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最恍惚的事

“谁知道呢……”琼宇慢条斯理,也不答话,倒是突然扬起嘴角,幽幽道,“我只知道,纵使现在行人再少,但不离开的话,迟早也会有行车路过此地。”

“人类社会的规则我从来都不打算遵守。”黑凌眼神一沉,“我就是兽族的长老,我来定义属于我们的规则,你同样不是人类,也不必怀抱别的希望。”

话落,那把刺穿了琼宇腿部的剑,竟是化作了白雾散去。

没了那物的桎梏,琼宇立刻起身,将身体重量全都压在了左腿,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鲜血也跟着他的后退流落在地,竟是与他的发色那么相称。

他眯了眯眼,抓住已然下垂无力的左臂,气息不稳,却是如平常般地沉静诉道:“……那看来,你非异界之人。”

黑凌走前一步,哈笑一声:“当然不是,虽融入不了人类创造出来的社会,但既然生于人界,那么我的一切,也属于这个世界。”

随着他的靠近,琼宇也开始继续后退着,步伐渐稳,似是没有被刚刚那一剑刺中般,与此同时,他也开始转移了对方注意力,问道:“即便要向灭你种族的人报仇?”

——黑凌突然便原地愣住了。

对,他并没有读懂红发少年的这句话。

在他话落的一瞬间,黑凌在脑子里猜想了无数个答案,但唯独每一个,都对不上他的这句问话,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而见对方此时的面露茫然之意,琼宇就知道已经得手了。

他并不需要出逃,他为的只是离开一段距离,然后说出这句话——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生于人界,也是人类。”

——你属于人界,我亦如此。

即刻,微不可闻的笑声从黑凌鼻间发出,紧接着,他捂住双眼,蓦地仰天大笑:“原来如此!……不过你的华语水平真的不行,还是说,你就是想表达灭我种族的暴君属于人界的这个意思来?——啊,失礼了,这实在是太好笑了,我又没忍住——不过,有一点还真出乎了我的意料呢……”

他低下头来,移开手指,从指缝间盯着琼宇的眼似是要发出光来,嘴边的笑意也不见收敛,如同还没尽兴一般,再次开口时语气里都满是兴奋,“——关于你的天真!”

“嘁!”此话一出,琼宇就知道谈判失败了,咬牙吐出一声不快后,眉头也随之皱起,却也只得退而求其次,“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我比任何人,都想要杀了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黑凌嘴上这么说着,语气却是敷衍至极,“所以你才不在意我刚刚都对你做了什么,反而还向我表达你的立场,是想与我合作一场吧……这点我着实佩服。”

琼宇心想区区一匹兽类能理解到这层隐秘的意思,可见持有的理性非同一般,他该佩服才是,但面部上,露出的表情却是更加凝重,导致眉宇间的痕迹也愈加深了——因为他清楚知道,这类话的本质一般都伴随着一句“但是”。

那是能让自己绝对不利的转折。

“但是很可惜——”不出所料,黑凌声音抑扬顿挫,即刻便轻轻道,“我已经不需要立场相同的人了……对,哪怕是暴君的亲弟弟。”

琼宇双眼一睁,深知事情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一个咬牙,尽量忽视掉身体上所有的不适,朝着后方跑去。

但是他也清楚,不可能逃得掉,尽管前方不远处转几个弯就是正街。

所以他干脆放弃了这条路,一个拐弯,去了旁边的树林。

黑凌不慌不忙地跟了上来,似是对于对方主动去往对其不利之所这一行为有点意外,停在了原地,看着他跑了几步后,就已经需要不断扶住树身来支撑身体继续往前,竟是有了几分看着困兽犹斗的快感,嘴边的笑意更浓,更加从容地缓缓上前。

一低头,便可看见那刺眼的鲜红留在了地上,血液仿佛还是热的,隔着几层空气都能感受到温度。

黑凌溢出一声笑,身于明,瞧着少年一步步融入树林深处,渐渐暗去,他扬起的笑容也变得恶狠起来,最后化为可怖的狰狞。

他突然抬起右手,随着一声令下,一柄匕首划破虚空而出,穿过层层障碍,直指前去。

耳旁似是有风声,吹动着叶子发出沙沙声响,又似是有谁携着杀意,在身后不远处蓄势待发,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杂念,便可决心取自己性命。

琼宇知道,是他的话,绝对做得到。

脑内有声音在急切地叫嚣着,说你避开,你能避开,他却是浅笑一声,然后停步,蓦地转过身来,任由匕首飞来,最终挨着自己侧脸划过——

“下次要记得瞄准这里……”忽视掉脸上因被划破而渗出来的血,琼宇抬手指着自己左胸口,那里面是心脏,他的语气淡淡的,听着就像是在挑衅,“不然可没法杀死我。”

并不吃这一套的黑凌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便有利刃再次从撕裂的空气中应声出现,他轻哼一声,冷声道:“我想就算插中心脏,你也不一定会死。”

琼宇眯了眯眼,听了这话,竟是放下心来,紧绷的身体也立刻得到缓冲,而这一下后,便也感觉得到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疼,逼得他差点就此合上眼。

脑袋尚且还是晕沉沉的,这种情况之下他也没法思考什么了,也许潜意识里多多少少不想死,但是他已经不想逃了,更不想如垂死般挣扎。

那很难堪。

在也许是真正意义上的临死前,还在意自己行为难不难堪,他竟也觉得不真切了,瞬间有那么一点想笑。

然后他真的笑了出来。

黑凌见此,也跟着笑了。

“不得不说……”他提刀上前,“你还真是有意思。”

“能被你这么说……”琼宇同样迈动步子,朝着前方走去,“也许还真是这样。”

他们都各自奔跑了起来,最终相隔不过咫尺,即刻,陷入交锋。

如已身经百战般,他的身体知道该怎么做,用怎么样的动作可以在此刻与对方势均力敌,什么时机下偏头可以躲开那锋利的刀身……这些就像是,有另一个谁,在操控着自己的身体。

即使从未有过这种奇异的感觉,琼宇也已经来不及细想原因了,他抛弃了所有的念想,真相是如何,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都一一从脑内略过,直到最后,他双目通红,强行将扭曲了的手臂往后一甩,竟是得以复原一般,连接下来出手的力道都重了几分。

刀刃在斑驳的树影中反射出晃眼的光,黑凌朝着下方挥刀,被琼宇跃起躲过,他左臂横出,迅速挡住了那只紧握刀剑的手,一个近身,只见他大睁的眼仿佛要流血一般,红得甚至堪比不远天边的夕阳,而那对灰白色的眼球,就是在这样的光景中,躺在他的眼中央。

黑凌微微一怔,正疑惑既然他有这样的实力,却为何会被自己得手时,琼宇右手一个握拳便是横向扫来,并不打算等其反应,他左手钳制住黑凌的右手也是一个干脆利落的收手,直抓他颈脖。

两眼一沉,黑凌敛去所有表情,毅然弃刀,左手抬起挡住那直扫自己头部的拳头,嘴中喃喃什么,立刻便有一柄匕首不偏不斜恰好落在他手中,他向内弯折小臂,匕首立起,这一动作虽正被琼宇看在眼里,但他也收不回手了,即刻便是鲜血淋漓。

琼宇一咬牙,嘶声吸气,接着竟是不明意义恶狠地笑了出来。

黑凌迅速紧握匕首朝外割去,而琼宇不但不收手,反而还用力挡着刃身一寸寸向下移,只见手臂血如泉涌,浓稠的鲜血浸得匕首面目全非,看得黑凌甚至觉得有点晃眼,反复确认是自己的小刀正在切开他的手臂,这个手感并没错,意识到此后,他也冷静不了了,眉头深深皱起,下了全部力道。

“疯子。”即便如此,也被对方用向下的力挡住后,他沉声吐出这二字,紧紧盯着琼宇,又道,“光看之前你可不像是这种人。”

——一个会自虐的人。

紧握匕首的他感觉到了,刀身不再向里迈进,因为它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那也许就是骨头。

琼宇狠狠一笑,冷汗不断从他脸庞滑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右手五指一动,磨着黑凌的左臂慢慢朝下,实在料不到他还能分出神来转到右手上,黑凌正准备收回匕首,却在下一秒,被对方抢占了先机。

“抓住你了。”琼宇就是用那只伤口被切到骨头深处的左手,扭转手腕,抓住了黑凌,他大睁着眼,面部狰狞,吐字却是清清晰晰,语气里反而还有了点悠闲的感觉,“既然抓住了……那你接下来可要小心哦。”

话落,这话就如同火一般,将黑凌全身的血液都点燃了,他扬起嘴角,张开口似是要大笑,但被拼命压了下来,导致他此刻的表情极度的扭曲,这才幽幽回话,出口便也成了感叹:“你们……不愧是兄弟!”

就像野兽抱在一起互相撕咬,又像是只存在单方面的战意,黑凌真的挣脱不开那只紧紧抓住他手腕的手,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无法在这场近战中占取丝毫的优势,眼前这个少年跟前一刻相比完全不一样,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却是变得更像自己了。

与人类不同,野兽肉体的坚韧是天生的,感知能力也是极其敏锐的……黑凌能感觉到,他的反应也好,下手的力道也好,确实变得能跟得自己旗鼓相当了。

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因一时的诧异,黑凌也没想再次用咒术将自己的武器从另一个地方转移过来,似是想探清楚他的极限究竟是什么,究竟会将实力暴露到哪一步。

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中,他也忘了根本之原因。

琼宇屈膝直往他腹部顶去,被他带着侧身躲过,立刻歪头避开撞过来的头颅,黑凌左手出掌拍向琼宇胸前,被他同样右手出拳挡住,又开始了新的一番真正意义上的较劲。

渐渐地,黑凌被抓住的右手手腕处开始发麻,但同时他也清楚知道,至少在肉体上,最先撑不住的人,绝不会是自己。

琼宇左手小臂已经血肉模糊,因失血过多,也能一眼可见他脸色发白,不知是因为此还是巨大的疼痛,冷汗也是越流越多,甚至,黑凌还能听到他那正快速跳动,砰砰的心脏声。

“你做得确实不错。”突然,黑凌凑近他耳边,沉沉的声音似曾相识地打破层层桎梏而来,竟是让琼宇一愣,然后下意识全神贯注地倾耳去听下一刻将说的话。

只听黑凌悠悠一笑,刻意压低声音,接着咬字道,“但这,就是你的极限了!”

话毕,琼宇只感觉到自己右拳被握住,抓着他往前一拽,也不过一瞬,便是一股莫名而来的蛮力要将他推出,立刻,黑凌手腕一个干脆利落的转动,便逼得琼宇不得不松手了。

——可是接下来还有什么发生了?

既然单纯凭力道已经做不到牵制住他,琼宇也知道此刻应该做的是迅速后退与他保持距离,这样才会有机会看清他的下一刻动作——但这一切最终都没来得及,就被那如风的一掌打出,立即,五脏六腑都被击得震动了起来,叫嚣着疼痛,天地仿佛都揉成了一团。

他竟是被黑凌那一掌击得不断后退,几乎能算是飞出,直到后背狠狠撞到树干上,才停下来。

淤血从喉间咳出,琼宇大喘着气,纵使脑内乱成一片,他还是颤巍巍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物,似是这样就能让自己好受点。

然后他也终于倒了下来。

昨日缝合起来的伤口随着激烈的这么多下还是得以重新撕裂,血液立刻浸湿了他的后背,T恤衫紧紧贴切着皮肤,可是比起其他地方,这也根本不算什么。

小臂毫无疑问是伤的最重的,若刻意去看,甚至可以看见森森白骨。

可是现在想想,如果是那时候的状态的话,即使是中了一刀,也明明还是可以不再去刻意挨刀子的。

为何……为何自己要这么做?

又为何,有那么几个瞬间,知道该怎么做?

为何还能动?

可这些都得不到解答,琼宇只感觉眼皮沉重,已经再也支撑不住他持续睁眼了,于是缓缓合了起来。

眼前重归黑暗的那一刻,他似乎有看到了什么,也似乎是要想起来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因失血过多,让他连意识都要开始不清明了。

而黑凌看着那个被自己打退数米外已然倒地的少年,也不急着过去,他揉了揉手腕,也活动了下双肩,这才肯迈动步子,向前走去——

蓦地,有谁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他似是有喊着什么,声音粗犷,毫无疑问是个男人。

“有谁在里面吗?”随着他走近树林,声音也在此地传了开来,清晰可听,“通过路边监控,我们看到了有人打架……还请二位配合调查。”

……

来不及再多感叹一句人族的多事,黑凌脸色一沉,杀意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他疾步走向前,而也正是此时,刚刚说话的男人也看见了这里的情形,边大喊着“在这里”,也边极速跑来……

他其实从未想过……黑凌从未想过,去做轻易夺取人族生命的这种事。

除了此刻就在眼前,与那暴君在血缘上有关系的少年。

因复仇从而抹杀暴君的计划在不久前与三千木那个小鬼联手后,昨日终于开始了第一次试水,但也不出所料,以失败告了终——他还活着,而因车祸葬送性命的好几人,就不一样了。

那是真的就那样死去了。

黑凌其实也试想过要阻止那个小鬼,可到底他非至善,若是能对暴君造成实质性伤害,甚至最好的结果是直接一命呜呼,想到此点,他就只会觉得,因此牵扯上的其他人,是他们的活该了。

对啊,他这才突然想起来,昨日为何会不满足于“暴君”的重伤,不就是因为清楚知道,他有那个老家伙护身,不会轻易死去吗?

既如此,那么此刻又算什么?

即使暴君并不是眼前这个叫夏寥的人,三千木明明也在名单上将他抹了去……为何,他昨日受了重伤后,晚上却还是好端端无恙?

以及为何……刚刚不久前他会突然爆发出和自己相等的实力,纵然转瞬即逝,但黑凌确实感觉到了那么几个瞬间,自己曾面临的威胁。

这些真相直到现在,才明了——

黑凌冷眼看着已经站立起来,以身穿制服的男人为盾,将他挡在了自己身前的琼宇,而那人的喉咙,已经被一把剑贯穿。

一瞬,他便失了呼吸。

黑凌也确实清楚地看见了琼宇是如何绊倒这个男人,又是如何将他拽起,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么地干脆利落,不存在丝毫多余动作,导致他都来不及收回剑。

其实本来他也并不打算收剑。

他握紧刀柄,倾尽全部力道朝地面刺去,试图穿过这个无辜之人的喉咙,再刺进底下这人的头颅,给他致命一击——于是接下来黑凌便见识到了他是如何拽着已经变成尸体的男人翻身躲开剑尖,然后按着他起身的。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能绝对保证自己不会被刺中的方法——

把别人彻底地当成一面挡箭牌。

他也许本就可以躲开,不需要“借助”他人,但不保证时间足够,所以他选择了让这个刚好跑过来的人为他争取时间。

黑凌笑不出了——相信被人戏弄这种事绝非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扮猪吃着老虎,竟是让他深信不疑,直到此刻才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发觉出真相来……他磨着牙,一字一字咬着吐出来的音,几乎嘶吼地道:“果然是你……!”

——暴君有人护身,哪怕三千木撤去了庇佑,他也不会死。

而眼前这个人能对上号,已经毫无疑问了,就是本人!

“嗯……是谁?”琼宇尚且还是喘着粗气,刚刚那人喉间的血喷涌而出浇得他一脸,导致他整个人都像是栽进了血池里一样,可是因为发色,这些其实也都并不是很明显了,同时他的手臂也还在继续淌着血,就是这样的状态,他眯着眼,森森回话,“杀了你的全部同胞,我毫不怀疑我哥哥死有余辜,至于‘暴君’……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从来都不曾知道,苍择会是个“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