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可跟在希柯恩身边,朝万仞顶点高耸的城墙进发。

与他们随行的是一支希尔家族的队伍,由银甲侍卫与装载礼物的货车组成。希柯恩执意没有上马车,在队伍中间步行。

难民代表只有帕可一名,对此希柯恩跟帕可的解释是,那位红衣主教不希望太多难民出现在光辉的朝堂上。他原本希望带更多难民进城,但出于对红衣主教的尊敬,他只能很遗憾地带上一位最让主教顺眼的。

依特诺守军很粗放地检查了货车,故意将排列整齐的货物又打乱了一遍。银甲侍卫沉默地看他们围着货车上下捣鼓,任由他们大声喧闹,却无能为力。

希尔家族这次有求于依特诺教廷,不得不有所隐忍。如果连万仞顶点的城墙都过不去,恐怕希尔家族就再也没机会缓和与斯太尔的关系了。

待货物检查完毕,依特诺军打开城门,放希尔家族穿越城墙。队列前头刚走出门道的一霎,就被道路两旁的嘘声淹没了。

在斯太尔的授命下,整座万仞顶点都知晓了希尔家族拜访的消息。两个能够左右万仞顶点乃至孤风领命运的人物即将会晤,大部分人对此充满了好奇,以半凑热闹半认真的态度涌到城门。即使是贫民窟的住民,也都清楚这次会晤将会决定孤风领以后的命运。

队伍刚开进避风区,闻讯而来的市民就已挤满了道路。依特诺军不得不在路边设置哨卡,将过于火热的人们拦在外边。希柯恩很贴心地让帕可躲进马车里,以避开那些让她不自在的目光。

希尔家族的名号在孤风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然,大部分是恶名。孤风人基本都将希尔家族视为借战争发迹的没落贵族,更何况它吞并了孤风领几乎全部的产业。尽管平日摄于希尔家族的威胁不表现出来,但当宣泄仇恨变为一种零成本的行为,就再也没有东西能够阻挡人们的怒火了。

那些因战争失去家园的矿主、酒庄主,若是将他们对希尔家族的嫉妒化为实体,铁匠们都不需要用熔炉了。

从登云区赶来的商贩高举着横幅,对希柯恩骂着最难听的话语。他们是受希尔家族影响最大的一部分人,他们对希尔家族的仇恨堪比依特诺对努尔瓦纳。商贩们准备了成筐的烂蔬菜与臭鸡蛋,不断对队伍中心的希柯恩投掷。而希柯恩不躲不避,甚至制止替他阻挡的银甲侍卫,任由那些污秽砸在他的华服上,将他精心打理的发型粘成一团。

底层平民大睁着无神的双眼,以看热闹的姿态注视希尔家族的队列遭受秽物的轰炸。他们对待希尔家族的态度很平淡,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稍大的贵族世家而已,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填饱肚子。

乱象在街道间蔓延,人群逐渐变得聒噪,几度试图冲破依特诺军的封锁。帕可几次掀开马车帘幕,请求希柯恩躲进马车,但希柯恩只是摆摆手示意不必。他走在人群之中,却好像在荒原独行。

帕可躲在车厢里缩成一团,避风区的长街无比漫长。到后来瑟尔默的脸颊都被埋藏在污秽之下,额角也添了擦伤,聒噪的平民都反常地陷入沉默,开始思考为何这位少爷不躲进马车里。

数分钟后,希尔家族的队伍穿越了避风区的哨卡,踏入登云区的地域。

暴怒的商人们早已等候多时,希尔家族受到了更“热烈”的欢迎。帕可躲在马车里瑟瑟发抖。隔着箱壁她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每个人都对希尔家族怀抱仇恨,如果有机会他们会将希柯恩生吞活剥。

若不是依特诺军同样升级了巡逻队的规格,极力将希尔家族与商人们隔开,一场流血冲突势必难免。

队伍穿过街角,某栋高层屋子的窗户突然打开,一只装满秽物的大盆整个倾倒下来,差一步没有正中希柯恩的脑袋,但他的裤子彻底毁了。

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接受别人的恶意?帕可想不明白。她只觉得躲在车厢里的自己十分差劲,让自己的救命恩人蒙受耻辱,却什么都做不了。

……

穿云区相对温和许多。无论何时何地,贵族向来标榜自己的品德,穿云区的诸位自然也不能免俗。这些注重形象的贵族们不会亲手加害看不惯的人,他们更喜欢在牵扯不到自己的地方远远地观看。

近乎所有的贵族倾巢出动,他们站在自家宅邸的阳台上,用手捏着鼻子,不停地喷洒着香水,居高临下地耻笑希柯恩的丑态。有些人把自家的雇佣法师叫到阳台,备好了上等的羊皮卷,命令法师用蚀刻法阵记录下这一刻,刻录成蚀片流传下去,准备让希尔家族永世蒙羞。

但希柯恩一言不发,甚至抬起头与贵族们对视,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

-

“真是的,为什么不躲不避啊?”帕可鼓着腮帮,拿白毛巾擦拭希柯恩湿漉漉的头发。

队列登上云顶区时,随行的扈从已没有一位完好的,冲天的臭气熏得摄政王府的仆从们直皱眉头。传令官第一时间将希尔家族到访的消息传给斯太尔,而后者立马批复下去,特意允许希尔家族在觐见之前沐浴更衣,免得染污了神圣的殿堂。

好好地洗过一个澡,换上一身干爽衣服的希柯恩坐在床沿,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

“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帕可更怒:“在全城的人面前蒙受屈辱,哪里算得上必须做的事情了!”

像是没有料到少女的怒火,希柯恩抬头望向帕可,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诧。

帕可又被对方吓到了。自己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好像说得有点太重了……

顿了顿,一只微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发顶。希柯恩揉了揉她的头发,又露出了笑容。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一次对方的笑容十分温暖,远超之前他的任何表情。

“很久没有人为我动怒了。谢谢你的关心,帕可。”希柯恩轻声说,“待会儿可要在主教面前好好表现呐。主教对你印象好的话,没准就能让更多无家可归的人躲进城墙了。”

-

与此同时,万仞顶点,避风区。

依特诺军好不容易才把骚乱的人群镇压下去,避风区恢复了往日的死气沉沉。

即使已许久没有努尔瓦纳进犯的消息,万仞顶点仍然将所有的难民拒之门外。战争时期,上层的贵族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那样会被人认为是毫无怜悯之心。于是贵族们各自从日常开销里拔了点钱出来,在避风区设置了几个免费供餐点,每天早晨供应一些糠菜与稀粥。

但这些施舍是有限的,供餐点远远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暴力事件时有发生。被分配到避风区的依特诺士兵不得不尽全力维持城内的秩序,若不是套着一身铠甲,他们的模样跟难民也没多大区别。

避风区的书记官以一天三封的频率写信向上层请求更多的援助,但都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尽到不落人口实的仁义之后,谁也不愿意再多付出一些,免费供餐点的数量再也没有增长过。

这就是不能再将更多难民纳入城墙的原因,万仞顶点已经处于动乱的临界点,绝没有能力再承受更多的消耗了。

哨兵百无聊赖地拄着长戟,俯视城墙下再度排成长列的难民队伍。看到希尔家族的队伍穿越城墙,这让许多人再度升起了希望,他们觉得或许万仞顶点愿意开放城墙让更多人进来,所以像战乱最初那样排起了长队。

真可悲,连哨兵都忍不住对他们感到同情了。如果不是上头明确命令不允许与难民交谈,他真想告诉他们掉头回去,不要在这里做些无用的努力。除了像他这样倒霉的士兵,没人会多看他们一眼的,他们的呼喊声到不了万仞顶点的最高处。

他打了个哈欠,再低头时却看到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开向城墙下边。队伍中配备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领头的人打着希尔家族的旗号,车队停在城门下边,像一条扭曲的蛇。

希尔家族又在搞什么鬼?哨兵绷紧了神经,马上摇响警铃,示意城门哨卡的守军提高注意。

-

负责盘查的士兵走到车队前,将长戟对准了领头的黑衣侍卫。

“站住,通报身份与来意!”

黑衣侍卫一点没被吓到,从马车上跳下来,轻蔑地挑着眉。

“希尔家族。奉少爷的命令,要把这些礼物送到云顶区去。”

“之前不是送过了吗?”

黑衣侍卫白了士兵一眼,好像对方是一个来自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农夫。

“你把之前那些叫做送礼?那么点东西连贵族老爷们的牙缝都塞不满!盘查够了就赶紧闪开,我还要把这些东西送上去,没空在这里跟你耗。”

一个车夫也敢在这里叫嚣?哨兵涨红了脸,把长戟握得更紧了。

“在依特诺教廷检查过货物之前,就算是教皇亲自来了,也不允许通过!”

黑衣侍卫挑衅地摊手:“我是随便了,到时候上头追查下来,倒霉的人可不是我。”

“住手!住手!你这蠢货,给我退下!”

微微发福的书记官带着扈从一路小跑,从堡垒赶到城门。他从早上忙到现在才有空吃一口早饭,吃到一半听到城门哨兵的通报,就赶紧跑过来了。

“很抱歉,希尔家族的朋友们,下官没有接到希尔家族第二批车队的通报。请你们等在这里,我已经派人请示上头了。”

黑衣侍卫挑眉,握着缰绳指了指后面一长条的队伍:“让车队就等在这里?万一东西被难民抢了怎么办?”

书记官擦汗:“但这是规定,下官也不好忤逆啊……”

“我也不为难你,你先把我们放到城墙里,车队可以先停在堡垒,等上面的批文下来了再走。别担心,上头肯定允许这批货被送上去,少爷会跟斯太尔说的。”黑衣侍卫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

“可以是可以,但车队需要接受检查,这是为了安全着想……”

“当然当然,我们不要再多说了,城墙下边不冷么?”

书记官让墙头哨兵启动闸机,把车队放了进去。由于车队的长度难以短时间消化干净,黑衣侍卫提议先让其中一半车队进城。这一半进城的车队停在守军堡垒的庭院,书记官召集空闲的士兵逐辆检查,确认没有任何危害上层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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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座室并不在摄政王府主体之内,若想谒见万仞顶点的摄政王,来者需要穿越后花园,攀登一座悬空的阶梯,最后才能来到整座城市的顶端,真正的万仞顶点。

王座室的一半坐落于地面,另一半则凸出去悬浮于半空。站在王座室铺设金砖的阳台,可以俯视整座城市。

希柯恩与帕可在花园里等待。帕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紧张得手心都湿透了,希柯恩却很轻松,嘴里还嚼着不知名的烟叶,从主馆到后花园的路上一直嚼个不停。

“你感觉还好么?”希柯恩温声问。

帕可抬头对他笑笑:“我没事,只是有一点紧张。”

“别担心,很快就结束了。”

轻灵的铃声振响空气,华衣侍者一步步走下,一手握着铃铛,一手用玻璃勺有节奏地敲打。他走到希柯恩面前,点头致意。

“主教大人已经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希柯恩把烟叶残渣吐到一只小口袋里,跟随侍者步上台阶,帕可赶紧跟上。

王座室以古朴的大理石砌成,这些大理石的年龄可能与这座城市本身一样古老了。除此之外,王座室弃用了一切华丽的装饰。两旁林立着熊熊燃烧的火炬,火炬一路延伸至房间尽头那最高的王座。红衣主教斯太尔拄着十字架形的白金圣杖,威仪具足。

呜……好紧张。

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的帕可缩了缩脖子,悄咪咪地观察那位红衣主教。

斯太尔是一位须发具白的老者,眉目不怒自威,显然是一位教廷信仰的坚定拥护者,红衣主教的典范。他坐在镶嵌玉石的王座上,神圣的高阶神官长袍足以让任何直视它的人心生敬畏。

希柯恩走向王座,在台阶前半跪,垂下头颅。

“前来谒见主神神威的人,向主神通告你的名号。”斯太尔沉声。

“我是希柯恩·希尔。希尔家族的第二十三代家主。”

“此时此刻,你为何在此?”

“我为忏悔自己的罪孽而来。”

“在此之前,你是否承认依特诺主神是全世界唯一且至尊的神,愿意皈依他的荣光?”

“是的,我愿意。”

“很好。作为主神意志的谦卑代行者,我,斯太尔,奉行他的旨意,接纳你的忏悔。你可以起来了。”

两人之间的对话把帕可搞得十分晕乎,她只能缩在后边,垂着脑袋装作听得很用心。

“你的到访使我欢欣,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主神的荣光能够最终播撒到这片蛮荒之地,连最顽固的蒙昧者也已开化。”斯太尔抚摸着手指上的戒指。

“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危,聪明人不得不假装愚钝,这是这个世界的悲哀。”希柯恩说。

“权力使人骄傲,骄傲使人盲目,你的话就像一个盲目的人。希尔家族的家主,我希望你不会因此而被蒙蔽双眼。”

“不,我的目光比你想象得更辽远。您难道不认同我么?这是一座建筑在前人尸骨上的城市,一座真正的权力之城。”希柯恩踩了踩脚下的大理石,“越往高处,就能掌握越多的财富,但也越来越寒冷。踩着失败者的尸骨一层一层向上,才能攀登至云顶。您能听到横亘整座城市的风声么?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听到它暴戾的怒吼。把您的劝诫收回去吧,您此刻的位置比我更高,您比我更需要忠言。”

“让我们不要绕圈子了,今天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家族的存续。”

斯太尔微微颔首:“主神愿意宽恕希尔的过错,但宽恕并不廉价。”顿了顿,他沉声道,“斐洛岚平原,以及蚀碑碎片,这是必需的交换。”

“斐洛岚平原是希尔家族的根基,我们不可能献出它;至于蚀碑碎片,鉴于我与教皇的交易尚未达成,我不认为我应该把它交出来。”希柯恩回答。

“搞清你的立场,希尔家主!不要用狡辩来亵渎教皇,我知道你把冰蔷薇绑回了斐洛岚堡垒。”

希柯恩抬起头,直视斯太尔的双眼:“那么,您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么?”

斯太尔很奇怪:“我有什么必要关心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女孩?”

“那还真是遗憾呢。”希柯恩面无表情,“对了,我准备了一份小礼物……”

希柯恩走向斯太尔,两把长戟霎时横在王座之前,无情地挡住他的去路。

“好吧,您可真是多疑。”希柯恩掏出一只竹筒,旋开盖子,将里面的信笺倒出来。

“一张信笺,仅此而已。”希柯恩脱下手套,手掌来回抚过信封表面,“没有下毒,也没有什么粉末。里面记载了一些不便直接言说的消息,我想请您亲自过目。”

“你带来的那个女孩是谁?”斯太尔的视线移到瑟缩的帕可身上。

“这是我跟您提过的难民代表,她有一些事情要跟您说。”

斯太尔点点头,伸手指向帕可:“让她把信送过来。”

帕可一愣,还没来得及推辞,希柯恩已将折好的信笺递给她。

“别害怕,这里面是我准备好的材料,你只要把它呈给大主教即可。”希柯恩轻声说。

希尔家主的鼓励十分受用,帕可努力点点头,鼓起勇气走向斯太尔。

侍卫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帕可,大概觉得她不会有什么威胁,咬合的双戟左右分开。

帕可垂着脑袋步步踏上台阶,将信笺双手呈上。她只是一介平民,站在红衣主教面前难免紧张,双手微微颤抖。

斯太尔皱了皱眉,从对方的手中接过信笺,展开。

【谨以此信,致以我最诚挚的问候。——希柯恩】

“这是什么意思?”斯太尔厉声喝问。

信笺上的字体优雅从容,斯太尔隐隐有些不安。他想起孤风领的某个传言,希尔家族十分记仇,每当他们进行报复时,他们总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对复仇者致以问候。往往当事人收到讯息,他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

主教手下的侍卫握紧长戟,戒备的视线投向希柯恩与帕可,随时准备将他们就地处决。

这一举动把帕可吓坏了,逃难过程中她见过很多凄惨的景象,比如依特诺士兵怎么用长戟撕开死灵士兵的身体,她不想也成为这些武器下的亡魂。

她惊惧地后退几步,想要逃到希柯恩的身后,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她绊了一跤,摔倒在大理石板上,冰凉的身体却没有丝毫痛觉。周围的士兵将长戟对准她,那些兵刃散发无情的寒芒。

啊咧?这是……怎么回事?

渐渐地那些寒芒越来越冰冷,帕可的视线中只剩下层叠的银白光晕。它们越来越亮,视线被完全遮蔽,她大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好冷……

-

希尔家族的车队塞满了庭院,依特诺士兵仍在清点货物。那些货物根本没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运输它们的人一股脑把它们扔上了车,好像特意为了恶心负责盘查的士兵一般。依特诺士兵面无表情地检查货物,心里都升起了一种手刃装货工的想法。

忙于清点的依特诺士兵没有注意到,黑衣侍卫悄悄离开人群,找到一条攀上城墙的阶梯。

两个守卫靠在城楼上谈天,看到陌生人时露出戒备的神色,其中一人拿起了手边的武器。

“喂,平民不允许上城楼,快回去!”

另一名士兵注意到黑衣侍卫肩上的希尔徽记,表情一下子松垮下去,拍拍同伴肩膀示意他冷静。

“放轻松,他是希尔家族的人。咱们每天喝的酒,有一半都是希尔家族赞助的。”

这位士兵说得没错,为了与依特诺教廷维持表面的友好,希尔家族为依特诺提供了许多“无偿”的援助,其中就包括下层士兵的福利。

“你来这里干什么?”士兵问。

黑衣侍卫把一瓶苹果酒抛给守卫,“我有一个弟弟在城楼当兵,我来看看他。”

对方掂了掂酒瓶,酒液晃荡的醇厚声响让他露出了笑容:“那你找对人了,白班夜班的每一个守卫我都认识。他叫什么?”

“密勒斯·希尔。”

“哦,那可真是不巧。”守卫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不久前,努尔瓦纳进攻孤风峡谷的时候,那家伙死在了永寂魔女手上。他的东西都被大家分了,不过可能还有点剩下的,要不要我带你去请示一下书记官?”

黑衣侍卫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好好安葬了他吗?”

“是啊,毕竟是曾经的指挥官,我们还在庭院角落给他立了个叠石墓,一般士兵可没这待遇。你要去看看么?”

“那……带我去城楼看看吧。我想看看他以前工作的地方。”

“上头有规定……”守卫的脸色有点难看。

另一名守卫捶捶他的肩膀:“老兄,别搞得跟杀人魔似的,这位希尔刚死了亲人,通融一下吧。”

他把苹果酒塞到对方怀里,转身招呼黑衣侍卫:“来吧,希尔家族的家伙,我带去你看看。”

两人走进城墙内部,热情的守卫瞬间变了个表情,笑容在脸上消弭。黑衣侍卫在幽暗的通道穿行,对这地方的熟稔程度一点也不像初来者。

“很高兴看到仍对家族抱有忠诚的人。”黑衣侍卫低声说。

“别逗我笑了,忠诚什么的都见鬼去。”守卫很不屑地啐了一口,“这些年收了希尔家族那么多好处,要是希尔家族没了,大家都得一起完蛋。”

“还有多少人愿意听从家族的号令?”

“也许有几百个酒鬼,形势好的话会帮忙。但别指望他们在逆境里不往你背后捅刀子。”

“负责城门的人手呢?”

“我把他们全部支开了,不过城门还得你亲手打开。”守卫叹了口气,“谁知道那个少爷能不能干成?万一事情败露,还可以伪装成普通的骚乱,让你背锅就成。”

他们来到城楼顶端的长廊,火炬安静燃烧,原本站岗的士兵却消失了。他们径直走入绞机室,房间中间有一台巨大的绞机,精钢的铁链一圈圈地缠绕,透过城墙凿出的洞口向下延伸,缠绕在吊门顶端。

原本每座城门都有两台绞机,但后来依特诺的随军法师为它们附了魔,操纵者可以更加轻松地操作它们,仅需一台就足以驱动万仞顶点沉重的吊门,于是守军重新调整了城门绞机的布局,多余的绞机室就被改成了兵器库。

“这会是一场大骚乱的。”守卫透过窗洞张望城门下,只见难民的队伍浩浩荡荡,比希尔家族来之前还要壮观。

黑衣侍卫取出装填完毕的信号枪塞到守卫怀里,自己站到绞机旁,双手按住曲柄。

“祝我们所有人好运,希望我还有机会安度晚年!”守卫喃喃道,转身快步离开。

-

难民们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天,城门铰链响起了轻微的响动。数百双眼睛迅速望向城门,而后纷纷瞪大了。

“快看,城门打开了!有人打开了城门!”

“终于,终于不用再担心饿死了!”

“赞美特奈瑟缇!”

“这是怎么回事?!”人群发出了欢呼,喊声惊醒了每一个打盹的守卫。守卫们手忙脚乱地跑到城墙,才发现难民正在朝城门狂涌。他们紧张地弩机上弦。

城下的守卫试图阻拦人潮,但他们连兵器都无法挥舞,人群挤倒了他们,无数双脚踩过他们的身体涌向城门。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书记官抖着微胖的肚皮爬上城墙,只往下瞅了一眼,脸色就变得十分古怪。

“上头会不满意的……”书记官掏手帕擦汗。

“啊?书记官您说什么?”哨兵问。

书记官死死抓紧了手帕:“我说,放箭!别让难民踏进城墙!”

城墙上响起一片强弩声,弩矢稀稀落落落入人群,如同落入海洋的石子,人群反而更加恐慌地涌向城门。

“该死,快去闸机室,把城门降下去!”

“已经有人过去了!”哨兵在为弩机重新装填。

停在城门外的希尔家族车队掀开盖在货舱上的油布,成捆的刀剑在晨光下反射锐光。前半边车队满载着财宝,但后半边车队装载的却是军备。

希尔家族早为今天准备了许久,他们搬来了一整座兵器库的装备!

“冲啊,不要让外来神决定我们的命运!”人群里有许多个声音大喊,希尔士兵们将这些武器朝人群抛掷。

武器被人们哄抢而空,人们已经被压迫太久了,数百年来依特诺教廷对孤风领的摧残从未止息,孤风人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流血。唯有手握武器,才能做自己的主人。

城墙上的守卫重复着射击的动作,他们绝望地发现人群再度亢奋起来,无论男女老幼手上都握着武器,希尔家族的弩手混在人群中向城墙射击,让哨兵们难以瞄准。

“拉警报!我们需要援军!”哨兵声嘶力竭地喊。

城墙上几名哨兵在混乱中掏出匕首,从头盔与胸甲的间缝捅进同伴的脖颈。城墙守军朝同伴拔出了兵器,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希尔家族的恩惠,一时之间竟没办法分辨敌我。

被放进堡垒的希尔家族从暗处掏出短刀,与正在检查的依特诺士兵混战在一起。书记官在一群士兵的护送下逃出军营,这更加打击了依特诺士兵的士气。

依特诺军在城门里也有哨卡,一支小队驻扎在工事背后,用长矛戳刺任何胆敢冲击防线的难民。但希尔士兵混杂在难民中间,用轻便的十字弩暂时压制依特诺防线。

第一个难民冲过工事,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防线一旦被冲破就失去了意义,愤怒的难民绊倒准备撤退的依特诺士兵,用双手生生撕扯他们的皮肉。

依特诺巡逻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贫民窟里的人们却揣着兵器涌了出来。这些在城市底层腐烂的人敏锐地嗅到机会,冲破依特诺军虚弱的哨卡,冲上本不属于他们的街道,抢夺依特诺军堆放在路边的补给,围攻任何绘有圣白橡树图案的建筑。

与此同时,城外的先锋营地陷入了战火。一部分希尔士兵穿上依特诺的铠甲,在营地里四处放火。当依特诺军手忙脚乱地准备打水时,却发现希尔家族的军队已经撤出营地,把守住每一个路口,让他们堵在火场里焚烧。

转眼之间,避风区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

那位来自难民营的少女仰倒在地,鼻孔与嘴角流出黑血。希柯恩毫无怜悯地盯着不再呼吸的尸体,表情戏谑。

“这是我从天之涯获取的毒药,不出一个小时就能置人于死地。它的传播性很强,肌肤相触就会传染。你刚才碰到了她的手指,所以你也快死了。”

“可笑,你不也碰过她么?”斯太尔的逻辑很清晰。

“当然了,这种毒药还有解药,及时吞食就不会有事。”希柯恩微笑。

王座室的大门轰然中开,希尔家族的赤金骑士迅速入场,将希柯恩护在阵线后方。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现在投降,我可以留你一命。”

此刻双方攻守已然互换,希柯恩成为了掌握话语权的人。

斯太尔冷笑:“你以为我没有准备好面对死亡么?我乃依特诺教廷的红衣主教!”

灿烂的金色光辉从斯太尔苍老的身体迸发,他拄着拐杖从王座站起身,神圣魔法的威压充斥整座房间,鼓舞了手下的侍卫,也令赤金骑士不敢上前。

“不需要教皇大人出手,我会在这里平定孤风领的混乱,毁灭邪恶的叛党!”他怒吼。

古老神秘的铭文从他口中涌出,圣杖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闪烁金光,顶端的红宝石燃起了白色的火焰,一个强大魔法正在成形。躯体或许会苍老,但信仰只会随时间流逝而增长。

忽然金光消散,圣杖滚落台阶。斯太尔难以置信地低头,一把造型奇异的轻薄锋刃穿透他的身体,从心脏的位置穿刺出来。

刀刃抽回,伤口几乎没有流血,斯太尔摔落下去,到死都睁着双眼。

铃从阴影中现身,刀刃划过皮裤侧边的暗红,简单地擦掉刀面的血迹,收刀回鞘。

赤金骑士冲向惊愕的侍卫,轻松地将他们尽数斩杀,王座室重归静谧。

希柯恩与铃对视,短暂沉默后,她耸了耸肩。

“史甫瑞德将军提供的暗道很有用。”

铃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到帕可的尸体上,但只停留了一霎便移开了。

希柯恩不置可否,忽然走向铃的方向。铃原本以为他要走向王座,但他越过了自己,也越过了王座,并没有施舍两者任何一眼。

希柯恩走上了阳台,数百英尺高空的狂风撕扯他的衣袖,但他恍若不觉,视线投向孤风峡谷的方向,先锋营地正燃起熊熊黑烟。

铃站在他身旁追随着他的视线,侧脸没有表情,银色鬓发随风轻晃。

“你去通知我们的人,把史甫瑞德放出来。”希柯恩冷静地下令,“记得看住他,我们的力量尚不足以剿灭残存的依特诺军,必须将支持史甫瑞德将军的军队争取到我们这边来。”

铃点点头,转身的动作只进行了一半,就像被抹去的油彩那样消失了。

希柯恩没有俯视脚下的城市,他的视线朝向东方,那是斐洛岚堡垒所在的方向。

此时此刻,作为希尔家族幸存于世的最后一人,他终于做到了历代希尔家主未曾想象、也未曾做到的事情:爬上权力的峰顶。无论等待自己的结局如何,希尔家族之名都将留名史册。

他只身矗立高台,脚下是一整座城市的声色犬马,耳边盘亘的却只有风声。

“今夜会很漫长的。”他喃喃地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想说给那些被他踩在脚下,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