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们人类也能听得懂的方式来说,那便是‘自在之物’。”

我想那时的我并没能理解她话语中的真正含义,就像患有认知障碍的患者,将这不知所谓的话语用手中并不存在的马克笔记述在案,小心翼翼地置于盒中,存放在脑海的一隅,束之高阁。

有多久呢?

我盯着那落满了积灰的已然毫无印象的朴拙无华的盒子怔怔地想到。

已经……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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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佣兵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啊,每天起早贪黑,身涉险地,出门碰到的人有一半都可能有着过节,就连组织里也常常是朝令夕改,对我来说,只有这酒吧里的片刻欢愉才让枯燥的生活得以为继。”坐在酒桌前的双颊涨红的短发男子浑身散发着强烈的酒气,用那已然有些舌头打结的咬字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随即将面前那泛着气泡又一一破裂的香槟一饮而尽,“嗝……你不这么觉得吗,少校?”

“啊?啊……嗯,是啊。”狮子堂如梦方醒般呆愣愣地应着声。

“少校你刚刚该不会是喝断片了吧,这样可没法在部队里混得开啊。”

“常陆武中尉,你喝得有点多了。”狮子堂在片刻思量后还是用了较为保守的说辞。

事实上,将自己拉到这个酒吧寻欢作乐的男子现在已是烂醉如泥的状态。

“水树大姐头她的酒量甚至在我之上,女性可不会喜欢喝不过自己的男人啊。”但常陆武却对狮子堂的话语置若罔闻,依旧保持着平日里少见的高昂情绪自说自话道。

狮子堂下意识地想要就这番问题发言进行吐槽,但一转念还是将跑到嘴边的话语咽回肚中。

酒吧内空间逼仄,采光算不上好,晦暗的店面中,只有几处灯光闪烁,斑驳的光影中,人们相互举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欢笑声此起彼伏几近喧嚣。

在酒吧的天花板的正中央,还设有一台三百六十度多功能放映机,滚屏上二十四小时地播报着近期要闻,那带有厚重感与年代感的老式机型反倒与整个空间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说起来……”那台虽样式老旧却纤尘不染,一看就是每日都有打理过的放映机吸引了狮子堂大半注意力。

“嗯?”常陆武循着狮子堂的视线望去,“原来如此,少校也对那东西感到奇怪吧。其实早在之前就有人跟老板提过这茬,让他下掉那东西反正又没人看,免得聒噪又能省下不少开销。谁知老板一听这话一蹦两丈高,说什么这是从他祖父那一辈就留下来的东西,就算店面倒了也不能撤……都被说到那份上了,自然也就再没有人多说些什么。”

“这样啊。”狮子堂扯了扯嘴角,用那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虽然常陆武错误地理解了他话语中的含义,但也没有下功夫特意纠正。

时至今日再去说怀念已经多少有些牵强,但那台老旧的放映机上确实存在着他曾经生活的影子,是能够在这被酒精麻痹的神经下才得以唤起的,有些“生疏”了的情感。

“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忘掉吧。”

“忘掉?”明明刚刚还以较为省力的姿势半瘫在桌上,意识仿佛已经游离身外的常陆武一下子绷直了身体,并把头靠向狮子堂,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说道,“什么什么?是情事吗?”

结果刚刚啜下一小口酒水的狮子堂被这毫无征兆的发问狠狠地呛了一下,好在他下意识地将下颚用力阖死才没有致使惨剧发生,“咳咳……”

“啊,看样子是被我说中了啊。”常陆武注视着眼前的男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露出了颇为懊恼的神情,“……等等,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夹在两边做不得人?”

“你别在那自说自话地把话题顺延下去。”从被酒水呛到而没来得及插上话的狮子堂,在缓了口气后出声打断了脸部已经涨得通红的男子的自言自语,“退一万步来说,一般人会往那个方面想吗?”

“只是,我也懂的,所谓世事艰辛。尤其是干咱们这种朝不保夕的行当,会有寻欢作乐之心也无可厚非。”

“既然你先前耳朵那么灵光倒是好好听人说话啊!”

“不过仔细想想,少校你和大姐头好像也还没有确定关系,那这事似乎也没什么好说道的余地。”

“你在努力为我开脱的情意我已经感受到了……不过,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出去鬼混作为既定事实来讨论?”跨服聊天的郁闷让狮子堂有些后悔应了常陆武之约来赴这一场酒会。

且不说没能达到预定的减压目的,反倒是被眼前已经烂醉如泥的男人折腾地身心俱疲,即便狮子堂心理清楚,等明早醒来,眼前的男子多半会将今夜里发生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我没猜错,中尉你应该还没有和异性交往过吧?”

“诶?”虽然已经是酩酊大醉的常陆武听到这话还是不由得一怔,随即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情绪上的开关,开始歇斯底里地抱怨起来。“啊,我从小到大都还没有过女朋友真是抱歉啊!不过话说回来,又怎么会有一般女性愿意与像我这样的底层佣兵交往,就算真的有机会摆在面前也是枉然。组织里提倡人们寻欢作乐却不提倡异性交往,缔结姻缘的缘由正在于此——爱情实在过于美好,它会让人贪生怕死,而佣兵是不能怕死的。”

说着,常陆武又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滚烫’的烈酒从他的喉咙滑至食道,带起微微的痛觉。酒杯与桌面相碰发出清亮的声响,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常陆武那浑厚的嗓音却变得低沉,“任谁活了这么久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喜欢的人吧。可那终究也仅仅是‘喜欢’而已,只要不确定关系就不会成为爱恋,于两人都无所碍,不也挺好吗?”

“……”

“说到底,我又怎么能让正值青春年华的她陪我赌这一遭呢?就算是赌神再世,赌得久了,也总会输的。”

狮子堂早在之前就知道常陆武虽然平时嘻嘻哈哈一副不甚正经的样子,作为时常需要奔赴前线的佣兵只能靠酒水来排解潜藏在心底的压力,但是常陆武对感情生活的悲观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你的爱情观也消极过头了吧……”狮子堂闻言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身处同一处境的狮子堂并不是不能理解常陆武话语中的正当性,爱恋与安逸对于过着刀口舔血生活的他们来说过于奢侈,有数不清的阻力从中作梗,心生失落也是人之常情。

“假若真的心有所属,那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都说啦……”

“所以说那些都是后话,无论是否得成眷属,会不会难逃一别,至少,相互扶持都不会让生活变得更糟……这一点我是再清楚不过的。”狮子堂打断了常陆武那可以想见的反驳。

“……啊,这么一说我差点都忘了,少校你可是抢手货来着。”常陆武忍不住挠了挠头,接着露出了稍显奇怪的笑容,“要说不羡慕那肯定是假话,但仔细想想也不会像我看到的那般风光吧。”

话题的跳跃让狮子堂一时间无所适从,但念及自己已经说了能说的一切,便不再言语,将余下的半杯酒水一饮而尽。

“时间不早了,也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别说那么扫兴的话嘛,嗝……再一杯,就一杯。”

“就在刚刚,针对先前发生的洛蒂尔政要遇刺后自杀身亡事件若草纳米仿生与技术有限公司宣称在调查方面取得了新的进展,而特地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详细情况尚未透露,但据已知情报若草纳米仿生与技术有限公司日前破获非法贩制违禁药物团体与政要之死难脱干系,具体情况请实时关注此频道,将为您做后续的跟踪报导。”

“!!!”狮子堂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骤缩的瞳孔中倒影着全息屏幕上的报导画面,字句无一遗漏地传入了他的耳中,而他却像个僵死的木人呆坐在座位上毫无反应。

“少校?”

“抱歉,我有点事可能要先回总部一趟。”

“你脸色好差啊,没事吗?要不我送你一程吧。”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常陆武的酒瞬间醒了大半,“正好我开了车来。”

“你这可是酒驾。”

“没事的,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我才随身带着醒酒药。”

在略微思忖之后,狮子堂应允了下来。

“那就麻烦你了……”

两人迅速地收拾好凌乱的衣物,结了帐,走出酒吧门口,来到车内,狮子堂半瘫似的仰倒在绵软的车座上,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看到,多半会以为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所以说……到底是怎么了?”常陆武略显不安地问道。

“不,其实也没什么……”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车内除了空调冷机的动静再无声响。

但在长达半小时的静谧之后,常陆武还是没能摒得住压抑的氛围,出声打破了沉默。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有必要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谈谈,虽然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

“知道了,”狮子堂闻言费了些力气从脸上挤出笑容,“明明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那样的敌视我。”

“毕竟以前的少校,任谁都无法心生好感吧……啊,大姐头除外,谁叫她是天生的恋爱脑呢。”

“作为前辈,我还是劝你谨言慎行……”

而且还说得那么过分……以前的我到底是有多恶劣啊?虽然心存疑惑,但狮子堂觉得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去怕又是滔滔不绝,索性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若草集团的新闻发布会?”斯法莉亚露出了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

“嗯,虽然现在去揣测他们的意图还为时尚早,但他们选择在这个节点上介入要说是巧合也有些过于牵强。”

斯法莉亚沉默着将视线从狮子堂身上重新移回全是后台进程的终端,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在片刻之后又喃喃自语起来,“奇怪,若草集团有在近期举办过新闻发布会……这样的讯息我应该不会漏看才是。”

“斯法莉亚你原来是那种会特意留心时事新闻的人吗?”这让狮子堂多少感到有些惊讶。

“不,虽然没有特意留意过,但是不管是不是具有现实意义的话题,我都没有把它从眼前放走的可能,少校你也知道的,自从从洛蒂尔脱出之后,我从没有放松过对若草集团动向的监视,不论何种情报我都应该能第一时间入手才是。”斯法莉亚专心致志地摆弄着面前的电脑,恒河沙数的讯息自她的眼前一闪而过,萦绕于狮子堂耳边的只有不绝于耳的敲击键盘的声音。

“果然有点奇怪……”斯法莉亚倏地又把头转向了因眼前少女高超的技艺而惊诧地呆立于原地微微张开嘴巴的狮子堂,“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情报吗?”

“啊……啊,没什么其他的了。”

“我明白了,稍微给我点时间,我会作个分析报告出来的。”

狮子堂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矢口否认道:“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同僚之间的情报共享,我并没有对这件事情继续深入下去的兴趣,反正世良宇事情都告一段落了,就随便他们怎么搞吧。”

“让我和一整个组织作周旋什么的,我又不是从动画电影里跳出来的超人。”留下这样的一句话,狮子堂便离开了屋子,但是那份暗藏于心底的不安并没有因为他的立场宣示而消弭。

是夜,皓月当空,稀疏的星光绕过云层照进窗内,只是,于此刻造访的不只有柔和的星光,还有一位身着高领黑衣,礼帽与墨镜,将大半张脸遮住从而无法清楚辨识面部特征自称“哈米特”的男子。在走廊中皮鞋与地板发出咔哒哒的声响,让人没法不去在意。由于平日里不会有人刻意造访CHEC的单间员工宿舍,所以今天这情景反倒令人稀奇。

“别弄出这么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嘛,我此行不过是希望少校先生能赏光来我们若草集团的洛蒂尔分部一趟,有些事情还要向阁下指教一二。”

“指教?”

“阁下也不必太过紧张,我虽是隶属于若草集团,也曾听闻阁下与本公司的些许过节。但,在下此次前来不过是想让您作个当事证人,录个口供,记录一些相关事宜。”

“做个当事证人?我可不记得做过什么能够被人请去当证人的事情。”

“事关世良宇身亡的那一事件,据知情人士透露,您也是当事人之一。”

“原来如此……你们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话倒好说了”狮子堂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如果我拒绝这件事呢?”

“不瞒您说,在下接到的任务只是让您作个记录,这也只是奉命办事,希望阁下能赏这一份脸,不要为难于我。”男子虽然嘴上说着这般谦逊的话语,但脸上依旧是那营业般的笑容,并无半分畏缩为难之色。

“我有一个要求。”这番话并非出自狮子堂的口中,而是之前一直呆在狮子堂身旁却一言未发的斯法莉亚。

“洗耳恭听。”

“如果少校要去,我也要同往。”

“那自然最好,因为在下的任务上也有要好生照料少校先生的住行,能有人愿意与我分担这份工作当然是再适合不过。”

思忖良久之后,狮子堂才张嘴应道:“我明白了,既然先生这般极力主张,那就还劳烦先生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