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反水

看着那一直高高在上的人突然单膝跪地,让自己帮忙的样子,不颜竟是花了良久才想明白何意,一开口便是笑出了声。他撤去红莲的巨镰,手撑大腿又好好地喘了会气,才半蹲下来,盯着眼前人,与他平视道:“竟是助我成为‘黄雀’……?”

“来做个交易吧,”末忱眯起眼,从容得仿佛并没有经历这一场恶战,他的眼梢处还是没有散去的血红,面部不再狰狞后竟是有了几分别的表情,也不再是之前冷冷的模样。他接着道,“你不会亏。”

“会不会亏还是要我自己来判断的好吗?”不颜微微皱眉,“我现在已是毫无保留……你觉得还有什么,能让我觉得此战不亏,且还愿帮你的?”

末忱眨眼,敛去所有表情,幽幽吐字:“你不是,寻求着纯血种的血么?”

话音未落,也还不待到不颜回答什么,末忱看着他的那只异色瞳宣告了此刻地位是半魔,但下一刻,右眼竟是开始被红色染上,瞬间,两眼红瞳,如有火在中烧。

而这,才是纯血该有的样子。

不颜一惊,眼睛睁大,口也微微张开,就这样楞楞地看着他,半晌那微张的口才顺势扬起笑容,一声惊叹泄出。他沉静下来,眼中仿佛有光,兴奋得说话都已是断断续续:“你实在啊……真的,很有意思!”

不知是如何原因,那主动抛弃伊祈家的血统,现在又重新选择末忱而回来了。不过数日,他便重回神坛,让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够及的人羡慕不及,也嫉妒不已。

是啊,他又再一次地感觉到了,眼前人的身体里,重新流淌着那让他为之疯狂的强大血液……确确实实,他是真的戒不掉了。

偏偏,末忱又指着自己,沉声道:“关于我个人,可以什么都给你,相对的,我需要你帮我救出双亲。”

“找仇人帮你,你也沦落到了这一地步……”不颜冷笑一声,起身俯视他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能帮你救出双亲?按跟我打时你的状态,你灭他曲黎的那个纨绔少爷,完全不在话下。”

末忱快被这故意膈应他,又揶揄了自己的话给气得瞬间吐血三升了,他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何况还更深层次得罪了曲黎姓。而看到他这一脸复杂表情,不颜又是一笑,接着舒心道,“靠着茶荼家在君王那有的几分薄面,我或许能帮你一把……但成不成功,恐怕还是要全看你自己。”

末忱点点头,起身后一瞬竟是拔出一柄匕首,直直往左手手臂上一划,鲜红血液争先恐后地破肤而出,沿着手臂滴落在地。他伸出手来,示意问道:“需不需要?”

不颜显然又被他这一系列动作给看懵了,待他问出来时,才反应过来,随即打了个响指,将他流下的血封在了冰里。

“那我就不谢了。”他心情大好,收回浮冰,看着末忱和他身后不远处倒地的初芜,又道,“茶荼家暂且欢迎你们,带上你妹妹,跟我回去。”

末忱将初芜抱起来时,盯着她昏迷的模样看了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皱眉冷声道:“你最好,别对她动什么心思,不然……”

“啊行了行了,”不颜挥挥手,打断他道,“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其实我也觉得她跟你挺般配的,跟那纨绔少爷结亲还是算了吧。”

“……”

末忱相对无言,竟差点被他这么一句玩笑话给说得手足无措,最后抱着妹妹的手也不怎么稳了,微微发颤。

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唯有这种想法是绝对不行的,是绝对违背伦理道德的,也只有不颜这种最根处是魔的人才会脸不红心不跳地开着这般认真的玩笑。人界的思想对他来说,是根深蒂固,他无法舍弃情感,同样的,也无法正视那对妹妹的感情。

而相连的血脉是有共鸣的,这让他感觉,自己什么都错了,包括那最初的降生。

茶荼家的古堡还是扎根于山崖处,后方是万丈悬崖,前方也只有一条陡峭的并不宽敞的路。末忱拧紧眉头一深一浅地走着,最终还是忍不住一声咂舌,宣告了他极度的不满。

不颜自然是听到了,同样也是一声咂舌,回头毫无诚意地不耐烦道歉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本家主没有车马轿子接你们二位,所以请问末忱大人你能不能给点面子?”

——你这一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声不满,就是对我地盘的极大不尊重好吗?

末忱正准备反驳什么,一眼瞥到古堡前方的什么东西,立刻改口道:“你这是不是还有别人?”

“我掌管茶荼后,现在除了你们,从没有带过活物回来。”

他说完才发觉不对劲,立刻顺着末忱视线看了过去,接着便拉着他至旁边的悬崖,直接纵身朝下一跳。

末忱:“???”

急剧的下坠感让他来不及骂人,立刻背部朝下,将妹妹抱在了怀里,才接着吼道,“你又搞什么?”

“不是我想搞什么,你也看到了,我古堡外有魔种,”不颜答道,“除了那个恶趣味的曲黎姓少爷,谁还会带着那奇怪的魔种到处跑!”

末忱很想说你不也是这样的吗,但忍住了,魔族人强大的视野让他们即使是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也可视万物,而此刻,离坠落地面不远。

来不及再想别的办法,他抬起右手,烈火窜出,下落同时将火也带得变长,毫不夸张地照亮了半个崖壁。

火势渐猛,一柄巨剑从中炼造而出,被他手朝下一指,巨剑便狠狠插入了崖底地面。

末忱抱紧怀中的少女,使力将身体一沉,试图改变一下姿势,但久久的垂直下落让他竟没有一下子成功,刚好这一幕还被不颜看清了,立刻便收到了他那毫不收敛的嘲笑。

末忱皱眉,白了他一眼,再动了动腿,头部朝下,腿够及到巨剑一刻借力在空中翻了一圈,才站立在了巨剑上,接着顺着剑身滑了下来,终于脚踏实地。

而不颜这边却是将寒冰编成了一根锁链,一头成勾插入崖壁,一头抓在手中,然后跳了下来。他打量着这柄巨剑,感慨道:“好生厉害!慧剑拿来当滑梯!”

末忱也毫不客气,回道:“你更厉害,不敢进家门!”

“哪有,崖底才是我家好吗。”不颜向前走了几步,一手搭在了崖壁上,回头对末忱道,“看好了。”

突然那一寸崖壁往里凹陷,竟是迅速向四周收缩,瞬间便打开了一道巨门,里头金碧辉煌,一片视野开阔。

“茶荼家真正的地盘可不在上面的古堡,”他指了指里头,“而是这的地宫。”

说“宫殿”确实是毫不为过的,这条峭壁有多高多长,那么隐藏在它地底下,属于茶荼家的空间就有多大。只见这条长廊延绵至一道栅栏前,其后,便是一座池园了。

末忱盯着看了好半天,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后伸出两指,细小火焰在指尖冒出,他将那火焰弹出,立刻,它便冲去栅栏处。

“没有机关的,安心。”不颜转过身,向前走去,还不忘继续道,“我要是想对你们不利,早就将你们领到那曲黎少爷面前了,还会带着你跳下来,入我宫殿么。”

这话确实不假,末忱掂了掂怀中的少女,将她抱紧,便跟了上去,挑眉道:“在古堡下建宫殿,这么大工程,别告诉我王城那边没人知道?”

“巧了,还真无人知道……当然,现在你知道了。”不颜说着,也走到了走廊尽头,轻轻将栅栏一推,接着又突然止住动作,回头道,“为表欢迎,所以事不宜迟,早点救出伊祈家主和夫人吧,我也好早早了事。”

末忱严肃地点点头,便看着昏迷中的妹妹,轻声问:“有无房间?”

不颜耸耸肩,长叹一声,指着前方:“庭院的池水中央有一间古院,不然能住人的地方在你头上。”

“???”末忱抬头望去,只见阶梯一层层蜿蜒曲折朝上,每一层都不一样,这一看是看得他眼花缭乱……然而并不想关注这地宫是如何复杂的,末忱迈动步子便朝着古院走去。

待他安置好初芜走出古院时,不颜正坐在巨石上,一手托腮,另一手却是抛着什么东西,一腿弯曲在石面,一腿懒洋洋地垂着,末忱细看,正是那会凝固了他血液的浮冰。

见着那大少爷终于走了出来,不颜收回浮冰,一跃,便从巨石上跳了下来,还顺带着伸了个懒腰。

“我也就开门见山跟你说了。”他拍了拍身上灰尘,才悠悠开口道,“半个外林被我们上次一战摧毁,如今剩下的半个外林,刚刚被你唤出的明王焚尽……这也不论,你现在罪孽在身,而罪责在于,你杀尽了曲黎姓那少爷派出来的人。”

“凭什么断定是我干的?”末忱靠上那巨石,颇有无赖样,无奈道,“我可不记得我有那本事叫出不动明王。”

听此,不颜笑了笑,同样也靠上巨石,甚至头也懒洋洋地靠了上去,闭上了眼,声音低沉:“你果然不懂君王家的心思……业火被你收纳麾下,他们知道的是,整个魔界除了你再无二人能驱火,你要装傻他们也不傻。再一来,既然已经确定了前者,接着你还一道慧火焚尽你烦忧,外林中的魔种也好,魔族也罢,皆被你屠尽,便可克上一道反派罪给你,我没猜错的话,王城肯定已经放出消息,要缉拿你了。”

末忱嘴唇吻吻合合,还不待说什么,不颜突然睁眼,偏头盯着他又道,“最后,便才是最关键的问题。你现在还是纯血种,而恐怕,你双亲以及你妹妹,可不是了。”

话一既出,他也便立刻明白了。

——狼子野心,要踢开父亲,坐上伊祈家家主之位,且明目张胆地造反。

不经意间就能做错这么多事,而更多的,那便是这么多巧合撞在一块,合成罪了。

末忱久久才沉声道:“不该是这样。”

“‘黄雀在后’便是这个意思了……”不颜眯眼,突然笑道,“但既然我成为了‘黄雀’,那会也说了,茶荼家在君王那还有几分面子,我能助你,而成不成功还是靠你自己。”

末忱表示同意地点点头,但下一秒却是扬起嘴角,笑得让人只觉恶寒,只听他变了个调的声音道:“我改主意了。”

不颜完全不明白为何突然一下事情就发展成这样了。

他明明说得很清楚,解决方案虽不怎么讨人喜欢,但确实也可行,只是……。

只是这大少爷笑得让他心里一寒,说着改了主意,下一秒就是一系列让人窒息的操作袭来。

——他冲向上面的古堡,现在已经把那曲黎姓的少爷绑在了他茶荼家的旗杆上,而那少爷的魔种,此刻正在被他的烈火焚烧着,还传来了一丝熟味。

……不颜有点尬。

“操!”他骂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帮你!??”

末忱依旧痞笑:“现在你我同罪了。”

“同罪你个……!我看咱俩现在一起死吧!”不颜说着,血色寒气便从他周身浮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废话,我当然知道啊。”末忱语气里竟带着一丝好笑,似是不解他为何这么生气,又问道,“你这么激动干嘛,不就是绑架一个贵族少爷么,我不也是?你要绑吗?”

话落还拾起一根棍子,戳了戳那被他揍到失了意识的曲黎少爷,见此,不颜脸色铁青,已经气得当场说不出话来。

“无碍,为了这少爷的命,还是他家出的人,君王肯定会派人过来跟我们谈。”末忱回头看着不颜,那表情是与他极其不相称的冷静,“所以我们只要让这少爷亲口承认,先是他的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可事成一半。”

不颜脸色难看半晌,还是憋不出一句话……确实,这确实也是一个办法,还是最简单粗暴的一个办法。

“我真是……”不颜那极不如何友好的眼神化为刀,狠狠刮了一眼末忱,同样也恶狠狠地道,“这事失败了就一个字,死,但就算成功了,老子也要搞死你。”

末忱敷衍至极:“好好好,我死我死……所以你能不能帮个忙,”他话锋一转,指了指最上方,又道,“把曲黎家的旗,射下来?”

……

“我,我他妈!”

不颜气得整个人都在抖,真想一拳打在这人脸上,情绪一度失控。经历了这一天的大起大落,现在还要经历这个,他是真的无话可说,而自己现在偏偏却是有点高兴……。

……是的,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他!他妈的有点兴奋!对于这种罪恶滔天的行为!他居然跃跃欲试!

末忱挑眉看着不颜手中的寒气化为冰弓,一条冰箭横在其上,被他朝着上空射出,直直插入曲黎家那印着雄狮的旗帜上,立刻笑出一声。

如下了通牒般,他宣判道:“好了,两位家主的造反,落实了。”

天气骤变,黑云压城,竟是有如山雨欲来前的宁静,风吹动那飘着的两面旗帜,一高一矮,一面完好一面正中央插着一根冰箭,在风中疯狂扬动。

事情还是比不颜想象中顺利很多的,那少爷怕得很……应该是说,本来还不知死活,但看到末忱的猛火时,就怕得很了,别提还有自己已经被烤熟七分的魔种在边上无形地威胁他了,哆哆嗦嗦地说自己一定承认关押了末忱双亲,且还有意迎娶其妹妹。

他想,也许除了末忱那疯子没有娇养的少爷样,这些贵族,其实都一个德性罢了。轻叹一声,看着半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黑云,之前失控过了头,现在便只剩下冷静了,他道:“随雷鸣而至……君王已经在路上了。”

末忱抬头,双手抬起,烈火在他手中升起。他点点头:“那该去迎。”

话落,火光冲天,源源不绝地从他周身而出,有如通天的气势般,随着下一刻的风卷云翻,烈焰照亮漆黑夜空,映出所有此刻的天地变化,竟让一如既往昏暗的魔界,有如升出了人界的朝霞般。

这等情形,自是奇观了。

不颜已经数不清自己今天这是第几次惊叹了,这人带给他的情绪太多,现在就连这副场景也是如此——君王的出动让天空瞬变,狂风卷起,云海翻涌,而末忱的烈火也升空,照亮了这黑暗中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将这一幕展现了出来,确实应了他刚刚那个字——“迎”。

终于,随着电闪雷鸣,下一刻,漆黑人影从云的彼端走来,立刻,一级级阶梯为其架下,为其搭路。

“伊祈,”威严的声音从天上传来,竟是有了几分无奈感,“你好大的胆子。”

红瞳似火的年轻君王俯视着下方二人,冷若冰霜的面庞在火光的照耀下竟是显得有几分柔和,他似是看够了下方,才重新迈了脚步。

末忱早已断了继续往空中传送烈焰,他低头抱拳道:“臣并无他意。”

不颜却是一言未发,观望着君王正一级级阶梯走下来,无声叹气。

“两个选择,一,自断一臂以谢射旗之罪,再待发落,二,本王现在就在这里,跟得本王一战。”

意思无误,输了他不留情,赢了你同样的也可以不留情。

但不可能会赢。

末忱再抱拳低头道:“臣也有冤。”

一眼一瞥旁边的曲黎少爷,吓得他又是一个哆嗦,颤颤巍巍地就将那会承诺的全说了出来,末了,那少爷还加了一句,唤道那已经落地的年轻君王:“兄、兄长……你你要救我!”

……好了,看来这不仅仅只是一位简简单单的曲黎姓少爷,而是君王的弟弟。

瞎猫逮着死耗子,不太重要的筹码,现在变成极为重要的筹码了。不过也是,若身份低下,又怎会劳驾君王亲自出马?

那年轻君王看了自己弟弟半晌,才开口对末忱道:“……本王承诺你双亲无恙。”

得了此言,末忱竟是花了良久,才点点头,急忙道谢。

君王冷着脸,又道,“你射旗此意不纯,又该当何罪?”

一旁的不颜有点烦闷,似是在深思熟虑什么事,但见这种气氛,他也实在不好打破,干脆不动不言。

只见末忱单膝跪地,再再垂手低头道:“臣愿领罪,该当何罪便受。”

——反叛之罪名,当断其一臂,剥去其功名地位,打下灼热地狱,受刑八百年。

不颜在心里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