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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堂周围的森林和花园设计十分精巧,置身其中,只会觉得自己来到了隐藏于郊野的世外桃源,而绝不会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帝国最大城市之一的圣都达古贝里恩尼亚当中,可见帝国的园丁们技术是多么的精湛。鲁道夫从花园向着图书馆走去,乐声变得越来越接近。这乐器的音色十分特别,仿佛有某种魔力般,让人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从未见过的画面;曲子的旋律美丽而忧伤,像是一首叙事诗,一首描述悲伤故事的挽歌。

鲁道夫沉醉在这美妙的音乐当中,这种罕见的陶醉感让他驻足,而心中的好奇却马上催促他快步前进,寻找这声音的源头。他在图书馆的后院寻觅着,找了好一会儿,却一无所获。乐声均匀地回荡在幽静的花园当中,图书馆白色的大理石柱子上树影斑驳,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鲁道夫不甘心地绕着花园一圈又一圈地寻找,目光突然落到了一棵巨大的古树上。古树位于花园的正中央,一大片草坪的中心。这棵树高大而富有生命力,枝条和树叶几乎延伸到了地面,将树干包裹在中央,茂盛非常。

鲁道夫心想,总不该是这古树活了过来?

这不合群的年轻人与其他遗迹守卫不同,不喜欢山脚下城市的繁华和喧闹,而是更热衷于在圣堂周围幽静的庭院中散步或是休憩。几年当中,这里的庭院,他几乎是天天拜访。但即使是如此熟悉之处,他也极少深入探索,更多时候会保持敬畏,隔着一定距离欣赏各种建筑和花木。正因为他这种性格,圣堂附近的陌生建筑,他几乎都没有进入过,而钻进一棵古树的枝丛中这类事情,则更是没尝试过了。

但这一次,好奇心在习惯面前占据了上风。鲁道夫从白色的大理石小道上踏入了草坪,慢慢向大树的方向靠近。他拨开又厚又密的枝叶,不顾分叉的树枝划伤脸颊,猫着腰努力往里挪动。大概挪了十几步,他看到了古树粗壮的树干。阳光从枝叶的间隙当中照射进来,使整个树冠上闪着斑驳的光点。鲁道夫发现这里被下垂的枝叶包裹,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空间。他仔细观察,看见树干的高处搭建着一座木质的小平台,这更激发了鲁道夫的好奇心。

顺着树干爬上平台后,鲁道夫发现树干上有个低矮的树洞,上面镶着金属门边,镶边的顶部嵌着四颗白水晶雕琢的星星,树洞边的铜梯继续向上。鲁道夫判断自己很难钻进这树洞,也没法判定乐声的源头是否来自其中,似乎这乐曲是大树的每一片树叶共同发出来的。他只好放弃了局促的树洞,继续顺着梯子往高处方向爬。

爬了没多久,他穿过了一团生长茂密的树叶,眼前的光线突然刺眼了起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奇妙画面:那是一座建在树顶的白色大理石亭子,亭子外壁完全被大树的枝叶覆盖,又处在大树顶部的中央,所以从外部很难发现它的存在。四周的枝叶有几处较大的开口,所以亭子里阳光很充足。亭子的内部呈圆形,四个角落有四座白色的少女雕像,每一座穿着和神态都不同。雕像工艺极其精美,每一处细节的表现都非常到位,四座雕像分别雕刻了身着盔甲,手持剑盾的女战士、十指相和,低头祈祷的女祭司、演奏着风管的女乐师以及安静地阅读着的女学者。

然而最令人惊叹的并不是这些精致的石像,而是更加鲜活的画面——两位衣着素雅的少女坐在白色的大理石凳上,在阳光照射下,一位怀抱鲁道夫从未见过的乐器,全神贯注地演奏着;另一位则安静地注视着她,聆听着这动人的乐声。她们的脸颊仿佛玉石般光滑白皙,带着透明感,丝毫没有凡人的瑕疵,不禁让人误以为是少女的雕塑拥有了生命。

鲁道夫首先将视线落在了端坐聆听着乐声的金发少女身上。她大约十六七岁,长着一双碧绿的眼瞳,脸颊白皙中透着血色,小而饱满的嘴唇微微闭着,透露出典雅却有一些稚气的神情。少女身材匀称,阳光洒在她浅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亚麻连衣裙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她小而稚嫩的双手重叠摆放在右边的膝盖上,半闭着眼注视着另一位少女的十指在琴弦间起舞。

鲁道夫目光转向弹琴的少女。少女的银色头发刚好及肩,她长着金色的眼睛,瞳孔呈杏仁状,睫毛修长,眼神柔和但比金发少女多了一份坚毅。少女的肤色更加白皙通透,左侧的脸颊上不知用某种红棕色染料绘制了藤蔓的图案。她脸型比金发少女稍长,鼻梁挺拔,浅浅的嘴唇流线精美。银发少女穿着白色的棉质罩衫和深褐色的束腿裤,身材纤细,曲线优美。她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一把6弦木琴,这种木琴是罗兰人未曾见过的乐器,梨形的琴身上延伸出一段短短的木柄,琴身是红褐色的,上面雕刻了许多陌生的纹章。这是一种名叫“鲁特琴”的乐器。然而,她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或者说她最易于常人的地方——是她那两只横在脑袋两侧的长长的耳朵。她并非人类的少女。

在这片大陆上,精灵是存在于诗歌和传说中的种族。他们大多生活在广阔的密林深处,相比在边陲地区和人类通商的矮人,精灵显得神出鬼没。人们畏惧森林的深邃,没人敢轻易踏入精灵的领地。只有在密林中迷路后万幸生还的旅人,会声称自己在入睡时恍恍惚惚看见精灵穿梭于树影之间的身影,听见他们幽深的吟唱。而教团在很久前就公开宣布:森林深处是邪恶的境界,从那里回来的人,心智必定已经毁坏。因此,精灵的传说从来都只是传说罢了,几乎没人信以为真。

鲁道夫也仅仅在年幼时老人讲述的睡前故事里了解过精灵这种生物。老人们说精灵是美丽而警觉的生物,守在森林的深处,一旦有不速之客侵入,就会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用魔法让他们陷入永世沉眠。

鲁道夫从14岁起就不再相信那些毫无根据的传说。然而现在他看到的,正是老人们描述中的这种生物——一个活生生的精灵,并且是一个美丽地令人无法形容的精灵少女。这种气质与她身旁那位典雅而柔弱的人类女孩不同,它无比深邃,瞳孔中蕴含着神秘而古老的光芒,如同暗夜星空般记叙着这个世界的起源。她外表看起来虽然同十六七岁的人类女孩没太大分别,却散发出震撼心灵的气场,令人动容。

鲁道夫的突然出现,似乎惊吓到了金发的女孩,而那个精灵少女却一脸淡然,丝毫不理会他,继续拨动着指尖的琴弦。乐声透过亭子和古树,均匀地向庭院中传播开来,令这空间中的一切都微微颤动,与之共鸣。鲁道夫依旧沉醉在这美妙的画面和深沉的旋律当中,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时遗忘了语言本身。

先开口的是精灵少女,她只用不太地道的高地话说了一句:“在这棵树中,琴声就好像是整棵大树的所有树叶一同发出来一样,所以我们叫这种树‘回音木’。”她语气中未带感情,似乎是在对身旁的金发少女说话,完全无视了鲁道夫的存在。

金发少女则显得异常慌张,点头回应后,僵直地站起身来挡在了她的前面,用敌意的眼神看着鲁道夫,颤抖着说:“还是被发现了……求求你,不要带走她!”她明显在强迫着自己鼓起勇气开口恳求。

“为什么要带走她?”鲁道夫显然没有理解少女的意思,“你们是谁?”

少女停在原地不动,瘦弱的身子顿了一下,看了看旁边依旧弹着琴的精灵。鲁道夫也停在原地,尽量露出友善的表情,却因为太刻意反而显得很僵硬。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少女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缩回了先前的座位。

她用十分有教养的语气对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穿着守卫制服的男人说:“守卫先生您好,我是在图书馆工作的女祭司,名叫芙莱丽雅,她的名字叫拉芙蕾,是一位旅行的吟游诗人。十分抱歉刚才对您用那种态度讲话,我有一个非常无礼的请求,请您务必答应我。”芙莱丽雅清了清嗓子,用她那稚气的声音说:“请不要把在这里看到的告诉其他人。也请不要告诉别人这个地方。”

鲁道夫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了大理石地板上,说:“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芙莱丽雅警觉地朝精灵少女眨了眨眼睛,而她依旧弹着自己的琴,没有一丝动摇。

“我很喜欢这种音乐,希望能在这里听一会。”鲁道夫接着说,“我不会多话,从这里出去以后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芙莱丽雅露出了微笑,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对他说:“真的!?你也喜欢这种音乐!主教说这是邪恶的声音,但我觉得这真的非常的美妙!所以我想让拉芙蕾教我呢。”

鲁道夫点了点头说:“是的,非常美妙。”他意识到芙莱丽雅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而从她时常强迫自己用彬彬有礼的语气说话这个细节看来,她一定是哪个显贵家庭强行送来教团修行的顽皮小姐。

鲁道夫心想,自己最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女孩。于是他没再与她纠缠,只是靠在圆柱上安静地听着精灵少女拉芙蕾弹琴,假装自己置身梦境。

芙莱丽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看见鲁道夫已经沉浸在音乐中,便欲言又止,也继续认真地欣赏这来自异乡的绝美旋律。

时间就像错乱了一样。在拉芙蕾弹奏这首新曲子的过程中,鲁道夫仿佛感觉外面的世界已经经历了几十次昼夜更替,却又觉得自己从坐下认真聆听到曲子结束,仅仅过了一刹那。当拉芙蕾用修长的食指拨下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漆黑一片了。她依旧沉默着,将鲁特琴递给芙莱丽雅,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身着守卫盔甲和制服的陌生男子。

他们似乎都还未从刚才回荡的旋律当中醒过神来,都保持着沉默,眼神若有所思。第一个打破这种气氛的是芙莱丽雅,她又露出了独有的天真表情,将琴轻轻摆在大腿上,拍着手给了拉芙蕾一个灿烂的笑容:“真是太美了!这把琴依旧由我暂时替你保存吧,下次你想弹的时候就告诉我!我会每天都来看你的,绝对不会让那些卫兵欺负你!不过下一次请一定要教我!”

拉芙蕾看着她,想摇头却突然停了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看到芙莱丽雅露出了决不服输的表情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拉芙蕾又强调:“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被卫兵发现了,你也会像我一样被关起来的。”

“我们似乎已经被发现了。”芙莱丽雅看着对面的鲁道夫反驳道。

“我相信在这个城市里不会有第二个卫兵会像这个大个子这么无所事事了。”

鲁道夫被精灵少女突如其来的讽刺弄得不知所措,张了张嘴露出惊讶的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好坐在原地任凭她们斗着嘴。

“总之今天先回去吧,我自己回牢房,你让这个守卫护送你回住处吧,祭司小姐。”拉芙蕾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随后便用轻盈的步子跃下亭子,蹿进了平台上的树洞,消失在了黑暗当中。

现在,只剩下金发的少女和鲁道夫两个人在亭子里,月光照在少女的脸庞,刚才的天真与喜悦不知何时从她脸上消失了,留下了一丝忧愁。

鲁道夫刚想提议护送她离开,她突然用激愤的语气对他说:“守卫先生,你不讨厌精灵吧!”

鲁道夫一头雾水,怎么也搞不懂她的意图,就只好老实地回答她的问题:“不讨厌。”

“对吧?拉芙蕾那么温和、美丽,为什么主教大人说他们是邪恶的生物呢……”

“教团的教义否定一切人类以外的智慧生物吧。”鲁道夫解释道,“遗迹的石碑上不是写着‘那些盗走语言的匪徒,盗走等待救赎的灵魂,终将盗走属于上古神子民的所有’,说的就是精灵这些种族吧。”

“我决不相信!”芙莱丽雅坚决地说,“精灵怎么能和那些凶残的魔物相提并论呢?”

“虽然我也并不相信这些教义,但是这话从教团的女祭司口里说出来似乎不太妙啊。”

“只要能救拉芙蕾,我才不愿意做什么女祭司!”

“救?”鲁道夫有些奇怪。

“为什么!拉芙蕾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他们为什么要抓住她,为什么要把她丢到那口大井里面去!”芙莱丽雅的眼角泛起了泪光,随后推开面前的鲁道夫,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也消失在了树洞的阴影当中。

“丢到井里……”鲁道夫自言自语着。他猛然想到十天后将举行的祭祀仪式:教团在每年金边花绽放的季节当中会举行大祭祀仪式,将活祭品从“井”口丢入深不见底的“井”当中。祭祀当天,所有遗迹守卫都将在圣堂前列队站岗,所以每一次的祭祀,他都有亲眼目睹。

过去的大祭祀,教团都声称祭品是从地牢中的死刑犯选出来的。祭品裹着带有米白色条纹宽边的天蓝斗篷,头戴龙首样式的面具,被绑住手脚,身材和样貌都无法分辨。在一系列的礼仪完毕后,四个高级僧侣会用木架子将祭品抬到“井口”,在得到牧首的允许后,将祭品丢入黑暗的“井”中。随后,从各地前来朝拜的各色信徒,将会把各种珍宝以及上等的牲畜丢入井中完成祭祀仪式。

鲁道夫小时候曾经听老人说,这每年一度的祭祀是在供养“井”底栖息着的古代巨龙。传说巨龙常年在井中沉睡,每年会在固定的时候醒来一次,这时教团就会用活人喂养巨龙。龙吞食了人的肉体、吸尽了人的鲜血后,会逐渐收敛它的残暴,随后人们用进贡的牲畜填饱它的肚子,再用龙最喜欢的珍宝使它心满意足地再次陷入沉睡,已确保人间太平。

年长的信徒总会在祭祀日前告诫人们:要给龙送足祭品,否则它就会发狂,从黑暗的井底出来,将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化作灰烬。而教团也会向人们宣传,只要给巨龙献上满意的祭品,它的体温和心跳,就会顺着土壤传播到整片大陆,令帝国全境土地肥沃、作物丰收,甚至还能令人们不受疾病和伤痛的侵扰。因此,每年达古贝里恩尼亚的大祭祀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人前来,他们将准备了一整年的祭品献给巨龙。而教团则通过收取其中的三分之一作为“供养税”,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鲁道夫对教团使用活人祭祀没什么好感,但因为祭品都是死囚,且祭祀前一个月会让祭品吃最好的食物,住最舒适的房间,这听起来对死刑犯来说就显得足够公平了。所以他也没有对这个仪式表现出过多的敌意。但当他从芙莱丽雅的口中,听到了这件无法让人平静的事情后,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对教团的质疑。

虽说是守卫圣堂的卫兵,但鲁道夫这样的遗迹守卫实际上是由罗兰皇室管辖的世俗骑士。所以即使大部分帝国人认为这些士兵都是虔诚的教团信徒,鲁道夫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他是帝国的骑士,宣誓向罗兰皇帝效忠,虔诚这种东西对他们来说并非必需品。

鲁道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透过回音木枝叶的空隙看了看天空,母月已经高挂头顶,子月还未现出身形。时间还没有超过8点,他判断这首曲子似乎持续了数个小时。他相信如果配上合适的歌词,这一定是一首讲述英雄由盛到衰的悲伤挽歌。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这个精灵少女从何而来?”鲁道夫想着,也许自己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于是他原路返回,路过树洞时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转身离开了这棵大树,朝着圣堂另一头的守卫住所走去。

“忘了这件事吧。”他默默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