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室上还有一个二层阁楼,通往阁楼外的备用观察哨。贝蒂跟随乌尔登上阁楼时,多科特也正从阁楼钻出来,手上握着一瓶已空的魔药瓶。

“您的彼苍已经做好准备了。”他与船长相互点头示意,随后从贝蒂身旁越了过去。

贝蒂望着那位老者离开船长室,转身询问乌尔:“那个药瓶是怎么回事?”

“是一些能够帮助释放魔法的药剂,对法师应该有些帮助。”

据贝蒂所知,绝大多数的魔药都有毒性,即使是对几乎所有伤口都有效的生命药水也一样。生命药水喝得越多,疗效就会越来越差,当疗效无法抵消药水本身的毒性,使用者就必须远离魔药一段时间,并接受排毒治疗。她不由对鹿的身体有些担心。

鹿独身一人跪坐于平台正中,面对幽暗的复仇之海,海风吹拂她鬓角的发丝。她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

尽管鹿在那边一动不动,贝蒂仍可以感觉到某种熟悉的压抑能量。一般来说,这种魔能聚集只有在释放十分强大的魔法时才会显现,比如南希凝聚超大火球时。

“鹿,你感觉到荒芜堡的魔能了吗?”乌尔问。

鹿背对他们轻轻颔首:“荒芜堡……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在它附近,我感受不到生灵的气息。”

“我想,你可能指的是死灵魔法。在大多数情况下,死灵魔法会剥夺生灵的生命力。”

“你能感觉到环绕荒芜堡的护盾吗?你能用你的奇术击碎它吗?”乌尔继续问询。

“鹿不知道,但鹿会试一试的。现在请不要打扰,鹿正在准备奇术,需要专心。”

贝蒂能从鹿的声音中听出一丝颤抖,她显然也很紧张,也许是对面前的黑色城堡感到恐惧,又或者是对自己的奇术感到不安。

“好的,我们不打扰你了,放松一点,想想自己很快就能再见到喜欢的人了,难道不应该感到愉快么?”贝蒂打趣。

鹿用半羞涩半紧张的笑声回答了她。

-

乌尔领着贝蒂下到了深渊战舰的最底层,沿途都是些她从未到过的区域。即使在深渊战舰上生活过一段时日,这艘战舰仍然没有对她揭示所有的谜团。

两尊暗金色的魔铠矗立于维护架中,负责整备的技工走到房间角落,维护工作已经收尾。漆面上抹不去的斑驳刮痕彰显了它们历经的征战。

这些属于深渊舰团的魔铠与依特诺魔铠的外形不同,除了更稳固的蹼状足部,更具抗压性的外形设计,梦魇魔铠的铠甲表面还有着隐约的深蓝色光晕,这色泽仿佛来自海洋的最深处。

如果说依特诺的魔铠像是公正的骑士,以公义与强权压制不动听的声音;那么梦魇魔铠就像是背弃誓约的战士,抛下多余的枷锁,只为自己而战。

“你知道怎么坐进魔铠吗?”乌尔问。

“从背后进去,这个我知道。”贝蒂说。

乌尔将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抛给贝蒂:“待会儿会用得着这个,看好了。”

乌尔来到其中一尊魔铠背后,用匕首轻划魔铠背后的驱核。感应到驾驶者的到来,魔铠甲胄的间缝处亮起了暗紫色的光脉,驱核微微发亮,裂开一条小小的横向缝隙。乌尔将匕尖抵住插槽,慢慢地滑进去。

伴随匕尖触底的轻微声响,脊背、后腰、手臂、后腿,甲胄顺着光脉的纹路层层剥离,露出内部供操纵者容身的部分。

贝蒂明白了,匕首并不是普通的武器,它是解锁梦魇魔铠的钥匙。

踏着垂落地面的腿甲,乌尔迈入魔铠内部,双足踏住操纵踏板,双手握住臂铠拉杆同时拉下。魔铠甲胄迅速合拢,强烈的暗紫幽光自驱核爆发,魔铠宛若获取了生命的活物,抬起了垂落的钢铁头颅。

贝蒂按照乌尔的方法站到魔铠背后,用那把匕首钥匙激活了魔铠。经过短暂的停顿后,魔铠承认了操纵者的钥匙,甲胄分解出一道足够操纵者通行的裂隙。

踏进魔铠的那一刻,她恍惚间回到了孤风峡谷之上的不朽级空艇,将要迎战自己的命运。

魔铠缓缓合拢,魔能流淌过身体,她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看起来你很适合操纵魔铠,以前有摸过吧?】乌尔的声音在魔铠中些微失真。

【我不是说过,我喜欢去军营看士兵吗?】贝蒂有些得意地回答。

乌尔走向房间另一面的鱼叉架,转过身背靠上去。架上的金属鱼叉与魔铠的背部装甲相触,随后自动嵌入魔铠之中。这大概是梦魇魔铠的主要武器了。

贝蒂学着对方的模样,为自己的魔铠武装起来。与此同时技工拉开了闸门,房间正中的地面缓缓划开,下方是翻涌的幽暗海水,一道隔水法阵让海水不至于倒灌。

【这个洞是干什么用的?】贝蒂隐隐有点不安。

【用来让我们直达海底的单行道。梦魇魔铠可以在海底行走,这是教廷的机器办不到的效果。】

【你在开玩笑吗?】

乌尔没有回答,他操纵魔铠走到洞口边上,而后以豪猪般健勇的姿态跃入海水。巨大的身形蛮横地分开海面,穿透法阵溅了贝蒂的魔铠一身。

不管了,想来在海底的铁棺材里窒息而死,也不算什么太惨的死法!

贝蒂学着乌尔的样子跃入海水,整副铠甲骤然一沉,视线顿时被覆上了暗色的遮罩……但只有一瞬。转眼之间,昏暗的场景逐渐明亮,海底世界在她眼前铺展。

她敢打赌,全古特凯尔都找不到十个人,看过她眼前的景象。

光线被重重海水所阻隔,海底幽暗得不见五指,耳边只能听到沉闷的嗡响,让人怀疑自己中了某种恐怖的幻术。如果没有魔铠本身的辅助,她觉得自己会在这片黑暗中永远下坠,就此沉沦。

海水托着她缓缓下坠,约莫三四十米的深度之后,足部触到了海底的藻泥。贝蒂没有刻意调整姿态,但魔铠在海底沉沙中稳稳站立,些微的洋流对魔铠本身毫无影响。

乌尔早在她身边等候了。身处几十米深的海水包围,他们的动作因阻力而放缓。乌尔以慢动作向海岸方向挥臂,示意她跟着自己,随后迈动腿部沿着逐渐陡峭的地面向上,每一步都会在脚底掀起漫卷的沉沙。

贝蒂跟在乌尔身后,穿越覆满青苔的青色礁石与飘摇的水草,沉重的脚步透过海水后变得沉闷。她悄悄抬头张望,看到了靛蓝弧光号楔形的船底,船尾还有一个类似飞空艇的四叶螺旋桨翻搅海水,留下浑浊的气泡。

但很快她看到了别样的东西。海底的洋流变得不稳,乌尔挥手示意她停下。两人停步抬头,靛蓝弧光号前方的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率旋转,凝聚成一个不断扩大的幽蓝漩涡。随着漩涡转速不断加快,海底的砂石都被它狂暴的力量所吸引。但那些水草与砂石触碰到漩涡的壁垒,就瞬间粉身碎骨。

贝蒂在原地呆愣片刻,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是鹿正在释放她的魔法。

不知为何,贝蒂觉得她遇上的每一位会魔法的少女,魔法的凶残程度都与其外貌的柔弱程度呈正比。

即使在海底也能感受到龙卷的威压,那么海面以上肯定已经乱成一团了。深渊骑士们宣告了进攻,荒芜堡想必也正在做出反制措施。

乌尔拍了拍她的肩甲,示意他们继续前进。所幸魔铠本身重量足够,紊乱的洋流只是拖慢了他们的步速,他们仍在朝海岸前行。

透过前方浑浊的海水可以看到矗立的石柱,他们就快进入荒芜堡海港的范围了。

乌尔忽然拔出了鱼叉,贝蒂呆愣片刻,难道有什么危险正在接近?很快她就看到了几团褐色的物体以常人不及的速度朝这里游来。它们的体型比魔铠更加巨大,有着巨大的躯干与令人望而生畏的八爪。

在贝蒂的印象中,她可没有见过这样硕大的章鱼,它们或许是被死灵法术所操控的。

乌尔将鱼叉举过头顶,魔铠克服海底的巨大压力,掷出巨大的鱼叉。鱼叉以缓慢但足以产生杀伤的速度飞越海水,与路径中的章鱼无声相撞,深蓝色的血液即刻浸染了一片海水。

贝蒂默默地取下背后的鱼叉,因为其他的章鱼显然注意到了这两个海底怪客,调转方向朝这里游来。

对抗高速袭来的骑兵,长矛是最佳的选项,高速袭来的敌人声势浩大,但相对静止的长矛对他们而言同样高速,越快的速度只会换来越强烈的戳刺。

贝蒂握紧鱼叉,把它当做长矛,摆出对抗骑兵的姿势。不知道这种陆地战法在海底有没有用,不过她觉得可以一试。

章鱼像一张渔网般扑向贝蒂,它试图避开鱼叉,但贝蒂抓住了它避开的路线,偏转叉尖用力戳刺,章鱼与贝蒂擦肩而过,躯干被划开一道狭长的豁口,蓝色血液染污了临近的海域。贝蒂甩动鱼叉分开海水,看到那只章鱼挣扎了一会儿,随后就陷入海水不再动弹。

背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贝蒂双膝跪地,用鱼叉撑地才不至于倒下。她明显感到背后多出了不属于魔铠的重量,视野边角甩动着胡乱摆动的章鱼爪,但它们并不如渔夫说的那样柔软,本该是吸盘的位置镶嵌着突兀的骨质刀片。

钢铁交击的声响令贝蒂本能地感到不妙,在她背后的章鱼正用利爪疯狂切割魔铠,她必须找到方法将它甩开。

魔铠的关节不如常人灵活,鱼叉够不到身后的目标。贝蒂试着查看手掌附近有没有别的武器,依特诺教廷的大多数魔铠就配备了切割匕首。

她果然找到了一样姑且算作武器的东西,捆绑在手臂前部的铁镐,似乎是可以甩出来的类型。章鱼的重压又将贝蒂压低了几度,来不及挑剔,她尽可能向头顶甩动手臂,铁镐松动了一下,似乎触到了某个柔软的东西。

贝蒂更用力地甩动手臂,镐向背后甩出,镐刃穿透肉体的触感鲜明地反馈。蓝色的血液遮蔽了她的视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过不影响她重复先前的动作,继续向身后狂砍。

章鱼仍紧紧包缠魔铠,贝蒂感觉到利爪的动作逐渐放缓,在她砍了背后大概十镐之后,身后的章鱼完全停止了挣扎,但并没有将她放开。

她拄着鱼叉直起身,乌尔正将一只章鱼串在鱼叉上,用力刺进海底的沉沙间,荒沙与血液弥漫,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乌尔走向贝蒂,砍断缠在她背后的章鱼爪,那只章鱼终于从她背后滑落。

他们转身面对最后一条章鱼,握紧手中的鱼叉严阵以待。章鱼在原地停留片刻,似乎意识到什么,忽然转身朝靛蓝弧光号游去。

它径直游向船尾的螺旋桨,用自己的身体将其紧紧包缠。伴随肉体绽开与转轴过载的声音,章鱼瞬间被切成了碎片,海水被染成一片氤氲的蓝色。

贝蒂默默凝视那团蓝烟,不知道那头章鱼为何要做出这种自杀的举动。顿了几秒,她听到了令人心悸的声响。蓝血四散,螺旋桨的桨叶扭曲,转轴歪折,基本失去了作为螺旋桨的功能。

这些章鱼显然是荒芜堡的防御手段,它们有着利爪般的触手,可以消灭水下的生物,也可以搅碎船底的螺旋桨。但即使受训的动物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自杀,它们很可能正被法师操纵。

水龙卷已凝聚出令人不安的庞大体积,乌尔与贝蒂将鱼叉深深插入沉沙,才能稳住自己在水底的身形。章鱼的尸体被卷到龙卷中,转瞬即被抹灭,只留下一瞬的莹蓝血迹。

龙卷缓缓向海岸推进,很快越过他们的身侧,带着无可阻挡的威仪撞向石柱。仅仅迟滞了一瞬,那些石柱即被折断,断裂的锁链与碎石一同坠入海底,海底一片浑浊。

彼苍族的魔法远超贝蒂的想象,这等力量足以位列天空议会,与那些老不死的法师一同商讨启示录级法术了。

穿越海底弥散的沙尘,他们踏上了港口的周缘,离海面逐渐接近,从海面投下的光线已经能够照亮海底的景色。

龙卷与某个看不见的屏障相触,海底的沉沙同时浮起,磅礴的能量骤然炸裂。贝蒂脚下不稳,踉跄了一步。海水被冲击波压下数米,随后向四周急速退开,他们像是站在龙卷风中,狂暴的潮汐令他们难以维持平衡。

贝蒂不知道海面以上情况如何,她只希望掀起的波浪不要将靛蓝弧光号掀翻。

荒芜堡屏障破裂的瞬间,龙卷随之碎裂,两个强大的魔法彼此湮灭,大地仿佛都被撕裂。贝蒂再也无法维持平衡,被狂暴的海水所席卷。

-

当一切混乱止息,贝蒂睁开眼睛,刚才的风暴令她短暂眩晕。

她撑起隐隐作痛的身躯,发现自己已被浪潮冲上海岸,海岸上布满死灵破碎的尸体与各式各样的碎片,其中还有来自船舰的断裂木板。

她马上想到了靛蓝弧光号,不安地张望海面。阴沉的海面上漂浮着折断的树枝,靛蓝弧光号仍然留在海面以上,在港口一隅下锚,这让她稍许心安。

乌尔躺在贝蒂不远处,此刻也缓缓直起身。他的铠甲上布满了灰白的划痕,锐利如刀的风暴将他们像破布一样撕扯,如果不是身上的魔铠,他们早就像那些死灵一样化作碎尸了。

天空中悬浮着倒扣蛋壳状的魔能穹顶,临近海港的边角破损了一个大口,显然出自水龙卷的手笔,但它正在缓缓合拢。贝蒂毫不怀疑,这道穹顶会将任何处于切线中的东西撕碎。

【不要发呆!快走!】乌尔扯了她一把。

贝蒂迈动双腿,两尊魔铠踏着浅滩的荒沙冲进港口,穿越港口的建筑区。风暴没有净空整个区域,幸存的死灵士兵从破损的建筑底下爬出,拦截这两名胆敢打扰死灵休眠的闯入者。

【滚开!】乌尔挥舞鱼叉,鱼叉在他掌中化作收割生命的兵器,巨大的锋刃将死灵拦腰斩断。

贝蒂不懂如何像对方那样熟练地挥舞鱼叉,乌尔用鱼叉开拓前路,而她就在后面给那些漏网之鱼补刀。两人的行进速度没有被拖慢,死灵像稻草般成片倒下,很快漏出了一条尚且安全的道路。

贝蒂与乌尔冲到了悬崖之下。悬崖距离港口有三四十米的高度,光秃的岩石因海风吹拂而发白。乌尔从魔铠腰部抽出一截系连绳,扣在贝蒂腰间的挂扣上,贝蒂知道这是在攀岩时保证双方不会坠亡的保险措施。

【用你臂铠上的登山镐和径甲里的刀片,一步步爬上去,注意别掉下去。】

乌尔解下臂铠上的登山镐,用力捶入岩石。登山镐针对魔铠的体型做了特化,镐尖带着欣长的内弯弧度,坚固程度足以固定魔铠。随后他用力将鞋尖踢进石壁,锯齿状的刀片与登山镐一同支撑他的重量。

贝蒂发呆的几秒,乌尔已经攀上了三四公尺。赶在死灵重新追上以前,她短暂回忆了曾经学过的攀岩技巧,将登山镐甩上石壁,左手右手交替向上,姑且爬上了死灵够不到的高度。死灵弩手朝他们射击,但弩箭只能在甲胄上留下浅痕。

贝蒂跟上了乌尔的脚步,沿着石壁向上攀爬。每一镐下去石壁都会裂开细密的缝隙,所幸石壁足够承载魔铠的重量,只要他们动作轻巧,不在同一个攀岩点停留太久,就不用担心自由落体。

【爬上这座悬崖,距离荒芜堡就很近了!】乌尔说。

现在她唯一希望的就是荒芜堡还没有变态到饲养飓鹰来防御空军的地步。

乌尔拔出登山镐,伸手扳住了悬崖的边缘。

鹰啸声划破天际,飓鹰从悬崖上空划过,崖边石块折断,乌尔从顶端落了下来。贝蒂马上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用尽全力将身上所有能钉入石壁的东西全部捅入石壁。

系连绳发出濒临断裂的绷响,贝蒂的右登山镐扯碎了大片的岩石,像木偶一样悬挂半空。岩壁的裂纹增加到令人心悸的程度,碎石雨点般落在他们的肩甲上。

【我抓住你了!】贝蒂大喊。

她用右手握紧系连绳,用尽全力甩动,乌尔随甩动的弧度撞上了石壁,与此同时也得以用石镐牢牢固定自身。

确认乌尔安全着陆,贝蒂加快速度向上攀登。许多头飓鹰在高空盘旋,任何一头朝他们来一个俯冲,他们就再也登不上悬崖了。

她触到了悬崖的边缘,用力将自己提了上去。一头飓鹰掠过她的头顶,疾风令她稍许踉跄。她在地上翻滚一圈,随后拔出背后的鱼叉,指向回旋的飓鹰。

【来啊死鸟,我要把你做成烤串!】

飓鹰张开双翼,于半空划了一个漂亮的圆弧,俯身朝贝蒂猛冲。贝蒂稳稳持着鱼叉,叉尖始终对准袭来的飓鹰。一鹰一铠毫不退让地相撞,刺破胸膛的厚重感从鱼叉本身反馈,飓鹰的身体没掉了鱼叉柄,扑倒在贝蒂身上。

沉重的甲胄也不能阻挡纯粹的冲击,贝蒂跟飓鹰抱在一起,向悬崖的方向倒飞出去。

情急之下贝蒂甩出登山镐,镐尖在地面上留下划长的纹路,止住她的冲势。她的脚踝悬于山崖上,飓鹰的尸体随惯性从她身上滚落,旋转着落下山崖。

乌尔也攀上了石壁,伸手将她拉起来。头顶飓群鹰谨慎地盘旋,它们看到了同伴是如何被一击毙命的,明白不能正面迎战这两名巨人。

【怎么样,船长?】贝蒂问。

从悬崖攀登上来,他们已经位于城堡的后花园。通过那些被黑灰色污垢填满的石质建筑,可以窥见这里曾经的辉煌。而今绽放过的蔷薇花架已然腐烂,只剩下枯萎的枝条。

灰色的絮状物在空中飘浮,不知是灰烬,抑或枯萎的花瓣。贝蒂尝试伸手抓握,它们在指尖化作了飞灰。

经历了漫长的时光,黑日留下的绝望仍未从这片土地消弭。恐怕这不是仅凭时间就能消弭的回忆,它需要特定的人为它划上句号。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大量的死灵士兵从各个方向涌入中庭,排出依特诺教廷经典的盾矛阵列,它们似乎还保有战死前的记忆。

荒芜堡的死灵浩如烟海,遇到这种情况的贝蒂并不意外。她只希望死灵不要拖延太多时间,不要给死灵法师阻拦他们的机会。

呼啸声破空,金色炮弹划破天际,越过贝蒂头顶落入死灵群中,瞬间击散了死灵的队列。

贝蒂略带惊愕地回头,靛蓝弧光号歪斜地停在港口浅滩,左侧炮门面对他们的方向,炮口处升起袅袅的硝烟。

靛蓝弧光号身后的魔法护盾已完全合拢,而靛蓝弧光号没有按照原先的计划退出护盾的范围。这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再离开了。

【你的手下……还真是忠心。】贝蒂苦笑。

乌尔没有回答,率先冲入了死灵的阵线。

残存的死灵试图拦截乌尔,但零落的阵线毫无阻滞效果。乌尔的进攻近乎狂暴,每一个挡在他面前的死灵都被他碾碎,完全不在乎体力的消耗。伴随靛蓝弧光号的炮火支援,他们踏破了中庭的防线,穿过已被遗忘的花园,最终抵达荒芜堡之下,靠上了荒芜堡的墙面。

荒芜堡的墙面完全封闭,甚至没有一丝砖缝。贝蒂试着用登山镐砸击墙面,却连一丝裂纹都没有留下。如传闻所说的那般,这座城堡被魔法所保护,想要进入荒芜堡,只能通过荒芜堡正面的朝觐道。

【船长?】贝蒂指了指他们来时的花园。

刚才与他们战斗的死灵士兵远远地在荒芜堡外停住脚步,对他们报以嘶吼,但却始终不敢上前,仿佛荒芜堡附近是不能踏足的禁域。

这是很反常的状况,而理智告诉贝蒂,在反常地区发生的反常行为,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乌尔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道情况。就在一刻钟前,他们从海底穿至浅滩,沿着飓鹰盘旋的峭壁爬上中庭,在炮火纷飞中杀出血路,才最终抵达了城堡外墙。他们此刻都已精疲力尽,早就没力气思考复杂的问题,倚靠着荒芜堡的城墙稍作休憩。

【船长,我不知道你那么能打。】

乌尔沉闷地笑笑:【在我像你这样的年纪时,我可比不过你,你比我见过的很多男人还要厉害。已经到这里了,你准备好面对荒芜堡主了么?】

【大概没有吧。你呢,想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说点什么?】

【都说行动比语言更有力,我肯定要先把他打一顿。】

【哈哈。】

这之后两人不再多话,背靠城墙眺望来时的港口。太阳已经攀至海平面以上,但不知何时遍布天幕的苍灰乌云遮蔽了日光,昏暗天空像是一张欲泣的面庞。靛蓝弧光号停泊在荒芜堡的港口中,如搁浅的死鱼一样一动不动。

她用手抚摸荒芜堡的城墙,隔着厚重的臂铠,仿佛仍能感觉到阴冷的触感。忽然之间,她有点想要叹息,在这样悠闲的时光中,仿佛时间都已停止流动。如果时间真的静止,能够永远留在这里多好。

她躬身从悠闲的躺姿恢复,扭头看向乌尔,对方也正注视着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

【准备好了吗?】她问。

【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乌尔回答。

-

或许荒芜堡在数百年前也有它的本名,但经历了数百年时光的洗涤,已经没有人能够记得这座建立于大陆边陲的城堡。这条位于城堡正面的朝觐道或许只是堡主为彰显自己的财气而建立的,而今成为了通往荒芜堡的唯一途径。

古朴的阶梯级级向上,连至朝觐道尽头的高塔。而在朝觐道前,腐朽的营帐在巴瑟利平原上连绵不绝,无数双空洞的双眼漠然凝视两位闯入此地的勇者。死灵士兵们围绕空地站立,用空洞的注视无声洗礼两位挑战者。它们始终没有踏进荒芜堡的范围,或许是在惧怕什么。

直面荒芜堡威严的正面,贝蒂相信乌尔此刻与她一样心潮澎湃。

历经数年的追寻,如今终于站在终点之下,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

朝觐道下是一片空地,一具漆黑的铠甲半跪于空地之中,双手紧握着巨剑的剑柄,像是守卫朝觐道的骑士。一柄风化了的法杖紧紧插在它的左胸心口。头盔内空无一物,仅有黯淡的黑色薄雾,似乎是坐落于空地的雕塑。奇怪的是,虽然它只是一座雕塑,但它凌厉的外表,仍让贝蒂本能地感觉到不安。

贝蒂决定不去管多余的事情,向着朝觐道迈了一步。

铠甲忽然抬起了头颅,头盔中的黑雾化作实体。它伸手拔出胸口的法杖,缓慢而庄重地起身,猩红双目落在两位闯入者身上。

“无人有权打搅吾主的安宁。”它空洞的头盔里发出沙哑的声音,“殿下……由我……守护!”

贝蒂曾听说过有关契约的传言。与永寂签订契约者,死后灵魂仍要为永寂效力。恐怕面前这具仅剩铠甲的看门人,即是被契约所束缚的可悲灵魂。

不等对方说完,乌尔就已经投出了鱼叉。梦魇魔铠的金属鱼叉可以抵御深海的压力,在陆地上的威力更加难以遏制。

铠甲高举巨剑,以不符合它体型的灵敏动作下劈,飞来的金属鱼叉瞬间偏转,砸入地面扬起尘灰,受击处留下了明显的凹陷。它竟能斩下飞速的鱼叉。

贝蒂偏头看向乌尔,弱弱地提醒。

【我说,梦魇魔铠还有什么厉害的武器,现在就是用它的最好机会了。】

乌尔拔下最后一根鱼叉,单手握持,摆出充满深渊骑士风格的豪放架势。

【我的勇气即是魔铠最强大的武器。】

贝蒂与乌尔一同冲向铠甲。尽管这位看门人看上去很有骑士精神,但贝蒂他们现在可没时间讲究这个。

贝蒂向着铠甲胸口刺出鱼叉,用的是标准的依特诺军刺法,一往无前;乌尔猛力一踏,甚至踩碎了脚下的石砖,借助冲锋的势头高举鱼叉猛力下砸。

火星四溅,看门人单手平举巨剑,轻描淡写地挡下了乌尔的鱼叉,连身形都没有明显动作;另一只手伸手握住贝蒂的矛尖,反手将她拉至近旁。

贝蒂下意识地察觉到危险,松开鱼叉,看门人的巨剑划过她双手的位置,将鱼叉拦腰斩断。如果贝蒂晚放几秒,毫无意外会被斩下手臂。

乌尔果断抽回鱼叉,反手甩出登山镐,与手臂相连的登山镐向下划过半弧,劈中看门人的肋下。登山镐与战场上的破甲锥类似,能够穿透坚固的岩石,何况是魔铠使用的巨型版本。

但镐尖在看门人铠甲表面反弹,仅留下一个浅淡的凹陷。

乌尔的举动似乎激怒了它,看门人改用双手握持巨剑,剑身燃起墨色的烈焰,长度暴涨为原来的两倍,平挥而出。

贝蒂迅速撤出巨剑的挥砍范围,但剑身的火焰避无可避,烈焰拂过魔铠,于不可燃的甲胄表面留下一层火苗。

乌尔及时平举鱼叉挡住了劈砍,但金属矛身却裂成了两半,魔铠胸口留下一道狭长的刻痕,巨剑将他前胸甲胄掀掉了一层。

“必须……守护……殿下!”看门人发出空洞的咆哮。

很难说它究竟是被契约束缚于此的魂灵,还是获取了灵魂的魔像。

贝蒂拔出最后一根鱼叉,与看门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眼前的铠甲是个劲敌,她不能寄希望于平常的战法。接敌前一定要看清敌人的弱点,这是昔日的教官曾教导过她的,因为对付死灵时必须用快准狠的攻击一击致命,否则没有痛感的死灵就会将你压倒。

看门人的全身都被坚不可摧的铠甲覆盖,除了心脏部位。黑色的魔能在心脏处汹涌地翻腾,像是濒临失控的火山口。贝蒂相信只要随便丢点柴火进去,这座火山就会原地爆炸。

【船长,试着朝它的心脏攻击,我来吸引它注意!】她大喊。

乌尔也看到了看门人胸口缺失的铠甲,这个弱点十分引人注目。

贝蒂挥舞鱼叉冲了上去,这副身体并不擅长凶猛的战斗方式,所以她自觉担当起诱敌的任务,为乌尔创造进攻机会。

她自诩是个强悍的剑客,不光是流浪生活习得的剑术,还融合了依特诺教官教导的军用技巧,连至高之剑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看门人不是至高之剑,它是操纵着魔铠的至高之剑。巨剑在它掌间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仿佛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它的剑术没有多余的动作,贝蒂的佯攻与它相比像是刚学会挥剑的菜鸟。仅仅几次交锋之后,贝蒂就不得不转为守势,尽力防御看门人的攻击。

贝蒂侧身闪避看门人的突刺,但没能避过突刺后变招的横扫,巨剑深深切开前胸甲,钢板碎片四溅。

贝蒂倒飞出去,倒在空地一角。身旁乌尔冲近看门人,锁住对方挥剑的右手,这是最为古老的缠斗术。魔铠的力量不容小觑,看门人一时也无法挣脱。

赶在铠甲重获自由前,乌尔向后用力甩臂,臂铠上的登山镐径直命中了看门人的心口,深深没入,创口处泄出如雾的黑色魔能。

看门人的动作停滞了,缓缓垂下头颅。

成功了……吗?贝蒂茫然地想。

空洞头盔响起笑声,看门人猛然抬头,伸手死死握住乌尔的右臂,臂铠反手捶击乌尔胸口,沉重的魔铠被捶击打得失去平衡,接连后退几步。

乌尔的攻击完全没有奏效,甚至没让看门人的动作有丝毫停滞。

贝蒂艰难地撑起身体,而看门人从容地握紧巨剑,站在乌尔身前,紧紧箍住他的肩膀,让他堂堂正正地面朝自己。

贝蒂本能地感到不妙,用尽全力撑起身体,可这破魔铠却不听使唤,她在地上努力挣扎,却总是爬不起来。

看门人放平巨剑,抵着乌尔的胸膛刺入,剑锋贯穿了整台魔铠,从背后的驱核穿出,剑尖带着淋漓的鲜血。

【不!】贝蒂大喊。

她的指头碰到了什么东西,低头去看,发现是那把风化了的法杖。她下意识地抓起法杖,而后意识到:它原先是被插在铠甲心口的。

她大脑里轰地一响,握着法杖矮身扑向看门人,重重与其相撞。趁对方一时惊诧,她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搂住看门人的肩膀,狠狠将法杖刺进它的心口。

“殿下!”

看门人后退几步,风化的法杖放出了幽蓝的色泽,某个蕴藏其中的法阵被激活,漩涡般吸收看门人的力量。看门人伸手试图拔出法杖,但贝蒂用尽全力把法杖深深刺入,几乎将杖柄整个没入了对方的身体。

看门人缓缓跪地,法杖抽走了它的力量。它垂下头颅,猩红的双目终于黯淡。

【乌尔!】

贝蒂一脚把看门人踹翻,随后跑到趴倒的乌尔身边,掀开被贯穿的甲胄,将乌尔从魔铠里抓了出来。

乌尔左肩以下的部位被巨大的深红色血窟取代,创口距离心脏偏上一指,这是他没有当场毙命的原因。

贝蒂抱着伤重的乌尔攀上朝觐道,在朝觐道中的平台停下。

事到如今这具魔铠也没什么用了,贝蒂干脆从魔铠里跳了出来,小心地拖动乌尔,让他倚靠魔铠的径甲。

“船长,你感觉怎么样?”她放柔语调。

任谁都看得出来乌尔的状况很差。鲜血在魔铠下的地面摊开,宛若一泓湖泊。他的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率流逝。

乌尔微微咧嘴,瞳孔已经开始失焦:“我想,这一次大概要去永寂了。”

“别动,我可以给你止血,我会一点包扎……”贝蒂颤声。

乌尔虚弱地抬手,制止了想要扯下衣料的贝蒂:“不用了,我知道我到头了。我只想再聊几句。”

他向着贝蒂伸手,似乎是像触摸她的脸颊。贝蒂俯身,握住对方沾满鲜血的手掌,让它盖在自己脸上。

“你知道么?其实,你的声音……也很像我的女儿。”乌尔艰难地喘息,“你战斗起来很英勇,现在荒芜堡的大门为你敞开。最后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看到我那暗红色长发的女儿,我请求她的原谅。我……我从来不是一个好父亲。”

“嗯,相信她一定会原谅你的。”贝蒂轻轻地笑了,悄悄拭去眼角泪水,“一个愿意为了女儿闯入全大陆最危险地方的男人,我不知道有谁能比他更值得‘父亲’的称谓了。”

乌尔也笑,缓缓垂下头颅。这个淡淡的笑容就此定格在他不苟言笑的脸颊。

……

贝蒂擦干眼泪,仰望面前漆黑的高塔,暗自下定了决心。

她沿着阶梯一级一级攀登,耳畔是孤风领呼啸的长风。她就这样拾级而上,踩着自年少记事以来的所有记忆碎片,走向这些碎片堆叠出的唯一命运。

过往的回忆在她眼前浮现,但大多是互不连贯的场景。于万仞顶点初遇维克托,在甜风村与菲儿的生活,十年流浪中经历的冒险……这些过往浮现眼前,但很快就从她脑中流过去了。

紧接着她看到了掩藏在薄雪之下的珀尔泊斯诺家宅,冷若冰霜的紫发少女对她微笑,指尖跃动着小小的紫色火苗。

那些日常一点一滴地浮现,她忽然发现自家小姐美得惊心动魄,她闲坐庭院啜饮下午茶的身影,面向纱窗梳理长发的背影,被惹怒后微微泛红的双颊……美好得令人不忍释手。

但她最终站上了最后一级阶梯,一切的幻境烟消云散。荒芜堡的大门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现在……是清算的时候了。”她轻轻叹气,既是自嘲,亦是满足。

她推开了荒芜堡的大门,仿佛洞开了禁忌的时光。灼眼的白光顷刻间爆发,将她没入万丈光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