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德再苏醒的时候,天已快要亮了。陆陆续续的有一些士兵到这里训练,兵器交击的声音驱散了他剩下的一点困意。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某个士兵对假人挥了几分钟的剑,而后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名士兵朝他快步走来,都是些熟面孔,是以前同一小队的兄弟们,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从立柱上卸下。

一解开束缚贝尔德就向前倒下,被捆了好几个小时的四肢早就失去了知觉。壮实的男人马上用胸膛接住了贝尔德,跟其他人一起将贝尔德搬进最近的帐篷,搭起几个木箱让他平躺。

“你还好么贝尔德?”壮汉大力拍打贝尔德的脸颊,“你可真是出名了,现在军营里所有人都知道你踹爆了教官的宝贝,我还以为教官已经把你做成人干吊在军营门口了。”

贝尔德面无表情:“我很好,还能再踹爆教官另一边的宝贝。”

“哈哈哈,不愧是你贝尔德,老子敬你是个男人!”斯通大笑,“不过……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也没事?我听说他们把你X都打出来了。”

“滚蛋,你才把X都打出来了,你全家都被打出了X。”

“就说嘛,贝尔德这家伙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事的,斯通这家伙半夜还想跑过来看看。”旁边有人笑。

听着那家伙毫无良心的笑声,贝尔德慢慢意识到不对。

“等一下……也就是说你们原本半夜就能过来,可到现在才过来救我?”

所有人都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壮汉讷讷地挠头:“没办法,我们那边的教官不比你那个差,一回到军营我就没力气了,肯定得先睡一觉才能救人啊。”

“不用再说了,我对你们很失望。”贝尔德痛心疾首地以后脑勺砸床板,“以后的《恐龙人》你们再也没份了。”

“贝尔德!”四周一群人全都给跪下了。

“等一下,贝尔德……”有人发现了贝尔德胸口的薰衣草,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胸口的花是?”

斯通扑上来抽出其中一束,以浮夸的动作狠狠嗅闻,而后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啊,是薰衣草大人的味道~”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很恶心?”贝尔德随口说,而后一愣,“等一下,你说什么大人?”

“薰衣草大人,你不知道吗?”

“薰衣草大人是谁?”

“就是万仞顶点现任的大主教啊,依特诺教廷在这等了半个月就是在等这位大人。”斯通耐心解释,“她是万仞顶点最厉害的神官,听说至高之剑的神圣魔法跟她相比就像是法师学徒。”

“嗯,大主教啊,那听起来挺厉害的。”贝尔德点头,而后脸上的表情僵硬了。

等一下,大主教?

昨天夜里来为他疗伤的贵族少女是万仞顶点的大主教?大主教难道不该是蓄着山羊胡的庄严老者么?他一直以为对方只是个普通的小神官,只是使用神圣魔法的技艺稍好而已。

“大主教昨天到我们营地来治疗伤员,给每个人伤员都发了一株薰衣草。”斯通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株黛紫色的薰衣草,其他人也纷纷取出了一模一样的小花,“她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大家都叫她薰衣草大人。”

“贝尔德,你不兴奋吗?”斯通抓住贝尔德的肩膀摇晃。

“我为什么要兴奋?我有什么必须兴奋的理由吗?”

“薰衣草大人来了,代表我们很快就要进攻荒芜堡。只要拿下荒芜堡主,我们就能拿到丰厚的军饷,然后直接回家了。”

“哦,挺好的。”贝尔德面无表情。

斯通放开了贝尔德的肩膀,挂在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

“……听起来你一点也不想家啊,贝尔德。”

自己的从前并不是段光彩的经历,他对过往讳莫如深,在其他人死于黑日之前,他都没有说过有关自己身世的问题。

斯通理解地笑笑,拍拍贝尔德的肩膀:“我们该走了,给你捎了瓶生命药水,希望你早点康复啊。”

“薰衣草大人还在雇佣军营地里?”贝尔德随口问。

“当然不了,昨天她只是抵达的时候随手为伤员治疗,像她那样的大人怎么会特意跑到雇佣军兵营呢?估计会跟指挥官待在一起吧。”斯通掀开帐门挥了挥手,“走了,下次再说。”

-

灌下生命药水之后,贝尔德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趁着训练时间还没有到,他带上自己的武器溜出军营,又去偷了一件正规军制服,找了个守备松懈的地方潜入正规军营地。

凭自己一个人无法阻止黑日,即使现在离开营地,也会被视作逃兵,被轻骑兵追上之后砍杀。所以他不打算直奔荒芜堡,他想先到依特诺军的主帐看看。

薰衣草大人,听起来是个值得窥探的人物。

过去的他不记得曾经与那位薰衣草大人接触过,他不确定她究竟是这幻术创造出来的线索,还是确实曾经有过那样一位少女,对他而言不重要,反正他只知道,这位薰衣草大人是自己脱离幻术的一大希望。

贝尔德隐隐有一种预感,她就如同甜风村的法师拜伦,是他离开这座幻境的关键。

他没费什么劲就穿越了正规军营地,但在通往山顶的哨卡被拦住了。哨卡前方布置了塔盾与拒马,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竖着戟在哨卡周围巡逻,哨卡中还有一名至高之剑坐镇,一切都透露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自己是混入正规军的,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生面孔,贸然上前一定会被盘问,被盘问就会毫无意外地露馅。如果因为意图闯关被抓,等待他的可不只是一顿好打那么简单了。

他躲在营帐角落远远观察。从山顶小路走下一支神官组成的队伍,他们穿着白色的神官制式服装,用兜帽遮住面颊。士兵们对上面来的人物并不戒备,粗略地检查之后就让神官队伍继续前进。

这些神官很可能是薰衣草大人带来的随从,贝尔德在他们的服饰上看到了与薰衣草大人相仿的花纹。

由一名识路的军官带领,神官们沉默地穿行于营帐间。贝尔德推测神官们应该是趁着大军休整的间隙去治疗伤员,以前他在霜之挽休整时也遇到过神官的治疗,所以他谨慎地跟在他们后面。

约一小时后,那位军官带着圣职者们抵达了位于雇佣兵军营中的伤兵营,神官们四散分开,寻找需要治疗的士兵。

神官的到来在军营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大多数士兵都朝营帐涌去,争抢靠前的名额。毕竟神官很少会来到雇佣兵营地,而他们的神圣魔法又约等于包治百病。

不管是偏头痛、失眠还是单纯牙疼的人都在营帐外边聚集,自觉地排成一条长队。

贝尔德躲在营帐后面观察,营帐区闹成一团,士兵们争吵着涌上前。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他看到一位神官独自一人离开人群,小跑着躲进一间帐篷。

-

坐在营帐角落的木箱上,神官长出一口气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稍显年轻的脸,脸上写着毫不掩饰的烦躁。

“呃,下贱肮脏的雇佣兵,外面的空气都饱含着汗臭味,真是太恶心了!”他挥拳捶击木箱,木箱只发出沉闷的响声。

……

“我应该在山顶上继续研究碑阴篇,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给这些不懂礼仪的下贱士兵疗伤,他们甚至连谢谢都不会说。”

……

“主教大人明明已经认可我的努力了,但为什么她还要让我跟其他人一起到这里干些没有意义的事情?难道我最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贝尔德在帐外偷听了几分钟,周围该怎么吵继续怎么吵,根本没人注意。

他无意聆听年轻神官的自言自语,他只是看中对方的体型与自己相配,想要那身象征神权的衣服而已。

拍拍脸让表情稍许自然些,贝尔德拉开帐门走了进去。年轻神官抬起脑袋,看到贝尔德身上的士兵盔甲,表情立刻耷拉下来。

“我能帮你什么?”他语调不耐。

“神官大人,我的伤口很疼,您可以给我治疗一下么?”贝尔德一只手捂着肋下,顶着一副痛苦的表情走向对方。

“很遗憾听到这个,你可以去找我的同伴。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求您了,我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了,如果再排队我就要疼死了。您能开恩给我治疗一下么?用不了几分钟的。”

年轻神官扶着额头叹气:“好吧,乡巴佬。走近点,告诉我,伤在哪里了?”

“就是这里……”

贝尔德缓缓揭开捂住肋下的手掌,一掌劈在年轻神官后颈,对方闷哼一声瞬间失去意识,孱弱的小身板摇晃着栽倒,但被贝尔德小心地托住,以免人体倒地的声响惊动外面的人。

“不好意思,希望你下次运气好一点吧。”

毫无诚意地表示过歉意,贝尔德利落地把对方身上的衣物剥下,找了块帆布把他包成卷饼里的肉馅,又用绳子紧紧包缠,让神官完全无法动弹四肢。最后他随便找了块布匹缠住对方的嘴,以免他苏醒后大喊大叫。

对方的神官服装挺契合贝尔德的身段,戴上兜帽后的贝尔德也有了那么一丝神官的知性光芒。他把昏迷不醒的神官塞进角落的箱子里,随后穿着神官的衣服走出了帐篷。

来往的士兵很快注意到了这位落单的神官,像狼看到羊一样簇拥过来。贝尔德当即拍着胸脯表示了沉痛的关心,但苦于自己暂时没空,他奉命要回到主帐向大主教报告情况。

凭借这一套模糊的说辞,他慢慢挤出人群,离开了雇佣兵军营。

-

贝尔德站在哨卡前方,至高之剑以审视的眼神打量他。

“你回来的很早,有什么事么?”至高之剑语调威严。

“大主教吩咐过我,安顿好之后要向她报告。”贝尔德回答。

“明白了,你上去吧。”

于是贝尔德就这样轻松地通过了哨卡。似乎提及那位薰衣草大人,其他人的态度都会变得恭敬。

贝尔德沿着旌旗飘扬的小路走上山顶。山丘以孤风领的标准而言不算陡峭,但又有足够俯视绝大部分营地的视野,是个不错的扎营地。

穿越哨卡之后沿途就没有刻意刁难的士兵了,贝尔德十分悠闲地踱入主帐营区。仅有不多的几座营帐,但它们比起山下的普通帐篷占地更加辽阔,装饰也更加豪华。

一边感叹贵族与神官奢靡的生活环境,一边尝试找出属于大主教的帐篷。贝尔德很快看到了那座位于崖边的帐篷,主帐营地中唯有它在外面悬挂着特奈瑟缇的雕像,像沙丘中撅屁股的鸵鸟一样明显。

但自己应该怎么进去呢?直接推门进去似乎太过失礼,等待大主教出来又不切实际。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即便自己穿了神官服,对方也很有可能会认出自己。

一个出身低贱的雇佣兵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闯主帐,被任何人发现都是足够上绞刑架的重罪。

“偷偷摸摸地在做什么呢,雇佣兵先生?”

贝尔德吓了一跳转身,少女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容,双手背在身后。

她换下了神官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雪白色洋装,白金色长发也好好梳理过,妥帖地沿着背脊曲线垂至腰际。

贝尔德张了张嘴,头脑一瞬间有点卡壳,只能愣愣憋出一句:“主教大人。”

“嗯嗯。”大主教伸手拍了拍贝尔德的胸口,“之前戴着头盔没有看出来,你还挺适合穿神官制服的,看来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头兵呢。”

她越过贝尔德走进营帐,贝尔德又闻到了她发间熟悉的薰衣草香。

“不打算进来么?”她回头问。

对方提醒了贝尔德此刻的来意,他深呼吸一口,走进大主教的帐篷。

进门时满室的华丽装饰就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南希小姐的闺房。印象中,他只在珀尔泊斯诺家族见过类似的排场。

所有家具一应俱全,充填天鹅绒的松软床铺,等身高的特奈瑟缇雕像,甚至还有一个楠木衣柜,半开的柜门中露出裙装的边角。

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瓷质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薰衣草,帐篷里的花香就是由此而来。它们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花瓣上还沾着透明的水珠。

雕纹茶桌上放着精致的银质茶盏,大主教施施然落座,并拢双腿,以优雅的手法为自己倒上一杯红茶,轻抿一口。

帐篷设计成可以拉开的款式,孤风领的长风灌入营帐,撩动少女鬓边的浅色长发。

“不喜欢喝茶吗?”她黛紫色的双眼从茶杯后面望过来。

事实上,贝尔德也曾受南希邀请喝过茶,不过身为侍骑的他不太能体会到花费几个小时在桌边唠嗑喝茶的乐趣,他更喜欢酒窖里那些存储多年的红酒。

但是大主教已经邀请了,那么他也只好乖乖在她对面落座,像是受主人邀请的客人。

“请用吧。”少女贴心地为他斟好红茶。

贝尔德有些幻灭地接过茶杯,以怀疑的眼神打量对面面带笑意的少女。比起在这里悠闲地享用红茶,难道不该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么?

“你不打算问我一点问题吗?”贝尔德放下茶杯。

“什么问题?”少女托着腮,用茶勺搅拌杯中的红茶。

“比如说,我身上的衣服是从哪个倒霉蛋身上剥下来的。”

“嗯,我当然知道啦。你把那位年轻的先生怎么样了?”

对少女的坦然感到惊讶,贝尔德一时语塞,于是只好平铺直叙:“打晕然后塞箱子里了。”

“看吧,我知道你不会过火的。”少女放松地笑了。

“……你跟这件衣服的主人有恩怨?”

“嗯,没有哦。” 少女自然地摇摇头,“他没做错,只是我恰好想要安静一下,所以就把他支走了。”

贝尔德有些无语,还真是随性的大主教。

“比起这个,雇佣兵先生的行踪才更令人感到不安吧?”少女往杯中加了一块方糖,看它缓缓在茶水中溶解,“从最下层的军营到了最高层的主帐,如果你是努尔瓦纳的刺客,很多人都要丢掉性命了。我可以问问雇佣兵先生究竟在找什么吗?”

“我希望从你这里获取一些建议。”贝尔德说。

他暂时不想透露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比如黑日将会焚尽依特诺的军队,比如荒芜堡将迎来新的君主。

“或许你真的有一些很严重的问题。”少女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那么,是有关什么方面的建议呢?”

贝尔德一时哑然。

仔细想想,他费心尽力打晕神职潜入主帐,可他并没有一个确切到可以说出口的理由,驱使他走到现在的东西只存在他的脑海,仅是对幻境的一点臆测而已。

他稍作思考,选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我想离开这里。”他说。

“你很快就能离开了,雇佣兵先生。”少女以无可挑剔的优雅姿态搅拌红茶,“茨格特将军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们的军队将在后天攻打荒芜堡。后天一切就结束了,雇佣兵都能带着满满的军饷回家。”

“不,一切都不会结束的。”贝尔德说。

依特诺的军力或许可以踏破荒芜堡的城墙,但在大军进发之前,荒芜堡的黑日会将所有依特诺军焚烧殆尽,这就是未来的确切走向。

“你似乎有话想说。”少女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迟疑,“请不要拘束,倾听也是大主教的职责之一。”

贝尔德叹了口气:“说实话,最近我很不安。抛开各自的身份坦诚点说,你不觉得荒芜堡的动向很奇怪么?”

相信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很难相信所谓黑日,因此贝尔德试图以隐晦的方式向对方透露一点信息。

“我只是个雇佣兵,但要说与死灵作战的经验,雇佣兵是最有发言权的。死灵不眠不休,受死灵法师操控,最喜欢趁我们虚弱的时候进攻。荒芜堡被大军包围,可荒芜堡主什么也没做,死灵军队、死灵法师,就跟消失了一样,连一点像样的骚扰也没有,这真的很反常。”

是的,很反常。当时的贝尔德并没有发觉,但经历黑日之后,这些细节却都历历在目。他把这些想法在心里憋了多年,此刻在幻境中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少女放下茶杯,稍稍皱起精致的眉毛:“数十年的征战,我们的军队攻克了努尔瓦纳教团所有的据点,才最终抵达荒芜堡下。努尔瓦纳教团只剩下一副空壳,他们绝对没有反击的机会。”

“即使对方真的有什么诡计……”少女粲然一笑,“我是大主教,战时我会保护每一位士兵的。”

贝尔德以中等力度拍桌:“我做了一个梦,自从到了巴瑟利平原,我就一直在做这个梦。我梦见黑色的炽阳悬挂在荒芜堡上空,洒下纯黑色的光芒,黑色的阳光炙烤巴瑟利平原,所有的活物在那黑光之下都化作灰烬。你对此一点也不担心吗?”

“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一个怪梦不能代表任何事,不是么?”少女恢复了淡然的面容,“不过我会记着的。”

“主教大人,一切还好么?”营帐外响起某人的问询。

贝尔德认识这个声音,是山下哨卡的至高之剑。大概是觉得自己可疑,以防万一所以上来察看吧。

“嗯,我们刚刚结束谈话。麻烦你把他送下去吧。”少女若无其事地回应。

这也是对贝尔德的逐客令,意味着谈话结束了。

对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这让贝尔德稍许放松。他起身,躬身行礼:“那么,请容许我告退,薰衣草大人。”

少女微微挑眉:“薰衣草大人?”

“这是雇佣兵对您的称呼,他们都很爱戴您,有些人甚至把您给的薰衣草当做吉祥物串在脖子上呢。”

“嗯哼,我明白了。”少女微笑。

-

当贝尔德回到演练场,第一步做的就是去找那个倒霉的年轻神官。

他本来以为自己一直到晚饭前才会回来,结果自己没多久就被薰衣草大人赶了下来,花费的时间比预期的少得多。

神官的治疗活动还没结束,也没人发现年轻神官还在木箱里四仰八叉人事不省,这倒是为贝尔德省去了一些麻烦。

贝尔德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也没忘把衣服还给神官,帮他松了绑,还帮他把每一颗扣子都好好地系上。

赶在年轻神官苏醒之前,贝尔德吹着口哨潇洒地离开了演练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深夜,贝尔德躺在自己的床铺上,抬头盯着天花板。

帐篷外面传来烤肉的香气,同伴们正在料理今日打到的野味。以往贝尔德绝不会放过改善伙食的机会,但此刻的他没有食欲。

不,倒不如说谁会在末日将至时有食欲呢。

如果自己的记忆没出偏差,明天黑日就会发生。

黑日。

使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日子。

只有留下维克托印记的自己在黑日中得以幸存,其他的所有人都永远地融于那道纯黑之光。与自己相熟的伙伴、对昔日兄弟的信赖、以及触不可及的感情,存活于世的意义,都在那道光辉中湮灭。

往日的记忆对他而言太过惨痛,就像被火焰灼伤过的野兽会惧怕光亮,他本能地不想再次见证被黑日焚平的巴瑟利平原。

他已经向薰衣草主教发出了警告,但对方显然并不重视。一个普通雇佣兵的臆想,任谁也不会信以为真吧。

说到底,即使在知晓结局后重回过去,他也不过是一个力量有限的小士兵,无力改变任何事。

“看啊,我们的大英雄偷跑回来了。”

粗犷大笑着的斯通走进帐篷,用力拍了一把贝尔德的肩膀,递给他一整只串好的兔子。

“你来做什么?”贝尔德揉着几乎散架的肩膀。

“真绝情啊贝尔德,好歹当了那么多年战友,战友不能进来看看?”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还是宁愿自己静一静。”

斯通马上凑了上来,一把搂住贝尔德的肩膀:“今天跑哪儿去逍遥了?我听你的队友说,教官都快气疯了,估计明天你再不去,教官就亲自上门把你扔出军队。”

“扔就扔吧,我不在乎。”贝尔德把烤兔子还给斯通,在床上翻了个身。

“教官打你打得是蛮惨的,不过你也得放宽心。是你先踢教官的不是么?既然现在被教官管着,就算看不惯也要装作服从,等到拿下荒芜堡拿到军饷,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说得对,什么都不重要了。”贝尔德点头。

反正明天以后谁都不在了,管他是身经百战的教官、默默无闻的雇佣兵,还是一人之下的薰衣草主教。

“我说……今天你这样子不太对啊。”斯通挠头,“几年前我离家的时候,我家那混小子也跟你一样,躺床上不睡觉,晚饭也不吃,也不怎么搭理人。没办法,毕竟老爹要去打仗。”

“……你是在暗示你是我爸爸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生在孤风领,那就脚踏实地生活下去。种田是不可能的,土地太贫瘠了,所以没办法才来参军。依特诺军给雇佣兵的军饷比种田多,要是能活着回去,我就有钱带着家人跑到烁星领重新开始了。”

“听起来你一点也不担心。”贝尔德苦笑,

“没办法,我是做过父亲的人,一个称职的父亲,肯定要给自己的孩子带去安全感嘛。把脆弱表现出来,可没法给我儿子树立榜样。”

“……”

斯通瞥了贝尔德一眼,叹了口气:“你在害怕进攻荒芜堡的事情,对吗?”

“是啊,我害怕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尽管两人所想的事情并不相同,但对死亡的恐惧却一脉相承。

“你就算了,跟着军队打了一年多,连点重伤都没受过,特奈瑟缇根本不是在保佑你,她是在偏爱你。有使徒保护的家伙,在决战的时候怎么会随随便便死掉呢?”斯通粗犷地笑了两声,把烤兔子递到贝尔德下巴边上,“吃点吧,最后一顿野味了,留个纪念。以后你老了,可以带你的孩子过来,骄傲地告诉他们说,‘爷爷当年在这里吃过一只绝赞的兔子’!”

“不好意思,我的智力可没你那么低。”

“总而言之,要是夜里实在睡不着,就想一想那位薰衣草大人吧。”斯通忽然凑上来,露出男人之间的笑容,“我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都让我想起年轻时的热血了。”

“滚蛋,你又开始用下半身思考了。说到底是你见过的贵族太少了,贵族少女都很漂亮。”

“臭小子,说的你好像见过很多贵族少女一样。”斯通大笑。

贝尔德也笑,笑容略带无奈。

嗯……在圣都他见过的贵族少女大概有一百来个,而且他能准确说出每位少女所属的家族。

以前贝尔德被南希拉去交际舞会当舞伴充数的时候,满大厅都是白花花的藕臂跟踩着高跟鞋的纤细脚踝,鼻端塞满好几种香料混合的味道,甚至还有懵懂少女仰慕他硬朗的面容,想要与他共舞……

他骄傲了吗?他以此为荣了吗?他有跟朋友们炫耀过吗?

“喏,赶紧吃。没吃饱上战场死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烤兔肉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自制肉酱,油脂从嫩滑的兔肉表面溢出,闻起来的味道简直是犯规。贝尔德最后只能耸耸肩,接过那只焦香的兔子,大口撕扯起来。

“外面还有很多,跟我出去大吃一顿如何?”斯通微笑,“知道吗,其他人都想听听你的故事呢。他们还给你起了个绰号,叫‘碎蛋者’。”

“听起来像是一个擅长酒馆斗殴的小混混……我更喜欢‘忤逆者’一点。”

“哈哈,很浮夸,但这就是你的风格。”斯通用力捏捏他的肩膀,“走吧,大家都在等你。”

贝尔德略一恍惚,想起了那些或胖或瘦的面孔,他曾与他们在死灵之海中战斗,而此刻他已经将他们丢在记忆角落很多年了。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跟斯通一起走出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