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的声音略显聒噪,艾丽莎走过去关上悬窗。

“为什么要关窗?”躺在薄毯里的瑟尔默睁开眼睛,“我想听听海风呢。”

“我觉得有点冷,不行么?”艾丽莎瞥了他一眼。

“真稀奇,那时候你总喜欢整天呆在崖边吹风。”瑟尔默微笑。

艾丽莎的视线落在对方苍白的笑容上,不动声色地回到床边坐下。

半个月前,他们一行人自数千英尺的高空下坠时,她还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定盘。直到冲破冰冷的海水沉入深海,她才意识到她们是何等幸运,居然落在了海面上。

深渊舰团把他们捞了上来,还很好心地替他们疗了伤。除了在海里冻得够呛,披着毛毯烤了半天火以外,没人添任何新伤。

转眼过去了半个月,少女们已可下床活动,但瑟尔默仍没有好转的迹象。被维克托的黑暗魔法所侵袭,他的躯体不可避免地逐渐腐蚀,那名叫做多科特的船医也束手无策,无法阻止他的生命滑向死亡。船医只能每天给他进行一些基础的疗养,但也仅是吊着他的命。

艾丽莎每天下午都会抽时间过来看瑟尔默。倒不是对他有好感,理由其一是每天光盯着海面太过无聊,理由之二是对他口中自己的过去感到好奇。

瑟尔默倚在床头微笑着看她,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像是在看某个遥远的影子。

“我就要死了。”他的语气自然得像是闲谈,像一个对生命本身烦腻的老者。

艾丽莎盯着他看了半天,没办法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你就要死了。”她微微点头。

“所以,你想起来了吗?”

“我想不起来,把那个秘密的谜底告诉我吧。到死的时候却还有没说出口的话,不会很郁闷么?”

“是啊,会很郁闷的。”

瑟尔默用双手撑起上身,掀开那条他盖了半个月的被褥,缓缓踩在地板上,翻身下床。他的动作很迟缓,船医嘱咐过他不要走动以免腐蚀加剧。

“陪我出去走走吧。”

艾丽莎没有阻拦他:“你的身体状况能行走么?”

瑟尔默笑笑,“一次还是行的。”

-

靛蓝弧光号在大海中心停靠。夕阳半没,海面被染上金色,四周一片连绵无际的炫目灿金。

艾丽莎握住瑟尔默的手,释放了一个隐形术。甲板上的水手并没有注意到艾丽莎略显怪异的走路姿势,她搀着瑟尔默来到船尾。瑟尔默扶着船舷,表情略有些扭曲,这段行程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轻松。

“许多年前,我们也曾像此刻这般眺望夕阳沉入海面。”他扶舷眺望即将沉没的落日,语气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遗憾。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碧绿的眼瞳里,随瞳光微微晃荡。

预感对方会说上很久,艾丽莎倚着船舷,安静地倾听。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晚的夜色很美。我那时还是个小男孩,到了年龄,第一次跟家人们参加宴会。”瑟尔默说。

“起初我不讨厌宴会,宴会的一切都深深吸引了我。我想要融入那些衣香鬓影的同龄人,渴望在那些漂亮的女孩面前展现我自己。我想要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找到一个愿意爱我的女孩。”

“但当他们看到我衣领上的徽记,每个人的态度都变得截然相反。这就是我的家族为我带来的第一份礼物。被人孤立的感觉,像是烧红的铁被极寒的海水狠狠浇灌。我什么也没做,却因袖口的山岳家徽被简单地定性。”

“所以,我趁家人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会馆,蹿进后花园,希望找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然后理所当然地迷路了。洛奈瑟诺家族的后花园,比希尔家族宅邸的全部面积加起来都大。”

“再后来下起了雨。雨丝很细微,但足够打湿礼服肩膀,我随便找了个出口冲出花园,只想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很快我发现我已经距离洋馆很远了。我面前是临崖的看台,视线尽头是暗夜间沉寂的大海,浪潮在阴影中神秘地起落。”

“我记得那一刻的感受。那片大海就如同埋藏在此的宝藏,而我是一个冒失的寻宝者。我朝崖边跑去,等我快到崖边时,我才发现阴影里坐着一个人。”

艾丽莎扭头看他,他笑了笑,继续叙述。

“是的,那个人就是你。你就那样坐在雨中,没有打伞,坐在崖边看海。”

“我没有印象了。”艾丽莎说。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她想不起有关他的片段。

瑟尔默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这没关系。

“我悄悄坐到你身边,但你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做。既没有赶走我,也没有挪开,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你在看海,我在看你。你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有一种疏离的气质。我本来想问你的名字,但没问到。”

“当时的我没有答应你么?”艾丽莎问。

瑟尔默笑笑:“不,后来雨下大了。希柯恩找到了我,撑伞把我接走了。”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很狼狈,谈不上浪漫。”瑟尔默耸了耸肩,扭头望向艾丽莎,“想起什么了吗?”

艾丽莎摇摇头。似乎是接受魔君馈赠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记不起有关童年的回忆了,仿佛有一座浓雾笼罩的桥梁隔断了所有的过去。只有在某些噩梦中,她才能拨开浓雾窥见记忆的一隅。

几只被黄昏染得金黄的海鸥掠过船尾,朝太阳沉没的彼端飞去。瑟尔默的视线跟随那几只远去的海鸥,落到海天交际的彼方。

“回去以后我失眠了。这之后很快有了第二次宴会,我央求父母带我过去。当然,我一点也不喜欢宴会,我偷偷溜去了后花园,希望能找到你。”

“你还在那里,我很高兴。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听海风的声音,听浪潮拍碎成粉末的声音。那一天又下了雨,我又被希柯恩拎了回去。可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叫艾丽莎,艾丽莎·洛奈特诺。”

“第三次我来找你的时候带上了伞,但你没有给我撑开它的机会。之后每次来找你我都带了伞,斐洛岚的雨很细微,你每次都不让我撑伞。”

“我不记得了。”艾丽莎只能这么回答。

事实上她几乎没有小时候的印象了,她仍旧熟悉斐洛岚平原的地形,却忘记了在上面经历过的一切。她自然看过月下的海面,但只有月下海面的印象,却记不起周围的环境。

“过去了多少年呢?连我也记不清了。我们开始谈话,我渐渐长大,你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你不常说话,也不常笑,每次我在那边绞尽脑汁,期望多找到点能跟你说的事情。若是你因为我的话语被逗笑一下,狂喜就足以将我淹没。后来的我们有时看海,有时在后花园四处闲逛;有时你在读一本书,我就会很无聊。”

“慢慢地,我跟你的事情被两个家族发现了。我的父亲并不动怒,他是个十分正直的人,还带着聘礼上门说媒。但洛奈特诺家族只说要考虑一下,这就没有了后文。”

“当时的希尔家族几乎没什么实力,我又是最小的儿子,除了我的父亲,所有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他们说,这只是年轻人的一厢情愿,再过几年他就不会幻想了。”

“后来,洛奈特诺家族的宴会不再邀请希尔家族了。再后来,所有家族都不想再与希尔家族有所交集。我只能给你写信,每天都写,但我不知道那些信有没有送到你的手里。”

“最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你父亲写的。他的措辞很严谨,就像是写给主教的官方批文。信中他感谢了我对你投入的感情,同时告诉我你会去万仞顶点修习数年。他委婉地劝说我,希望我不要再纠缠你。”

“看样子你一直没有放弃。”艾丽莎扭头看他。

“你走的那天,我爬上了斐洛岚平原附近的山,爬到树顶,远远眺望你的飞空艇。在那里,我撑开了我的伞。伞面是纯黑的,我希望你能张望一下地面,那样你就能看到我的伞,或许就能记住有那么一个人在等你。”

“……你是猴子么?”艾丽莎失笑。

她想象瑟尔默带着一把黑伞冲进孤风领的丛林,在成簇的灌木与古老的大树间穿梭,一步步爬上陡峭的山脊。一个出行都有随侍的贵族少爷怎么能干这种体力活呢?他的前路必定覆满艰险,锋利的锯齿叶会割破他的手指,粗糙的树干擦伤他的掌心,斐洛岚的高山自古就极难翻跃,也许他数次跌落,膝盖与手肘沾满泥污,却从未放弃。

到底要怀着怎样的想法,才能为了喜欢的女孩爬上最高山上的最高树,在那最高的地方努力表明自己的心意?即使这份心意传递到的概率如此渺茫。

“他们说你去了万仞顶点,去贵族学院里学习贵族女孩应该掌握的一切,要很久才能回来。”瑟尔默笑笑,“但我不知道很久有四年那么久。”

她似乎回想起了一些片段。斐洛岚平原天高云阔,小巧的飞空艇缓缓上升,她的兄弟姐妹们站在空港挥手,大喊着祝福的话语。她要去远方,去很久。她不舍地站在甲板张望,看自己的亲人逐渐变小,庄园的景色变得模糊,斐洛岚平原犹如一副棋盘……

“四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父亲的身体太过孱弱,因此他指定希柯恩代理家族事务。在希柯恩执掌家族的日子里,我们仍然遭受其他家族的冷眼,没人意识到四大家族的格局正潜移默化地发生变革。”

瑟尔默的眼神变得遥远,像是在重温曾经的岁月。

“希柯恩将二哥伊斐送去万仞顶点,而我则被任命负责料理家族的产业。那时家族的产业已经很不干净,我们雇佣了许多亡命之徒,让他们去每一处战场拾荒,干着走私军火以及贩卖战俘的勾当。这虽然令人不齿,却也为家族积累了财富。”

艾丽莎试图回忆过去的事情,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在雾中漂浮,她无法将其拼合成整体。迷雾中似乎藏着什么令人恐惧的存在,思绪本能地抗拒。

“当我听说你回到斐洛岚的消息,我再一次失眠了。希望之火在我的心灵燃烧,沉寂已久的勇气回到了我的胸膛。我想要像多年前的那场晚宴一样,逃开那些令人恐惧的喧嚣,逃到一个看得到月光下海面的地方……和你一起。”

瑟尔默凝视沉默的艾丽莎,忽然笑了:“你大概还是想不起来。”

“在你回来之后,我央求我的父亲出面说媒,我想要娶你。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不出一周便带着诚意来到洛奈特诺的庄园。但洛奈特诺家族没有当场答复,说要考虑一下。”

“我再也没有等来洛奈特诺的消息,或许你的父母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两个月后,父亲因病去世,希柯恩成为了希尔家族的家主。自那一刻起,所有事情都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深渊。”

艾丽莎点点头,四大家族逐渐消亡的事情,她还没有遗忘。

“首先消失的是德鲁斯拜家族。经由飞空艇的商贸,他们积累起了惊人的财富,不断扩充着舰队的规模。后来有一天,他们接到了一笔来自万仞顶点的大订单,是孤风领商会与依特诺教廷共同签署的。教廷想要租借所有的飞空艇,用来运送战争物资以及快速运输。那是一笔极其诱人的订单,而商会与教廷都拥有极高的信誉。”

“德鲁斯拜家族真的将他们近乎所有的飞空艇都调试完毕,沿着一条使用多年的安全航线飞往孤风领。”瑟尔默微笑。

“孤风人应该都对那起袭击记忆犹新。当德鲁斯拜家族的飞空艇舰队途径啸叶边境,却撞上了一支努尔瓦纳死灵法师团。啸叶边境位于依特诺防线内部,那些法师原本不应该出现在那地方的。希柯恩曾经说过,那是他见过的最凄美的流星雨。光是清理现场营救幸存者,就花费了当地依特诺军半个月的时间。”

“再之后是格瑞奥申家族。他们掌控斐洛岚的渔业,拥有孤风领最大的海事港口。有一天他们家族的小女儿出海,却被一支海盗舰队劫持。海盗要求了一笔合理的赎金,而格瑞奥申也很慷慨地支付了。那位可怜的小女儿昏迷着,躺在一艘没有船桨的小艇上漂到了港口,很快被接回格瑞奥申家族治疗。但她身上感染了一种致命的瘟疫,格瑞奥申家族的所有成员,以及那天出现在海事港口的外来者,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这种致命的瘟疫,很多人的尸体被抛入大海。格瑞奥申的港口一夜间成为唯恐避之不及的死亡港口,格瑞奥申家族也成为了空壳。”

“是的,它们都是希柯恩做的手脚。那时候我们与荒芜堡初次接触,需要一些增进双方信任的机会。”注意到艾丽莎疑惑的注视,他微笑着解释。

“那时你的母亲或许意识到了什么,但她的反应不够迅速,希尔家族早已积累了足够的力量,甚至超过洛奈特诺最强盛的时期,他们根本无力阻止。”

“希柯恩以家族的名义出面,慷慨地表示对他们不幸遭遇的同情。德鲁斯拜与格瑞奥申都得到了希尔家族资助的大笔款项,金币总比话语有力得多,他们很轻易地放下了防备。当我的父亲最终因病去世,而新任家主希柯恩邀请其他家族共赴晚宴时,只有洛奈特诺家族拒绝了。”

后来的事情艾丽莎记得很清楚,在那个宾客尽欢的夜晚,希尔家族露出了獠牙,重创了三大家族,德鲁斯拜与格瑞奥申自此一蹶不振,希尔则掌控了斐洛岚的绝大部分地区。

又过了不久,他们的军队毁灭了不肯投降的洛奈特诺,在洛奈特诺家族的遗址上建筑了代表希尔家族至上权威的斐洛岚堡垒,向全斐洛岚昭示反抗的下场。

“我本来想去警告你,但希柯恩让他的手下揍了我一顿,把我关在房间里。等到我逃出房间,斐洛岚已经陷入火海。我以为你死在了那场袭击里。”

“那天以后,我与希柯恩之间只剩下了仇恨。那个会为我撑伞的温柔的哥哥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为了成事不择手段的人;而我为了排解那撕裂般的痛苦,开始寻找发泄的途径。我做了很多事情,很多足以让我上绞架的事。没人能够让我欢愉,我坐拥那些财富,但却只能在鲜血四溅中找到快感。”

“在那样的绝望里,想起你的存在,就足以令我心痛欲裂。每个夜晚我都想重回那把伞下,这种执念随着时间流逝而增长,如今已成为一种不切实际的狂想。”

“我是家中最孱弱的小儿子,我太软弱,没有执掌家族的品质。所以他带领军队在孤风领奔走,而我被留在堡垒里,充当一条尽职的看门狗。”

艾丽莎有些头晕。她努力去回忆,但她的记忆像是被人截了一刀,从洛奈特诺家族的蔷薇园开始,到她最终在密林中死去而又复生。

瑟尔默说她去万仞顶点学习礼仪,她模模糊糊地有点印象,可她却不能保证这记忆是确有其事,还是只是自己的想象。

为什么会忘记?为什么连一件完整的小事也无法回忆?

“我原以为我会一直爱着你,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愿意陪在你的身边。但创造这一切的依特诺主神是个杂碎。我的手早已肮脏,世上再也没有足够引起我兴趣的存在。甚至于现在站在你的身边,我的心跳却再也无法发狂。”

“我已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我将那把黑伞时刻带在身边,可我再也无法撑开它了。”

他是希尔家族的人,身体里流着希尔家族的血,犯下了重重罪孽。身居希尔家族的立场,对待洛奈特诺家族的人自然不能用平常的方式倾诉爱意。

但……那真的还是爱情么?

艾丽莎忽然忆起了一件小事。洛奈特诺家族曾与希尔家族有过婚约。那是昔日的希尔老家主率先跟洛奈特诺的家主提出的,只是自己的父亲说要考虑一下,这就没有了后文。希尔家族最小的孩子与洛奈特诺最小的女儿,尚且没有关于异性的深刻概念,命运就被拴在了一起。

还有小时候的某场宴会,最初的滥觞。那是一场很大的宴会,四大家族在洛奈特诺庄园齐聚。她还是个小女孩,因为不喜欢喧嚣的氛围,穿着小号晚礼服踢掉高跟鞋就跑到庄园的后花园,坐在崖边看海。

……

她的兄弟姐妹们送别她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山岳上撑着一把曾经共撑过的伞,凝望着她的飞空艇越来越高;洛奈特诺家族成为废墟,也有一个人像她一样跪倒在燃烧的废墟前,在烂泥里嚎啕大哭。

可是一切早就错过了,漂亮的庄园化作了废墟,即使推掉废墟再重建,也无法回到原本的模样。男孩可以再给女孩撑伞,但是那座可以看海的小亭消失了,再坚固的伞也无法带他们回到流逝了的时光。

所谓遗忘,有时候就等于死亡。

夕阳彻底沉入海面,灿金转瞬被黑色夜幕吞噬,像被神灵的调色板收走。

轻巧的脚步声,与猫一样的温暖气息。阴影中少女轻轻扳住青年的脸颊,两人的轮廓短暂地重合,随后分离。

“对不起。”

“嗯。”

话语的尾音消散在夜风中。漆黑的海面翻卷着温柔的波涛,仿佛能抚平所有的悲伤。

-

小男孩与小女孩并肩坐在看台,看着夕阳最终落下。

静谧暗色吞没了天际,万顷海水在他们脚下前赴后继地破碎,潮声宏大如海洋的呼吸。雨丝坠落他们的肩膀与发顶。

小男孩盯着小女孩看了半天,鼓起勇气怯怯开口。

“贵族小姐的身体很孱弱,你会淋雨的,淋了雨就会生病。”

“不觉得那种感觉很舒服吗?”小女孩反问。

小男孩摇了摇头。冰凉的雨滴会打湿他的衣服,衬衣贴着皮肤黏糊糊的感觉很不好受,而且还会让人生病,哪里舒服了?

“那你为什么天天来这里陪我淋雨?”小女孩扭头,褐色眼瞳里装着好奇,以及一点点对无趣同伴的不屑。

小男孩很想反问她为什么天天来这里淋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奇怪么?但他憋了半天,才闷闷地回答。

“我不是来淋雨的,我只是……忘带伞了。”

“那你下次带上伞,就不要再跑到我旁边了。妈妈说过,要离陌生的男孩远一点,因为男孩接近女孩总是不怀好意的。”

小男孩急了,早在意识到之前,话语脱口而出。

“但我的爸爸告诉过我,如果遇到需要帮助的女士,一定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对方,这是骑士的美德。”

小女孩看他的眼神顿时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是崇拜还是不屑?他不清楚,只能硬着头皮发问。

“那个,我可以为你撑伞吗?”

啊,果然是唐突到不行的问题,脸红得恨不得跳下去让海水冷却一下……

“妈妈说我是大家闺秀,不能跟陌生的男孩靠得太近。”小女孩的嗓音很稚嫩,还带着点奶音,“不过,我觉得你人还不错,我允许你在我一米以内,但是不能碰到我。”

“好、好的!”

少年与少女奇奇怪怪的感情故事,在夕阳坠落时起航;多年后,也在夕阳坠落时迎来终结。

-

“可是故事从来都是难以预料”

“一眼云烟 温柔不能变成怀抱”

“我为你种的红药”

“你怎么会知道”

奥蓓朵尔靠着根翠竹,轻声哼唱。本来是一首凄美的情歌,配上少女天籁般的嗓音,怎么唱都该是悦耳动听;她却很神奇地唱出了惨兮兮的感觉,每个调都很精准地没踩到点上,气若游丝仿若惨死山岭的幽魂。

确实像是幽魂,她趴在一处水洼旁边张望自己的倒影,漂亮的瞳孔深深陷入眼眶,原本就很纤细的身材现在只能用骨感来形容。

奥蓓朵尔微弱地张了张嘴,准备再唱一遍,肚子却很不配合地“咕”了一声……悠长的声响响彻竹林,奥蓓朵尔按着瘪瘪的肚皮,缓缓趴倒在地。

不行了,饿得没力气了,懒得开口了。

离开那个自称影的法师后,她原来的计划是穿越竹林,直接赶赴荒芜堡,随后见机行事,总之不能留在这地方;结果她连竹林都走不出去,无论她怎么沿途留下记号,绕了半天总归会回到原点。

但往回走的路始终清晰,她可以在半山腰望见山下的竹海港口,灯塔始终散放光亮,像是诱惑旅人的海妖。她估计是那个法师用幻术把她困在了这里,逼迫她回到灯塔,接受他安排的命运。

法师都是群丧失伦理的家伙,傻哔才任凭法师摆布。抱持着这样的观点,她十分固执地没有回头,在这片竹林里耗了两周。一开始有体力寻找出去的路,再后来就被饥饿打倒了。口渴还好解决,把石块削尖了砍竹子,里面就有新鲜的露水。但食物就真的没办法了,放眼整片竹林,她只找到了几株五彩斑斓、就差在上面贴个“快来吃我”的毒蘑菇。

她也考虑过吃草皮或是竹叶,不过想到少女娇弱的身躯可能经不起这番折腾,还是算了。

就这样,她在竹林里像鬼魂般游荡了两周,全凭意志力才没有倒下。

但是!即使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也不打算从竹林里出来!她才不要任凭那个神神叨叨的法师摆布,就算最后饿死了,回到永寂次元陪青叶讲冷笑话,她也会找到机会卷土重来的!

她眼前发黑,恍惚间好像看到渊梦神社的那位魔姬在朝她招手……正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影经过传音术加持的声音。

“我烤了点银尾鱼。”对方言简意赅。

-

烤好的鱼肉瞬间消失在奥蓓朵尔的深渊巨口里,树枝在脚边堆了好几根。影坐在篝火对面,默默看着她一条接一条地消灭串好的鱼,不时递上新烤好的鱼肉。

事先声明,这不是她的错,她的意志力无比坚定,无论是萝卜还是大棒对她都是没用的!只是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这是人类的本能,不代表她的真实想法。

“慢点吃,我还烤了点洋葱,待会儿可以当辅食。”影善解人意地微笑着。

妈的,被这法师算计了!她恨恨地想,却把手中的树枝抓得更紧了。不吃白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事,她一向是把这句话奉为圭臬滴。

“怎么样,现在愿意接受我的条件么?”影问。

焦黄的鱼肉在火上嘶嘶作响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她一口气消灭了十条银尾鱼,才很没有淑女风度地一抹嘴巴,“多谢你的救济,不过鱼是鱼我是我,吃完了我就继续去找路了,再见。”

影笑笑,一点没有拦着她的意思:“嗯,我去挖点野菜,两周后我们可以一起喝温暖的蔬菜鱼汤。”

“你玩我呢?”奥蓓朵尔怒摔树枝,“又不让人出去又不让人赖死,你说说你自己是不是有恶趣味?你信不信我找块石头撞死给你看?”

“不要动怒,我只是想以更有力的说服方式你而已。”影把一串烤洋葱递过去,“再考虑一下,你真的不接受我的条件?”

奥蓓朵尔毫不客气地接过烤洋葱串,吧唧吧唧吃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不接受,坚决不接受,傻X才接受。”

“那这可不太好办了。你不愿意接受,我又不能放你走,看来你只能在石头上撞死了。”

“我要是死了,你的计划也会很难办吧?”

“嗯,你的猜测很正确。”影微笑,“如果把此刻的孤风领比作舞台,那么你便是当之无愧的主演。”

“虽然你的称赞让我小小地有点骄傲,但光凭一句吹捧是没办法收买人心的。”奥蓓朵尔严肃脸。

“那么我们就继续等吧。”

“我得提醒你,作为一名常年在小姐房门前面值守的侍骑,我的耐性可好了,每次跟小姐冷战都是小姐先憋不住跟我说话。”

“不,这不是耐力比拼。”影微笑,“我更愿意称之为等待命运。”

-

海面被夜色侵染,船尾雪白的涟漪一圈圈消散,最终归于平静。艾丽莎望着海面出神,身后响起某人的声音。

“以一个贵族来评判,他的结局还算体面。”伊莎贝尔环抱双臂站在二层平台,向艾丽莎投来平静的目光。

“你在这里站多久了?”艾丽莎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丝。

“全程。”伊莎贝尔炫耀似的开口,“你的隐形术骗不过我,本来以为你要杀了他,所以我就跟来看看,没想到看到了出乎意料的结局。”

“那你还真是恶趣味呢。”

“别说那种话,我可是至高之剑,这种情景看过很多了。”伊莎贝尔耸耸肩,“况且也不是我想跟过来的,船长请我们吃饭,不想变成奴隶每天刷甲板的话,最好不要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