学校肯定哪里出了问题。

在我深刻反省自己当初是否做出了错误选择时。能感受到耽美小说男在偷偷戳我的肩膀、小臂,以至于肋骨。

不能让我继续再做一会美梦吗?

“转校生,转校生。”

恶魔在耳边低语。

的确,我曾经想过。要跟第一个和我搭话的人搞好关系,建立起别人无法插足、也无心在意的小团体;作为在学校这一大型社交环境中求生的避难所。

可我唯独想远离这家伙。

“虽然可能有些唐突,请容我向您做自我介绍。”

这个丝毫不在乎别人是否愿意回应,就擅自开始了对话的没头脑金发男。

鼻梁挺拔,睫毛修长。但如果细看,还保留有许多这个国家居民的面部特征。相比纯正的西方人,更应看作是混血儿。

“你、你好。”

我事先站在镜子前锻炼许久的微笑,现在恐怕也彻底溃败了吧。

所幸其他的学生、甚至连老师都未曾对这个小空间投以任何注意。多半是在长期与怪人相处的过程中锻炼出的适应力。

妥善地让他放弃与我交谈。非如此不可。否则连我也会被归入怪人的行列。

语言的烟雾弹已经上膛。

平凡军二等兵下士梁丘凡。与敌方密集火力点正面接触。

“我的姓名有些特别,也不希望你能完全记住。”

意外地很谦恭。

但你就算除了姓名以外的地方也都很特别吧。不要把发尾编成凯尔特结啊,凯尔特结。怎么做到的啊。

“需要笔记吗?”

金发男掏出小本子来。

这家伙把自己当成什么大人物了?

“不必了。”

——当然。

在短短五分钟之后,我将为这个草率的决定而后悔。

他仅仅自己的名字就念了五分钟之久。

我在重返校园之后获得的第一个同桌。是个自称为【佐藤·达·芬奇·欧罗·荷瑟·圣地亚哥·弗朗西斯科·德·保拉·尼波莫切诺·克瑞斯皮尼亚诺·德·罗斯·堪培拉·冬波里尔克·德·拉·圣日耳曼·悟空·玛利亚·托莱克·瑞兹·布拉斯科·雨果】的男人。

想必猜到我会对此产生怀疑,他展开自己涂的密密麻麻的学生证给我看。

竟然用了至少七国语言。

即便惊诧,我与他的关系还没好到询问家庭情况的程度。不如说还是不问比较好。至于他的这段姓名中“姓”和“名”的百分比含量各占多少,亦或取名者对十五世纪的大艺术家有怎样的狂热追求,我都毫无兴趣。

“有一些特殊原因。父母是天主教徒和佛教徒,在五岁时送去教堂决定了洗礼名。其实也没必要非用全名称呼我。”

虽然不理解佛教徒和洗礼有什么关系,但我想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能用全名称呼他的人。哪怕他自己都是照着书本磕磕绊绊念出来的。

“叫我【德】就可以了。”

“虽然不太明白但这不是某句无意义的中间名吗。”

一不小心说出口了。这时候本来应该陪笑然后趁机疏远才对。失误。

“不愧是转校生。那么就让你随便挑一个词来称呼我吧。”

他把历史书的扉页往我脸上贴过来。

踏入教室之初,哪曾想过自己会沦落到初次登校的第一节晨会就得帮同桌取名的凄惨下场。

而且不愧是转校生是什么意思。在他眼中【转校生】到底是怎样神通广大的存在?

“名字只是代号而已,根本不必在乎这些。来,请便请便。”

这个无论代号还是辫子都出奇之长的男人,露出太阳般灿烂的笑容。因为太过耀眼,我将视线向窗外瞥去。

这多少能算作一种逃避的方式。

多半是错觉。

在对面教学楼的窗口。有一丝奇异的颜色若隐若现。

收回注意力。我终究不得不接受今后要与一个名字都是未确定式的混血儿相处的事实。

显然,他已经把自己的异常当成了常态。这才是最棘手的家伙。平凡人和自认平凡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归根结底所谓平凡二字,本身需要来自全社会的认同。如果仅仅是以为平凡就能够平凡。我也不需要像这样把自己全身武装起来了。

毫无疑问。他是异常者。

此后,我需要尽可能不会跟他产生任何交集。虽然很感谢的积极接纳我融入班级,但我可以肯定他的努力会适得其反。鱼儿和飞鸟终究是两个世界的生物。

逃避他,就是逃避自己窒息而死的结局——我如此论断。

这便是我与谜一样的少年,佐藤达芬奇的初次见面。

时间的流逝速度是不恒定的。正如相对论所言,它从来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均质物。

忙着了解每门科目究竟进展到了什么程度的同时,一天时间眨眼便过去了。

而我的同桌、终究被命名为【藤野达芬奇】的家伙;也不知道在哪堂课中忽然失去了踪影。

也理所当然。一旦下课,同学就像被磁铁吸引的大片钢珠一样围绕着转校生聚集过来——之类只会发生在影视作品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结果而言,我也无法否定这完全是因为自己与藤野达芬奇进行了个人交流、而被全体同学疏远了的可能。

学校正门前的人行道,搭建着几行囚笼似、由栅栏组成的走廊。我的自行车,和不良学生从学校中逃狱的希望都被保护在其中。

分别代表着交通工具和避难所,只有两枚乘客的钥匙环叮当作响。

平静的一日理应就此结束。

但想不到我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来到停泊地,已经有一位不速之客等候在这里。——自行车载物架上,坐着个显然不是由我带来的陌生人。

说陌生,或许也不算陌生。

那算得上是今天对我造成最强烈印象的生物————

毒蘑菇炸弹女。

“找到你了!迷之转校生。”

她忘记了自己的交通工具放在哪里而短暂休息,或者把自己错认为是需要紧急运输的重要货物——

我心中诸如此类的侥幸被瞬间击溃。

这家伙是冲我来的。

无论怎样,我作为转校生出现的事实已经人尽皆知。

身上的装饰物好像又增加了。甚至已经可以用【鳞次栉比】来形容。看来她决心把自己打扮成一棵圣诞树。

但我完全不想要这种圣诞礼物,可以回到驼鹿雪橇上去吗?

“那个……您哪位?”

“问得好。”

仿佛疑惑正中她的下怀,毒蘑菇一下子从载物架上跳下来。

“这是本人的名片。”

递来一张纸条。

……竟然是手写的。

而且这张纸明显是统一作业本的材质吧。还撕得这么工整,像认认真真搞怪的小学生一样让人烦躁。

“【春青高中MONSTER研究社·社长大人】”

因为字体太过歪七扭八,我下意识地读了出来。

“正是在下。”

自称社长的毒蘑菇女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先不提那个用了太多大写字母的什么社,竟然给自己加上“大人”的尊称……这比用“英雄所见略同”认同别人的家伙还要恶劣吧。

“哦。是吗。”

我把名片塞进口袋,伸手去开自行车锁。回去的时候再丢掉好了。

“喂,只有这种反应吗。说点什么啦。”

但我不会说。没有正常人会在自行车棚里跟一朵五彩缤纷的蘑菇讲话。

“在这种时期转入学校,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作为在黑暗中保护地球的研究社,你这种怪物是重点监视对象。”

老旧的弹簧锁在上了油之后依然很灵敏。我把U型插头卡进固定孔。

“对于你而言,已经没有和一般学生和平共处的选项了。但在现在主动加入怪物研究社的话,我还可以为你提供一席之地。”

踢开支撑架,踏上脚蹬,狠狠踩下去。

……

骑不动。

“麻烦你下去。”

我对侃侃而谈时、又把全部体重压在载物架上的自称社长的毒蘑菇说。

别自然而然地让我载你回家。

“当然,我也不会逼你立刻作出决定。”

碰到后背了。

视野余光里可以看到色彩绚烂的发丝。

而且那个女孩子特有的香气……不,蘑菇孢子味道是怎么回事。

一旁来取自行车的学生惊异地看着我们。当然,相比“我们”这种混合物,我更希望如油与水般清晰地分层为“我”和“她”。

视线相交,他讪笑着离开了。

……且慢。

等等等等等等!

那张稍微有点熟悉的脸……难不成是我的同班?

开学第一天就被认为是在跟不知道哪儿来的女生打情骂俏的转学生。而且相比女生,她更应该说是添加了太多工业色素的不良品。

我的平凡点数,Normal Point绝赞下降中。

如果跌到某个临界点,就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

“……”

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找脑子不正常的玩伴就去问其他人,恕我不奉陪。”

我对身后的她发动攻击。

她断然不会明白。自己赖以生存的名为【异常】的空气,对于他人而言会成为致命毒素。

刚才的藤野达芬奇什么什么的也好,现在的她也罢。我对这种不自知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恐怕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冷漠的排斥了。言语之锋利,况且使用者都无法承受。我向她刺出了连自己都畏惧着的刀刃。

出口的一瞬间,我忽然后悔。

——又要为了自保而伤害其他人了。

“果然……作出了很普通的反应呢。”

五彩缤纷的她并没受伤。

本来已经绷紧后背,做好了被殴打的准备;却忽然感到车子重量一轻。

“对不起。本来以为找到了同类,就擅自……”

竟然在道歉。

回过头,我第一次正面直视她。

大概用了挑染之类复杂的技巧。一缕缕渲作彩虹的渐变,飘逸齐肩双马尾与无暇的笑容恰是相称。几样发卡与头饰,细看并不繁琐。

淡妆。双瞳中流转着异彩的光,让人质疑那是真实与幻想世界的交叉点。雪白的水手服,镶着群青的领;散发着柠檬洗涤剂的清香。

常人如果装饰到这种地步,会给人以妖艳之感。但她不同。仿佛本该如此绚烂,散发着纯净而和谐的魅力。

僵硬的脖颈让我无法偏移视线。

挂在百折裙与衣角的徽章——笑眯眯的太阳花或电气鼠,犹如一面面牢不可破的盾牌。刚才饱含恶意的言语攻击,就是被它们化解掉了吧。

我没来由地这么认为。

——这位少女是无敌的。

“再见啦。”

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她以这个国家没有的礼仪轻轻躬身;随即毫无犹豫地离去了。

尽管再没有踏下脚蹬的阻力,我还是不由自主对着她的背影发了许久的呆。

……这样就好。

手写的名片在口袋里皱成一团。

心中留有些许愧疚。

我与这个人终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铃声轻响,铁链在轮轴间按部就班转动着。无论何时。只要前进,就能迎来一阵崭新的风。掠过耳畔,将压抑的空气与不堪一扫而尽。

车轮下的道路如期待的未来般平整。

我,新进高中生的梁丘凡。尽管歪歪扭扭、颠簸曲折;也立志要作为正常人,在平凡的生涯中安定行驶下去。绝不与异常者接触,绝不和特殊情况扯上关系。

这便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