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德?贝尔德?”

他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贝尔德有些愣怔地睁开双眼,身旁是少女含笑的眼眸。

夕阳快要沉没至山脊线以下了,金黄色的夕阳为少女镀上一层茸茸的金边。他此刻正置身于一条乡间大道,左手边是波光粼粼的烁星河,右手边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

贝尔德呆愣片刻,马上低头张望自己的双手,它们重又回归了原本雄浑粗犷的模样。他又双手捂胸,确认自己坚实的胸肌又回来了,不管菲儿嫌弃乃至惊恐的目光。他从贝蒂变回了贝尔德。

记忆中最后的片段是自己站在荒芜堡之前,推开了朝觐道尽头的大门。但此刻所见的一切却完全超脱了认知中的常理。

旧日的甜风村本该是记忆中的景象,如今却真实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喂喂,发什么呆呢?”一双白皙的手掌在贝尔德眼前晃,菲儿一脸好奇地凑过来,“拜伦给你下了什么法术吗?”

“……”

贝尔德不回话,当机立断甩了自己一巴掌,手掌与脸颊碰撞的声音十分响亮。菲儿马上扑了上来,死命拽住贝尔德试图再度自残的手,脸上写满惊慌。

“贝尔德,你怎么了?”

挣扎间手掌擦过菲儿柔软的胸部,触感妙不可言。

“没事,只是手痒。”贝尔德顶着红掌印傻笑。

“会不会是太累了?抱歉啊,刚才使唤贝尔德干了那么多的活,却没有照顾到贝尔德的感受……”

“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贝尔德脱口而出。

“好,如果这能让贝尔德原谅我的话……”菲儿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顿了几秒,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红晕飞速爬满她的面颊,最后化作一张黑气四散的面孔。

即便如贝尔德一般的剑术大师,也没能捕捉到某不明物体的身影。

左脸颊遭到重击,贝尔德以头部为轴旋转三周,划过漂亮的抛物线,潇洒地落入稻田之中,腾起一片金黄麦穗。

这熟悉的力道……是菲儿没错了。

贝尔德躺在一地麦穗里,脸颊火辣辣地疼,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

并不是因为痛楚,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

一切都恬静美好,血腥的战场,腐臭的死灵,仿佛只是一场恐怖的梦魇。如今他恍然醒觉,一切都还没有改变。

刚才还在气头上的菲儿马上慌了神,提起裙子冲进麦田,把贝尔德拉了起来:“你怎么哭了,我……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贝尔德抹了把泪:“没事,我只是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

“菲儿陛下饶命啊!”

-

“贝尔德?”

入夜,丰收节祭典如期举办。集市人来人往,贝尔德站在自家面包摊后边,头上顶着拳头大的包,盯着羊角面包发呆。

他遵循了原本的历史到这里摆摊,因为他目前还没有任何关于现状的头绪,他需要思考的时间。

这都是他以前经历过的历史,也就是说,他回到了过去的时间。

他估计眼下经历的一切是幻术的一种,他的真实躯体正在荒芜堡内神游,而自己的灵魂被困在这座虚假的甜风村中,这是他唯一想到的可能性。

让人置身于不存在的空间中,是惑感系幻术的专利。

“贝尔德?”

贝尔德在奥克瑟村曾经对付过一次惑感系幻术,这种幻术受到幻术法则的制约,只需要找到术眼就能轻松破解。

一般术眼都是幻境中最具有标志性的物件或是地域,那种让人隐隐感到不自然的存在。

“贝尔德!!!”

“哇!”贝尔德吓了一跳。

年轻的维克托倚着小车,以玩味的眼神注视自己。此时的他穿着普通的粗布衬衣,举手投足都是农家少年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任何荒芜堡主的潜质。

“今天你这家伙挺奇怪的嘛。”他笑得很促狭,“我听说你惹菲儿生气了,难道是因为被修理了一顿,所以没什么精神?具体是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尽管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多年前的维克托,贝尔德仍然无法遏止自己的愤怒。

一旁葛蕾大婶中气十足地叫卖自家摊位的奶油烤鸡,不少人在她摊位前驻足。贝尔德忽然想到一个十分有吸引力的想法,只要他趁葛蕾大婶不备从摊位上偷走一把钢钎,就那样刺进维克托柔软的侧颈,一直贯穿没柄,荒芜堡的继位者将不复存在,此后的一切悲伤都将在此终结。

“噫,看你的表情,肯定又在想又黄又暴的事情了,离我远点。”维克托装出嫌弃的表情。

贝尔德几乎就要付诸行动了,直到他意识到面前的一切都仅是幻境,才稍微冷静下来。

在幻境中尽量不要做出格的事情,不要被幻境所迷惑。

“我去找菲儿。”贝尔德说。

扔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解释,他抛下摊位与维克托,转身朝甜风村口飞奔。

一般而言,惑感系幻术的范围不会太大,一个广场的大小基本已是大多数法师的极限,再大的话对施术者本身有很高的资质要求。首先要做的是确定幻术的范围,他要离开甜风村,朝尽可能远的地方走,看看这个幻术的魔力究竟有多大。

维克托与菲儿都只是幻影,过去的时空是无论如何也回不来的。想明白这点以后,他对他们就没有了眷恋之情。

幻术忠实地还原了甜风村当年的盛况,街上涌满慕名而来的游人。贝尔德走在街上,逆着进村参加庆典的人流,仿佛逆着瀑布水流向上游动,为此还受到了不少谩骂与白眼。

最终他回到了熟悉的村口,旅客们在村口的山坡上搭建了连绵的帐篷,街道上灯火通明。贝尔德不得不对施术者感到敬佩,他从摊位到村口大概走过了几百米,但幻境丝毫没有失真。他从大路的这一头向大路尽头望去,塞满旅客与行李的马车栩栩如生,没有幻术濒临极限产生的锯齿或扭曲。

他沿着大路继续前行,走上傍晚与菲儿一同途径的小径,右手边的烁星河在星光下粼粼闪烁。所有的喧嚣都被他隔绝耳外,他是这一幕中唯一的清醒者,其他人只是既定剧目的参演者,无需费心理会。

夜幕下的烁星河令他内心平静。他漫步河畔,假装自己是个失意的吟游诗人,随口哼唱着蹩脚的诗句。他的嗓音委实是给吟游诗人这一团体抹黑,过路人都对他投以奇怪的注视,只当他是个喝醉了的少年。

不知不觉间他已离开了村庄的喧嚣,走上了一条从主干道分叉的小路。烁星河倒映着天上的星光,照亮了他前行的路途,他仍可以清晰视物。幻术仍然没有崩塌的迹象,这令他感到惊奇的同时,还有一点惶恐。

他顿住脚步,有点怀疑这到底是一场幻境,还是真实发生的一切。但这一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扼杀了。

当某人身陷幻术,混淆了虚幻与真实的分别,他就等于被幻术杀死了。

他相信幻术总有尽头,只要走下去就能看到。

他忽然隐约地有种直觉,这个幻术一定出自维克托本人之手。只有他了解那些最令自己痛苦的回忆,也只有他像自己一样,对旧日的记忆刻骨铭心。

又或者说,他是否也对自己的离开感到愤懑乃至不可理喻?

他沿着河岸一直步行,村庄的喧闹几乎听不见了,回望只能看到浸染天际的暖橘色火光。萤火虫在林间穿梭,陪伴他继续前进。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也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烁星河的波涛很温柔,夜色宁静无边,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

最终他感到精疲力尽,他走过了太长的距离,长到令全盛时期的他也体力不支。困意不自觉地上涌,他就着河畔沾着露水的柔软青草平躺,枕着脑袋眺望漫天星辰。

他想起与菲儿最后在一起的夜晚,她脸颊上的泪痕就犹如天上的星辰。

现在他回到了这个多年前的夜晚,是否意味着他有机会重写过去的谬误?

如果自己赶在菲儿表明心意之前,从这里逃离会怎么样?如果自己回应菲儿的心意,就在甜风村相伴一生又会怎么样?

他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缓缓合上双眼,陷入了不甚安宁的梦境。

-

“贝尔德?贝尔德?”

熟悉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贝尔德有些愣怔地睁开双眼,孤独的林间夜景无影无踪,身旁是少女含笑的眼眸。

夕阳快要沉没至山脊线以下了,金黄色的夕阳为少女镀上一层茸茸的金边。他身处与之前相同的位置,看到的也是完全相同的景色,左手边是波光粼粼的烁星河,右手边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熟悉的乡间大道通往村口。

四周是他所熟悉的场景,跟记忆中完全相同。他好像只是走神了一段时间,回过神来自己还没有离开,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还跟菲儿在一起。

自己再一次回到了过去?

“怎么了,贝尔德?你的脸色不太好。”菲儿歪头。

“没事,昨晚没有睡好,稍微走神了一下。”

“嗯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今天就是斐斯弗节嘛。大家出手也变得很阔绰,我们赚了好多金币呢。”

“果然菲儿是个财迷。”

菲儿锤他一下:“我不财迷,你们两个哪有时间天天捣乱?晚上也要加油哦,今夜是整个节日最关键的时刻,可不能出岔子。”

“我跟维克托看管摊位,那菲儿做什么?”

“和平常一样咯,继续照料炉子。斐斯弗节有好几天呢,大家的订单快把我淹了,得要继续烤制面包才行。”菲儿用手指轻点下唇,似乎在思考令她苦恼的问题,“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的贝尔德有点不一样呢。”

“哪里?”贝尔德反问。

“比如说……话变多了?以前我不跟主动找你说话,你连睬都不会睬我。”

“只是错觉而已,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嗯哼,贝尔德还是很喜欢掩饰呢。”菲儿微笑。

对方的笑容如此亲切,让贝尔德微微恍神。

离开甜风村后他做梦也想见到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只要伸手抓握,就能将她拥入怀中。

但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略微真实的幻术而已,他这样提醒自己。

贝尔德借故要去找维克托,与菲儿在村口分别。他跑进村里,但没有跑远,拐弯转进一条小巷,探头偷偷注视菲儿。

菲儿交握双手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脸上挂着难堪的笑容。但很快她的忧虑消失了,她又哼起了喜欢的小曲,一蹦一跳地穿越大陆,像没事人一样朝炉子走去。

一直到菲儿在街角消失不见了,贝尔德收回目光,背靠小巷的砖墙,慢慢滑倒,把脑袋埋进膝盖里。

他后悔当年收到表白后没有转身,没有看看身后少女的表情。哪怕是短暂的一瞥,只要他能看到她脸上的难过,他或许就不会像个懦夫一样逃离。

他在原地呆了几分钟,最后拍拍脸起身。至少这一次,他不会留下遗憾。

-

贝尔德并没有去找维克托,他从甜风村边缘的小道穿越村庄,刻意绕开了自家的摊位,从村庄的相反方向离开村庄。

他记得昨夜自己走了很久,大概有好几个小时,但他不敢确定,因为在星空下的烁星河边上是很难掌握具体时间的。但可以肯定,他走的距离很远,至少有三十公里,继续走下去估计都能看到别的村庄了,但仍然没能察觉任何幻术崩溃的迹象。

他从未听说过有幻术能在如此远的范围起作用。要么是他被困在了一个永远循环的迷宫,要么是这位幻术师确实拥有无可匹敌的魔力。

而在旅途的最后,他在烁星河边睡着了,醒来以后幻境已被完全重置。对此他有一个猜测,或许按照施术者的设计,在幻境中丧失意识会导致一切被推倒重来。

为了确定自己的推论,他有必要做点事情将之佐证。

这一次他选择往村庄的另一个方向前进,期望能够更进一步地搞清楚幻术的构成。究竟是因为对方猜到了自己会从正门离开,所以特意将那块位置的幻境塑造得十分真实,还是单纯在村庄外布置了一个会让人迷路的法阵。只要他像之前那样走下去,走足够长的距离,就能得出答案。

他熟悉甜风村的周边环境,清楚自己沿这个方向会去往何方。烁星河横亘整座烁星领,是烁星领最重要的地理标志,为烁星领带来了生机。也正是因此,沿河有不少像甜风村一样的村庄。

朝着这个方向走,不需要太久就能抵达附近一座叫做翡翠的小村。实际上他不需要抵达,只要在夜里朝那个方向眺望一眼即可。几乎所有村落都会在斐斯弗节燃起大篝火庆祝丰收祭典,篝火的光辉在数公里外就能看见。

夕阳逐渐沉没,森林被夜色掩盖。估计自己差不多来到可以窥见邻村篝火的位置,贝尔德在河畔找了块青石坐下,静候天边被篝火的暖色晕染。

暖色如约而至,那是甜风村的篝火。作为附近最大的村落,它的篝火也最能代表斐斯弗节的火热程度,可以说是节日开幕的信标。

贝尔德转身望向翡翠村的方向,暗蓝色的天边有一小撮橘色,看起来相当遥远。如果翡翠村也确实燃起了篝火,贝尔德就不能将眼前的一切视为普通的幻术了。

他考虑了片刻,还是决定朝篝火的方向走去。

有了篝火光源的指引,他能直观地观测行进的距离,不再感到茫然。

贝尔德走了很久,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的环境是否有所重复。但他没有遇上距离永不缩短的把戏,也没有在森林里迷路。

漫天星辰对他报以注视,他最终穿出了密林,站在翡翠村的村口。

翡翠村同样依着烁星河而建,也正举办丰收庆典。鉴于它的地理位置比起甜风村要更深入森林,很少有旅人愿意多走几个小时来到这里,所以参加庆典的基本只有村庄里的人。

比起甜风村盛大的丰收庆典,这里更像是村落里一年到头之后的联谊会,每个人的面庞都被火光照亮,脸上都洋溢着明净的笑容。

贝尔德站在火光边缘,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感到不可遏止的恐惧,不仅仅是自己的推论被推翻的缘故,还有对目前现状的担忧。

一个浑身沾满树叶的青年很难不引起注目,躺在屋檐下抽烟的老人看到了贝尔德,马上招呼自己的妻子。

“孩子,你迷路了吗?”老人来到贝尔德面前蹲下,放下嘴里的烟斗,“你是从哪里来的,你住在这附近吗?”

贝尔德没有回应,他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木然地摇头。村民们好奇地打量这个从树林里走出来的年轻人,猜测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老夫妇连着问了几个问题,但贝尔德都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些人都只是幻象,所以他不想回应幻象的言语。

“你看起来累坏了,先休息一下。”老人替贝尔德拨掉肩膀上的树叶,扶着他进屋,“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请你休息一下。也许等你恢复了,你会愿意跟我们说话。”

贝尔德任由对方将他带进屋子,领到一间打扫整洁的房间里。老妇人为他打来了水,给他洗了一把脸。他下意识地道了谢,老妇人很和蔼地朝他微笑,询问是否需要吃点东西。贝尔德摇摇头表示不必,于是老妇人不再打扰他,让他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夜。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随后起身推开百叶窗。窗外烁星河倒映着星光,人们的欢声笑语从村广场传来,在他耳里却如此虚幻。

他们之间相隔的不是距离,而是十几年的时光,他一个人身处过去的时空,就像是一个囿于往昔记忆的孤独魂灵。

他关上百叶窗躺倒在床,合上眼皮,很快就沉沉睡去。

-

“贝尔德?贝尔德?”

意料之中,他再次听到了菲儿的声音。幻境随沉眠而重置,他又回到了夕阳下的步道,看到甜风村中扬起袅袅的炊烟。

已经度过了十几个小时,却仍然留在这个时间点,他有种奇妙的疏离感。

“喂喂,发什么呆呢?”菲儿伸出白皙的手掌在他眼前晃,“拜伦给你下了什么法术吗?”

“……没什么。”

“嗯哼,很可疑哦?”菲儿眯起双眼,“老实交代,你和维克托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没有,我对菲儿殿下一片忠心,维克托每次想干坏事我都会第一个上去劝诫,以人生导师的姿态劝他改邪归正。”

菲儿似笑非笑:“但是每次被抓到的都是你,这好像有点问题吧?”

“你知道,维克托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跑路了。”贝尔德痛心疾首拍大腿,“当然我不是跑不过他,我是故意留下来的,一想到他会因为干坏事被菲儿鞭笞,作为兄弟我就义不容辞!”

“奇怪,为什么我在餐桌上看不出你们俩的兄弟情谊?”

“餐桌如战场,公私要分明。”贝尔德表情严肃。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甜风村门口,菲儿抿唇笑笑,抢先几步跑到贝尔德,以一个颇具少女活力的动作回身一跳,朝他微笑的同时,比了个握拳的手势。

“今晚记得要加油哦。”

贝尔德的小心脏微微一震,菲儿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村庄,还不忘回头跟他招了招手。

隔了那么多年,菲儿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贝尔德不知道该对此作何评论,或许他该感谢施术者为他带来了如此逼真的菲儿形象呢。

这是一个超脱常理的幻术,但终究只是个幻术,遵循古老的幻术法则,找到术眼就能离开。

幻术的边界超出了他能够勘探的范围,他姑且认为这个幻术无边无际,但既然对方将幻境设置在这里,那就代表这里很有可能藏着术眼。

按照预定的剧本,今夜他会逃离甜风村。但他不认为按照剧本拒绝菲儿离开甜风村就能解决问题,问题一定出在甜风村本身,或是丰收庆典上。

贝尔德决定将甜风村搜索一遍,同时留意任何蛛丝马迹。

-

甜风村,山坡区。

站在三个人曾经居住的屋子前,贝尔德抽了抽鼻子,承认自己有点触景生情。

由于自己的父母搬来甜风村比较晚,所以只能在稍微远离村落的山坡上搭建住处。贝尔德对此并不在意,过去的生活让他习惯独处。

放眼整座甜风村,这里是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地点。这座木屋属于贝尔德的父母,在它旁边还有一个稍小的房子,是菲儿一家的居所。两栋房子采用了相仿的倒三角屋顶结构,挨在一起显得十分融洽,像是一座象征三人友好的地标。

贝尔德走上木头台阶,来到倒三角形的屋檐下。屋顶向外探出三尺左右,左手边放着三只摇摇椅,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三个人喜欢坐在这里看风景,聊些没营养的话题,一直到菲儿准备晚饭。

菲儿本来希望在这里装一个秋千椅,不过屋檐的范围太小了,所以只能作罢。

窗台边上放着一株有点焉巴的向日葵,贝尔德不记得它是从哪儿被挖来的了,只知道它在窗台上放了很久。他抬起盆栽,顺走下边藏着的备用钥匙。

以前他跟维克托打闹时常常弄丢钥匙,久而久之菲儿就不允许他们带钥匙了,所以他们在这里藏了把备用的。

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玄关,迎面闻到了熟悉的木料味道。贝尔德深呼吸一口,沿着正对门的扶梯爬上二楼。

二楼是住人的地方,有两间卧室与一间客房,不过父母去了赤沙领经商,所以二楼的主卧一直空落落的,至今保持着父母离开的原貌,菲儿每隔一段时间就进去除除灰。

贝尔德与维克托就挤在左手边的卧室里,尽管父母已经叮嘱过不用的卧室可以拿来一人一间,但习惯了同睡一间房的两人依旧睡在老地方。如果住在不同的房间,晚上不就不方便说话了么。

右手边的客房是菲儿的领域,门上就差贴一张“擅入者死”的标志了。是菲儿自己要求住过来的,理由是方便照顾他们两个笨蛋。贝尔德还记得当时菲儿微红的脸色,他与维克托都知道,其实是菲儿一个人在家害怕而已,她是个很怕孤单的女孩。

他走进自己与维克托的房间,发现它被细致地整理过,重新晾晒过的床单整整齐齐地铺好,几乎可以闻到太阳的香气。

为了迎接斐斯弗节,菲儿真的做了很多呢。

他伸手拂过平整的床面,拉开床头柜的每一个抽屉,把衣柜里的东西翻了个遍,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术眼并不在这个房间里。

他来到房间角落搬开一只木篓,掀开下边不甚牢固的木板,露出里面用布包着的某样东西。

他将它取出放在床上,一点一点掀开布料。

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刀刃多有豁口,基本不具备砍削能力了。留着它更多出于纪念意义,当年维克托就是靠着这把匕首在万仞顶点的贫民窟杀出一条血路的。

贝尔德将整个房间都看了个遍,但没发现任何像术眼的地方或是物件。他不由有些自嘲,就算是最愚蠢的幻术师,也不至于把术眼放在那么简单的位置。

“贝尔德,你在这里啊。”

贝尔德吓了一跳,转身看到维克托倚着门框,脸上挂着玩味的表情。

“维克托……你怎么来了?”他表情不变。

“看你没有回来,就到这里找找。不用担心摊位,我请葛蕾大婶帮忙看管了。”

对方注意到贝尔德手上那把已经生锈的匕首,露出了些许苦涩的笑容。

“真怀念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战争,现在却已经站在阳光下,每天无所事事了。为什么要把它拿出来?”

“今天是斐斯弗节,屋子全都打扫了一遍,正好看到了它,就掏出来看一看。”

“怀念往昔的峥嵘岁月?”维克托调侃。

贝尔德苦涩一笑。谁会怀念痛苦的回忆呢?只是割舍不掉而已。他知道维克托也一直没从过去的流浪生活中解脱,因为他一直没有扔掉这把匕首。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是否……维克托本身就是这个幻术的术眼呢?又或者是菲儿本身?

手中的匕首就像是大门的钥匙,是一种再明了不过的启示,像将钥匙插进锁孔那么简单。只要将匕首送入对方的心脏……

肩膀被人拍了拍,贝尔德回过神,维克托站在他面前,对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你有心事,贝尔德。那么,我们来聊聊吧?”

不等贝尔德回答,维克托拉过一把靠背椅坐下,把下巴与双臂搁在椅背上,一边摇晃椅子一边看着贝尔德。

贝尔德在床沿坐下,用拇指抚过刀锋。他确实有很多问题想问维克托,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盘亘许多年了,那么就趁幻境的机会问掉吧。他不在意答案本身,他只想从维克托口中听到答案。

“你一直留着这把匕首,你还没有忘记孤风领是么?”

“我还以为困扰你的是更浪漫一点的东西呢。”维克托耸了耸肩,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你我都知道,那种过去是忘不了的。打个比方,你的父亲出于某个莫须有的理由狠狠地打了你一顿,后来你长大了,但你始终无法忘记。记忆它们的并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所以,你想过回孤风领么?”

“我为什么要回到夺走我家人的战场?”维克托反问。

用一个问题回答另一个问题,这可不是种坦率的作答方式。

贝尔德凝视匕首生锈的锋刃:“如果说,有一天我因为某些原因,重新回到了孤风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你会怎么做?”

“就算你去了永寂,我也会下去把你拽回来,然后问你为什么要犯傻。”

“我也是。”贝尔德笑笑,“你喜欢菲儿么?”

维克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好吧,看来这才是困扰你的事情。”

“漂亮的女孩子,没有理由不喜欢吧?记得刚来烁星领的时候,我们晚上一直在谈关于菲儿的事情,聊了整整一夜。”

回忆起过去的时光,连维克托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你想追求她的话就放手去干吧,我会给你助攻的。”

“那你呢?你的人生比我惨多了,我是在夺走你的幸福。”

“过去的经历不该被时时挂在嘴边。命运无可更改,但这也不是我就应该要求其他人给我补偿的理由。”维克托表情肯定,“若是你觉得这会影响到我们的友情,我可以告诉你,你多想了。为什么不勇敢点呢?你跟菲儿很适合,我是说真的。”

贝尔德脸上却没有笑容:“我希望这不是你为了安慰我而编造的说辞。”

维克托端正了表情,贝尔德知道他了解自己就跟自己了解他一样,他察觉了自己还有话要说。

“贝尔德,你还有什么烦恼么?”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我。我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你,梦见你与菲儿结婚了,你们最终攒够了钱,去了霜之挽。菲儿开了一家面包店,生意很好。你们幸福地生活了一段日子,但你不甘心留在霜之挽。你听说了依特诺教廷在孤风领的所作所为,你希望能为孤风领做点什么。”

贝尔德短暂停顿,注意到维克托的表情略显僵硬。

“然后,你带着已成你妻子的菲儿,深入孤风领腹地。你最终来到了荒芜堡,那个原本只该是睡前鬼故事的城堡,然后走上了朝觐道。你献上了菲儿的生命,换来了荒芜堡的王冠。”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寂静蔓延了很久。

“你的噩梦很有意思。”最后维克托干涩地笑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我有一种预感,你一定会这么做的,这是我不安的原因。”

“贝尔德……你在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我都不认识你了。”维克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你该好好休息一下。我会好好照看摊位,你就在这里随便做些什么。”

维克托转身离开房间,脚步声沿木楼梯拾级而下。贝尔德将匕首放回原处,也离开了熟悉的住处。他要继续搜索甜风村。

既然术眼不是自己的住处,那么最有可能的地方还有一个。

-

菲儿的磨坊是贝尔德最常去的地方,在清晨闻到菲儿面包的香气,总能令他精神为之一振。有关早晨最鲜明的回忆,是菲儿背对着他揉面团的背影,烤炉打开时弥漫整座磨坊的香气,以及与维克托的打闹。

晚上的面包房比起清晨要冷清不少,或许是照明不足的原因。

如他所预料的,菲儿一个人在面包房里,用那把她常用的擀面杖揉捏面团。

他站在门口凝视对方的背影,直到对方揉完面团,擦了擦汗转身,看到了偷窥半天的贝尔德。

“咦?贝尔德不应该在摊位那边吗?发生什么事了?”

“维克托一个人可以应付,所以我就过来看看。”贝尔德随口撒了个谎。

他走进面包房,摆设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那个存放肉桂粉的筐也在。看到这里的第一眼,他心中即刻得出了结论:术眼也不是这里。

菲儿和面的动作静止了。她转过身,眸光像烁星河一样忽闪。

“维克托……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贝尔德稍微楞了一下,而后很快明白过来。记忆中维克托让自己去找菲儿,他们或许在某种程度上相互窜通。

“他有跟我说过什么?”贝尔德笑。

菲儿轻抚胸口,似乎是松了口气。

“没什么,不用管了。既然来了就快点过来帮忙,家里可不养懒人哦。”

“不,待会儿我还有事要做,过来只是想看看你。”

“贝尔德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呢?”菲儿瞪大双眼。

“你有听过一首诗吗?尘寰唯一渺,亘古归夙夜。”

菲儿一愣:“贝尔德……为什么会知道?”

“没什么,今天我从吟游诗人那边学到的。我想,你可能会喜欢这样的诗句。”贝尔德满不在乎地笑笑,“好了,我必须先走了,一会儿见。”

抛下满脸疑惑的菲儿,贝尔德直奔下一个地点。

-

烁星河畔。那一夜菲儿向他告白的地点。

如果可能,他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这里总能让他想起菲儿的模样。那块菲儿坐过的石头就在老位置,他尝试着摸了摸,并没有任何神奇的事件发生。

术眼同样不在这里,他竟感到了一丝轻松。他在那块石头上落座,眺望烁星河另一边的甜风村。

似乎施术者并没有将术眼设置在有关他记忆的位置,他认为自己应该从别的角度推断。

烁星河被暖橘色灯火盖满,密密麻麻的河灯随水波颤抖着,旅客们拥在河畔放星灯。这是仅有斐斯弗节才能看到的盛景。

说起来,或许幻术取的是今天的日期也说不定。大篝火只在斐斯弗节才被点燃,这不失为一个十分可疑的目标。

-

没有亲眼见过大篝火,就不算是经历过斐斯弗节。

这些木头并不是用普通的火炬点燃的,出于仪式感与节目效果的考量,大篝火一般都用接触型的火系魔法点燃。

历届斐斯弗节都要请一位点火人负责点燃大篝火,这位点火人是村中少数懂得魔法的人。黄昏时他与菲儿一同拜访的拜伦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极负盛名的一位点火人,甚至承包了周围数个村寨的点火仪式。

光是远远眺望村中心的大篝火,就能令人感到热浪袭面。

村庄广场聚集着很多旅客,围坐在粗糙原木磨制的桌椅边,面颊都被篝火照得红润。烤鲈鱼、鸡胸肉、蔬菜浓汤……各式各样的食物在村民手中传递,食物的香气混合在空气中,光是闻嗅就能让人感到极大的满足。节日的气氛如热浪般充斥于街巷。

贝尔德穿过人群,走到大篝火旁边。越靠近篝火温度就越高,灼眼的热浪翻卷着,皮肤微微发烫。

贝尔德凝视着它,忽然意识到这座篝火是魔能造物,它就是自己正在寻找的术眼。

温暖的火焰,但还不够温暖,还要再继续接近,要步入那火焰的中心,用全身心去感受……

“喂,你在干什么?”有人高喊。

贝尔德骤然清醒,发现自己走到了距离篝火不到三米的地方,热浪令他的皮肤严重灼痛,再走近一点就会被烫伤。

他急忙跑离了火源,跑到最近的一户木屋里,在屋檐下眺望差点吞噬他的大篝火。

这里是幻境,那团火焰带有某种迷惑效果。他几乎要走进那团火焰,直到有人喝住了他。

大篝火也不是术眼,它是真实的,只会带来炽热的死亡之拥。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真实的,没有丝毫的虚假与突兀感。

但幻术不可能没有术眼,法则规定了陷入幻术的人必须拥有逃跑的机会。

他寻遍了整座甜风村,甚至尝试溜入他人的房屋,但什么都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