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最隐蔽的事

“老夫命令你,快给老夫避开!”

“去与其交战。”

“抓住他!”

“那么到此为止了……现在老夫命令你,你将由老夫取代。”

“老家伙……”黑凌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音,眉头狠皱,以致于双眼半睁不开,而明明是在瞪着眼前人,焦却始终没有在他身上聚齐,面部也因巨大的愤恨而扭曲,竟看着越不似人型,正如野兽那般狰狞,他的獠牙在瞬间突出,紧接着声音也变了个调,“你还在装什么蒜!……爻!”

“……哦豁?”琼宇顿了顿,慢悠悠地回了话,语气也轻松得完全不似受了重伤之人,“除了魔族人,竟还有识得我爻氏的异类……这还真是,世事难料啊。”

“难料?”黑凌冷笑一声,“谁还不知道暴君有你这个老家伙护身不成?我早就想说了,你在这多管什么闲事!”

“……这可不是闲事啊年轻人,”琼宇抬起那血肉模糊的一只手,向上撩开紧贴额头的眼前碎发,露出来的红瞳似火,“这可是老夫的宿主,死了的话老夫何去?”

“早该消失的亡魂寄于生者身上,怎么,你还想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越说到最后,黑凌的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近乎是吼着出声。

恰好又在此时,与刚刚那名身穿制服的男人同行而来的另一人跑了过来,边问着发生了什么,即刻见到此番场景后,竟是出手如风地从不知何处拿出警棍,上前准备以暴制暴。

琼宇无所谓地将冷眼投了过去,倒是黑凌却因此犹豫了——

又一次地牵扯上了无关此事的人族。

“不是我杀的他。”突然,琼宇手一抬,随即,那横流于臂上的浓稠鲜血也一股股的淌落在地,他一副投降表示自己无害的样子,转身对着那名身穿制服的人,语气也是平平淡淡,有气无力,“看我受的伤就知道了。”

这个瞬间,黑凌敛去了所有表情,不禁暗叹,明明是个异界生物却在人类面前示着弱,明明前一刻还在做着借刀杀人的事,此刻却面无表情地将所有往别人身上推……不得不说,魔族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厚颜无耻。

“抱歉。”黑凌沉声,“但你们来错了时候……”

话音还尚未落下之际,就有什么撕裂虚空,从另一端浮现,它直线落下,正在那人头顶上方。

黑发的少年眉眼也随之一沉,轻叹一声,满是无奈之举,这才吐字道,“……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

从高处落下的是一根长枪,在那人抬头往上看的那一个瞬间,它自上而下地将他贯穿,枪尖颈部进,身后出,再没入地下,竟是让他连后倒这个动作都没完成,就这样向后弯腰死去。

而目睹这一幕的琼宇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在确认碍事之人已经全部消失后,这才转身过来,看着黑凌那张已经写满恨意过度扭曲的脸,莫名的心情大好。

他轻声说着话,仿若恶鬼私语:“你看,你与你口中的‘暴君’,不过一丘之貉。”

“让开。”

少年的嗓音深沉喑哑,在暗无天日的空间中回荡着,“不要干涉我。”

——“你才是,”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回着话,语气里颇有几分凌人的气势,“不要干涉我。”

“没意思。”突然换了个音调,少年又懒懒道,“既然与我持相反的意见,那你不如告诉我吧,活着有什么意思?”

“……”

“没有意思这一点我赞同。”沉默了片刻,那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才认真回答道,“……但我违抗不了他的命令,他是我的君主。”

黑凌紧紧咬住下唇,直到有血流出,舌尖感到了些许违和,才回过神来……他压下了此刻全部暴动的情绪,包括那不可敌的憎恨。

“回答我……”他抬腿走上前,问道,“真相是什么?”

随着他的前进,琼宇也后退了几步保持距离,却发现腿部抖得厉害,不仅如此,就连身体都不能好好控制了,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

“这副身体貌似撑不了多久,所以就算是你现身,此刻占据有利地位的也还是我。”黑凌停在琼宇身前,蓦地抬手将脖子上的颈圈完全扯下,甩手一扔,“我不关心区区亡魂寄在他身上是为何,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回答我……你们最新上任的君王,是否是望月氏的后代?”

——若魔界新上任的君王既然是是早已钦定的继位人,那废除了禅让的曲黎绝非“旧王”,这意味着,要么曲黎之后的“新王”是个完全无关此事的人,他是匆匆继位的,要么……早在茶荼下位后,还有一位君王存在,后面才轮到的曲黎只手遮天……!

茶荼被灭族,哪怕是人界身为附庸氏族的我们也没被得以善待,毫无疑问,魔界在茶荼时期有过一场大暴乱,有可能是望月氏的后代强取豪夺,当然,也有可能是曲黎下计。

而几天前,茶荼家的最后一人与我会合,根据他那里得到的说辞,是恶魔出渊灭的茶荼,且在他第二次出渊后,君王曲黎与其交战,直至逝去。

如此看来,曲黎与恶魔是对立的,除非反目,不然好不容易拿到王位的曲黎不会这么不识抬举地去与恶魔交战。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君王爻,”黑凌黑瞳深邃,咬牙唤着眼前人,缓缓而道,“你钦定过两名继位者,一位的真实身份是望月的人,后单枪匹马去了深渊,而另一位又被前面的那位诛了全族……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你面前,你还要替那个身为望月氏后代的暴君,隐瞒一些事?”

——曲黎后的“新王”,如果是望月氏的后代,那么他一定就是那个暴君,两度继位。

——而若不是,那他便完全无关此事,正如直到死去,还被蒙在鼓里的君王爻一样。

听此几言,琼宇却并无反应,只是眯了眯眼,然后靠上树干,沉沉喘息一声,继而扯起嘴角,似是嘲笑:“看来后世对老夫跟望月的关系有点误会,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年轻人,成王败寇,老夫可不在意这个了,茶荼被灭族是其家主无能,至于汝等,那便只能说生于茶荼,运气不好罢。”

话音刚落,听了这话的黑凌也终因暴怒而出拳,朝着琼宇头部狠狠挥去。

“所以他是你的‘君主’,我就不是吗?”黑暗之地,少年依旧在此与声音继续对着话,“你们都擅自待在我的身体里,但也别忘了,我才是主,你们最多连客都称不上。”

——“不,你不是,你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我。”

“哈?”

——“仔细想想,你为何会受他命令而行动?”

少年突然沉默了。

半晌,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都深沉了几分,语气也转而变得更具危险性了:“……我对魔界的事情明明一无所知,直到认识祁空那家伙才知晓了一些异界之事,你现在跟我说,你就是我,还是魔族人?”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但你不如再想想,如果你是一个纯粹的魔族人,亦或者只是一个纯粹的人类,你觉得你还会有机会分出两个意识来,并且在这里对着莫名其妙的话吗?”

已经清楚声音是何意思,少年呼吸都有了点紊乱了,他平息了情绪,呼出一口气,然而声音都是颤抖着的,终于,他下了结论,问道:

“那不如就告诉我,我的双亲,谁是人类,谁是魔族?”

拳头深深砸进琼宇头边的树身上,甚至凹了进去,可见力道之重。

他眉头拧起,不由道:“看来是老夫说错话了……”

“你当然说错话了。”黑凌蓦地抬头,那被血液滋养的左眼逐渐通红了起来,暴戾将其完全浸满,衬得右眼的黑也深了几分,他在树干上摩擦着那只右拳,字音也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但我也错了,我早该明白,与你们魔族人说仇恨谈怒意,简直对牛弹琴。”

琼宇不急不缓地向右一个偏身,撑住树身,离开了黑凌身前,边迎合道:“我等确实无法理解这种波动较大的情绪……但这个少年可不能死,正如你之前所言,老夫现在这种状态也的确打不过你,所以老夫就回答你的问题好了。”

他深吸一气,试图缓解身体上的疼痛,即刻便见了效——

伤处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修复,但他也因此失了力气,不得不靠着树身滑坐在地,接着将头也枕了上去,这才道,“魔界最近的一任君王是曲黎,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从不存在什么新王。

“不行,那家伙不接电话。”祁空差点急得在大街上抓耳挠腮,“这该上哪找他?”

陈莫吾也想了想琼宇平时会去的地方,但得到的却是一片空白——有关他的行为习惯,他们竟是全然不知。

“……对了,那个陆俨?”祁空恍然,“我们分头行动,莫吾你去找那个叫陆俨的医生问问情况,我去找殿下,只是不知道她是在学院还是在家……好好好我去找陆俨,你去找殿下,别瞪别瞪!我错了!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不是不想让你不明目的地跑么!”

只听这服软认错解释三连下来流畅无比,正如做过千百遍一般,陈莫吾不禁暗叹求生欲。

“你去找吧。”她倒是松了一口气,“我觉得我肯定不擅长应付她,她可能也不想见到我。”

“……?”

瞬间,兄长便陷入了一道难题中。

如果就这样答应她的话,性质肯定就变成了自己是想去找她的,而不答应,那就是让妹妹去应付她不擅长的人了……毫无疑问,都是不能选的。

于是他干脆抛弃了这个想法,故作困扰的姿态笑了笑,走上前去,换了个语气,尽显出顿悟来:“我忘了,不能单独行动,所以还是一起吧。

陈莫吾即刻有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来,又迅速回过神,点点头,随手拦了辆车。

“不过,为什么要去找她?”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对着司机说了个地名,然后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兄长,“她不认识小琼吧。”

“诶……?”祁空眉头微皱,眼一沉,“你没发现吗?”

“什么?”陈莫吾更加茫然了,转念一想,又问道,“说到底,刚刚你不是还好好地跟天儿玩着游戏吗,怎么突然就说着我不太懂的话,然后又带着我出来找小琼了……?”

听得妹妹此番实在是不像玩笑的话,祁空竟是愣了好一会,才泄出一个带有疑问的字音:“……哈??”

兄长出神的全过程都看在眼里,陈莫吾轻叹一声,食指在他额头上一弹,严肃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问道:“才不是什么‘啊?’呢,你明明守了天儿一个晚上,就是因为不能离开她,所以为什么偏偏现在要去找小琼,还带上了我一起?”

终于清楚了妹妹的疑问,祁空双眼大睁,表情也逐渐惊恐起来,而联系前后再一想,又吞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终不再言。

——她并没意识到天儿不对劲。

此刻,祁空已经什么都没法思考了,脑袋全被这个认知占据。

没意识到天儿的不对劲,这绝不是意味着她的演技好。

更不可能是聪明如其的初芜没有发现。

——干扰。

在那一瞬,极有可能是天儿用了未知的能力,对初芜进行了“干扰”,使她无法发觉到不对劲……而往大的方面猜想,她甚至也许能做到让初芜不对她产生任何怀疑……!

可是为何自己……?

“我说妹妹啊……你没觉得,天儿有点不对劲吗?”祁空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很生硬地问道,“关于身世这些,以及她……”

“明明都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现在突然说起这个,你到底在怀疑什么啦?”陈莫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高兴,表情也严峻得有点可怕,“你还是跟从前一样,疑心也太重了……确实天儿身世不明,但那不是因为……是在那种地方被双亲收养的吗……”

——福利院。

“所以说你到底在怀疑她什么啦?”她紧紧盯着兄长,似是要看清楚什么,“自从你想起来全部的事后,琼宇也好,后面殿下倒不提,确实不太可信……可你偏偏却信了!……现在也是,是天儿哦,你说的人可是天儿哦?是神经太紧张了吗……?”

气氛在瞬间凝固了起来,祁空抿了抿唇,突然牵起嘴角笑了笑,诚恳道:“抱歉抱歉,是我多疑了。”

——不,我确定了。

“老毛病,哈哈哈……一时怕是改不了了。”

——不对劲的人绝不是我。

“别在意,当我没说好了。”

——替琼宇说话在先,为天儿鸣不平在后……

说明了什么还不清楚吗?

“怎么可能不在意嘛……”少女声音突然急切了几分,似是因为此,音调变得也高了几分,听着就像是在撒娇一般,“你明明也说过……只会看着我一个人,那么至少对其他人……就不要……那么操心啊……”

“……是是。”来不及感慨这个占有欲的强度,祁空连忙柔声哄着,抚上身旁少女的头,接着却是话音一转,“……但哥哥并没有在意其他人,也如前日所言,什么人都比不过我对你的在意……所以我也一定会解决掉这件事。”

——对我至亲的妹妹进行了“洗脑”的这件事,必将如数奉还。

——……祁天!

黑凌有点怀疑自己身为野兽敏锐的耳朵了。

没听错的话,刚刚爻说魔界不存在新任的君王……

“开什么玩笑……”他就着这个姿势偏过头,俯视着旁边正挨着树坐于地面的琼宇……也是君王爻本人,一压再压那无法平静的情绪,又问道,“……就算是真的,那前因后果呢?”

“哪有什么前因后果?”琼宇边调整呼吸,边道,“老夫倒是不明白为何你会认为魔界在曲黎之后有‘新王’,老夫虽一直呆在这副身体里,并且来到人界也该有十来年了,但老夫可从不觉得曲黎那小子会让位给别人。”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啊!”黑凌抬高声音,“曲黎甚至都试图废除‘禅让’,不可能这么痛快地钦定别的姓氏为继位人,那么不颜大人所说的‘新王’,难不成是莫须有的?”

听闻“不颜”,琼宇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来,抬眼盯着黑凌,急切问道:“喂,你刚刚是说了不颜吧,是茶荼家的人吗?”

“不然?”

“茶荼家的最后一人,这么说他就算不够格,也还是当上了家主……”琼宇双眼大睁,盯得黑凌都有点发慌,又听他急声道,“你傻吗小子!茶荼就算再不济,也曾是一代君王的姓,就算存在什么‘新王’,你说是他老夫甚至都会信,所以怎么可能会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望月后代。”

“那老家伙你倒是给我把话都说明白啊!”

黑凌也急,猛然下蹲,手一抬,立马有东西从撕裂的空间另一端出现,竟又是一柄匕首,他抓紧握在了手里,对着树干上一插,这才幽幽道,“你矢口否认这副身体不是那暴君,但据我们所知,你君王爻就是附在了他身上,所以是何原因你必须此刻就说清楚,不然等会这把刀插的就不是树了!”

“怎么?老夫还吃你毛头小子的威胁不成?”琼宇冷笑一声,不急不缓地随口扯了些有的没的,才肯答话,“年轻人不要这么暴躁,老夫看你摘下项圈还以为是要兽化,原来还是有理性的……你瞪什么?老夫有说不回答你问题吗?……好好好,但其实也早就跟你说了,在老夫还没出来跟你接触时,这个少年本人就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黑凌忍着没爆发的怒意以至于半边脸都是抽搐着的,听了这话,只感觉整个人都要抽搐了起来,脑袋里此刻也只剩下一个念头了——等这该死的老家伙说完话,一定要杀了他!

琼宇……即君王爻氏,绕了半天舌,终是说到了结果处,轻叹道:“老夫与望月氏绝不如后世记述的一般水火不容,相反,老夫可是把他的儿子当自己的相待,只不过立场不同——他参破了我等种族最重要的一点,奉强大为至上,而老夫坚守着老夫的信念,将繁荣继续进行到了底……这才导致了最终的对决。

“但老夫可从不吝啬王座这种东西,望月也停了手,让老夫拭目以待,甚至可以助老夫化为永恒的力量,寄于生者,即他的第二个孩子体内……为的是让老夫看清楚,也让老夫去深深明白,我等魔界最重要的,唯一不能被忘怀的一点是什么。”

——是老夫错了,繁荣是不被我等需要的。

“我等需要的,永远都只会是‘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