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德!贝尔德!”

……又回来了吗?

贝尔德缓缓睁开双眼,面前站着的却不是笑容明净的菲儿。

枯黄的头发黏在干瘪的头皮上,空洞的眼窝只剩下些许神经组织,已经腐烂的嘴唇对他勾勒出一个惊悚的笑容,好像是对他终于回应感到满意。

任谁被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贴近都不可能保持冷静,贝尔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同时伸手拔剑,而后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应该没有剑。

但他碰到了本不该存在的剑柄,顺手抽出了长剑,一剑斩断了死灵的脖颈,无头的死灵向前扑倒,脑袋从粘连着的肉质上滚落。

直到现在贝尔德才有机会喘一口气,环顾四周以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

仍是那条与菲儿一同走过的村落大道,但四周的景象已彻底不同。纯黑色的夕阳悬于天际,边缘如鲜血般艳红,那分明是他曾见过的黑日。大篝火仍在道路尽头的甜风村燃烧,但空气中遍布着弥散不去的白色雾气,透过雾霭可以看到在村口僵硬徘徊的死灵。黑日之下的甜风村已化作死寂之地。

除此之外,贝尔德发现自己变回了侍骑的模样,而且是全副武装的全盛时期,身上的装备一应俱全,连此前丢失的佩剑也回来了。

麦田里游荡的几个死灵发现了他,踏着摇晃的步伐朝他走来。贝尔德注意到他们穿着村民常穿的亚麻衬衣,手上拿着生锈的草叉或尖耙,尖端残留着凝固了的暗红色血迹。

贝尔德曾跟随依特诺军对抗努尔瓦纳,在对付死灵方面继承了军队里留下的经验。死灵无惧疼痛,但却疏于防护,用足够巧妙的攻击就能使其丧失战斗力。

第一名死灵举起草叉直刺过来,贝尔德侧身避过,长剑迅疾地扫过它干枯的肋下,将它砍得失衡跪倒,再利落地斩下它的头颅。

另一名死灵横扫钉耙,贝尔德贴地翻滚同时抽出匕首,滚过死灵脚边时斩断了它的脚踝。死灵向前扑倒,他起身踩住它的背脊,双手持剑用力贯入它的脑壳,褐色腐血喷溅。

最后一个死灵举着尖刀朝贝尔德奔来,他随手掷出匕首,命中死灵干瘪的眼球,伴随溅出的一滩体液,死灵在飞刀的冲击力下向后扑倒。不等它挣扎着爬起,冰冷的剑锋已贯穿它的心脏。

贝尔德抽出长剑,带出一些黏稠的腐血。就热身运动而言,这三个死灵来得十分及时。

贝尔德用袖子揩干了剑身上的腐血,昏沉的头脑也稍微清醒了些。他抬头望向那轮高悬的黑日,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

不久之前,他做出了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可能的事情:对着自己的脑袋用了火球术。

自己的脑袋肯定如花瓣般绽放了,但他并没有消逝,死后的世界依旧轮回,他仍在相同的位置苏醒,只是面前不再是斐斯弗节前夜的甜风村,更像是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景象。

他曾经梦到过被黑日所侵蚀的甜风村,在他最深沉的噩梦中。而今噩梦在他眼前成为了现实,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眼前的甜风村是否存在于另一个时空,是已经发生的惨剧的见证?

抛去无意义的思考,他转头回望来路。通往外界的道路被无法看穿的黑雾覆盖,雾气浓稠得宛若壁垒,显然他是没机会去拜伦那里了。

此刻这幻境才终于显出一些幻术的特征来,甜风村中的大篝火仍在燃烧,像是吸引迷航者的灯塔。

施术者的意图显而易见,他希望贝尔德进入村庄,去见证那道大篝火。

甜风村陷于完全的静寂中,风声送来死灵无意义的哀嚎声。可以肯定,它再也不是烁星领的旅游胜地了,任何活物都不该踏足其中。

贝尔德拔出长剑,顺着大篝火的指引,走向对方为自己标识出来的命运。

据贝尔德的预感,术眼很有可能就在这座荒废的甜风村里。无论施术者在里面埋藏了多少陷阱,贝尔德也必须进去看看。

当然……不能从正门进去。

不像孤风领那些被围墙包围的林间村落,甜风村不需要考虑野兽的问题,村庄周围象征意义地钉了些木栏杆,起到圈划地界分隔邻里的作用,以前他跟维克托玩抓人游戏时就常常在这些栏杆间翻跃。

死灵的感知力受到身体腐烂程度的影响,一般而言它们的观察力很弱,对声音也没那么敏感。贝尔德从麦地潜到村边,扳开围栏的木板,悄悄钻入某户人家的后院,然后在谷仓里躲了几分钟。

四周只有死灵的低吼声,如他所预料的,没人发现他的到访。

爬上谷仓二楼,透过侧面的小窗张望村庄中部。严重腐烂的死灵在村中游荡,道路两旁堆积着几米高的尸骨,填满了道路两边的空隙。来不及撤走的摊位散落在街道上,大部分摊位都被打翻了,似乎经历了极大的混乱。

在摊位间穿行的死灵全都身形干瘪,身上的衣服只剩下布条,但仍能从一些饰物上判断身份。不仅是甜风村的村民,还有远道而来参加斐斯弗节的旅人。

贝尔德脑内没来由地幻想起眼前这座村落的历史。在某个斐斯弗节上,它被死灵法术所污染,村民与旅人都在劫难逃,变成没有灵魂的生物,永远游荡在废弃了的村落。

大篝火位于甜风村中央的广场,从这座谷仓无法直视,只能看到屋檐间腾起的火光与烟尘。

做完基本的侦查工作,贝尔德跳下谷仓,接下来需要朝大篝火的位置靠近。

在大街上走是不可能的,为了最大限度避免死灵的注意,贝尔德选择在屋子间穿行。甜风村的街道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他可以很熟稔地从某个房子移动至另一个,无声无息地穿越游荡的死者。

但这不代表他行为鲁莽。每进入一个新的屋子,他都会将来路堵上,然后在不出声的前提下彻底搜索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间屋子都经历了一场劫难,或死去或活着的尸体躺在干涸的血迹与家具碎片之间,而造成这一切的惨剧距今很可能已经过去几百年了。

大街上一名手持利斧的死灵转过身,贝尔德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马上夺门而出,跳上街道对面木屋的门廊,扑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压低肩膀抵住门板轻推。门板纹丝不动,后面似乎堵着杂物。

那个死灵还没有转过头,贝尔德转向旁边的窗户,满是污垢的玻璃已经变成了不透明的,他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根手掌大的小撬棍,将撬棍一头插入窗户底下的缝隙,向上用力撬动几下,等到出现容许手指探入的缝隙,就把工具收回包里,用手将窗户向上扳起。

缺乏光线直射的屋里环境昏暗,贝尔德利落地翻窗而入,屏住呼吸环顾四周。穿过这座建筑就能抵达大篝火所在的村庄广场,贝尔德悄悄攥紧匕首。

也许是靠近广场的缘故,灾难发生时所有人都朝最近的屋里跑,屋子里堆积着小山般的陈年死尸,可以藉此窥见当年的惨状。它们的皮囊干枯发黑,几乎已经与地面粘黏在一起,经过多年的风化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怪味。

贝尔德谨慎地从大厅墙角绕行,避开中间的尸体堆。他并不确定尸体堆里究竟有没有尚且存活的死灵,但保险一点总归不是坏事。为了不至于被从背后捅上一刀,他像窃贼般靠着墙边绕行。

叮。

银器的声音在空寂的大厅里回响。他踩到了一个积灰了的银烛台,烛台与墙面猛烈磕碰,发出的声音谈不上响亮,在这死寂的大厅中却很清晰。

几乎是同时,死尸堆中响起了低沉的呜咽。至少有五具或更多的尸体动了动四肢,从长眠中苏醒。

贝尔德拔出佩剑冲上去,趁它们还未起身用长剑戳刺它们的脑壳,但更多的尸体开始活动,整座尸体堆仿佛一座蠕动的人体小山,数十只干枯尖利的手掌充满渴求地伸向贝尔德,差点抓伤他的手腕。

他尽己所能地砍掉了几个死灵的脑袋,而后抽身急退。所有的死灵都苏醒了,无序地摆动着四肢。

接下来贝尔德看到了令他本能厌恶的场面,那座死尸堆成的小山缓缓动了起来,无数双枯萎的手臂与大腿充当了支柱,作为一个整体支撑起它自身庞大的重量。

被屠戮的尸体堆成了一座扭曲的小山,数百年的时间里它们的皮肉逐渐腐烂,骨殖相互交融,到最后就连灵魂都被锁在一起,于是形成了眼前这头不可名状的怪物。残缺的躯体被其他尸骸所补完,中心是凝结成球状的无数扭曲人体,从尸骸间隙伸出的手臂全都探向在场唯一的生者,喉咙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无意义嘶吼。

贝尔德敢打赌,它们一定希望自己加入这个不分彼此的和谐大家庭。

这里的环境太过逼仄,完全不适合战斗。贝尔德忽然无比怀念起南希的火球,就算这团肉再大一倍,她也能用一个火球轻松解决。

而作为没有法术天分的普通人,这个时候只能跑路。

尸山缓慢蠕动着朝贝尔德靠近,但在距离足够时猛然加速朝他扑来,巨大的重量碾碎了沿途的所有家具。贝尔德翻滚避过,尸山一头撞入墙壁,即刻将木质结构撞了一个大洞,整座小屋都因怪物的重击颤抖,墙灰簌簌而下。

四周顿时响起了一片低吼声,尸山的动静令周围街道的所有死灵有所察觉,贝尔德意识到自己必须速战速决。

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那里等候着的死灵数量太多,很容易让他陷入被动,所以他下意识地奔到小屋另一面,抬脚踹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

木板破碎的同时,等候在檐廊下的死灵闻声回头,而后被匕首刺穿面门,直挺挺地向后仰倒。贝尔德夺门狂奔,与此同时身后的小屋墙面整个垮塌,尸山用它夸张的重量撞破墙面追了出来,用不亚于猎犬的速度朝他滚来。贝尔德又用一个翻滚避过了尸山,看到它碾过废弃的摊位与几个倒霉的死灵,撞进街道对面的小教堂里。

终于有机会喘息的贝尔德转身面向大篝火,斐斯弗节的广场是旅人最多的地方,那么这里的死灵数量肯定也不会少。

如贝尔德所预料的,广场中堆了一整个村庄那样多的死灵,但它们的模样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面前是燃着诡异炽红色烈焰的大篝火,上百个死灵面朝着烈焰跪伏,姿势谦卑而虔诚。

没有任何一个死灵看贝尔德一眼,在这被遗忘数百年的广场中,它们信奉着某种扭曲的神明。

悬于天边的黑日,腐朽的死尸之海,焰色诡谲的大篝火,极度荒凉的村庄,一切在贝尔德眼前组合成了死亡与烈焰间的极致之美。

贝尔德几乎被那火焰吸引,直到小教堂轰然坍塌,尸山从废墟间重新现身。

看起来自己不得不解决一下这个怪物,否则在这座村庄不可能安生。

贝尔德拔出背后的十字弩,朝尸山连射数支弩矢。这对尸山无疑于挠痒痒,但激起它的怒火已经足够。听到尸山的怒吼,贝尔德扭头就跑,冲进朝觐者群中。

尸山庞然的体型犹如城墙坠木,也许是它毫不在意死灵同伴的死活,也许是它根本没有知觉,它就那样碾过朝觐者,脆弱的死灵即刻被碾碎成血渣,而每一块碎肉都被尸山收集,强行填充进它那臃肿的身躯。

不顾身后频频响起的骨骼碎裂的脆响,贝尔德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大篝火前,而后滑步转身,抽出十字弩对准尸山连发。弩矢被肉团所吞没,即刻就被吞入它的血肉中。

支离破碎的肢体怪诞地扭曲,被碾碎的朝觐者尸体粘合在它的体表,已经转化成了它身体的一部分。

随着磔刑杀戮的继续,尸山的动作明显变快了,它似乎很享受杀戮的滋味,贝尔德毫不怀疑有一个邪恶的灵魂控制着它的躯壳。

尸山朝贝尔德冲来,庞然的身躯带着令人窒息的腐烂恶臭。在即将接触的瞬间,贝尔德朝旁侧翻滚,尸山的手臂够到了他衬衣的边角,撕下一小块布料。

尸山与大篝火径直相撞,原本只由普通圆木搭建的篝火竟然纹丝不动,连炽红色火焰也仅是起了一点波澜。而尸山自身向后退了一大步,每一张嘴都发出狂乱的呼喊,炽红色火焰顺着它的手臂爬满了它的身体,一股极度作呕的味道弥散开来,贝尔德不得不掩住口鼻,以防这头怪物有什么毒性。

燃烧的尸山以最快速度朝烁星河奔跑,沿途撞到了好几次建筑,燃烧殆尽的尸骸从它身上不断剥落,扭曲的身躯迅速分化崩溃。很快它就被火焰蚕食,倒在了道路中央,化作一团吱吱燃烧的畸形肉团。

贝尔德盯了它十几秒,确认它真的已经死了,才长吁一口气,转头面对那座大篝火。

自始至终,那些朝拜的死灵没有任何动作,即使尸山碾压而过,它们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惧怕。这座篝火对它们而言似乎有着莫大的魔力。

该说是已经死去的人,所以不对死亡感到恐惧了么。

贝尔德学着死灵的模样俯下身,面对大篝火,深深跪拜。

再抬头时,周围的景象已经彻底消弭。

黑日高悬,他站在荒芜堡之下。雪花似的灰烬从天空坠落,荒凉的巴瑟利平原向地平线远端延展,有人面对着他,坐在平原的石头上。

一身威仪具足的黑色板甲,肩头系着破旧的灰色披风,一把锋利的长剑搁在对方的膝盖上。他低头凝视着蒙尘的剑锋,似乎在等谁的样子。

伴随剑锋摩擦剑鞘的钝音,贝尔德缓缓抽出佩剑,踏过鞋面高的灰烬走向对方,所过之处扬起一片雪花般的灰烬。

对方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轻缓拂过剑身,面朝贝尔德缓缓起身。他戴着一副冰冷的白银面具,贝尔德看不到对方的脸,但他知道对面的人究竟是谁。

“你给我编织了一个幻境,是在拖延时间么?”贝尔德问。

对方并没有回答,举剑朝他冲来。相互扶持多年的两人具备相当的默契,双方的长剑相互咬合,火星四溅,灰烬飞散。

贝尔德抬脚踹向对方腹部,但对方似是早有预料地后跳一步避过,偏转剑锋横扫,差点削伤贝尔德的额角。

当年在贫民窟时,维克托就是贝尔德的格斗教师。而今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仍像当年贫民窟一般厉害。

“别开玩笑了,我磨炼了那么久的战斗技巧,都是为了今天!”

贝尔德跨步上前,舍去了花哨的剑术,双手握剑用力下砸,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剑刃是否会因此折断。

维克托漂亮地格挡住贝尔德的斩击,但贝尔德的攻击远没有结束。他机械地重复着毫无美感的下劈动作,每一次挥剑都蕴含着怒气,每一击的气势都比前一次更快更猛,甚至每一次剑刃交击都会扬起成片的飞灰。

肾上腺素飙升,血管里流动着炽热的血液,重复的斩击令贝尔德感到一种发泄的快感,维克托在剑刃下缓步后退,而他分毫不让地追击。

贝尔德再一次高举长剑,而维克托找到了间隙,飞快地踹在他的腹部,他顿时失去平衡向后退出数公尺,以剑拄地才勉强没有跌倒。

维克托几步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贝尔德挥剑横扫,但维克托一剑弹开他的兵器,将手掌按在了贝尔德的额头上。极寒的触感深入灵魂,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

冰凉的触感紧贴头皮,让人忍不住想要挠挠头发。明显臃肿的负荷几乎要压断肩膀跟脖子,这种感觉贝尔德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忘记,它独属于依特诺军发配给雇佣军的劣质锅盔。

鼻端尽是汗液与泥土的酸臭味,贝尔德抬头四处张望,发现自己目前正处于一群大头兵中间,与他们一同穿着相似的制式铠甲。

场景再一次切换了,他从与维克托的决斗中抽离,到达了另一个幻境之中。

“听好了,你们手上的武器是在战场上唯一的倚靠!一把剑没有剑铭,就好比你是妓女与嫖客的孩子,所以你的父母没给你取名一样!你们希望自己的武器是没人要的野种么?”教官扯着沙哑的嗓门怒吼。

“不希望!”士兵们高喊。

教官满意地点头,迈着夸张的步调走过列队的士兵,所过之处人人噤声。

贝尔德想起来了,这是他随依特诺军远征至孤风领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个编制外的雇佣兵,跟随一支雇佣兵小队行动。在前往巴瑟利前线与主力军合流时,他们在起源之森与一名努尔瓦纳死灵法师正面遭遇。雇佣兵小队付出了惨重的伤亡,才将死灵法师连同他的死灵部下全部斩杀,肃清了整片区域。

由于幸存者的人数不足以编制成军,他们抵达前线之后便被拆散重组,被编入了一支位于最前线的新军团,配发了新的装备与佩剑。

鉴于他们刚刚加入释罪之翼,由军团总教官亲自出马,对这群新兵蛋子进行训练。

军团总教官是一位头发银白的中年男人,体格壮实得令蛮牛都自愧不如,还有一张坚毅硬朗的战士面庞,原本是有有希望吸引到贵族少女青睐的……如果除掉他脸上那些沟壑交错的疤痕的话。

据说他经历过上百场战争,毕生都在为依特诺军队效力,全身上下都有战争留下的刻痕。但这也只是传说,没人真正清楚教官的过往,因为没人敢冒着触怒教官的风险去问。

顺带一提,这位总教官从来没告诉过他们自己的名字,他也从来不问手下士兵的名字,偶尔提到都是用“蛆虫”、“废物”一类的词汇代替。

似乎察觉到贝尔德此刻的心不在焉,教官径直来到贝尔德面前,壮实的身躯像塔盾般遮蔽了阳光。

“贝尔德,你打算刻什么?”

没错,教官没有记住其他所有人的名字……除了自己以外,自己是唯一有资格被他直呼其名的人。

贝尔德倒宁愿自己是蛆虫或是废物。在军队里被上级记住名字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尤其是被一个剑术超群的魔鬼教官所惦记。

试想两军交锋之时,箭如雨下四处狼藉,长官不可能高喊“那只蛆给我死过来顶上”,他更可能说的是“贝尔德给我登上攻城塔,敢后退一步我就把你剁了”。

头盔被教官狠狠一拍,差点失去平衡的贝尔德回过神,教官脸上写着怒容,下巴都快挨着贝尔德的鼻尖了。

“我问你,你打算刻什么?”教官一字一句地问。

贝尔德短暂回忆了一下,大致记起了曾在今天发生的事情。当年的自己曾回到过这个问题,但答案令教官很不满意,于是被罚打扫库房,且没有晚饭。

“你聋了吗?!”教官摇晃贝尔德的肩膀。

“什么都不刻。”贝尔德回答。

这一次,贝尔德的答案并没有依原先历史的道路。

教官马上被激怒了,对期望绝对顺从的教官而言,这委实不算什么漂亮的回答。

“你是妓女和嫖客的孩子么?”教官怒吼。

“当然不是,如果每一把不刻剑铭的剑都属于一个娼妓的孩子,那么古特凯尔就不剩下其他的职业了。”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嗤笑声,同伴都被这个新兵的玩笑话逗乐了。

但显然教官不这么认为,他抓起贝尔德的胸甲,把他像小鸡一样拎出队伍,指着他的鼻尖。

“你是我的士兵,你要听从我的命令,在我没有允许你讲话之前,你连屁都不允许放,明白了吗?”

“可以打嗝吗?”贝尔德问。

教官猛拍贝尔德的头盔:“向依特诺主神宣誓,承认你是妓女和嫖客的孩子,现在、立刻、马上!”

“谢了,我不信神。”贝尔德耸耸肩,“说到底,刻剑铭没什么好处,它能让士兵免受飞矢与兵器的伤害么?它能为士兵迎得一场战争的胜利么?它唯一想到的用途只是能让依特诺教廷收尸的时候可以凭剑认人,比较轻松。”

队伍中的士兵脸色都变了。偶尔的一句机灵话叫人活泼,但连续的抖机灵,就是作死了。

没人知道这位新兵究竟发了什么疯病,竟然敢顶撞总教官,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闭紧嘴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教官的直拳挥向贝尔德面门,干净利落的一击,长满老茧的拳头足以打落贝尔德几颗牙齿。

但这无可挑剔的一击竟然挥空了,贝尔德以老练的动作侧头避过,抬脚重重踹在教官的关键部位。

他的身体很年轻,但寄宿其中的灵魂却已历经磨砺。

队伍里的士兵都隐隐摆出了罗圈腿的姿势,刚才的猛踹中他们仿佛听到了蛋壳碎裂的脆响……

铁塔般的教官脸上抽搐几下,缓缓捂裆跪地。

贝尔德第一次要感谢依特诺军过于笨重的护具,沉重且带尖端的径甲威力不凡,足够踹断死灵的腿骨。这一脚他丝毫没有留手,估计教官下辈子都不太可能有子嗣了。

与维克托战斗时燃起的热血尚未冷却,他无法忍受有人在这个时候朝他哔哔,尤其是对方仅仅是幻境中的虚假存在时。

这一次的幻境又该从哪里离开?

上一次他在死后的幻境中对大篝火跪拜,随后就回到了巴瑟利平原。如果忠实按照原先的套路,他现在也应该自杀一次,以便进入平行于此刻的混乱世界。

不过他目前不能这么做,太过简单的答案通常都通往歧路,他有必要先掌握这里的情报。

不管一片哗然的队列与遭到痛击的教官,贝尔德转身狂奔,风一般穿越演练场,蹿进错落的营帐之间。

圣白橡树旗在巴瑟利平原飘扬,依特诺军在荒芜堡之下扎营,与远端的荒芜堡相对。

贝尔德混在士兵之中四处乱转,原本模糊的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整座军营分成三个区块,山脚下的大块荒原属于像他一样的雇佣军,演练场、库房一类的功能性建筑也在这里;靠近山体的部分属于正规军与皇家骑士团,无论是伙食还是条件都比雇佣军好上不少,连旗帜的颜色都更鲜艳;再往上则是释罪之翼的大本营,尊贵的法师团与教廷指挥官享受着最好的补给,在那里等候上级的命令。

遵循教皇的旨意,释罪之翼军团按兵不动,等候万仞顶点的大主教以及他所率领的圣职者军团。剑与火并不能彻底消灭来自永寂的邪恶力量,在军队肃清荒芜堡之后,圣职会用神圣魔法将其净化。

循着模糊的记忆,贝尔德重新调查了雇佣军兵营,除了踩了一靴子的泥水之外,一如既往地没有找到任何术眼。中途他偷偷换上正规军的铠甲,偷溜到营地内部的正规军营地,同样没有发现任何有关术眼的讯息。

至于山腰处的将军营帐,对普通士兵而言是严禁进入的禁域,由一支法师团与几名至高之剑看守,除非别无选择,他暂时不打算冒险闯关。

花去了数个小时的时间,没有取得任何有进展的收获,对此贝尔德已经习惯了。他随便找了一间正规军的仓储营帐,趁没人注意用匕首划破帆布钻了进去。从货架里偷了一点风干肉和一瓶红酒,躲在货堆角落里大快朵颐。

刚才他路过正规军营地哨站,看到几名全副武装的雇佣军士兵正与门口的哨兵争执,似乎是想要进入正规军营地。正规军对雇佣军抱持天生的鄙夷,双方的态度都很不好,僵持在哨站争吵。

贝尔德从雇佣军士兵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庞。那位教官肯定正在全军营追杀自己,等到消息传到正规军营地,这里也不能久待了。

贝尔德把两个木箱叠起来铺上帆布,算是做了一张简陋的床铺。吃饱喝足之后困意自然袭来,他打了个哈欠,随后沉沉睡去。

暂且先不管那么多,等下一次重置再思考吧。

-

数小时后,演练场。

月光下的演练场空无一人,结束一天训练的士兵都回到自己的营帐,躺在不舒服的硬板床上安然入眠……

除了某位被绑在柱子上的倒霉蛋。

贝尔德是被人打醒的。他在睡梦中被人拖回雇佣军营地,被绑在演练场的一根柱子上。

他们不间断地扁了贝尔德三个小时。教官铁青着脸站在一边没有动手,只下令每一名士兵都必须给贝尔德至少三拳,否则就去取代贝尔德的位置。

等到所有人都打完,教官也没让人给贝尔德松绑,甚至不允许神官治疗,就这样将奄奄一息的他留在演练场里。夕阳向山脊线坠落,结束一天训练的士兵们陆陆续续回去营地了,偌大的演练场里只剩下贝尔德一人。

身上的铠甲沾满了血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脸颊肿得跟猪头差不多,被夜风吹拂就会剧烈抽疼。他觉得自己身上断了几根骨头,这帮家伙下手真黑。

这一次的幻境没有因为睡眠而重置,他有一种被维克托戏耍了的感觉。

妈的,下一次他会把这顿好打还给维克托的。

从营地飘来了晚饭的香气,不知哪支小队今天猎到了野味,烤肉的香味顿时激活了他空空如也的胃袋。他舔了舔龟裂的嘴唇,嘴角一股血液的铁锈味,伴随伤处的阵阵抽痛。

他决定暂且先眯一会儿,等到第二天看看教官会怎么处理自己。

不过这一小小的愿望也太过奢侈,他断断续续地入眠几次,但总是很快就被疼痛唤醒。头脑因疲惫与伤痛而昏沉,无法判断此刻的时间,甚至无法构成连贯的思想。

身旁响起了轻巧的脚步,贝尔德微微睁开眼睛。

脚步声距离自己很近,来人已经到了足够给他一剑的距离。他不由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沮丧,夜风的呼啸声掩盖了脚步,躯体的痛楚让他没有关心周围的情况。

这个时候会来的人估计只有那位教官了。下午的时候教官并没有动手,也许他还嫌不爽,要在半夜给自己加加餐。

一双微凉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的侧脸,抽痛令贝尔德下意识地抽搐。

“醒着吗?”对方轻声问。

清亮的少女声调,音色稍显细弱,但蕴含着坚定的意志。

嗯……大概教官是不会变声术的吧。

贝尔德睁开双眼,借助月光看清了面前的少女。

她身着依特诺神官的制式服饰,为了抵御夜寒披了件短披风。柔顺的白金色长发垂落胸前,在月光下像金沙般微微泛光。

注意到贝尔德的注视,她毫不避讳地回以对视,黛紫色的眼瞳微微闪光。

“不要动,我来给你疗伤。”

白皙手掌悬于贝尔德的伤处,令人感到宁静的白光微微闪烁,魔力正注入贝尔德的身躯,迅速修补伤口。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出去搜集药材,回来的时候看到你被打得很惨。”少女手上动作不停,淡然的语调中带着明显的距离感,“不用多想,只是不想见到有人在我面前受伤。”

“你是贵族吧?一个贵族为什么要跑到战场上来?”贝尔德的视线落在对方白金色的头发上,这是仅次于银白色的贵族象征,一般都出自殷实的家庭中。

“这似乎不是你应该打探的事情吧,雇佣兵先生?”少女表情不变。

她轻呼一口气稍稍直起身,微微歪头,似乎在打量自己的治疗效果。

少女的治疗魔法十分精纯,仅仅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原本肿胀的伤处不再红肿,被打裂的额角也重新缝合。活力重新回归贝尔德的身体,原本动一下全身都会疼痛,而现在只剩下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微痛感。

“多谢你,贵族小姐。”贝尔德抬起脑袋,尽管清楚对方只是幻境,也对她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我叫贝尔德,我是否有这个荣幸知道你的名字呢?”

“不行哦,雇佣兵先生。”少女嘴角露出一点俏皮的弧度,掏出一张绣工精致的手绢,扳住他的脑袋细心地擦拭血污。

“可我已经把我的名字给你了,按照圣都贵族的礼节,不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是很失礼的。”

“嗯哼。”

少女擦拭干净了贝尔德的面庞,重新将手绢收回,手绢沾染了血污,但她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再见了,雇佣兵先生。”

轻声道出告别的句式,少女施施然转身离开,白金色长发甩出漂亮的圆弧。

“喂!”贝尔德大喊。

少女顿住脚步,不解地扭头回望,侧脸在月光下白净无暇。

“你治好了我的伤,可以再顺手帮我解开么?”贝尔德换上哀求的语调,“我都快被冻死了,关节也都麻了,我想要回去睡觉。”

“做错了事情就要乖乖受罚,雇佣兵先生。”少女继续迈步。

“别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贝尔德大喊。

少女转身向贝尔德走来,贝尔德顿时十分开心,果然少女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看到一个年轻人在荒原受冻。

贝尔德的臆想被少女的动作打断,对方伸手扳住他的胸甲,用力把它扯松。

眼前出现了一束黛紫色的小花,少女将花束举到贝尔德鼻端,他闻到了一阵并不刺鼻的幽香。

是薰衣草。

月光洒落薰衣草的花束,也洒在少女的脸颊上。因为身高差距的缘故,少女踮起脚尖举着薰衣草,花瓣遮住她小巧鼻尖以下的面颊,只留下一双亮晶晶的黛紫色瞳孔。

一瞬间贝尔德有些恍神,被月光照耀的少女犹如圣都的新雪,任何看到她的人都该为之惊艳。

少女伸手把薰衣草插进贝尔德胸甲的缝隙,花瓣痒痒地蹭着贝尔德的下巴。

“薰衣草能够安神,祝你好梦,雇佣兵先生。”她淡淡一笑,转身离开,脚步声轻巧。

贝尔德愣愣地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位少女消失在营地门口,才恍然回神。

他有点小小的失落,或许是出于要继续一个人在这呆数小时的沮丧。但随后他觉得脖颈痒痒的,原来是少女留下的花束蹭着他的下巴。

薰衣草。这是少女留下的花束的名字。

黛紫色花瓣,与少女的眼瞳颜色相似。

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花香沁人心脾……随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妈的,薰衣草花粉进鼻孔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