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蓝弧光号在荒芜堡远处的海面下锚。天色已夜,但在这里仍旧能透过黑暗看到荒芜堡的轮廓。这种视野不像是感官,更像是人们对魔法本身本能的察觉。

夜幕并不能笼罩荒芜堡本身的黑色,某种强大的法阵正在起效,它的存在超越了黑暗。荒芜堡距离这里有点距离,但贝蒂从这里就能感受到来自荒芜堡的威压。

根据为数不多亲眼见过荒芜堡的幸运儿所言,荒芜堡本身不算太大,四周全是光秃的泥土,甚至连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也不存在。被复活的死者日以夜继地在荒芜堡附近巡逻,不知疲倦地保卫死灵法师的营寨。没有人知道几百年来有多少具尸体被埋葬于巴瑟利平原,人们只知道要远离荒芜堡,否则就会成为埋骨堡下的亡魂。

贝蒂回想起有关荒芜堡的传说。有人说荒芜堡如同圣言领北部的凋零之门,是连通古特凯尔大陆与永寂次元的又一个通道。凋零之门带来了席卷圣言领的暴风雪,而荒芜堡为孤风领带来的是永无止境的灾厄。

临近荒芜堡的天空反射晦暗的色泽,靛蓝弧光号随洋流不安地摇摆。经过数天的整修,它已经基本恢复了蒸汽战舰的战力,可以随时投入战斗。

应乌尔的邀请,贝蒂来到前甲板。今夜月光被云层遮蔽,甲板上燃着一根火炬,算是漆黑海面上聊胜于无的一点照明。乌尔靠着船舷,船舷旁边还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朗姆酒,看起来正在自斟自饮。

贝蒂原本以为对方特意把自己带走,是要动用一些手段来撬取情报之类的,但对方一路上对自己照顾有加,这次又很普通地邀请她上甲板谈谈,这让她很有些惶恐,不知道乌尔究竟在想什么。

就连自己走到乌尔旁边,对方也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接着将目光投向远方的荒芜堡。

静谧蔓延了一会儿,贝蒂认为自己有必要担当第一个开口的人。

“你在想什么?”她试探着问。

乌尔握着酒瓶,对少女报以微笑:“放空头脑,什么都不想。我活了这么久,唯一知道的真理就是,当你遇事不决,就灌点酒精下去。也许你会在头脑发热之后想到解决事情的方法,但如果没有,至少你从现实世界短暂地逃离了那么一会儿。”

贝蒂学着乌尔的模样倚栏:“我在霜之挽的刑场见过一个士兵,人们说他每逢大战必定醺酒。后来有一次战斗中他因为喝醉了没有哨戒,导致他所在的小队全军覆没,所以他被教廷判处了绞刑。”

“维克托带你这样的小女孩去看绞刑?”乌尔皱眉。

察觉到对方口中的怀疑,贝蒂稍稍抬高音调:“是我自己偷溜出来看的。我又不是烁星领的公主殿下,我想看什么由我自己决定。”

“好吧,我想我大概理解为什么你能从霜之挽跑到这地方来了。”乌尔叹气。

“你邀请我上来不只是聊天的吧?是时候谈点正事了,比如明天的进攻计划,告诉我一点细节方面的信息,千万别跟我说你想要直接让靛蓝弧光号冲上去。”

乌尔又灌了口朗姆酒,将酒瓶倾斜放在眼前,透过厚重的玻璃瓶,远方的荒芜堡在镜面下些微扭曲。

“荒芜堡的守备力量比我想象得严密。依特诺教廷用几十万人仍然没法踏入庭院,我不认为凭借一艘蒸汽战舰,我的手下就有机会突破防线,即便是从水路。”

乌尔缓缓俯下身,贝蒂才注意到他脚边还放了许多瓶朗姆酒。他捞起一瓶朗姆酒,熟练地用开瓶器拧开橡木塞,咕咚咚灌了一大口。

“我并不打算寄希望于靛蓝弧光号。它会对荒芜堡发动进攻,但我手下的士兵不会与死灵正面作战。”

“你想要让你的战舰吸引注意力,然后自己从另一个地方上岸,偷偷摸摸地闯入荒芜堡?”贝蒂表情不变,想到了乌尔可能的应对,“听起来是个计划,但我恐怕你的战舰在外海游荡不出半小时,就会被死灵法师的法术击沉。”

“靛蓝弧光号曾经在依特诺舰队的轰炸下存活,我相信船员会确保它受到最小的伤害。如果我太久没有回来,他们会选出新的船长,并离开这片海域,重新回到舰团的怀抱。”

贝蒂一愣,这才发现这位船长已将自己的退路切断了。

当然了,对她自己而言,退路一开始就不存在。

贝蒂迎着夜风将被吹乱的长发拢起,向远方的荒芜堡报以眺望。

“我是无所谓,‘向往荒芜堡之人只要进入大殿即可’,可你甚至不知道你的女儿被关押在哪儿,你要怎么做?”

“跟传闻中每位挑战者的选择一样,我会进入荒芜堡的大殿。我有一种预感,我知道我的女儿就在荒芜堡里,只要我踏进荒芜堡,我就会见到我的女儿。我与你的目标在这一方面是一致的,所以我想请你与我一同前往。”

贝蒂瞅了瞅对方钢板般坚固的臂肌,而后又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躯。

“让我多嘴一句,你不怕我拖累你么?”

乌尔爽朗地大笑:“你的眼神,你的体态,不像是一个普通少女能够表现出来的。你心里埋藏着不为人知的往事。即便你的自我介绍全是虚假,从霜之挽远行至此,你可以料理一路上遇到的任何情况,这就足以令我肯定了。我理解你掩饰身世的用意,也不会为此对你设防。”

原来这位船长的感官并不像他的肌肉那样无脑,贝蒂觉得自己一直错看船长了。

“事先说好,在冲向荒芜堡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管。如果你没能够到荒芜堡的大门,我可不会停下来救你。”她说。

“希望我们都不会出现这种窘况吧。”乌尔耸了耸肩。

月亮始终被黑云覆盖,靛蓝弧光号像是漂浮在绝壁之上。贝蒂又换了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

“那位彼苍少女,你会怎么处置?其他人你看都不看,你只带走了她,她是不是懂得什么独特的魔法?”

“彼苍的魔法能够撕裂荒芜堡的城墙,那是我们的入场券。”

乌尔语焉不详的解释不能使贝蒂满意,她马上又抛出了新的问题。

“好吧,那我就当她是一个天空议会级别的法师了。这位法师会用什么魔法撕开城墙呢?”

“她有她自己的方法,独立于古特凯尔的魔法体系之外,我相信她不会出差错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贝蒂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也就是说,你在完全不知道鹿能力的情况下,把赌注全部押在了她身上。我想我应该要敬你一杯,不是每一个船长都有勇气清醒地自杀的。”

“谢谢,我就把它当做对我的夸赞了。”乌尔继续饮酒。正如他所说,深渊骑士喝酒就像喝水一样随便。

“无意冒犯,不过……你想好继任船长的人选了吗?”

“一般来讲船长不会特意选定继承人,选择权在船员们身上。”

贝蒂稍加思忖:“我看那个叫斯朱盎的家伙挺不错的。”

“他很有潜力,只是还太年轻,还不能将舰团的责任置于情感之上。”

“你很熟悉每一个船员嘛。”贝蒂略感意外。

“如果你跟同样的一批人在一艘船上生活几年,你也会熟悉每个人的。对深渊骑士而言,自己的伙伴都是没有血缘的家人。”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其他人愿意跟随你了,你似乎有一种天生领导力。”

“我的手下愿意为我赴死,但我如果真的任由他们去了,连永寂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所。我不会下令手下跟随我,荒芜堡与我,这是私人恩怨,我尽可能不将其他人扯进来。”

贝蒂叹了口气,看着乌尔将第二瓶喝空的朗姆酒丢进海里,又随手拿起一瓶新的。

“如果你打算今夜把这些酒全部喝完,那就给我也尝一口吧。”

乌尔露出调侃的微笑,随手抛给贝蒂一瓶朗姆酒。贝蒂用开瓶器拧开瓶盖,一股浓郁的微甜酒精气息伴随“噗”的声音弥散而出。她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然后双手捧起酒瓶,将瓶口对准小嘴,咕咚……

“咳咳咳……”贝蒂被呛了一大口,狼狈地放下酒瓶,淡黄色的朗姆酒液溅在甲板。

“哈哈哈,朗姆对你这样的小姑娘来说还是太烈了。”乌尔将酒瓶从贝蒂手上抽回来,而后递给她一块手帕。

在贝蒂还是贝尔德的时候,他也曾与酒相伴过一段时间,但此刻的她早已不在原来那副年轻强壮的身体里了。事实上,这是贝蒂这具身体第一次饮酒,身体上还不习惯酒精,被呛到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贝蒂忽然察觉背后有谁的目光,她转过身,黑暗里伸出一对白色的鹿角。鹿从黑暗中现身,脸上写着胆怯的神情,谨慎地来到两人身边,而后躲到贝蒂身后。

贝蒂瞬间明白过来,今夜她不是唯一被邀请的人。

“你好,鹿。我希望我的邀请没有吓到你。”乌尔放下酒瓶,对缩在贝蒂身后的鹿笑笑,“让我们长话短说吧,你知道明天我会做什么吗?”

鹿表情苦恼地垂下脑袋,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才不太确定地作答。

“鹿听说,你想要借助鹿的力量,去进攻一座城堡。”

“嗯。明天你的力量很关键,极其关键,这艘船上的所有人全都仰仗你了。”乌尔点头肯定。

“也就是说……只借用一次,然后鹿就可以走了,对吗?”鹿的声音微微颤抖,温润的眼瞳里蕴着小小的光辉,“鹿……可以回去吗?叶公子的伤还没有好,没有鹿的话他肯定又要发烧了……”

“明天过后,我会让你走的。你可以去找叶语。但在明天的战斗中,我需要你毫无保留的力量,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我必须将之紧握。”

“好的,鹿会努力的!”

得到乌尔许诺的鹿终于绽开笑容,转身走回黑暗,背影看起来比来时雀跃不少。

贝蒂无言地凝视她离开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不见,才转身面对乌尔。

“你是不是对她隐瞒了什么?”她单刀直入。

“只是在我的罪过薄上再添一笔而已。”乌尔拿着酒瓶,表情不以为意。

“你一定要用到那个女孩的力量么?如果是我,我会试着独自一人潜行进去。”

作为一个声名狼藉的侍骑,由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似乎毫无说服力。或许是因为转移到了少女的身体里,因此变得感性了吧。

“如果我只是去荒芜堡寻求力量,那我一定会一个人过去。但荒芜堡里还有我的女儿,我不允许自己在见到她之前倒下。去荒芜堡是一场不归的旅途,我必须抓住每一个提升成功率的机会。如果用那个女孩的性命能够换回奥蓓朵尔,我一定会去做的。”

“如果要用一整条船的深渊骑士来换呢?将情感量化,不觉得是很不负责任而且很愚蠢的行为吗?”

“不用试着理解我的价值观,小姑娘。”乌尔低头俯视贝蒂,被酒精麻醉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怒容,这意味着谈话结束了,“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回房间去准备吧,黎明我会让人去叫你。”

-

贝蒂当然不会乖乖回到船长室,趁着乌尔背对她饮酒的时机,她沿着鹿离开的方向走去,偷偷摸摸下到底舱。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贝蒂来到了某扇房门前,叠指敲了敲门。

“是贝蒂,有事吗?”鹿有些意外。

贝蒂挤出笑脸:“没什么事,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跟乌尔说过那些话之后,我现在很想找个人随便聊聊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鹿脸上戒备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找到同病相怜者的喜悦。

“我也想找个人聊聊呢,请进吧。”

贝蒂跟随鹿走进房间。吊床上悬着努尔瓦纳的木雕,房间里的物件大都以十分个性化的方式摆放,在混乱与井井有条之间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根据残留下来的空床位判断,这地方原本应该是几个深渊骑士的住处,不过床位原本的主人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归来了。鹿一个人独占整个房间,虽然房间大小不如陆地上的普通小屋,但就一艘船的占地而言,这个房间已经可以用宽敞来形容了。

贝蒂不得不承认,深渊骑士待鹿还算不错,至少在住宿方面。

贝蒂跳上鹿对面的吊床,本来想翘个二郎腿,然后发现自己没有闹腾的心情,于是普普通通地躺平,双手交握胸前,盯着床铺上的努尔瓦纳木雕发呆。

“在这里住的习惯吗?我的意思是,离开自己的故乡那么远,会不会有一点不适应?”贝蒂开了个头。

“有一点吧……感觉水手都很凶的样子。”鹿坐在吊床里歪着脑袋,身体随惯性微微左右摇摆,“不过有叶公子在,鹿就不怕了,他一直很照顾我。”

贝蒂回想起在竹海港口鹿医治叶语的伤势,鹿对叶语的态度很亲昵,充盈在举手投足间的那种温柔,还有那种手指抚过对方身体纹理的轻柔手法,显然已经超越了普通伙伴的范畴。

“你跟叶语的关系很好呢。”贝蒂有意无意地说。

红晕“噌”地爬上鹿的面颊:“因、因为叶语是伤员,所以鹿要对他多多关心!”

这藏不住心思的五官,根本就是自己承认了嘛。

“感觉鹿像是贵族家从不外出的大小姐,而叶语的举止也符合天之涯贵族的礼仪……”贝蒂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结合短短半天里窥见的线索,得出不负责任的推论,“难道说……你们两个是私奔出来的?”

“不是!叶公子他……唔。”鹿满脸通红地想要解释,但似乎害羞得连言语也无法流畅了。

贝蒂抱歉地笑笑:“是我探究太深,把话题都带歪了。绕回去绕回去。”

“乌尔船长说,你身上有很厉害的魔法,可以直接破坏荒芜堡的外城墙。”她端正表情坐起身,转向鹿的方向,“无意冒犯,但我不太相信。在古特凯尔,厉害的法师都需要几十年的时间训练,还需要对魔法与生俱来的天赋。”

鹿摇头:“我不知道。我的奇术,就是你们称之为魔法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听别人说,每个彼苍都懂得这种奇术。”

“每个彼苍都会?听起来彼苍族只要组一个军团,就有能力席卷整座大陆啊。”

“不会。天之涯的鸿人很害怕彼苍的能力,所以我的同族居住在大陆角落,不会掺和鸿人的事务。”

“不被大陆所认可吗?你的奇术……真的有那种力量吗?”

鹿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她对自己的能力也所知甚少。

“我用奇术的机会很少,但是每次使用都会让我很难受。所以我使用它的时候很小心,不会超过那个让我难受的度。”

“也就是说,你从来没有激发过全部的力量,你也不知道你的力量有多大的上限?”

“嗯……可以算是吧。”

鹿收起双腿,把下巴抵在莹白的膝盖上,绸缎般的墨色长发垂落吊床。

“我已经讲过我的事情了,贝蒂也应该说说自己的事情。”她稍稍嘟嘴。

“嗯,公平交易。”贝蒂微笑,“你想听点什么?”

鹿转过身面向贝蒂,墨绿色的双眼微微发亮:“我想听听你父母的事情。”

“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所以想听听这一类的故事。”似乎察觉到贝蒂有些奇怪的眼神,鹿赶紧补充。

贝蒂叹了口气:“我没和任何人分享过自己的父母,不过既然聊到了,我就来说说吧。”

亲生父母赶赴圣都经商,自她离开甜风村后就已音讯全无。而那两个在她人生中起到极大作用的人,现在也早已各自凋零,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模样。贝蒂不喜欢回顾自己的人生,但在今天,或许可以将这些压抑心底多年的旧事拿出来晒晒月光了。

“我是被收养的。”贝蒂低垂眼眸。

“听我的养父说,我本来住在孤风领,荒芜堡与依特诺教廷开战,我的父母凑钱将我送到了霜之挽。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只知道孤风领成为了战场。自那之后,我就不对他们抱有任何幻想了。”

她口中的话语是她篡改后的过往,曾经的她对撒谎这门艺术深有造诣。

“空港人来人往,一个哭泣的小女孩是很引人注目的。那时候的我估计会被别人拐走,或者流落街头,最后在某个角落死去。但在人群中,有一个青年跑到我身边,执意把我带回了家。他和一位很漂亮的少女一起,把我当做女儿一样照料。”

“青年就是我的义父,维克托;而少女是我的义母,菲儿。他们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

鹿安静地抱紧膝盖,对贝蒂报以温柔的注视。贝蒂始终像是紧绷的弓弦,而在诉说往事时,她脸上的表情才稍微柔软一些。

“菲儿很喜欢烤面包,在霜之挽开了一家面包店,生意很不错。维克托那家伙就在旁边帮菲儿干事。他们还推出了送面包上门的服务,维克托就是送货员。有时候我也会跟着维克托一起,在霜之挽的街道穿行,顺便偷吃篓里的面包。”

贝蒂躺倒在吊床上,双手撑在脑后,像过去在甜风村的草坪上那样。

“那时候觉得那样的日子很惬意,但是又有点无聊。所以我常常干点他们不喜欢的事情,比如跑到刑场去看绞刑,去军营学士兵挥剑,为此也常常把自己弄伤,很多时候也不会按时回家。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只会罚我不能吃面包。”

“后来有一天……维克托带着菲儿去了孤风领,但是没有带走我。再后来,我就听说了荒芜堡有了新主人的事情。”

“他们是我最爱戴的两个人,但现在我明白了,我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我从来没有走进他们的生活。维克托给了我美梦,却又要把它撕碎。那干脆一开始就在空港让我自生自灭不好么?”

贝蒂握紧拳头:“这是一种背叛,最卑鄙的那种。”

“……抱歉,我不知道贝蒂以前的人生是这样子的。”鹿轻声说。

“所以说命运是一种邪恶的东西,从人们在母亲的子宫里诞生就决定好了。有的人可以生在贵族之家,有的人却只能被遗弃在贫民窟的垃圾堆。有的人放纵一生也不会受到任何责罚,而有的人为了保护自己的晚餐就要遭受一顿毒打。”

“命运原本就不公平,那些歌颂高尚行径的诗歌,不过是为了使盲信者顺从的工具。教廷说神规定好了每个人的命运,而我说,主神要么根本就不存在,要么就对打乱他人的命运乐此不疲。”

鹿稍稍仰起脑袋,温润眼瞳中闪烁着感性的光。

“总感觉,贝蒂心里埋藏着很深重的愤怒。我应该没有资格评判,但是……为什么不试着放下一些呢?背负着这种东西生活,会错过很多其他东西的。”

贝蒂摇头:“你还没有遇到过真正刻骨铭心的事情,你没法理解。”

“唔……我觉得……我可以理解。”鹿握紧拳头,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头看向贝蒂,“跟叶公子分开之后,鹿心里很不安。鹿不明白这种情感,或许这就是鸿人常说的爱。鹿害怕这次别离后再也见不到叶公子,害怕叶公子因为鹿的缘故受到伤害……”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双颊因为害羞染上了黛色绯红,但墨绿色的双瞳却始终直视贝蒂,坦坦荡荡不躲不避。

“好了好了,我败给你了,我收回刚才的话。”贝蒂躺倒在床,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到身下就是复仇之海,荒芜堡也在触手可及的距离,贝蒂无论如何也无法使内心重归平静。曾经的她在荒芜堡前的战场依然能够酣然入睡,而今重回此地,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肆意翻涌,搅得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以现在的少女身体对上维克托,她真的有胜算吗?维克托获取的力量超乎她的想象,所向披靡的战争魔铠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多拆几次的废铁,而对付普通士兵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奔赴荒芜堡约等于白白送死,她对此相当清楚,但仍然选择逆风而上。

前半生她通过自私的逃离使最爱的人受伤,直到多年后才发现自己的逃避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让三个人的命运为之改写。而后半生她不得不顺着逃离的方向回溯,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将背离轨道的命运纠正,以此为过去的自己赎罪。

十几年的流离失所,每夜都在惶恐不安中入睡,荒诞不经的态度只是脆弱内心的保护色……如果这些都是命运为了惩罚过去的她而降下的惩戒,那么她相信自己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她疲惫的心灵能够最终安息。

-

“起来了。”某个略有些坚硬的声音。

贝蒂揉着眼睛起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斯朱盎站在床边,脸上漠无表情。

她扭头望向吊床对面,鹿的床位空空荡荡。

“她先到甲板上去了。”斯朱盎解释,“带好装备,是时候出发了。”

穿戴好所有装备的贝蒂登上靛蓝弧光号的甲板,视线被海平面远端的黎明短暂致盲。

最初的曙光从东面升起,昏黄的光照亮了复仇之海的海面。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处,荒芜堡于海崖默然矗立,仿佛一块界碑。

靛蓝弧光号上每一位船员都已准备就绪,船舰正向荒芜堡航行。昨夜尚且遥远的城堡现在已经近到足以看清细节的距离,于那高耸的黑色城墙背后,矗立着直插天际的高塔,塔身上刻绘着奇异的雕纹。

直视雕纹的每一位船员都感到了某种奇异的魔力,不仅仅是荒芜堡本身的宏伟,更多的是一种漩涡般的吸引力,在耳边盘亘着低语。

乌尔仍然站在昨天午夜时相同的位置,唯一的不同在于他脚边的朗姆酒此刻都变成了空瓶。

“你昨晚把那些酒全部喝完了?”贝蒂踢开空瓶,站到他身边。

“我跟你说过,酒精是征服不了深渊骑士的。”乌尔笑笑,“昨晚休息得好么,亲爱的小姐?”

“不太好,但不会影响战斗。”贝蒂如实回答。

“来看看这个。”乌尔递给她一只卷轴筒,“在出发之前,我们得了解我们的敌人。”

贝蒂顺手接过,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泛黄的羊皮卷,铺在船舷上展开,不由自主地挑起了眉毛。

这是一张附魔地图,与她之前在船长室见过的类似,地图上赫然画着荒芜堡的外景。与教廷语焉不详的孤风领地图不同,它详细地标注了荒芜堡的地形与各大区块,除了没有内景之外,它比贝蒂过往见过的任何孤风领地图都要详细。

“看那边,荒芜堡下面。你在地图上也看得到。”乌尔伸手指向荒芜堡。

在荒芜堡的悬崖之下,一座同样黑灰色的小型城堡矗立于浅滩之上。确切地说,那是一座海港。

海港位于荒芜堡下的小峡湾,海港入口矗立着数根巨石立柱,立柱之间以铁链相连,海浪的舔舐无法撼动它们分毫。石柱的缝隙已被藻类填满,铁链亦锈蚀严重,像是几百年来都没有人使用过了。

贝蒂从来没听说过死灵懂得如何驾船,但荒芜堡临崖面仍旧保有的这处海港,或许是建造之初所留下的遗产。

“既然你知道荒芜堡的传说,那么你也应该知道要想进入荒芜堡需要途经什么地方。”乌尔说。

在贝蒂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早就从恐怖故事里得知了关于荒芜堡的一切。传说渴求力量的人抵达荒芜堡之后,还需要穿越一条被称之为“朝觐道”的长阶梯。长阶梯悬于荒芜堡的中庭之上,挑战者需要爬至阶梯顶端,亲手推开那扇镶嵌于高塔底端的大门,才能最终进入荒芜堡。

至于长阶梯之前会遇到什么阻碍,人们说得最多的是那些数量多如潮水的死灵,以及那些追随荒芜堡主的死灵法师。但那些只是臆测,荒芜堡的真实情况无人可知。

“你和我,我们要穿越这座港口,然后爬到悬崖上面。从中庭穿越之后,再从朝觐道进入荒芜堡。”

“你说我们要登上那座悬崖?用什么?”

“用梦魇魔铠。靛蓝弧光号上还剩下两台,正好足够我们使用。”乌尔话说一半,忽然想到了某个严重的问题,“小女孩,你懂得怎么操纵魔铠吗?”

“也许吧,以前看过别人操纵魔铠。”贝蒂迟疑地回答。

教廷的战争魔铠需要基本的魔力才能使用,她没听说过所谓梦魇魔铠,但估计它也需要操纵者拥有魔力。她懂得如何操纵魔铠,但她不知道这具身体是否具备使用魔法的潜力。

“以努尔瓦纳的名义,我希望你有这个天赋,小女孩。”乌尔叹气。

“鹿呢?她在做什么?”贝蒂左右张望,船头并没有鹿角少女的影子。

“在做释放魔法的准备。”乌尔说,“深渊舰团对荒芜堡的了解比一般人更深。荒芜堡的城墙被魔法保护着,如果靛蓝弧光就那样冲上去,它会粉身碎骨的。我希望彼苍的魔法足够强大,能够将其击碎。”

贝蒂耸耸肩:“你真的相信一个头顶鹿角的少女就有能力击穿魔法护盾?我见过法师的护盾,用剑也砍不穿。”

“我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那位彼苍少女是我能做的所有,就这么简单。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伴侣,也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父亲,但至少我还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临崖的荒芜堡此刻就在眼前,每一位在甲板上的水手都能看清它黑色雕纹的细节。

“荒芜堡是你旅途的终点,还有什么事情还没解决的话,记得快点处理掉。”

“说到还没解决的事情,我想要换一把更轻巧的剑。”贝蒂解下深渊骑士给她的铁剑,用双手才将它安稳地放下,“你也看到了,我很瘦弱,这种剑不方便我使用,但你的手下说没有更小的了。”

乌尔点头:“这种大小是靛蓝弧光号上的常规制式,不过……”

一名船员抱着一样被绷布重重包缠的长柄物件走来,将它小心地递给乌尔。乌尔单手握持,这件东西在他粗糙的大手里宛若一根缝衣针。他将绷布层层解开,露出雪亮的银白色剑锋。虽然不像圣都的贵族在武器上刻绘华丽的雕纹,但剑刃所用的材质仍然足够令爱剑之人眼红。

“这把剑是为我的女儿奥蓓朵尔准备的,你的体型应该很合适,送给你了。”

“它有名字吗?”贝蒂试着用它戳刺,空气响起被分开的尖啸。

乌尔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原本我想让奥蓓朵尔取名的,但从她出生以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将它交给她。”

“那么等你找到女儿之后,再让她亲自取名吧。这件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完全据为己有。”

乌尔笑了:“如你所愿。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了,就跟我来,我们得去见见那位彼苍少女。”

“不用等了,走吧,命运可不等人。”贝蒂说。

贝蒂转身走出几步,乌尔却没跟上来。她略带疑惑地回望,发现对方正用犹豫的眼神盯着自己,嘴唇微微嗫嚅。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跟我的女儿有点像?”

贝蒂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尽力绷住表情。

船长到最后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还是说……

“不如这样,我有一个提议。”乌尔侧头望向海面,并没有与她对视,似乎也对自己的提议感到难堪,“你留在靛蓝弧光号上。你可能跟我的女儿一样大,甚至比她还要小一点,连酒也不会喝,荒芜堡对你这样的小女孩来说太危险了。你想让那个混蛋父亲付出代价,我可以替你代劳。”

“你是在轻视我吗?”贝蒂摇头,内心却松了口气,“我与维克托,这是旁人无法插手的私事,只能由我去做。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就不要阻止我。”

“我明白了。”乌尔自嘲地笑笑,“我们都有旁人不能插手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