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踏入大堂,脚步略带讶异地一滞。

眼前是半明半暗的场景,让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来到了某座监牢。原本布置了上千座灯盏的华贵大堂,此刻只剩下绒毯两旁寥寥几盏油灯,任何声音都能在大堂碰撞出剧烈的回响。四周一个守卫也没有,这令使者微微有些悚然。

花纹繁复的暗红色绒毯从大门一直铺到尽头的王座,但那王座也被隐藏在阴影中,仿佛不值得注目的垃圾。光亮最充足的地方是大堂中间的水晶棺。苍白的少女躺在洁白的花束中央,面容安详纯洁,就像是刚刚睡着。希柯恩身着纯黑的大衣,绕着棺椁行走,为高低不一的银烛台点上灯烛,神情认真而哀伤。

使者走到水晶棺前,希柯恩才抬起头,朝对方温和地微笑。

“我将她全身的血污洗净,让她变回第一天在我面前那样美丽,可我再也叫不醒她了。”

使者面无表情地躬身行礼,默念碑书让自己稍许冷静。而后,他以威武的语调宣读教皇陛下的诏书。

“谨代表教皇陛下的喉舌,向你传递教皇陛下的旨意。”

“希尔家主,若你愿意无条件投降,到圣都去接受公正的审判,教皇陛下愿意开恩,希尔家族的其余人员与追随者皆可获得赦免。希尔家族也可继续留存于孤风领,协助依特诺教廷管理孤风领。当然,是在教廷的监管之下。”

使者话音稍顿,藉此给予对方一些思考的时间,同时观察对方的反应。

“若你愚蠢至极,执意与教廷抗衡,教皇陛下将会用大军破开万仞顶点的大门,将你拽下不属于你的王座,赐予你最恐怖的刑罚。你的追随者将被处以极刑,无论男女老幼。至高之剑将在孤风领四处巡弋,消灭所有与希尔家族有关的人等。整个孤风领将会陷入动荡之中,而后是一劳永逸的安宁。”

烛火轻轻摇晃,希柯恩转过身,继续照料他的灯烛。

“替我感谢德里安陛下的大度。希尔家族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投降。不要说什么希尔家族的存续,我是希尔家族最后的家主,我将会传承家族的荣耀,奋战至死。我就在万仞顶点的最高处,等候德里安亲自驾临。”

使者微微颌首:“如果这是你的最终回答,我会确保教皇陛下确实收到。”

“对了,还有一句话,请原原本本地转告教皇本人。”希柯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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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夺走了我的乌木骑士,我夺走了你的赤沙可人,我们扯平了’。”德里安笔锋微顿,淡淡复述一遍对方的回答,“很好。”

“那么,就如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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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过后,万仞顶点灯火通明。

宣战的讯息已经发出,希尔家族的军队占据了万仞顶点的避风区,修葺了依特诺军丢弃的城堡,用尽一切手段加固万仞顶点的防御。

万仞顶点的城墙高达十二米,每隔一百米布置一座哨塔,射击口四通八达,不存在照顾不到的角落。每隔三座哨塔就布置一台重弩,配备特殊的散射矛弹,城垛配备了落石与滚油装置,足以令没有合适攻城器材的大军望而却步。忠心的士兵趁着夜色拓宽城墙下的护城河,为里面填满浇上燃油的木柴。

依特诺的先锋飞空艇已经抵达,在先锋营地后方的孤风峡谷藏匿。为了避免受到希尔家族的攻击,这些飞空艇降落在先锋营地后方的孤风峡谷,进行战前的维护工作。

这只是黄金舰队最小的先锋舰队,为大军提供最基础的后勤与侦查工作。依特诺的主力舰队尚未跨越啸叶边境,装甲厚重的主力舰移动缓慢,往往落后于陆地部队,但当它们抵达战场,整片平原都会化作火海。

依特诺军与希尔家族都派出了斥候队,以求探明对方的行动。临近啸叶边境的南部起源之森成为了第一个战场,斥候队在丛林中数度交锋。短兵相接的战斗不讲究兵法,要么消灭对方要么全军覆没。两军积怨已久,战斗时毫无保留,斥候队的损失都很惨重。

受限于城墙的桎梏,希尔家族无法排遣太多军队前往战场前线,依特诺军逐渐掌控了战场前线。在黄昏之时,占有地利优势的依特诺军将希尔家族的斥候队尽数赶回了万仞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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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下的荒原整夜都被火光照亮。经过一夜整装,第一场攻城战在次日清晨打响。

伴随破城型魔铠的炮火轰鸣,如雨的炮弹飞向了万仞顶点的城墙。炮击的重点是哨塔与城墙上的士兵,这是依特诺教廷的惯用手法。用其他军队难以企及的压倒性火力压制敌方的同时,第二批负责攻坚的战争魔铠将巨剑平举胸前,步调沉稳地朝城墙迈进,他们身后跟着依特诺军的步兵方阵。

炮击持续了半个小时,站在城楼上的希尔弓弩手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整个避风区化作一片火海。小口径炮弹不断落在万仞顶点古老的城墙,留下焦黑色的印记。魔铠的轰炸重点是对方哨塔上的重型弩,因为依特诺军的常规战术即是在队列前方使用魔铠充当盾牌,而只有这种器械能对魔铠造成有效杀伤,必须尽快消灭。

依特诺军的先锋部队谨慎地推进,城头只落下了稀稀落落的箭雨。战争魔铠举着高大的塔盾,像巨山一样护住身后的普通士兵,而普通士兵紧紧跟随魔铠的步伐,将鸢型盾挡在头顶,箭矢落在头上如同细雨,几乎造不成伤害。

希尔家族的军队看起来脆弱不堪,第一批教廷士兵很快来到城墙底下,开始架设云梯一类的攻城器材。

就在这时,依特诺的侦查空艇注意到登云区上空出现了许多小型空艇,艇身刻绘希尔家族的纹章。与普通飞空艇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们的舰身细长,舰身外部装设了额外的机翼,是从预先架设的轨道被直接发射的,本身不具备动力。

它们的速度极快,划过漂亮的抛物线,于避风区上空短暂滑翔以后,朝堆积在城墙下的依特诺步兵方阵俯冲。

赶在侦查空艇来得及发布警戒以前,滑翔艇像折翼的飞鸟般下坠,准确地落入步兵方阵中央。整座平原宛若开裂般震颤,腾起的爆焰几乎与城墙平齐,堆积在城下的依特诺军受到了重创,烧焦的残肢断臂泡在充满血腥的坑里。

依特诺指挥官都在诅咒想出这个战术的家伙,这些飞空艇里面装满了火药,没有拦截的话,能把大量的地面部队送上天。再加上那特异的精准度,显然上面是有人驾驶的,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将十倍于自己的依特诺军拉入了永寂。

伴随神官慷慨激昂的祷词,第二批依特诺士兵穿越荒凉的平原,在己方飞空艇的掩护下,毫不犹豫地踏向城墙下的火海。先锋惨烈的死状并不能使他们畏惧,他们怀着对依特诺教廷的极端信仰,愿意为创世的主神献出卑微的生命。

躲藏在贫民窟里的希尔士兵冲上街道,他们在避风区地势最低的地方避过依特诺军的轰炸,维持着最佳状态,在恰当的时机冲出来左右战局。他们狂呼着冲向满目疮痍的城头,与登上城头的依特诺士兵展开血腥的肉搏。

他们没有穿戴制式铠甲,使用短斧与尖嘴锄作战,这些稍显简陋的武器能够砍穿依特诺士兵的铠甲,但却完全不适合防御。装备精良的依特诺士兵沉着地与之战斗,而后很快发现希尔士兵战斗起来不惧疼痛。即使被长剑砍去手脚,被长矛贯穿胸膛也阻止不了他们的狂热,依特诺军数度冲上城头,斩杀数倍于己方的敌军,而后又被凶猛的攻势打退下去。

破城型魔铠进行了第二轮齐射,炮弹如雨落在城墙,断肢碎肉从城墙上纷纷扬扬地掉落。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任由炮弹夺走自己或战友的生命,将武器刺入敌人的胸膛,任由尸体在城墙下堆积出腐臭的小山。

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万仞顶点城头已化作了真正意义上的绞肉机,依特诺军英勇无畏,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希尔家族的士兵赶下城头。

依特诺的指挥官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希尔士兵的精神状况显然十分不稳,似乎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战斗训练,只凭野兽般的杀戮本能战斗。当依特诺士兵不再冲上城头以后,他们陷入了躁狂状态,一些人开始主动跳下城墙,另一些人甚至对自己的同伴挥舞起武器。

依特诺军不得不暂且撤军,用间歇的炮火远程轰炸避风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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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避风区的难民,被人种下了幻术。”芙蕾说,“但这种幻术撑不了太久,不用我们的军队出手,这些人很快就会躁狂而死。希柯恩没有派出主力部队,使用这些非常规战术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拖延我们的军队。”

德里安赞许地点头:“他或许已经猜到了我们的情况。为了尽快赶到万仞顶点,我们的补给并不充足,而在孤风领也没有很好的征粮途径,光论消耗战的话我们会先支撑不住。”

“我们最后的仰仗还有剩余的黄金舰队,但我很怀疑黄金舰队是否能打开万仞顶点的城墙。这是特奈瑟缇亲手筑就的城市,它本就该在岁月的长河中永世流传。以人类的武力去挑战神灵的城市,未免太过狂妄。更重要的是,教廷军这次南下,也是为了彻底消除孤风领的所有隐患。如果在对付叛党的途中损失太多……”

德里安抬了抬手掌,没让芙蕾将她的话说完。

“不必担心荒芜堡的问题,我亲自去一趟就够了。”

“但是,希尔家族还有斐洛岚。如果瑟尔默使用了蚀碑碎片……”

“我也有碎片,不用担心。”德里安微笑,“主神亲自给我的,有机会可以给你看看。”

明白教皇陛下已经准备万全,芙蕾温和地微笑,将题外话揭过。

“陛下,您还记得旅途中听到的小道消息么?他们说万仞顶点的地下还有一座贫民窟,独立于避风区之外。”

“我也正想告诉你呢。特奈瑟缇建筑万仞顶点时不可能料到孤风领的现状,城市承载了远远多于预想的住民,多出来的人就不得不去找其他的空间居住了。凡人其实与老鼠相似,只要有一丝罅隙,就能顽强地生存下去。”

德里安抬起头,对上芙蕾淡银色的双瞳:“今夜能拜托你率领至高之剑铲除那群老鼠么?”

芙蕾轻笑:“我本就是您的利刃,哪有拜托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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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之时,战场重归寂静。

依特诺军最终还是攻克了万仞顶点的外城墙,从里面打开了城门。倒不如说,希尔家族根本没有在城墙上布置太多的兵力,他们的防御中心不在外城墙。

但在几乎被夷为焦土的避风区,依特诺军的行进受到了严重的阻碍。避风区的道路狭窄,不适合大规模行军,再加上大部分建筑都受到了这样那样的伤害,道路上满是碎石与废墟,列队的依特诺军几乎无法行走。

希尔家族的军队潜藏在废墟之中,他们根本不用军团作战,三到五人编成小规模的游击队,从废墟的各个角落向依特诺军发动袭击。依特诺士兵想要追赶希尔家族,却总会落入铺设好的埋伏中,被分化后击溃。即使是最富经验的老兵,在这种情况下也束手无策。

局势陷入了僵局,天色逐渐变暗,依特诺军不得不退守至城墙,等待第二天的拂晓。

而在凌晨时分,一队至高之剑潜入了寂静的战场。

芙蕾隐蔽在一栋废弃的建筑下。她已换上了至高之剑的长袍,用兜帽遮住自己的面容,只有一缕银色发丝从帽边垂至胸前。

在她对面坐着一位至高之剑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头不到她的胸口,没有戴兜帽,露出蛋壳般的齐耳短发。少女闭着双眼,表情入神,像是在聆听风声。

入夜的孤风领些微寒冷,耳畔只听到夜间呼啸的长风,卷动建筑群间尚未熄灭的烽火。

“芙蕾大人,我找到最近的希尔家族了,距离我们不远。”少女睁开眼睛,用那双淡金色的眸子注视芙蕾。

“嗯,我感觉到了。”芙蕾点头。

至高之剑向教皇立下过神圣的誓约,借助神圣魔法的力量,他们能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分享知觉,成为一个以主神伟力相互联系的群体。

隔着残破的墙垣,两道莹白色的人影轮廓像脉搏一般跳动。那是被阿尔芬的预言术探查到的生命。

“我们……要杀掉他们么。”阿尔芬的声音漠无感情。

“不,别忘了我们的目标,前往这座城市的地底。”芙蕾说,语调里带着对孩子的宠溺,以及一丝导师的威严,“万仞顶点有一个地下空间,也就是俗称的贫民窟。贫民窟分为表里两层,位于避风区的是寻常的贫民窟,而位于避风区地底的那个,则是鼠辈的乐园。下午的交战你也清楚地看到了,希尔家族的军队可以从废墟的每一处冒出来,这说明各处都有通往城市地底的通道。我们要抓住一个希尔士兵,让他带我们进入地底。”

“阿尔芬明白了。”阿尔芬点头。

芙蕾矮身从隐蔽处拐入一条小巷,脚步声轻巧。阿尔芬紧紧跟在她身后。两人摸到了莹白色人影附近,一座尚且完好的二层小楼,从外表看无法判断人迹。人影就在她们头顶,二层楼的位置。

芙蕾顺着墙根摸到门边,在门框处发现了悬于地面的细线。细线的另一端连通悬在门口的沉重木梁,一旦有人将其扯断,就会被木梁所重伤。芙蕾用手势示意阿尔芬注意陷阱,随后率先轻手轻脚地跨过去。

建筑内的空间并不大,地上散落着酒杯与干涸的酒渍,柜台里的杯盏都被打碎,点餐板也四分五裂,未被废弃前这里是一座小酒馆。进门正对着的即是通往二层的楼梯,楼梯前用细绳悬着几个酒杯。这是用来预防敌袭的陷阱,如果有人碰到了它,酒杯的相互碰撞会为里面的人提供预警。

芙蕾侧过身,少女的娇小体型在此时起到了关键作用,她背靠扶手,从角落一点一点地越过悬挂的陷阱。阿尔芬的体型比她更瘦削,很轻松地越过了陷阱。

她们一路来到二楼某个房间外,两道白色人影与她们相隔不到三臂的距离。

芙蕾伸手握住门把,回头与阿尔芬眼神交流。后者冷静地点点头,于是芙蕾握紧门把,释放了震荡术。

木质门板裂成无数碎片,与此同时一块悬梁落了下来,这是房间内的陷阱。两个黑衣的希尔士兵被震荡术的气浪震伤,倒飞出去撞上了酒馆的木墙。

芙蕾冲进房间,手中握着光亮化成的长矛,一名希尔士兵抬起弩机,但芙蕾的光矛已刺入他的心脏,对方惨呼一声,弩箭擦着芙蕾耳边掠过,钉在门框腐朽的木头上。

另一名希尔士兵挣扎着想要起身,阿尔芬飞身跃起,落在士兵胸口,细白的手指落在对方的脖子上,隐隐有莹白光亮闪现。

“别动,会死的。”她冷淡地提醒,“带我们去下城区。”

士兵满脸仇恨地盯着她们,挣扎着拿起甩到一边的弩机,显然一点也不配合。芙蕾将弩机踢到一边,在士兵身旁蹲下。

“我本来不想用这个的。”芙蕾叹气。

士兵仍在原地挣扎,芙蕾伸手点在对方额头。皮肤相触的瞬间,对方瞪大了双眼,而后像失去动力的提线木偶般不再挣扎。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芙蕾松开手,白光从指尖抽离,对方已经停止了呼吸。

“找到下城区的位置了。”她对阿尔芬点头。

“为什么他们宁愿死去,也不透露希尔家族的信息?”阿尔芬低头盯着士兵失去生机的面庞。

芙蕾将士兵肩膀上的希尔徽记指给她看:“这些黑衣士兵,是希尔家族的死士。希尔家族将他们训练成了忠诚的奴仆,对家族的忠诚已经刻入他们的血脉,他们不会背叛他们的主人。”

阿尔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来呼叫大家。”

-

数分钟后,六位至高之剑在酒馆隔壁的马厩聚集。马厩的大门被人用撑木封堵,他们只能从酒馆侧门进去。里面的味道十分馥郁,主人逃跑的时候没有带上自己的马,几匹马就这样饿死在了槽位里,尸体任由老鼠啃啮。

通往地下的道路隐藏在酒馆隔壁的马厩里,用干草堆与一匹腐烂马尸掩盖。即使依特诺军偶尔来到这里,也只会满怀厌恶地远离。

“这里是鼠辈们走私用的通道,希尔家族将它们用在了战争上。”

至高之剑们沿着爬梯向下,爬梯的高度比他们想象得更高。通道的宽度大于一个人的肩宽,估计是为了方便搬运走私物。

经过一段单调的向下爬行,至高之剑们重新落足于地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万仞顶点的地底还有一处巨大的空腔,几乎有整座避风区的一半大小。至高之剑们所处的是一块石壁上的平台,他们站在阴影中向下眺望,高耸的塔楼点着熊熊燃烧的火盆,弩手在塔楼上监视城市的动向,塔楼上刻绘着希尔家族徽记。

这里原来可能是一个很大的黑市,是不被城市接纳之人幸存的角落。建筑布局十分混乱,最初的住民似乎遵循先到先得的原则,在这里划分出属于自己的一隅。

“嘿,看这里。”一位至高之剑指了指城区北部。

城区北部的街道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的难民,像海洋里的沙丁鱼,原本就不算多大的区域几乎不剩下任何落脚点。人们相互推挤,但始终无法离开,辖区边缘布设了坚固的铁质栅栏,希尔家族的魔像镇守着大门,没人有机会跑出来。

大多数人很安静,有一些躺在台阶上睡觉,有一些坐在街道角落,安静得有点反常。无论社会地位多高,人终究是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能不喧闹,尤其对被限制自由的人们而言,他们需要通过各种方式宣泄不安,这是人的本性,而人的本性是很难更改的。

至高之剑们都嗅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魔法气息,这是幻术残留的气味。他们都明白白天希尔家族的幻术士兵是从哪里来的了。希尔家族将避风区的居民像牲畜一样赶到这里,随后用幻术药剂对他们加以调教,最后配发简陋的武器到地面战斗至死。

地下贫民窟已被希尔家族改造成了一座隐蔽的军事堡垒。希尔家族的士兵在这里躲过头顶的轰炸,然后像蟑螂一样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现身,与试图登上登云区的依特诺士兵作战。

“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警告陛下?”某位至高之剑提议。

“不,这里我们可以自己解决。”芙蕾回绝了他的提议,“一个大一点的老鼠洞而已,不用惊动陛下。”

“并不是怀疑你,芙蕾,我们人数太少,没办法把那些人救出来。”

“很遗憾,我们不是来救人的。”芙蕾转身面对自己的同胞,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如各位所见,这里是希尔家族的秘密基地,我们的军队很难踏入这里,我们也不确定这里有没有针对入侵者的特别防御措施。它将是大军行进路上的毒瘤,拖得越晚,会有更多人为之死去,对我们也更加不利。”

话语稍顿,芙蕾的音调不再迟疑,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在座的各位都是至高之剑,为了教廷的荣光,我们必须做那些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将这里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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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半个小时的详细商讨,至高之剑确定了各自的分工。依旧是两人一组,分头行动执行不同的任务。

任谁都能看出这地方十分容易被摧毁。群聚的建筑大多使用容易获取的木板搭建,只要布置足够的火源,让里面的人来不及扑灭火势,整个地下空间将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至高之剑分为三组,一组负责布置火源,一组负责封堵出入口。而芙蕾与阿尔芬的任务很简单,杀死这个地方的领导者,以及将这些平民控制的幻术师。

芙蕾与阿尔芬从坡道跃下,像一片羽毛轻盈落入建筑群的背面。错综复杂的地形给了她们最好的掩蔽,她们在每一道阴影下穿行,隔开守卫的视线与光亮处。在某处安全的巷道里,阿尔芬再次释放了预言术。

“我找不到对方的位置,只能确定在这块区域。”阿尔芬睁开眼睛小声说。

预言术是高级魔法的一种,对施术者的魔能要求很高,大多数法师一天最多放出三个预言术,而凭借至高之剑的神圣力量以及与生俱来的天赋,阿尔芬完全不受释放限制的困扰,但也要承载多倍的痛苦反噬。

“辛苦你了。”芙蕾对阿尔芬笑笑。

她们的目标显而易见。在堆成一片的破屋中央,空出了一片堪称奢侈的空地,一座用材考究的木屋坐落其上,明显比四周的同类更加气派。木屋四周被用矮栅栏围住,栅栏内的土地里种植着一些植物,栅栏外希尔士兵围着宅邸警戒。

或许这是一个陷阱,又或许指挥官觉得不会有人发现这里,所以要求住在最好的地方。

芙蕾躲在暗处思忖,二楼阳台冲出了一个暴躁的中年男人。他提着一盆水,将盆里的水一滴不漏地泼下楼,站在下面警戒的黑衣士兵顿时浑身湿透。

“水温不够!跟你们说了多少次,我要洗热水澡!”男人的咆哮声在地下空间清晰可闻,“这个破地方让我的风湿病又犯了!”

“地下没有热水,我们也没有足够的魔力石,请您克服一下,长官。”黑衣士兵离水泊站开几步,抬头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想把问题丢给我?如果你不是我的护卫,你早就被送到贱民那边,跟贱民一起到避风区送死了!”男人骂骂咧咧,干脆把木盆从楼上直接扔了下来,“我是希柯恩的叔叔!他居然胆敢把我送到这里,他一个人在云顶区享受最好的住处、最好的食物和女人,而我连一个热水澡也洗不了!”

黑衣士兵后退一步,稳稳地接住木盆,将它置于地面:“你是这里的指挥官,请至少有一点指挥官的样子。”

“别以为你是乌木骑士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男人怒吼。

芙蕾露出了微笑。愚蠢是无法伪装的,尤其是当一个人试图从语言上压迫对手时。希尔家族没有费心布置替身,这个家伙显然就是这地方的指挥官。

乌木骑士只好把守门的士兵招呼过来:“去仓库取点魔力石,给他弄一盆热水。”

“是,长官。”士兵行礼,随后顺着街道一路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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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边缘有一条流经的地下河,这是地下空间赖以供给的关键。

能够暂时从无聊的看守任务中脱身,对士兵而言是件不错的差事。所以他拖着脚步走得很慢,用平常两倍的时间才抬着水桶来到地下河。

河岸边空无一人,他吹着小调在河边蹲下,等水桶慢慢注满,再拎起沉甸甸的水桶转身。

一个幽灵般的白色倩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他几乎能够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

“唔啊啊!!!!”士兵惊骇万分,丢掉水桶,伸手拔刀。

“嘘……”她微笑着走近一步,手掌按在他的额头,圣白光芒在掌底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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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一下一下地踢着阳台的立柱,灰尘从那不甚牢固的阳台坠落。

“热水怎么还没来?这帮懒虫只有催促才肯干活吗?”他暴躁地低吼。

乌木骑士语调平和:“本来只需要一颗魔力石,但你刚才倒掉了温水,所以现在不得不为你重新打水。”

“所以刚才为什么不给我魔力石?”男人反驳。

“没有魔力石,法师大人无法维持那么多的幻术消耗。制造幻术士兵已经使他濒临极限,必须靠足量的魔力石维持供能。”

“我不管,他肯定挤得出给我一个人用的魔力石!”

乌木骑士只能摇头,希望那名士兵快点回来。

通往地下河的小道那儿出现了士兵的身影,他从来路返回,提着一桶刚从地下河带出的水。

长松一口气的乌木骑士迎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将一颗充盈的魔力石塞进士兵的口袋。

“进去吧,记得帮那头猪猡把魔力石装好,别让他伤到娇贵的手指。”

士兵木然地点点头,视线没有聚焦在他身上,转身朝木屋入口走去。乌木骑士打量对方略显呆滞的背影,总感觉对方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

数分钟后,绵长的惨叫从木屋传出。

乌木骑士拔剑出鞘,回身一脚踹开大门冲进屋内,一直上到二楼指挥官的卧室。白色的蒸汽填满了房间,呛人的血腥气迎面而来。

他有了不好的预感,第一时间寻找那名送水的士兵,然后发现他倒在房间角落,挂着扭曲的表情,似乎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循着血腥气的指引,乌木骑士谨慎地来到浴缸边上,而后看到了模糊的血红色的池水。黄色的油脂与红色的鲜血侵染了浴缸,散发难以言明的恶臭。透过氤氲的水汽,依稀可以看到一个人形轮廓,还能辨认出人体的各个器官。

乌木骑士冲上阳台,对屋子外边围过来的士兵大喊:“拉警报!”

-

守卫敲响了钟楼的铜钟,闲庭信步的守卫困惑地停步,而后纷纷握紧了武器。

与此同时,地下空间的各处都燃起了火焰,另一队至高之剑点燃了预先设置好的火种,火焰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蔓延,相互联结的房屋给了火焰绝佳的蔓延场所。

希尔家族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在城市中都有备有储水,普通的火灾不用担心。但当士兵们跑向储水槽,却发现守卫们都已失去呼吸,水槽里的水也被尽数抽干,储水遍漫街道,倒映出士兵们恐慌的面孔。

不论是不是希尔家族的士兵,都在第一时间带着任何可以盛水的器具朝地下河狂奔。但他们很快在地下河站住了,因为他们看到两个身穿白袍的身影站在溶洞入口,脚边躺着几具士兵尸体。

“至高之剑!”不知是谁大喊。

传说中获取了主神神力的皇家护卫,教廷最得力的杀人机器,拥有主神赐福的神圣魔法,其中的很多种都可以从概念的层面赋予人死亡。眼前的两位至高之剑只是纤弱的少女,但恐慌仍旧在人群中蔓延。

有几个勇敢的士兵选择冲上去,两位至高之剑展现了绝佳的战斗技巧,不出三个回合就将所有人斩落,被光刃砍中的人都燃起了白金色的火焰,嚎叫着焚烧至渣。再没有人敢上前,两名少女阻挡了几十个胆怯的士兵。

火势愈来愈大,整个地下空间因为火焰的原因变得燥热,士兵们逐渐丧失了作战的意志,开始朝出口涌去,不想在火中为希尔家族陪葬。那些爬上爬下的地道并不是常规出口,只供少数士兵同行。大军则使用地下空间某处的通道,它连通地上贫民窟,可以容纳十人并排通行。

但此时通道的入口已被干草堆所封堵,熊熊燃烧的干草断绝了逃生的最后希望。

“都说至高之剑奉行骑士精神,可你们也会用投毒的办法对付手无寸铁的人。”一身黑甲的男人踱步至地下河溶洞门口,晃着手中雕刻花纹的银质双剑。

芙蕾认出了对方,他是刚才守在楼下被泼水的乌木骑士。此刻他的头发仍未擦干,盔甲上还残留着水滴,但已准备好作战。

“我们首先奉行教皇的旨意,随后才是骑士精神。”阿尔芬回答。

男人耸了耸肩:“好吧,我不与女士争辩。我是希尔家族的乌木骑士,来自斐洛岚的萨克,谁跟我来场一对一的战斗?”

阿尔芬刚要上前,芙蕾伸手挡住她。

“不要小瞧乌木骑士,让我来。”

芙蕾走到溶洞门口,平举双手,刺目的雷光自掌底浮现。她自掌中拔出了一把银白色的细长光刃,剑锋垂落地面。

“芙蕾·安斯艾尔,代表依特诺教廷与我的家族,回应你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