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夢魔

何惟側踹祁空腳下,被他躍起躲過,后直起左手偏身擋住了他擦來的一拳,立刻抬腿又踢向他身前。

直直受了這一記膝肘的祁空霎時咳出一聲,但趁此機會,同樣也不留情,左拳正中何惟小腹,緊接着,卻又被迫抓着彎下腰,被一記手肘頂到了背部,他立刻抬起右手,一拳砸過去時,跟何惟的另一隻手又狠狠撞在了一起。

二人各自使力,后跳一步分開了身影。祁空伸出右手揉了揉左肩,脖子也轉了轉,突然抬高聲音道:“你人身這幾年,都在跟我做朋友,還挺像一回事的,無不無聊。”

說著,也不待回答,又是沖向前去,一手掃向他頭部,偏身躲過何惟抬腿踹來的一腳時抬手擒住他小腿,右手在那一橫掃中散開五指,立刻併攏,劈向他腿部。

何惟收腿無法,便向後彎腰,手撐地面,竟是倒立於地,左腿踢出,被祁空鬆開手后躲過,他雙手使力,又是一個翻身,便穩穩落於地面。

“早在那惡魔摧毀魔界之前,在人界我就有‘何惟’這一身份了好么?”他一邊說著,一邊彎腰躲過祁空掃來的腿,又直起身來躍向他身後,準備擒向其右肩時,被偏身躲開,還被抓住了右手,一個抬手動作沒完成,又被自己轉動肘部收回手來,便再接道,“若不是被君王封住了殺性與記憶,我保證絕不會想跟你做朋友。”

“你可得了吧。”祁空哈笑一聲,語氣簡直不要再嫌棄,“咱倆可從沒成為過朋友。”

“那我還真是難受,”何惟扶額掩面,故作傷心狀,語氣卻也並不友善,“我沒了之前記憶的這幾年,可一直是把你當做我最好的朋友啊……但你一年前就這樣丟了我們。”

話畢,幾乎也是同時,祁空一身雞皮疙瘩掉落,直被這話酸得發抖,趕緊頂了回去:“你閉嘴!”

一旁的葉辰逸聽得何惟一言卻是立刻偏頭,看着二人劍拔弩張,欲言又止。

或許只有他心裡最為清楚明白,何惟這人雖擅假笑,愛講假話,但偏偏就是此刻這句話,並不假,偏偏還真得不能再真,就跟假的一樣。

葉辰逸嘴唇吻吻合合,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但眼鋒一轉,看向了遠方。

估摸着,濁歌和清酒也要來了。

而這一想法幾乎是剛一出來,便見齊肩短髮的少女跟一個戴着耳機無精打採的少年走着,恰好,太陽從地平線另一端緩慢升起,折射出金色的光,竟讓他們二人如披星辰般,送去一夜過後的冷清,帶來朝陽。

“你也是該說明目的了吧?”見那二人的走近,祁空看向何惟,正色道,“魔界已亡,君王生死未知,惡魔亦如此。你叫人帶我去見你,而見我后,也沒有將我置於死地,那麼目的呢?”

短髮少女停步,看向若有所思的陳莫吾,又看向魔化的祁空……以及紅瞳的何惟,這才完全信了自己搭檔剛剛的話。也不待他回答什麼,便插話冷冷道:“你騙了我們。”

何惟聳聳肩,語氣似是無奈:“還真是禍不單行,前一刻丟了老葉就算了,現在清酒你也被我弄丟了。”

他這一話里竟是還多了幾分委屈意味在其中,直叫人捉摸不透,眉頭皺起,又是思考起了是何意思。

“我說不顏老兄啊,”祁空挑眉,將話題又帶了回來,“要你正面回答找我是何目的,有這麼難嗎?”

“當然難了。”何惟眯了眯眼,抬手撩起了擋在眼前的幾縷較長碎發,緩緩才幽幽吐字道,“幫你拿走夢魔……你說難不難?”

“……??”祁空差點被這話給咽去半條命,不僅眉峰處抽搐,連半張臉都是抽搐着的,半晌才找回聲音,“你幹了什麼我可記得清楚,現在這又是跟我鬧什麼把戲?”

而顯然,不只是祁空,陳莫吾和葉辰逸也是如此表情,盡顯不可置信,只覺彷彿親眼見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突然金盆洗手般,新奇又震驚。

這麼想不是沒有原因的,末忱被困於水牢的那段時日,顯然不止窒息之刑,不顏也壓根不會讓他好過。

“字面意思,”見眼前這幾人還沉浸在回憶里的樣子,何惟愜意道,“別無其他。”

“那我是不是要感恩戴德?”祁空差點又被氣出笑來,順着他的話道,“那還真有勞茶荼家主了?”

“不用不用。”何惟輕快地說著,便打了個響指,應了這清脆一聲,隨之而來的,是祁空深感到腦內突然的躁動。

見兄長捂頭,表情逐漸扭曲,加之何惟此話尚不知真假,陳莫吾只覺不妙,立刻沖了過去,扶住兄長的同時,便是轉頭狠狠瞪着他了。

見此,何惟舉起手來做無害樣,慢騰騰地解釋道:“我說過了,只是拿回我的魔種罷了。”

聽到這話,清酒咬牙,竟是無意識地就抓向身旁少年的衣角,接着攥緊了。濁歌無聲嘆息,將她的手握在了掌心,拉到了胸前,似是讓她安心。

陳莫吾擰緊眉頭,惡聲道:“你肯定清楚,它已經會控制兄長的部分夢境,長久寄生於兄長體內的它滋生了自我思維,現在拽出,對他可不利!”

“你放心,都說了茶荼可驅使魔種,便一定可驅使,不會讓它亂來。”何惟前一刻還抱臂語氣輕鬆,細細盯着祁空,后一刻便是突然沉聲,如對什麼下了命令,威厲道,“出來!”

末忱曾想過,打碎這副鐐銬,然後劈開囚牢出去,但一想着後果有多麻煩,他就放棄了,僅僅只是覺得,有點不值。

他不如何了解夢魔,也不太清楚深淵,但先後違背了兩次契約,也已足夠讓他有了一點茫然。

他沒有天生的能力,不太懂布陣也沒有其他可去接觸的法術,但一次又一次的被迫作戰讓他逐漸也痴狂了起來,堅信着自己不會輕易死去,於是他學會了近身格鬥,學會了用古老粗暴的冷兵器,太過於自負的心念又讓他去了地獄,單槍匹馬挑戰業火——僅僅只是想獲得一種能力,哪怕是外在的。

他執念太過強大,於是真的成功了。

業火面對一個不過500歲的小毛孩子,沒有使出真正實力,而當他深知事情發展不對勁,要盡全力之時,自己已經戰敗了。

少年沒有下絕手,只是下了契約,業火應允,想着暫且修養一段時日,待到這小毛孩子自己毀約,再冠冕堂皇地將其趕盡殺絕。

——但是業火也想錯了。

這少年竟是在之後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一部分能力,輕而易舉地就這樣送給了只會操作幻術的妹妹,還不讓她得知,讓她以為是只憑自己就控制了火……簡直荒唐。

越觀察,這有血有肉的少年就越深得他心。

於是到了最後,連業火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回事之時,不動明王已經應他請求,露面了。

也許是自己同意,也有可能是他實力達到了巔峰……但不管何如,這是第一次,也成為了最後一次。

違約后,新的契約再下,少年痛苦至極時,業火卻沒能來得及解救他,反而在躁動過後便永遠沉睡了。

夢魔企圖控制他動亂的神智,但以失敗告終,他強大的內在意識不容侵犯,讓它只得退而求其次,寄生於他再慢慢卷土再來。

於是當再次見到主人時,它直接將恐懼這一強烈情緒,深深地傳到了宿主,末忱身上。

祁空捂住頭的手,轉而抓向身前少女的肩膀,卻又下意識地沒有使力,似是怕抓疼了她。

他狠狠甩了甩頭,要將什麼東西逼出來一般,但並沒有用,此刻只覺得雙腿直直發軟,若不是被穩穩扶着,只怕是早就跪坐在地,而緊接着,他也突然想起來了,這種略覺熟悉的心境,不就是如本能般的害怕么……百年水牢以來,每次見到不顏的自己,不就是這種反應么?

縱使深知害怕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那夢魔。

何惟揚着那沒有絲毫溫度的笑,眼中儘是氣勢奪人,威嚴可畏,他沉聲道:“你好大的膽子!”

祁空感覺到,“自己”雖正在害怕,卻依舊是如有恃無恐般,理直氣壯。於是他聽到“自己”這麼說道:“你早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卻也正是真真實實的自己想說的話。

被自己的魔種給下了咒,一睡一年,雖彼時並未想起,但不管怎麼想,這也都是因果報應罷了。

何惟也不惱,右手手指動了動,終止了試圖打響指這一動作,竟是想與之好好交流一番一樣,溫言問道:“你為何殺我?”

但其實答案顯而易見,於是他又自顧自地接着道,“你再如何修得軀體,你都將止於半魔階層,成為低級的魔族,還不如霸踞一方……你說呢?”

而還不待那寄宿於祁空體內的夢魔答話,清酒聽得此刻他這一席話,終於忍不可忍,開口就是厲聲喚道:“何惟!”

何惟便順勢偏頭,用眼神發問她何意,清酒喝道,“你竟往少爺身上埋魔種!……是它生出自我思維,來報復你讓其無法化形,竟還欺騙我等是少爺妄圖殺你……!”

她說這番話時左手還是緊緊攥着身旁濁歌的,話中雖盡顯怒意,但話音還是帶着輕顫。

濁歌輕呼一口氣,點了點頭,雖依舊面癱着沒啥表情,但在旁人看來,儼然就是一副“我覺得我老婆說得沒錯我站她”的樣子。

“我魔界有我魔界的生存方式,若用人界來衡量我的做事方法,那自是不能使我立於不敗之地。”寥寥幾句便當做解釋,何惟看向祁空,話鋒一轉,“現在,你給我從他身體里出來!”

如降下一道天威,祁空皺眉。早在此之前,那魔種就有了他身體的部分控制權,導致他也能感受到它的強烈情緒,有恐懼,而更多的,便是憎恨了。

對於此事,他早在百年前就沒什麼好說的,早已覺無所謂,更別說現在還能有其他別的情緒了。

夢魔似是也能感受到它宿主無奈的心情,竟是將意識盡數撤去,這也讓祁空舒服了不少,眼瞳不再渙散般,開始逐漸對焦,終是看清了眼前人,沒有絲毫猶豫,下一秒便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

見此,濁歌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也有了略微動搖,卻被即刻收回。

當然,這一幕並沒有被清酒落下,但縱使如此,他們也沒有再如何動作,因為那幾近全透明的身影,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了那對兄妹身旁不遠處,只叫他們立刻看了過去。

夢魔。

它只有一隻眼,背生一對無色如蝴蝶的翅膀,身形小得可憐,即便如此,與其他夢魔同類相比,也已是很大一隻了。

那小傢伙睜着唯一的一隻眼,雖毫無氣勢,但還是惡狠狠地瞪着何惟。

紅瞳的魔族人見此,即刻便笑出了一聲。

“很好笑嗎。”夢魔操着一口稚嫩孩童的音,冷笑一聲,咬牙切齒,“你這個魔鬼。”

何惟還是在笑,說出來的話卻盡顯威脅意味:“你既想成為魔族人,就別學人類的說話方式,來罵我。”

“人界的卑鄙無恥之徒說的就是你了!”夢魔置若罔聞,依然用那稚嫩的聲音一字一字罵道,“當初就不該只戳你三刀,我應該捅你三十刀!”

祁空聞言皺眉,這才鬆開了懷中的妹妹一點,細細回想着那個夢……並非夢,那就是一件真實發生了的事,但實在想不起來那種迷迷糊糊的狀態究竟戳了他多少下,看來現在疑惑解了,三刀。

雖然不如想象中的多,但還是挺愉快的……這麼想着的祁空一手扶着妹妹,一手牽起她的手,笑道:“走,我們回去了。”

話音剛落,那邊的夢魔罵著何惟也好,還是這邊清酒濁歌正盯着他們也好,全將視線投了過去,就連陳莫吾也略顯茫然。

受到這種矚目的祁空有點煩悶,明白了他們又要發問,便鎮靜地先開口道:“既然何老兄只為拿回魔種,沒有其他的事,那我也該帶妹妹回去休息了,一天一夜下來,這事就沒停過。”

“不。”何惟立刻接道,“這只是次要,我若只需單單拿回那個小傢伙,根本無需這麼多人出手,現在還丟了幾個老友。”

這麼說的他,卻並沒顯得有多不舍“老友”的意思來,就如玩笑一般。而他口中“小傢伙”聽到這麼形容自己的話,立刻哼哼兩聲,以做不滿。

祁空卻突然間想起,那會濁歌說的琥珀來。

他道何惟交給清酒去盜取琥珀,就連葉辰逸都不知道有這麼一事,也只有清酒對他毫無隱瞞,他也才會知道——可見那物的重要性。

從最開始剛見到葉辰逸時,他便已經明確放話何惟手下全部出動來抓自己,也應了他並不曾知道清酒另有任務這一點……說到底,就是有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才會讓何惟擺脫夢魔的夢境,蘇醒恢復全部記憶后,便立馬回隴部找自己。

“你讓我盜取的東西,已經被非人事先拿走了。”清酒飛快地瞥了一眼濁歌,突兀道,“若你還能有其他事,也只可能是因為那塊琥珀了。”

她倒是一語道破了所有。

那夢魔從鼻間發出聲不屑,雙手抱臂,輕聲哼哼:“我可什麼都看得清楚,什麼都記得。”

當然,說完后它就立刻後悔了。

只見那幾道視線刷刷地看了過來,直讓它瞬間慌得飛地都不如何穩了,開口時稚嫩聲音聽着如撒嬌一般,舌頭都打結了:“干、幹什麼都看我!……我是讓那魔鬼睡了很久,還讓他在夢中想起來了很多事,不然就算是他,清醒時一瞬間想起那麼多也承受不來!當然,多出來的時間全是我還他的!……末忱大人不一樣,我……我就是不想讓他想起來,怎麼了!”

聽此,何惟的臉上現在浮現出了四個字,繞是濁歌都能看出來,那四個字是“吃裡扒外”。

葉辰逸也明白了為何之前讓祁空觸火昏迷后,他並未想起那些事,而非要捅他一刀,砍斷那桎梏才想起來……就是那小傢伙攔下了一些事,佔據了他的部分意識讓他根本摸不到那段記憶。

何惟眉間抽搐,只差伸手揍人。

他千壓萬壓那劇烈的憤怒,不再看那讓他氣了個半死的小混蛋,轉而看向濁歌。

不知是因為那小傢伙一席話,還是其他,他表情猙獰,盯着濁歌道:“是誰轉移了琥珀誰心裡該有數。我現在要說的,有關我等魔界自己事,我需要你們不做其他干擾,或應請求幫忙,或歸還那非池中之物。”

濁歌心裡直翻白眼,腳趾頭想也知道那物絕非池中物,既是如此,還讓旁人去取回,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么。當然,他沒將任何一句說出來,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錶情,只是冷冷開口道:“我知道了,若於情於理,我和清酒會做該做之事。”

得了此句,何惟點了點頭,便才看向祁空那一方,對上他那略有不解,還若有所思的眼神,他頓了頓,竟是露出難得的嚴肅表情,晌久正色道:“君王並非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他是確實已隨風而逝了。”

這一句,便讓二人聽了直直發愣,而還不待到他們有所反應,何惟又是幾句話砸來,似是要給其下幾劑猛葯般,再道,“封鎖我們的殺性與消去記憶,撕裂出一道巨大界限,送我們來人界的,是新的君主。”

彷彿有什麼恍然而過,白駒過隙般,短短的一個瞬間后,便又恢復如初。

祁空和陳莫吾立於原地良久,才從那幾句話中反應了過來,頓時只覺無言,竟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似是給足了時間讓其思考,何惟也是過了良久才又道,“新任君王是舊王早已欽定的,所以在那一系列事情過後,我們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服。”

——想不起來。

“新的君主持着一顆琥珀,頃刻便封鎖了所有魔族人的本性。”

——根本想不起來。

“與惡魔死戰後,魔界僅剩不過百人,即便如此,要能封鎖這麼多人殺性與記憶的陣法或咒術,也足夠耗損掉君王的命……”

——舊王已死,新王登基。

“但是他根本沒有隕落。”

那白駒過隙的一瞬之間,他們看到的一幕是,那赤發似火的再任君王睜着紅得近紫色的雙瞳,騎飛熊於凶火之中,暴戾無情地看着下方一片生靈塗炭,最後,竟是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