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最沉痛的事

“……我明白了。”

黑凌话音中不再有什么涟漪,竟是平淡无常,他说完后便沉默着站起身,双目微显迷离,也不知究竟是在看往何方。

随着他的动作,爻的视线也在变动着,却是直直盯着他这反常的反应,心里直道不好,偏偏下一刻,也正应了自己的猜想。

捕捉到了这个瞬间,爻一个歪头,躲过了那横扫而来的腿,再一看,黑凌的脚跟正落在刚刚自己枕着的树身处。

若不是刻意留了个心眼,注意到了此,怕是这一踢现在已经伤着这个少年的脑袋了。

即刻,整棵树竟从他落脚处开始,向后倒去。

瞧着此,爻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订正前言,这一脚别说伤着谁了,把谁分成两半可能都做得到,抬眼只见黑凌一眼血红,一眼漆黑深邃,正如那很久以前自己曾见识过的,气势汹汹的半魔。

爻知道自己轻心了,到底还是忘了兽族的理性充其量也不过存在一时,自己一开始现身,就不该与其周旋,而该早早离开的。

现在再想脱身,可不一定简单了。

黑凌眨了眨眼,爻立刻一个翻滚,离开了他双腿的距离,还不待起身,又见他以非人的极速闪身而来,直逼得爻抬手挡在身前,本准备施法念咒,也还是没来得及。

这一脚毫无疑问比上一刻用的力道更重,竟是让他滑后了一段距离。兽人的动作敏捷,要近战的话棘手至极,但也给不了他什么思考时间,爻立刻偏头试图找寻什么武器,却发现刚刚那把剑也好,之前掉落的匕首也好,都消失了。

为难之际,少年再次袭来,这回他手上也没空着了,持长枪一个华丽的突刺,爻向前望去,那贯穿了人族的武器也已不知是何时消失了。

他这才终于意识到,这小子并没丢失理性,不仅如此,还一直都十分的清醒,收回自己的所有武器这一点,就做得非常理智。

同时,这小子也打算下绝对的杀手了。

再也顾不了那么多,爻随手抓住地上堆积的几片枯叶,一个经手就洒向身前,见此诡异的情形,黑凌眼都没有眨,倒是生生停住了步子,冷眼盯着叶子纷飞,而后缓缓落下。

他并不清楚君王爻有什么本事,而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是对于魔界中生物究竟以什么来战斗这一点全然不知,光是以不颜个人来看,他就会使冰,也善用咒术,还会驱使魔种了,毫无疑问,一代君王的能力,绝对不是只会治伤。

纵使已身死,但也绝不能小瞧了他。

果不其然,枯叶如应了什么的号召似的,连半片密林都开始了躁动,又如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它们聚集在了一起,席卷着更多地面上的碎叶而来。

黑凌一挥长枪,将那轻飘飘却如风卷来的叶子打散,还不待抬眼重新看向前方的爻,立刻便有断落的树枝铺天盖地袭来,直让他措手不及,蓦地又觉着火大,便旋转长枪,持着它平舞横扫,挡在了身前。

极速旋转的枪身不断打碎那从各方扑过来的树枝树叶,在他脚边堆积着,瞬间便有了半米高,枝叶也逐渐不再动作,最后息事宁人。

黑凌一眼望去,已再无那抹身影,也不知是何时离开的。

他倒是无力再发火,枪尖抵地,又是一个挑起扫开稀碎的遍地落叶,最后竟是发出一声无奈叹息。

——他这也才猛然发觉到,爻或许其实并不会近战。

若善打斗,那他刚刚定不该放弃出手选择出逃……而恰好刚刚的自己,却是以为他还卧虎藏龙,也不该只是这么简单地用术法卷起枯枝败叶而已。

偏偏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过度保持理性了反而会碍了事,意识到此,黑凌重新握紧长枪,长舒一口气,下一秒,那对兽耳便这样从他的头顶冒出,听觉更加灵敏,即刻视觉嗅觉也随着此被放大了好几倍。

他扫视四周,眯了眯眼,依旧步伐从容地往树林更深处走去。

爻此刻必须承认,就算是面对人界兽族,他也还是斗不过,肉身虽逝去,纵使如此,这也绝不该是借口,“成王败寇”这一观点,同样适用自己。

同时他也清楚知道,黑凌最终为何还是要下狠手——说到底,那便是人界的生命根本不需要去了解异界的历史分歧,他有着绝对的理性,且已经知道了最想要了解清楚的事情,而即便如此,他也认为杀死这个少年是无可厚非的,是能够慰藉一些亡灵的——因为他是仇人的至亲,那么就更无犹豫的理由了。

此刻的爻也几乎动用了自己的全部能力来治疗这副身体,导致强大的术法根本施展不开,只能引风卷起地面枯枝败叶……是根本撼动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树木的。

偏偏自己也不善与人交战,一开始的那场如同自虐的打斗就次到不行,靠着无视痛觉强行蛮干到底的这种行为,完全不能跟现已将近全开的兽族再次势均力敌。

这一切的开端都指向另一条途径,那便是离开。

这个少年不能死,离开是上计。

而还没多走几步,他就发现前方不远处仿佛有光,实在没想到这片树林居然这么小,不过那家伙也会因此收敛的吧……因为不管从哪里看,他都好像不太愿意牵扯上不相干的人族进来的样子。

左臂上巨大的割痕已经愈合了一大半,血也几乎全都止住了……现在的问题在后背,那处伤口尚且还是严重的,用以缝合的线现在散开来了,导致皮肤重新撕裂了开来。

没有一点犹豫,爻向后伸出手,准备将那根线强行扯掉时,突然,被自己脑内深处的某种意识阻止了——

如果自己反客为了主,爻不可能会害怕,但此刻身体却如同本能般地不愿意接触后背,那么也毋需质疑了,是少年本人正在有意推翻自己。

爻轻叹一声,也干脆顺应了他的意思,不去动那处,便放下手来,重新迈动脚步,朝着外方走去。

少女的金发映着残阳,在阵风的吹拂中微微扬起,她捋起侧脸旁边的发丝到耳后,就是在此刻,正见一个少年从树林中出来。

第一眼来看,少女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

并不是在学院,而是很多年前。

她想起来了,她认识这个少年……在他还不是红发的时候。

奥芙南这才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即刻却发现,他的衣物残破,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如火,他也几乎全身浴血。

“发生了……什么?”过于震惊的她此刻也只能愣愣地发问,然后转过身来面向少年,“你是夏寥……?”

“不……”

红发的少年拧紧眉头,面色微显痛苦,低声喃喃着什么,蓦地,他竟是全力扑了过来——

立刻,便有什么从上空咻的飞了过去。

被扑倒在地的少女看得清楚,这并非幻觉,那像极标枪的东西,如果被打中,自己绝对会被它穿透的,因为远方此刻正响起了树身被插中的嗤的一声。

“听着!……”身上人刻意压低的声音急切,手撑地面发着抖,“赶紧离开这里。”

——这里是一个废弃了的公园,所以在树林中央,才有这么大一片空地。

奥芙南这也才注意到,少年手臂上极深的刀痕骇人,绝非是普通割伤。

“……你、”

她试图说什么,才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让自己离开,那么意味着时间紧急,而从他受的伤来看,这是死里逃生。

毫无疑问,听他的话,离开是最好的。

少年一个起身,同时也将少女从地面拉了起来,又见她惊恐的眼神,似是想说什么,于是他伸出食指,抵在了唇前,示意噤声,而后扯出一个轻笑,似是要让她安心。

“抱歉……吓着你了吗?”他轻声道,“但没时间了,所以解释免了吧,快走。”

即便如此,即便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奥芙南还是迈不动腿。

她不能离开,因为……。

“希同学?”见少女依旧愣在原地,少年也急了,声音抬高了几分,却还是继续耐下心唤道,“希同学!走!”

“我想起来了……”少女终于开了口,不紧不慢地说着,轻声入耳,竟如微风拂面,“我会来这里的原因。”

——我会来到这个国家,这所学院的原因,以及我会在今天来到此地的原因。

琼宇面色一沉,没有再去理会少女说了什么,瞥眼看向后方,转过身来,将她护在了身后……黑凌站在那里,正如索命的死神。

那被安排好的命运是躲不开的,这件事不会再被任何一个人得知。

奥芙南记忆中青年的脸逐渐清晰,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终于也在此刻,化为了浪吞噬了她。

至此,她想起了过去。

同时,也知道了未来。

接下来,夏寥会拿起地上的木棍,与黑发的少年交战,但实力不敌,在不被其发现的瞬间,会有一根长枪从虚空中出现。

……

如果自己不去挡住,那根长枪就一定会刺穿他的心脏,然后谁也救不了他。

——对,不会离开的原因,以及会来到这里的原因,是因为我一定要死在这里。

但哪怕如此,自己的作用也仅仅只是拖延时间。

……

这一切,存在于此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他多年前的恩情。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回过头来……?

“让开!……”

随着这一声呼喊,金发的少女倒向前去。

琼宇正好跪倒在地,回头之际看着一根长枪从身后贯穿了她,鲜血渐得他一脸,直让他脱口而出的大声提醒生生止住,双眼大睁,立刻抬手接住,让她整个人都落在自己肩上。

发生了什么?

他的心跳加速,疯狂在胸腔跳动,仿佛要冲出来一般。

他也直直在心里狂问,却得不到任何回答,因为自己也看得清楚,究竟是如何。

少女为他挡了一枪,挡下了那完全可能让他致命一死的一枪,而换来的,同样也很公平。

是她的倒下。

那么一刻,希的呼吸还是剧烈的,而倒在他肩头后,已经微不可觉了。

琼宇呼吸也紊乱了,立刻化为一声厉吼:“你做什么……!”

她却是无力回话,只是想抬起手,试图触碰着什么,却怎么都没用,最后,垂落在地。

琼宇的心跳仿佛停止了那么一拍,也止住了呼吸——

他感受到了,怀里的少女失了呼吸。

她死了。

这一击在她身上,何尝又不是致命的,捣断肋骨穿出肺部,再从身前钻出一段距离,让她根本来不及经任何救助,便即刻死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然而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接受这一事,身前不远处的少年又是持着一根长枪冲来,他紧紧抱着死去的少女,一个转身,这才微微放下手来。

可是意料中要贯穿自己心脏的那一长枪并没有刺来,而是插进自己右肩,又立刻被拔出,狠狠刺向自己跪地的右腿,钉进在了地下。

琼宇喊不出疼,也没有声喊,只是两声闷哼,一个使力,搂紧了希。

“喂,”黑凌发声,转动已经穿透琼宇腿部的长枪,终于收到他嘶声吸气,这才停下动作,笑得狰狞,语气却也微有不可置信,“你没搞错吧?”

终于,他也抱不稳少女了,放下手,自己也双手撑地,即将倒下。

他不仅痛得快要疯了,心智也要崩了。

明明……!

在看见希的那一刻,他赶走反客为主的爻,是因为他知道爻一定不会救眼前这个少女的,只会任由长枪刺过来,然后自己闪身离开……是啊,不是自己赶走爻的话,她一定会在那一刻就死去的。

可是明明自己都做到这一个份上了,为什么……!

……

为什么……同样也还是没改变什么。

她的鲜血流淌满地,侧身倒在地上,自己不能推开她,却也不能扑下去,再让死去的她徒增伤痕。而他自己同样也是,右肩被刺穿一个洞,那猩红热血毫无止尽般地顺着自己的手臂流下来,和着少女的血,在地上交织着。

他也不太清楚小腿的伤势,但知道,多半废了。

他恨,而最让他心死大于仇恨的,莫过于自己现在的无能为力。

他打不过这个长着兽耳的少年,他没有任何能力。

可问题就是,即算换作爻来,也不一定打得过。

身后持着长枪的少年却还未尽兴般,微微弯腰,左手搭在了琼宇左肩上,用那阴沉的声音再道,“可别搞错了吧,老家伙,你倒是跟我打啊。”

一边说着,他左手抓着一柄刀,一边顺着琼宇左肩处,慢慢滑下至背部,小刀划开衣物,深入皮肤,直直切得这副身躯发抖。

琼宇咬牙,从地面离手,竟是顺着那根长枪直起身来,却也被背后这一凌迟疼得断断续续开口,狠狠吐字:“不俗之物何必以我当仇人……!”

仿佛全世界都认为他是魔界的君王,只有他无力地辩解,何用?

这话一出,也因此解了黑凌的疑惑——为何老家伙那时会主动挡在一个人类面前,以及这个人类为他挡枪死后,他此刻看上去竟是心情沉痛。

看来眼前人并已经不是他,而是夏寥回来了。

“无所谓了……赤发红眼,系蓝石,持琥珀逆转天罚,你究竟是不是那个二度继位的暴君这本身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是不是,你都一定与他有着关系。”

黑凌语气轻快,收回左手,下一秒便是一个使力,刀身没入他背部,即刻抽出,鲜血淋漓,他又接话笃定道,“所以杀了你,一定不会错!”

如同痛得已经习惯,琼宇身体已经不发颤了,即将发出口的哼声也被吞下,他抬起右手,直直拍向右肩的伤口旁。

立刻,右手无力垂下,鲜血不再如泉涌流出,略有止住的意思来。

黑凌眯了眯眼,随着赤发的少年向后伸出左手,抓着那一长枪,他也松开手,退后几步,食指摩挲着自己下颚,观望着他是准备如何行动。

琼宇自是没什么力气了的,失血过多让他眼前昏暗,右边小腿被完全摧毁,他想拔出来那根长枪也无济于事……眼前少女的死去更是让他心理崩溃。

他感觉他也快死了。

那根长枪本是该穿过自己的,被少女挡下,但依旧逃不过。

眼睛慢慢闭合,却又被强撑着要睁开,他松开了那只手,跪坐下去,长枪随着他这一下向后移,又是再次刮开腿部,更大的伤口被造出,血液争先恐后蹦出,浇灌着干涸的地面,空气里都弥漫着铁锈气味。

琼宇想他真的尽力了,掺不掺和这件事也都无所谓了,一开始他就被当成了目标,被所有人怀疑着,而他却心里清楚,是为如何。

——拜他所赐。

一切都源自那个大哥。

可不管怎么样……一开始就隐瞒了那个冷血兄长的存在,黑凌也还是猜出了真相,而就算不隐瞒,也必然会到这个结局,就如他刚刚所说的,自己是谁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有关,他便会杀。

琼宇也做不到求人,哪怕死。

可是希死了。

那个是父母永恒希望的少女,为了他就这样死去了。

……

……这不该。

她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