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失约
早在多年前,一位纯血种进去灼热地狱后,降服了业火,还将其带出,跟他自身融合了……自此地狱便少了灼热一层。
这也就算了,那位纯血种,现在就跪在君王面前,说自己愿领罪,受灼热地狱之刑法八百年。
——哦,你怕是受个一辈子也风轻云淡。
年轻君王的脸色显然不怎么好,更别说末忱边上还站着一个沉默不语的人。他一瞥不颜,怒道:“沉默跟你可不搭,茶荼,你有何话要说?”
该罚的人成为了新的地狱之主,而新的严冰地狱之主还与之同罪。君王内心是一阵煎熬,末忱有勇,不颜出谋,明明他们二人,在不久的将来有足够资格成为他的耳目心腹,而此刻,当着自己兄弟的面,他怎么也不好保他们其中任何一个。
即使错在曲黎先,但应允末忱双亲无恙,也已经是君王家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不颜这边也是一副显然不知如何解释的表情,又低头看着末忱半晌,才蓦地抬头,右手高高举起,打了个响指,语气轻佻地开口——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紧接着的,是末忱的倒地。
他说:“君主安好,叛徒臣下已绳之以法。”
刚刚敢“迎”君王的少年,此刻失了意识倒地,纹丝不动。
不颜走前几步,二指指向那被绑惊慌失措的曲黎姓少爷,再收回手时,他身上的锁链被寒冰包裹,立刻应声碎裂。
“君主安好,”不颜微微颔首,“末忱大人已被臣拿下。”
年轻的君王略显惊讶,正推测可能是障眼之法时,茶荼家主又开口道,“早在末忱大人跟臣下对战时,臣下便已经给他下了寄生魔种。”
——茶荼家虽一人,但可驱使的魔种不少。此话从没有假,只是有人疏忽了。
年轻的君王沉默不语,摸了摸扑到他怀中的少年的头,盯着不颜看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见此,他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兄长,末忱的两眼都是血色,他是纯血……”那少爷看着君王,激动地问道,“是不是我可以迎娶初芜,而你不会反对了?”
他竟也不管自己心悦之人的哥哥前一刻是如何待自己的,也不管爱这种感情一旦表现过多的后果会是如何,得以安全的下一刻便是询问自己哥哥对于那事的反对与否。
而兄长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松开了他,走至末忱身旁,这才开口对不颜道:“刚刚对你有误会,是本王错怪了。茶荼,你可想要什么?”
似是终于得到此话,不颜期待已久般,扬起嘴角,似笑非笑:“不如君主把叛徒给臣下玩玩怎么样?”
听他这一请求,君王是一脸茫然,眉头皱起又舒展,嘴角抽搐,硬是把喉间的疑问声憋了回去,才艰难开口道:“……本王从不知道,你有这种兴趣……?但既然开口了,你玩够了就将他送去水牢……?”
不颜听了这话,脸色比君王本人也好不了多少,有如生吞一只苍蝇般,艰难笑道:“臣下的意思是……”
只见君王带着曲黎姓的少爷扬长而去。
确定他们走远,消失于天边后,不颜才收回所有表情,俯视地上的少年,咬牙恨声又骂道:“狗末忱你活该!”
末忱醒来时只觉头脑剧痛,还不待看清四周,只见不颜放大的脸凑了过来,吓得他立刻一掌拍出。
猝不及防被打了一巴掌的不颜捂住脸,半蹲于一旁狠狠瞪着他。
“你说你凑这么近干嘛吓死我了……”末忱坐起身,看着他那眼神,只觉心里发毛,立刻毫无诚意地道歉,“不好意思。”
然而不颜脸上不仅没有一点缓和之色,反而更黑了,还有点杀意的样子,正看着自己……的颈部?
末忱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但并不能看到自己颈侧……这都已经无所谓了,不只是颈侧,末忱拉开衣袍,看着自己手臂,身上,全是黑色的纹路,奇怪的图案横竖交错着遍布全身,让人胆寒。
他楞楞抬头,看向不颜:“这是什么?”
殊不知,他这一抬头,脸上也被那黑色纹路爬上,如咒文加身般,他整个人都被画上了某种阵法的符文。
不颜携着杀意站起身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似是确定了他没有其他威胁,才肯开口,然而一开口,语气便是质问:“你跟业火达成过什么交易?”
此等复杂的符文爬至全身,目前所知的原因有二,一,用身体做契约书,与某物或某人达成契约,而二,那便是违背了契约,契约书重出,提醒契约者了。
显然他昏睡期间并没有办法跟什么达成交易,那便只有后者了。
而末忱被他这么一提醒,似是终于想起来了什么,起身准备跟他说什么时,却牵动了脚上的什么东西,叮当作响,低头一看,竟是一副脚链,另一头还延伸至了另一边的墙里。
莫大的某种强烈情绪袭来,末忱皱眉,咬牙切齿:“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尽管就当做是我的兴趣好了。”他倒是说得漫不经心,“还有你可以试试用火,用不出来的。”
听闻此言,末忱立刻出手,正如他所言,手中了无反应。
“好玩么?”不再管其他,他直勾勾地盯着不颜,红瞳深邃,怒意浮现,杀气难掩,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于君王前将我放倒,后说了什么?”
但其实也已经很清楚了,眼前此人,绝不可能是君子。
“你莫非忘了,是你自己失约在先?”不颜冷声回道,“也没别的,就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然后问他要你回来,我觉得我这应该还是比水牢要好上一百倍的。”
末忱倒是丝毫不在意他这些搪塞的解释,又开口问出了此刻他最在意的问题,声音都有了几分嘶哑:“你究竟,在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
能让业火给他放出最后通牒的咒文,绝不可能是简单之物。
果然,不颜笑得阴森,如判官掷牌,吐出二字,让末忱心底一颤,“梦魔。”
不颜早已料到会这样。
那少年脱下碍事的外袍,对着他就是一顿狠揍,直攻得他连连后退,完全招架不来。
只见末忱右手握拳扫向他头部,左手成爪形直掐他脖子处,被他向后弯腰躲过那狠命一拳,立刻便试图抬手抓住末忱那掐去他脖子的左手,却被他紧接着右手散开来的五指反抓一手,另一手握拳,与不颜的拳头砸在了一起。
末忱这一拳实在不轻,不颜那一拳招呼过来也不如何客气,砸在一起时似是有风从两方拳头处吹来,扬起他们额前发丝。只听那骨头碰撞声起,二人各是撤去双手,再朝着对方其他各处攻击。
不颜反转左手,试图挣脱那紧握着他手臂的右手,却被对方同样的反折给按了回去,抓着他手臂的那一处竟是手劲极大,已经开始泛白,使得本就苍白的皮肤更是苍白了。
再次偏头躲过本该扫到头部的拳头不颜,不颜右手得空隙,抓去末忱手腕,也丝毫不客气,握住便是立刻放出血色寒气,冻得他即刻便是松手,退避三舍。
只见那手腕处伤口通红,血肉翻出凝固,成几瓣绽开,有如开得妖艳的莲花般。
自是知道自己这一下是下手不轻,他撤去寒气,也有胜之不武的成分在内,便并没有再去挖苦,而是轻笑一声,接着伸手打出一个响指,那伤口处的血冰应声碎裂,下一秒,便是末忱怎么也忍不住的呻吟声了。
随着冰层从伤处脱落,带走的还有那翻出来的部分血肉,当真是酷刑来的。他想这种至极的痛也许真的只有地狱这种地方才会给到,上一次经历这种浸入骨髓都始终摆脱不了的痛苦,还是在灼热地狱里。
可见严冰地狱里要经历的,也不会比他灼热好多少。
他疼得久久嘶气,这回也不抬眼看人了,直接退回去墙头,沿着墙壁坐了下来,查看伤势。
不颜抱臂就这样看着他,似是在等什么。
魔族人强大的愈伤能力,让坏去的血肉脱落后便立刻生长,和着疼痛的是那微细的痒意从伤口那处传来,让他直直甩手,挠也不能,不挠又疼得紧痒得很。
“你就关着我,最好关得严实一点,不然我拿回来属于我的东西,你就等着死吧。”感受到那眼神的不怀好意,末忱也不甘示弱,冷笑一声,放话道,“你以为梦魔那种东西有多大用不成。”
不颜走近,同样也放着狠话,开口却是话锋一转:“我说过了,不管事情成功或失败,我都要搞死你,对于有关于你的事,我向来说到做到。”
听此,末忱竟是被气笑了,抬眼恶狠狠地开口:“我要是死不了,你最好求君王能护你活到500岁。”
“我要是不能让你生不如死,你最好也乞求我让你活不到500岁。”不颜也笑得恶狠,“我有的是时间磨走你本不该有的一些东西。”
从见到末忱的第一眼开始,不颜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若他能舍弃情感,若没有在早些时候去往人界,他一定会成为更强大的一种东西,最终去往“深渊”。
那里是魔界里最高级的唯一生命,恶魔的久居地,远离王城,那里有的只是一片漆黑荒凉。
长眠让恶魔于睡梦中不断变得强大,背生黑色骨翼,苏醒后将灾祸带出,尽数抛去世间。
万物衰亡直系他身。
末忱不由得笑出几声,深吸一口气,顿悟道:“我说你怎么就缠着我不放了,原来是想让我,给你报仇……哈哈,不颜,你也真是道尽图穷,久病乱投医啊。”
深渊永远都只会有一位主,就如一山不容二虎,若要成为那最高层次的唯一生命,只有杀死前一个“唯一”。
若还有什么能让身为茶荼家最后一人的家主缠上一个人,且还放话有足够耐心的,那便只有,向那灭他茶荼全家的恶魔复仇了。
见他终是发现了自己的目的,不颜不由得嗤笑一声,下蹲与他平视着,莞尔一笑。下一秒,他便敛去了所有表情,将带着寒气的右手手心往末忱那一处手腕狠狠抓去。
猝不及防又被这么一抓的末忱疼得嘶嘶抽气,而还没来得及再出拳,蓦地就被他另一只手抓住头顶发丝,往墙上狠狠一撞。
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这混蛋究竟是有多喜欢砸墙。
“你竟到了现在才发现,”不颜变了个调的声音近在咫尺,低音绕耳,“果然人界的情感让你连最简单的猜测怀疑都失去了。”
听之,末忱皱起眉头。
于人界,也曾有人教过他算尽人心,可到头来,那人却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并非没有效仿过,想着或许还会有更好的结果,却不料,最终落得一个“红瞳魔鬼”的称号,教堂都放逐了他。
他不应该学会这一些,至少,双亲不希望他会,世人也所不耻。
“你可得了吧。”突然,末忱咬牙道。
他左肩一低,撑住墙壁的左手向后抓去,刚好握住那只摁着自己头部的手,没有丝毫犹豫,接着便是低头弯腰,手腕强行在不颜手里转了一圈,在疼痛还没传来时,身体已经转了过来。他左腿跪地,右脚一个曲膝,狠狠顶向身前人。
不颜不由得佩服起这应变能力,在刚感到他有动这一趋势时,他就已经动作了。
而不颜也没有躲,直直挨下了这一记膝肘,吞下那一声闷哼,弯了眼眉,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来定个契约吧。”
他就这么微笑着说道,却让末忱浑身打了个颤栗,整个人都呆住,瞳孔放大,死死盯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也诠释了此刻他内心也是如此,化为怒吼:“开什么玩笑!我有契约在身,跟你定什么!”
植入梦魔,让他断了跟业火的契约,导致符文显现,业火即刻发出警告。
已经深知不颜要做什么的末忱深觉危险,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颜这是要让他舍弃业火,背信弃义,从而再与他定下契约,而内容,不用再多想也该知道了。
“疯子!”他骂道,“你这么能你自己去深渊找黑羽!找我干什么!”
“兄长大人,”不颜突然唤了个称呼叫末忱,再威胁性十足地提醒道,“我记得您的妹妹可还在我古院里睡得舒服……”
“!!不颜!”末忱瞳孔骤然紧缩,甚至已经丢了血色,从牙缝中立刻挤出这个二字名字,仿佛要咬碎般。他眉头深深皱起,呼吸也已失了平稳,喘着粗气接着压低声音骂道,“你无耻!”
不颜冷笑一声,突然抬起右手,将手臂横在身前往前一撞,末忱便被他的手臂卡在颈脖处,压在了墙壁上,顿时咳出一声,便失了呼吸。
“你现在可没有什么能跟我讲条件。”他也同样控制不了自己情绪,周身寒气散发,左手置于末忱额头上,将他拉向前,而这一下,末忱是彻底无法呼吸了,离得不颜手臂更近,喉间被卡得死死的,直逼得他咬紧牙关,眼角出泪。见此,不颜又猛地将他的头往后一撞,便又是一次跟墙的紧贴。
那只抓住他脑袋的手,虎口压在他双眼处,在感受到略微湿润时,这才在他即将窒息之前终于放开了手,也将左手从他头上撤去了。得以呼吸的末忱急急喘气,全身都随着剧烈的呼吸起伏着。
不颜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真的有点狼狈的样子,右手伸出,打了个响指。
蓦地,末忱身上的黑色纹路开始退去,如缩回了身体一般,紧接着,是他撕心裂肺地喊声。
曾与业火交战,相持不下,打到最后,竟是让地狱都有了几分生灵涂炭的样子。
少年并非用相克之法,也并非有相等或凌驾于烈火的能力,而是任旁人也意想不到的,单纯的暴力。
他有如身经百战的将领,火中取栗的极限速度让他未感受灼热,便已经将拳头打出,或是武器刺入,准确落于业火身上,狠厉之动作几近招招取其性命,干脆果断就当如此。
契约下,业火承诺化为他的力量,受他驱使,为他所用,而相对的,他也将背负这一约定至死,永不复约,永不毁约,否则将受世间万火唾弃,触之必致命。
而此刻,契约消去,终是毁约。
业火即刻向他开战,火焰烧身,却被不颜来自外部的寒气压下。
梦魔做媒介,旧的符文尽数散去,再重新爬满他全身的,便是全新的纹路了。
他心情大好,根本不管眼前人痛得表情扭曲,身体也扭曲,兀自盯着那符文,眼中的期待至极仿佛已经具象化,化为了光于他眼里闪烁。
而也正是此刻,那烈火如焚,那寒气逼人,在末忱体内放肆交织着,翻肠倒胃般地尽情撒野着,让他视野模糊,天与地都感觉揉于一团。
于是任不颜也想不到的,便是那痛苦至极的少年,还能在之余,跟他说话了。
末忱强撑无力的手臂,抬头看着他,连眼睛都是费尽全力般才能睁开。他咬紧牙关,鼻息急剧,身体里那两股力量如火如荼侵蚀着,却更是让他瞪紧了不颜,龇牙开口:“我要是做到了你提的,我要你跪在我妹妹面前,向她道歉,求她手刃你……”
“好啊,你要是能从黑羽手中夺走深渊,还是那话,我什么都给你。”他说这话的时候面部严肃得跟他极其不搭,甚至如同渴望般,话语中都是饱含期待,“杀我也好,怎么我都行,只要你能达成约定,而我茶荼——不管何如,都大势已去。”
一语道破。
末忱竟突然有点同情他。
恶魔深渊出,只为灭茶荼。他不再做任何动作,也不待到君王出手,便自觉回去,继续长眠。
说茶荼家代替了整个魔界受难,也不为过。
没有情感的魔族人并无同情,也没有庆幸,但不颜却想着要向恶魔复仇,可见他也并非心如顽石。
一家之主的所有行为便可影响整个姓氏,所以父亲不被血统认可后,他伊祈便从神坛跌落,但他末忱个人,却重回巅峰,且带着所有人性。
咒文开始退去,新的契约终是完成。
“这下我们可彻底没完了……”不颜看着他,眼瞳深邃,一字一顿唤道,“末忱。”
可被末忱遗忘的,是不颜嗜血,梦魔于他体内,久久生根……而他终将沦为半魔,终将不得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