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室旁边就是专供高级船员吃饭的小食堂,虽然只摆得下一张长桌,但胜在环境静谧,是个适合小酌一杯的去处。

此刻的小食堂气氛很有些微妙,像是摄政王之间的谈判桌。那个叫做乌尔的船长坐在长桌一边独自喝酒,南希与露莲拘谨地坐在另一边,看到艾丽莎与伊莎贝尔到场,眼神里透露出得救了的意味。

晚餐远远超越了普通船员的伙食水准,也许是为了招待她们一行而特意准备的。烹调得恰到好处的盐煎鲈鱼排,用小碟的白醋调味的生鲜牡蛎,甚至还有一些从陆地带上来的蔬菜,用了某些特殊方式保存,以便它们不会过早变质。

“那位青年呢?”乌尔放下酒杯问。

看到艾丽莎微妙的神情,他很快明白了瑟尔默的归宿,点点头:“很好,那么所有人都到齐了。”

他将交握的双掌支在桌上,环顾在长桌对面落座的少女们,眼神透露出些许的疲惫。

“我就不绕圈子了,我已经跟我的手下谈过如何处置你们的问题。深渊舰团不欢迎外来者,但深渊舰团也不是卑劣的海盗。身为靛蓝弧光号的船长,我会保证你们现在的人身安全。但当你们离开靛蓝弧光号之后,我不会再管你们的死活。”

“很快靛蓝弧光号就将抵达目的地。我会给你们一些当地的货币,等到登上海港时,就请你们离开。”

“等一下!”伊莎贝尔意识到不对,“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在一个陌生的大陆把我们放下来?”

乌尔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是的,靛蓝弧光号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里距离古特凯尔不会太远,有什么事情能重要到这种地步?”伊莎贝尔脸色有点发白。

乌尔大口饮下半杯啤酒,粗放地抹去唇边的啤酒沫。

“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我已经很仁慈了。”

广袤的海域自古以来即是法外之地,任何陆上法律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都不适用。为了能在凶险的大海存活,海员们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行事准则,其中的很多条目都令文明世界所不齿……足以为海员们在任何大陆换得通往绞架的礼遇。

“船长,能否通融一下,让我们留在船上?”南希恳求,“我们都只是普通的少女,我们中没人有去到其他大陆的经历,将我们送到一个陌生的大陆,等于任由我们在异乡死去。你的船总要回到古特凯尔,那时候我们绝对不会再留在船上。”

顿了顿她又补充:“我们不会白白浪费你的资源,我们可以干活来换取留在船上的资格。虽然我们只是学徒,但还是懂得一些魔法的。”

乌尔摊手:“我欣赏你的果敢,尊贵的小姐。但很遗憾,这是我的最终决定。”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们这趟航行的目的地吧?这对你并没有妨碍。”艾丽莎说。

“好吧,如果这能打消你们的顾虑。”乌尔短暂沉吟,耸了耸肩,“我不会将你们放到什么蛮荒之地,我的目的地是天之涯。”

“天之涯?!”

这回即使是最淡定的艾丽莎也淡定不起来了。

自古以来,依特诺教廷严格地封锁了与其他大陆沟通的渠道,许多普通平民甚至不知道在古特凯尔大陆之外还有别的大陆,而只有接受过贵族教育的人才能说出几个邻近大陆的名字。这之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天之涯。

传闻天之涯居住着一群黑头发褐眼瞳的人,他们没有承蒙依特诺主神的恩泽,却诞生了自己的语言与文化,靠坚韧不拔的意志建立起庞大的帝国。古特凯尔习惯将天之涯的人们称为鸿人。

由于依特诺教廷对进出口有极其严格的法令,古特凯尔人对天之涯的了解局限于官方的一些书籍中。在场的少女们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她们也仅仅知道天之涯有一位像教皇一样的皇帝,有一个像依特诺教廷的凌霄帝国,除此之外毫无概念。

乌尔吞掉面前的鱼排,大力咀嚼几下,而后用啤酒冲下胃。

“天之涯是个奉行礼法的地方,你们会受到公正的对待,至少不用担心死在那里。鸿人的语言与古特凯尔仅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最基础的交流并没有问题。”

“如果无法待下去,有一些与古特凯尔大陆有联系的船长,或许他们愿意带你们回到古特凯尔。”

乌尔扫空了自己的盘子,喝干了自己的大酒杯,推开椅子站起身。与其说是享用晚饭,倒不如说是仅仅为完成进食这一活动而机械地动作。

“该传达的我已经传达到了,如果有其他疑问,现在就提出来。”

艾丽莎托着腮,看向对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去天之涯?环绕古特凯尔大陆航行已经足够供养船队了,我看不出来去另一个遥远的大陆有什么好处。”

“你说,你们是紫晶魔堡的学生,因为一场失败的传送魔法被送到这里。这个理由十分勉强,但也不是不能信服。既然我没有深究诸位的来历,也请诸位保持同等的默契,不要干涉我的去处。”

“我希望我的话没有影响到你们的食欲,请慢慢享用吧。”抛下这句轻飘飘的话,乌尔越过长桌离开房间。

-

蒸汽战舰的空间十分有限,但乌尔仍然空出了一间不大的底舱,供四位少女暂住。一盏悬在房间中央的油灯,四张枕在货物堆上的吊床,配上四件厚重的大衣充作被褥,这就是少女们过夜的地方了。

四位少女都没有多话,熄灭灯烛,和衣躺上自己的床铺。

“嘛,至少古特凯尔的坏人们伤害不到我们了。”

在四个人的呼吸声中,艾丽莎的声音幽幽响起。

“远离自己的家乡,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的重新开始吧。”

伤痛是一种不可能忘却的东西,只能由岁月去冲淡。

瑟尔默最后的纵身一跃,似乎带走了她心中的某些东西。曾坚信的东西,回首再看也不过镜花水月。她以为复仇就是反抗命运,但复仇又真正改变了什么?她死去的亲人会从永寂归来朝她微笑么?化作废墟的庄园会再度绽放花香么?

失去的一切早就回不来了,她只是一个游荡于世间的幽魂,最大的区别不过是在留在古特凯尔而不是永寂而已。

艾丽莎偏头看向南希的方向,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不打算复仇了。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无论前方等待的是什么,我都不想再失去你。南希……又是怎么想的呢?”

南希没有回答。黑暗中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南希一语不发地翻身下床,爬上艾丽莎的床铺。

顿了顿,压抑的抽噎声在底舱回荡。艾丽莎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像安慰小动物一样轻声哼唱。

她们都已是孑然一身,只能相拥取暖。

“不要腻腻歪歪的,有空在这里煽情,倒不如想想怎么在天之涯活下去。”黑暗里响起伊莎贝尔的声音,“哭是没有用的,这个世界不喜欢弱者,你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赢得别人的敬畏与尊重。”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刻薄?身为至高之剑,你亲爱的教皇的形象都被你抹黑了。”

“哼,德里安陛下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在开往天之涯大陆的蒸汽战舰上,说这种话不觉得有点为时已晚么?”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反正我一定会回到古特凯尔,没人能够阻挡我。”伊莎贝尔翻了个身。

“露莲又是怎么想的呢?你一直都没说话。”艾丽莎又问。

那边沉默了一小会儿,露莲的声音幽幽响起。

“跟伊莎贝尔一样,我要回古特凯尔。”

“为什么?有什么理由么?”

顿了一秒,露莲像是下定决心般:“告诉你们也行,我要去万仞顶点找一个人。他是依特诺军的一名士兵,很年轻,左眼角下面有一个豌豆大小的胎记。我逃难到孤风峡谷的时候,他在努尔瓦纳手里救过我的命。”

伊莎贝尔来了兴致:“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洛里安。”露莲回答。

艾丽莎清楚地感知到,枷锁之契对面的南希心跳漏了一拍。

“你怎么知道他在万仞顶点呢?”伊莎贝尔顺着她的话头问。

“我记得他肩膀上的徽记。我在斐洛岚堡垒的图书馆找过,这个徽记是依特诺军‘释罪之翼’。释罪之翼是驻扎在孤风峡谷的一支军队,我应该能在万仞顶点只找到他。”

“依特诺军有许多个大军团,释罪之翼也是其中之一,每个大军团旗下还分出了许多小队……”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露莲打断了伊莎贝尔,“想要从几万人里面找一个人,除非依特诺主神赐下恩典。”

“不是恩典不恩典的问题。你只见过他一面,只知道他的名字,连他的部队番号都不清楚……难道你要一条街一条街地去找?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翻个遍?”

露莲的语调很肯定:“如果命运让我们分离,那么命运也应当给我一个相遇的机会。”

“真是任性的逻辑,不过我喜欢。”伊莎贝尔仿佛找到了知音。

“怎么了吗?”艾丽莎有些好奇,“你认识洛里安?”

伊莎贝尔还没来得及回答,敲门声打断了少女们的对谈。某位青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女士们,现在方便么?船长让我来送点东西。”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来者提着一盏油灯推门而入。借着油灯明灭的光,少女们发现他是那个第一个发现他们一行落水的青年,斯朱盎。

“这是你们的衣服,港口气候温和,不需要穿得太厚重。”他把一摞天之涯风格的女式衣物放在木箱上,“这些衣服之前是船长女儿的,尺寸应该很适合,再多的找不到了。”

“等一下,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伊莎贝尔叫住转身欲走的斯朱盎。

“说吧。”斯朱盎皱了皱眉。

“船长说靛蓝弧光号开往天之涯,可以跟我们说说关于天之涯的事情吗?”

“我只去过一两次,对天之涯的了解很少。那里的人们不信奉任何神,他们信奉自己的一套礼法。平民普遍比古特凯尔富裕一些,除了海事官员与学者一般穿长袍,其他人跟古特凯尔的着装差不多。”

“如果你们在担心沟通的问题,天之涯的语言跟我们的差别不大,很容易听懂,一开始不习惯很正常,多听几句就能明白。”斯朱盎补充。

“没有更多了吗?”

“只要知道刚才说的就行,其他的没有必要。”

“我还有一个问题。”艾丽莎忽然开口,“你说这是船长女儿的衣服,可我们在船上待了半个月,为什么没见过你说的船长女儿?”

“这不关你们的事。”斯朱盎冷冷地回答。

忽然之间他的态度冷了下去,步出房间反身关门,脚步声逐渐远去。

顿了一秒,伊莎贝尔的床铺传出了魔性的笑声,幸灾乐祸的至高之剑在床上打滚。

“嗨呀呀,某人好像说错话了呢~”

-

作为依特诺教廷最无情的准军事化机关,异端审判庭代表了教皇的无上权威。

最开始的孤风领对依特诺教廷抱持抗拒的态度,他们的信仰更多偏重特奈瑟缇,而不是依特诺主神。为了将主神的荣光传遍整座古特凯尔,依特诺教廷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用以建设万仞顶点的审判庭机关,镇压孤风领中的异端邪说。

而如此费心尽力的审判庭也没有让教皇失望。随着审判庭势力的扩大,越来越多的孤风贵族领教了水牢与刑具的威力,反抗的声音逐渐在牢房里湮没,万仞顶点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钝重的脚步声在长廊回荡,有人走近最下层的牢房。

脚步声在牢房门前停顿,随后是单调的锁链摩擦声,以及锁栓解锁的响动。值守的狱卒拉开沉重的铁门,一位信使模样的人迈入牢房。

牢房内部注满脚踝高度的水,似乎很久没有流动过,满溢着排泄物的恶臭。

没有任何灯具,牢房之内是完全的黑暗。来者擦亮随身携带的油灯,突如其来的光线照亮整座房间,也照出了角落里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形。

人形从浅眠中惊醒,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呜咽,抬臂遮住眼睛,使劲往墙角缩,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时间……又变快了?求求你,不要再来了……”

来者善解人意地扔掉油灯,摸出一块魔能石,淡漠的蓝色柔光填满房间。

这位就是曾经呼风唤雨的史甫瑞德将军。一个月前他在云顶区的摄政王府里日夜笙歌,一个月后,连贫民窟的乞丐也比他过得体面。原本白胖发福的身躯此刻变成了挂在骨头上的蜡黄臭肉,总是跋扈的五官也已失去神采,遍布烙印与伤痕。

来者走近史甫瑞德,缓缓下蹲,让对方可以看清自己的着装。

“别害怕,将军,我不是审判官。”来者的语调很柔和。

“不是审判官……那,你是谁?”史甫瑞德惶恐地颤抖着。

来者却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抚摸他伤痕累累的皮肤,指腹划过那些结痂的伤疤。

“您看,您在这里遭受了不应承受的折磨。很抱歉,我对此表示深切的同情。”

史甫瑞德脸上划过一阵茫然,随后马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不对,你是个审判官!你是来考验我的对不对?如果通不过考验我就又要喝水了!我错了,拜托不要……”

来者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声在牢房滴水声中回荡。

“您不必害怕,我是一个信使。我家少爷对您的遭遇表示同情,他说您不应该遭受这样粗暴的对待,希望把您从水牢中救出来。”

来者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封信笺,轻轻递到史甫瑞德眼前。信笺上的笔墨与用纸都堪称上乘,不像是应该存在于此地的东西。

“您看,这是我家少爷亲笔写的书信,您应该能看出来。不必怀疑,您没有被遗忘。”

史甫瑞德望着那上面的字迹,手腕止不住地抖动,考究的信纸落入肮脏的黑水中。他用沟壑遍布的手掌捂住脸,嘶哑地大哭起来。

来者安静地注视着他,像一个冷酷的旁观者,既不安慰也不嘲笑。

发泄完了情感,史甫瑞德抬起头,充满血丝的瞳孔里终于有了一丝希冀:“那……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想我的胡尔妲了……”

“胡尔妲?”

“对,她、她是我的妻子。”

“请放心,您很快就能离开此地。但,这取决于您的配合程度。”来者的声音十分柔和,“您知道,审判庭是很难办的机关,教廷的监管太过严密,即使是少爷,也不能完全绕过那些审判官。”

史甫瑞德的表情迅速僵硬,犹如被法官宣判绞刑的犯人;但来者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掐了掐。

“但也别绝望。希望一直存在,我们常说,金币是车轮最好的润滑剂……”

“我没有钱……在这里我拿不出钱……”史甫瑞德瞪大双眼。

来者摇头:“不需要金币,这一次少爷需要的润滑剂不是金币。如果您能提供一些关于摄政王府的信息,这就足以令少爷在谈判时具备更大的筹码。”

“但……但他要知道什么?摄政王府的事情对救我出去有帮助?”

“是的,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明所以,但这是让您逃离这地方最快的方法。为了加快谈判的进程,任何优势都是必须掌握的。”

停顿片刻,来者的手掌微微加力,肩膀的钝痛令史甫瑞德稍许清醒。

“您一定也不希望……胡尔妲为您担心吧?”

-

蓝天白云的晴朗天气,站在军营前面的华衣少女脸色却很不明朗。她很紧张地抓着袖子,甚至不敢跟哨塔上的士兵对视。

当然,她身上这套华丽的裙装并不属于她,以她的地位根本负担不起。几天前希尔家族的使者降临难民营邀请她,带来了一些她一生都未必能见到的礼品,其中就包含这件衣服。

哨塔上哨兵高喝一声传令下去,下面的人打开了营地的大门。一位小队长带着两名士兵走出营地,对少女行了一礼,引着她走进军营,跟预先说好的一样。

少女还是第一次进入军营,即使有人陪同,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毕竟这地方原本就是为战争而建设,里面的人多少都有些吓人。她低着头一路小跑,余光仍能瞥见周围士兵停下手里的工作,向她投来探询的目光。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营地中央的营帐前了。

“少爷就在里面,下官就不陪同了。”小队长又行了个军礼。

不等少女说些感谢的话,小队长一溜烟地蹿到营区里,转眼不见踪影。她一个人站在营帐面前,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呜……只剩自己一个人,果然还是好紧张……

少女轻轻拍了拍脸,暗自给自己打气。深吸一口气,她悄咪咪地掀开帐门,小声对营帐里面问询。

“那个,希柯恩少爷在吗?”

“哦,快请进。”回应几乎是下一秒就传出来了。

稀薄的晨光透过帆布透入营帐,欣长的青年站在全身镜前,正在打理衣装。少女微微地红了脸,镜中的青年换上了与军营格格不入的华服,英俊的脸庞稍经打理,侧脸的弧度几乎令她失神。

在她前半生的人生中,她接触过最好看的男性也不过是邻家有点憨憨的男孩,平常跟异性好好地交流也是没问题的;但站在那位尊贵的贵族少爷面前,她只觉自己的呼吸都放缓了,视线几乎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他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塑,白净的面庞一尘不染,与周围的环境鲜明地分隔出来。这就是贵族的涵养吧?光是远远地看着就让人心生敬畏……

雕塑忽然扭头朝她微笑:“我看起来怎么样?”

这突如起来的笑容霎时击碎了少女的理智。愣了半天少女才缓缓回神,赶紧垂下视线,不想对方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颤颤巍巍地回答。

“您、您看起来很棒!”

“是吗?”希柯恩的笑容更大了,“这样就好,我还怕没打理好呢。”

他扭头打量镜中的自己,而少女也有机会鼓起勇气,悄悄走近一些。她不太敢直接盯视青年的脸,只好从镜中窥视青年的英姿。

看着看着脸颊又隐隐有些不自在,她轻轻咬住了下唇,暗骂心猿意马的自己。

呜哇……感觉自己好蠢啊……当初为什么看到来自这位少爷的书信就鬼迷心窍地接受了邀请呢?现在简直害羞到原地爆炸的地步……

“你能帮我整理一下领子么?”希柯恩忽然说。

“诶?我吗?”少女一愣。

“如果是心细的女孩子的话,应该对装扮之类的有更敏锐的直觉吧。”对方微笑着解释。

似乎是发觉少女的犹豫,希柯恩换上诚恳的神情,双手合十:“拜托咯,军营里没办法带女仆,我自己一个人笨手笨脚的,果然还是弄不好。”

呜哇,露出这种可爱的表情……根本就是犯规嘛!

“那、那我试试吧……”少女硬着头皮走近希柯恩。

对方比她稍高,要想看清那镀金的领边她只能微微抬头。但落入眼帘的除了奢华的装扮,还有大理石般结实白净的脖颈。微凸的喉结上下翕动,本来要伸向领边的手指鬼使神差般偏离了航向。

她赶紧死咬住下唇,很用力地收回手,才阻止自己真的付诸实践。

呼……好险好险,差点就冒犯到自己的恩人了。

“怎么了吗?”对方面带笑意。

“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少女大喊。

冷静,集中注意力,你要帮救命恩人整理衣领……

可是真的好好奇啊,不知道那东西摸起来的触感是怎么样的……

少女还在跟本能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头顶忽然传来略带笑意的嗓音。

“太过勉强就算了,也没关系,本来就是拜托你的事情。”

“啊呜……”

少女有些手足无措,想说点什么来补救,大脑却一片空白,只发出了一点无意义的咕噜声。

对方很宽容地笑笑:“来吧,是时候着眼到今天的正事上了。”

希柯恩请少女在自己小桌对面坐下,拿过两只酒杯,从银酒壶里倒了一些暗红色的果酒。

“清晨我喜欢喝一点酒,这能让我保持清醒。来一点么?”

少女拘谨地接过酒杯,轻抿一口……而后咕噜噜把它们全喝完了。

“好甜,好好喝!”她捧着酒杯双眼放光。

希柯恩善解人意地又给她倒了一杯,他自己并不急着喝,把酒杯握在手心把玩,微笑着打量面前的少女:“抱歉,我好像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急急忙忙地回答:“啊,我叫帕可。”

“好的帕可,谢谢你愿意作为难民代表出席。”

是的,这就是她今天走进军营的原因。尊贵的红衣主教希望召见这位希尔家族的家主,同时也想要了解难民营的情况。于是希柯恩干脆提议一同召见,也能免掉一些不必要的周折,主教自然欣然应允。

至于帕可自己,当信使前来邀请她作为难民代表与希柯恩同行时,她狠狠掐了自己的小臂,才确认这不是梦。多日前希柯恩从士兵手中救下了她,也在她心中埋下了某个蠢蠢欲动的种子。她对依特诺教廷毫无好感,甚至感到恐惧,但她愿意为了希柯恩勇敢起来。

“我是完全没关系的,倒不如说,能够帮到救命恩人,对我来说就像是主神的恩赐一样。”帕可有些害羞地回答。

“是吗,多谢了,帕可。”希柯恩微笑。

反应过来时,视线已被对方温润的眼瞳深深吸引。对方的眉眼如此接近,近乎呼吸相闻。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视线在对方完美的脸庞上肆意游移,让心底的渴望贪婪地肆虐……

帐门帘幕忽然被人拉开,嘈杂声响了一霎,而又归于沉寂。

来者未经通报就踏入营帐,这让帕可小小地受到了惊吓。

仿佛吸走周围所有光线的干练风衣,皮革腰带上轻晃的锐利刺剑,以及兜帽下一缕遮住半脸的银色额发……所有的这些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像是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刃,让人本能地想要远离。

在帕可胆怯的注视下,来者在希柯恩面前半跪,温顺地垂下眼眸。

“主上,您吩咐的事情,铃为您完成了。”

铃没有对帕可施以注视,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于此。

希柯恩仅是点了点头,扭头对帕可笑了笑:“不用害怕,她是希尔家族的乌木骑士,不会伤害你的。”

帕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鼓起勇气直视对方的双眼。

“你、你好,我是……”

铃抬起头,银色发丝随抬头的动作轻晃,露出那双隐藏在发帘后的眼眸。帕可轻呼一声迅速抽回手,对方的目光抱持极大的敌意,好像下一秒就要拔刀砍断自己的手。

“先走吧,不要吓到客人了。”希柯恩温声说。

这位乌木骑士点点头,将一只竹筒交到希柯恩手中,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刚才那位侍卫叫铃,她是我最得力的侍卫。看起来很吓人,其实只是职业所迫哦。”希柯恩收起竹筒,对帕可露出宽慰的微笑。

“乌木骑士是做什么的?”帕可忍不住问。

对方的年纪似乎不比自己大上太多,究竟是经历怎样的过去,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

希柯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骤然变得很恐怖,连嗓音也变得阴冷。

“有些事情,问得太多的话……”

帕可又被惊吓了一遍,希柯恩却哑然失笑:“抱歉,开个玩笑。乌木骑士是从我的禁卫军中遴选出的精锐,负责保卫我的安全,只是看起来比较可怕而已,他们不会伤害无辜者的。”

“大人,所有人都准备好了!”营帐外有人高喊,车马的喧闹透过帘幕穿入帐内。希尔家族的车队已经做好了准备,车厢里满载要送到万仞顶点的礼物。

在帕可略带嗔怪的注视中,希柯恩站起身,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也是时候了。那么,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