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最久远的事

已然安静的医师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清脆的电话铃音,陆俨被桌面上这突然的震动吓了一跳,更别说正见来电人显示出来的那个备注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松开一直握着水杯的手,指尖划过屏幕,接通了电话。

立刻,琼宇的声音显得很匆忙,还夹带一股莫名而来的威严,质问道:“你现在在哪?”

陆俨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前一刻尚且还是杂乱的心境,也以同样的态度回了话:“除了医院,你说我还能在哪?”

“你知道三千木在哪么?”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琼宇开门见山又问,“你见过他吗?”

“我说你啊,”陆俨扶额,语气也无奈,“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在哪啊,就更别说见他们了好吗!”

随着他话音的一落,处于走动中的琼宇蓦地停步,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时,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即刻化为了更凌厉地问话:“不……这个问题已经无所谓了——为什么用‘他们’?”

——为什么称呼三千木,要用“他们”?

陆俨机械般地将手机离远耳畔,一个抬眼,立刻望向林筱。

尽管一言未发,但他的眼神却是在诉说,“你说对了”。

少女抿唇,表情微妙,也不知道如何回话。

——刚刚琼宇的问话,着实声音不小,离得近的于宿不说,就连林筱也听见了。

“喂,你这家伙……”琼宇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字音仿若恶鬼撕咬,却是一字一字清晰吐道,“回答我!”

被怀疑了个透的陆俨也没有时间庆幸他们之间还隔着一通电话了,立刻回过神来,慌乱道:“总之你先冷静……你于我有恩,我陆俨人品再怎么差也绝不会害你……我们可以好好说清楚的……”

“那你给我好好待在原地!”似是懒得再听他那虚与委蛇的措辞,琼宇怒声打断他的话,而又好好平稳呼吸,冷声道,“我马上到医院。”

话毕便立马挂了电话。

而陆俨正准备做的一番解释,也消失在了这一刻,他放下手机,轻呼一口气,又抬眼看着眼前自己的两个学生,突然有所感慨,轻声无奈道:“你们啊……你们年轻人现在一个个的,都这么暴躁吗?”

——简直就是完全不讲理啊!

本来昨天下午受到的震撼就很大了,好不容易找到帮手回医院,就莫名其妙被于宿和林筱当做罪犯般制服了一通,后背磕着墙今天还疼着,然后好不容易打发的这两,今天又还是找上门来了,可偏偏好巧不巧,夏寥这小鬼又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揪着三千木这一点拿自己开刀,所幸隔着电话,否则若是当面,怕不是会被他当场拧断脖子。

被怀疑跟三千木有勾当,去杀害自己东家的人什么的……这个锅怎么也轮不到他陆俨来背的吧?

更何况……事故发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看,不管谁来看,都会说是一次完全的意外吧?

但是……。

……好吧。

——所以这两天是撞什么霉运了吗??

陆俨感觉心情极度复杂,而凌驾于所有情绪之上的,竟是憋屈。

这种弱气的感受,真的比别的都来得深刻。

“……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紧接着,他又试探着对房间里的另外二人道,“等会我跟夏寥有事情要说。所以听话,你们先离开这里吧。”

林筱却是一动不动,抿唇沉默,一瞥于宿,他同样也是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不如说相反,二人俱是心情复杂。

不管陆俨隐瞒了多少,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起码这个人还是那个老师,与他相处了三年的身为学生的自己,还是足够了解他的。

若是没有听见电话那头夏寥说了什么也罢,但偏偏,安静得呼吸声都能放大几倍的房间里,对方说了什么,完全逃不过耳。

于宿突然一声咂舌,往旁边走去,站在沙发前时,这才别扭着开口道:“虽然并不一定……但我总不能让你被那家伙打吧?”

林筱立刻点头:“那个人我们昨天接触过了,性格也好,哪里都好,都糟糕得很……我才不要离开老师。”

“……”

陆俨心情更加复杂了,这回他感觉自己好像更憋屈了——

怎么你们就已经默认了我会被那家伙揍一顿的吗!

“那个,我说啊……”他强行扯出一个笑,勉强维持住面部和善的表情,愣是正经道,“中间肯定还是有误会的……虽然可能他给你们的印象并不好,其实他也确实没什么能给人印象好的地方……啊不,不,我的意思是,尽管如此,他也是我东家的人。”

……

——怎么越说就好像越把夏寥说得一文不值了啊!

恐越抹越黑的陆俨干脆直接闭口不言,而已经安详躺在沙发上的于宿拧眉思索着他的话,即刻问道:“喂,夏寥家对你,究竟有什么恩情?”

——什么恩情能让陆俨这家伙,一听到夏寥发怒,就怂成这样的?

昨天听那少爷也说过了,他家老本是经营古董店,且还与夏寥家颇有渊源,于是现在联系起他说的话来,也多少该知道了——陆俨的全家上下,也许都欠夏寥家一个重大恩情。

“有。”果不其然,陆俨回答得也是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当时我老爷子病重,是夏寥父亲承担的全部费用,而比这更深明大义的,是在商业上的多年资助。”

他这回关子也不卖了,只想着赶紧回答问题,然后赶紧打发这两人离开,毕竟很多东西,知道后,离危险也会随之近一大步。

想到此,陆俨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也是因此,而认识的夏寥。”

——这回事情也算有始有终,没有别的能问的问题了吧?

这么想着的陆俨,到底还是小瞧了年轻人话题的跳跃性,以及对未知事物的探寻能力。

所以他也想不到,于宿竟是将问题又转到了现在,直言不讳:“所以等会你要怎么办?说起来,为什么会因为提到三千什么,你们就……?”

“这种事稍微推想一下也该知道的吧?”林筱瞥眼看着他,眼神中透着满是鄙视,语气也显得有那么一丝丝无奈来,“三千木要么是庇佑夏寥的人,要么就是对他有害的人,而他并不知道,姓三千木的其实有很多人,并不是只有一个——对吗老师?”

那时候的电话里,夏寥的语气怎么都不像是知道三千木其实是一个庞大姓氏的样子。

——他以为,三千木单单只是他所知道的,某一个人的姓。

少女眼神投向自己老师询问对错的时候,就连刚刚其中充满的鄙夷也都化为了期待,以及示好,直让于宿感叹,到底还是先来后到,竟然输给了这个陆俨。

输给了除了教学与手术,其他什么都做不好的一个废物。

可是偏偏,这两个职业做好了,每一样都能让他的人格被无限放大……所以林筱喜欢他。

也许这一切,早就是注定好的了。

“……对。”陆俨回视少女的那一眼,却是极其生硬地点头,良久,才似是反应过来,接着道,“呃对……筱筱想的都没错——三千木确实就是我之前说的死神,他们是一个氏族,并非只是单纯作为个体的一个人……以及那时候,你也猜对了的,夏寥并不知道谁在庇佑自己,他确实隐隐约约觉得是三千木,但是刚刚他话里要表达的意思……是怀疑三千木才是制造昨天那一场意外的人。”

——说到底,他知情的点,也许甚至会比你们刚刚得知的还要少。

陆俨突然发出一声长叹。

然后门便被人推开了。

虽然用“推”字并不合适。

倒不如说是“腿”才合适。

琼宇出现在门口时,整个人都似乎笼罩在一层阴影下,而最阴沉可怖的,莫过于那狠皱眉头下的表情。

他一言不发地就往里走,就连余光都没往旁边那不相干的二人身上瞟,直到走至办公桌前,才开口森森道:“给你三分钟,说吧,我听着。”

陆俨发誓,他与夏寥认识多年,也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了……但从未见过他还有这种表情。

平时都是一副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导致现在见识到了他真正在意一件事时,严肃狠厉的表情,较比之前还真是极其不相称。

陆俨张了张口,试图说点什么,但竟是一时发不出声来,立刻,他清了清嗓子,确认还可以正常说话,才郑重其事地开了口:“——我们是13年前认识的吧?”

“……??”

意料中的解释并没有得到,反而被反问了一句相识时间,琼宇本还是冷静着的,却被这话激得瞬间就又恼火了,而还没来得及爆发,紧接着便又听见他缓缓道:

“13年前的某一天,你父亲带着你来到我家店里,当时你大概也才6岁,给了我一颗浅蓝色的宝石,让我估价……我询问你的名字,你告诉我,叫琼宇。”

——“哈?打架不好?要我去跟那个小鬼和好?”

“也许这种初识在你眼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彼时的我,脑子里清晰明白的只有一句话——‘是了,对上号了,具屿真实存在,他没有说假’。”

——“别开玩笑了,我们执念者与那家伙是永远不可能共存的,怎么可能和好?说起来,你一定要记得一件事,跟我打架的小鬼,他叫三千木剑吾,他被夏寥之宇夫人所救,所以夏寥家的人每一个都惹不起,然后你以后会认识他们家一个比你小七八岁的小鬼,叫琼宇。”

“对,若以我的时间来算的话,我知道你的存在时,是在20年前,而非13年前。”

——“问什么为什么,哪来这么多问题,你给我好好记住就行了,我才不管你懂不懂,就算你拿纸笔记下来都行,你都一定要给我去认识他。”

“苏我具屿。”

——“你要记住。”

“告诉我你的存在的人,他的名字叫苏我具屿。”

——“也许不久后我将会死去,但若你能记住这件事的话,即算没了我,未来也一定……!”

“可是即便如此,我们的相识也不并具备任何目的性,就如早已锁定了一样,夏寥先生竟自愿支付我家老爷子的治疗费用,更是在商业上也资助了他……以及那一天,你带着浅蓝色的宝石,来到只有我一人在的古董店。”

——“所以一定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在未来的某一天告诉他,要小心一个叫末忱的家伙,以及他的友人,他们极有可能,会为我们这么多年来的仇恨,画上永远的句号。”

“事情就是这样。”话已至此,陆俨也早已没了别的情绪了,更多是镇定,语气也平平淡淡,“而对于你想要知道的,‘为什么三千木’是‘他们’的这个问题,其实才是最次要的,因为我认识苏我具屿时,正是他和三千木首领交战时。”

——早在很多年前,我对三千木的了解,就比你多。

琼宇有点乱。

不,是非常混乱。

因为这一切听起来,都是那么的扯啊!

从小就认识的一个友人,虽然年龄上来说比那个人渣都要大,可以做兄长了,但确确实实二人这么久以来相处更像损友居多,然后现在居然告诉他,其实早在我们相识前,我就知道你了……?

如果这样不太能理解为何扯的话,那么就换个方式来理解,那便是——在自己还尚未出生的七年前,就已经有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知道了自己将来一定会存在了……不不不,这不就是扯吗!

这谁会去信啊!

何况也许那个人并不是跟自己家人有关系的任何一个人!

越这样想,琼宇的表情就越难看,活像生吞了苍蝇似的,一言难尽。

“不……”他扶额思索着,眉头也始终没有舒展开,“这太……我不太信,说起来……就算换做别人,也没有谁会信的吧?”

“所以还记得你跟我提到三千木的时候么?”陆俨从容地引导与解释,说话时神情庄重,毫无玩笑味道在其中,“不,倒不如说在此之前你都从未跟我提过‘三千木’一词,只在很多年前跟我提过你认识一位警官,你觉得他一直都有在‘保护’你,但他行事风格奇怪,也比较狠辣,就再无他言……直到那天你来老爷子的店里拿琥珀,顺口跟我闲聊了几句,才告诉了我当初提及的那位刑警,正是三千木。

“你伤重,即便我再怎么想着要救你,你都有三千木的庇佑,那是死神的绝对庇佑,是不会死去的——但是不对劲,你甚至即将踏进鬼门关,情急之下,我自然也只能想到我的‘病人’了。”

——吸血魔物,郑目沁。

琼宇此刻眉头疯狂跳动,同时也因为得知了过多冲击般的真相,深觉头疼。

“也许你会变成魔物,但真的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能让你至少活下来的思路了,擅自就自作主张了,我欠你一个道歉……虽然也不一定会救得了就是了。”说着,陆俨突然看向林筱那一方,“这个应该并不需要作证,毕竟他们有目共睹。”

琼宇这才注意到,边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几乎充当雕塑的二人,正是昨天鬼鬼祟祟进到自己病房的两位医生。

“幸好有了更好的结果,回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没事了。”

话音落下,陆俨随之起身,手撑桌面,紧紧盯着琼宇,再道,“全部的起因经过结尾,就是这样的了,所以得知后,你还认为,我会跟人合伙来害你吗,二少爷?”

“……”

琼宇自认为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华语水平应该还是可以的,不会再存在别的什么他理解不能的语句与词汇了,所以陆俨的措辞也好,哪都好,都是无法被他找出有不对劲的地方的。

而对于另一方面——关于可信度方面,他做不到完全相信。

但是——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他问,“明明能有足够多的时间,也足够大的理由,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责问你时,你才肯说清楚?”

——我跟你并不是主从。

“我也许不太能理解友人这一关系,但至少我对你,知无不言。”

陆俨心里突然一声咯噔,竟是深觉罪恶。

是啊,他竟到了现在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少年,性格是比较阴沉的,负面心理是占据主导的。

——琼宇并不是一个拥有正常人格的人,而是比较悲观的,以及自闭的。

这也导致了他对于友人,哪怕是亲情的概念,都不深……他可以到哪都是一个人,却并不会觉得“孤独”,也并不会深刻的发觉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这样的一个人,不管谁来看,都是中立的属性,他也许会融入一个集体中,但绝不会理解与偏向任何一方……所以也有可能,他理解不了善恶,也辨不了对错。

……是吗。

是这样吗,所以昨天的手术,那不对劲的点——突然生命体征下降,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在死去,他是觉得完全可以接受的吗?!!

现在也是,他说自己不太能理解友人这一关系,但即便如此,对我也是知无不言的,不就是主观的认为,他把我当友人了,而我并没有做到与他对等,所以我是不把他当友人的吗?!

“……”

“……对不起。”

陆俨有点生气。

却并不是气他,而是自己。

所以憋了半天,只吐出来一句对不起。

“我只是……不,是我自认为你所了解到的与三千木有关的事,肯定比我多……”陆俨理好心情,干巴巴地解释道,“毕竟除了见证具屿与三千木首领的两次战斗外,我再没见过三千木任何一人了,若非夏寥之宇公司的建立,以及我真的在七年后认识了具屿预言中的你,我甚至会觉得那是我年幼的一个梦。”

“……我现在都感觉自己在做梦。”琼宇眉头紧锁,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后,突然找到了刚刚陆俨话中一个关键的点,立刻道,“等等,你说什么?你说那个人……他其实会‘预言’??”

陆俨点头:“嗯,他知道你的存在,也让我一定要去认识你,还让我在未来的某一天,告知你一件事。”

蓦地,琼宇双眼大睁。

刚刚本就想问那人还有没有别的预言,这一秒对方就坦白了,让他一时没能缓过来。

“我想现在是时候了。他让我告诉你,”陆俨一字一顿,吐字清晰,“要小心一个叫末忱的人,他会终结所有的仇恨。”

——“而这一切怨恨的源头,不是别人,正是夏寥家的人。”

“而你的立场,会决定事情的成败。”

——“末忱并不可信,三千木也绝不是什么好人,我并不清楚琼宇会选择哪一方,所以我无法预见成败……但小心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这个警示,是我能做出的,离成功最近的一个办法了。”

——[我无意逆天而行,也无意擅自改变未来,但我触犯了禁忌,作为代价,我会输给三千木剑吾。]

“所以你认识那个叫末忱的人吗?”话末,陆俨问。

即刻得到琼宇摇头,肯定答道:“不,从未听说过,所以并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