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希尔家族的士兵一觉醒来,他们发现地平线另一端飘满了圣白橡树的旌旗。

依特诺教廷的军队安静地跨越了啸叶边境,重夺了空无一人的先锋营地,以此为根据地驻扎,营帐在万仞顶点前的平原一字排开。但这只是他们的先头部队,随着太阳逐渐升起,越来越多的军队涌入了平原,远远望去像是暴雨下不安分的海洋。城头的老兵都在传说,依特诺教廷的军力与三年前的黑日难分轩轾。

依特诺教廷的出现在城中居民间制造了剧烈的恐慌情绪,无论是战争时期没来得及撤出的普通住民,还是被困城中历经战争的老兵,都开始怀疑希尔家族是否能够安然应对。

希尔家族不得不继续使出最拿手的手段,派出两拨人安定人心。一拨人是熟练的说客,他们在大街小巷游说,告诉所有平民依特诺教廷无法攻破万仞顶点的城墙,宵禁只是战时的常规法令,诸位大可放心,也不要生出任何逃走的念头,督战队会对所有试图出城的人射击。

第二拨人则是被希尔家族掌控的异端审判庭,他们无声无息地穿梭于街道,倾听每一缕细碎的风声。一旦发现有人试图密谋任何事,就从阴影中现身,将他们带回水牢,反抗者当街格杀。凭借希尔家族的双重策略,起初的混乱被暂时平定。

入夜以后,依特诺军队搭好了营寨,连成线的烽火与万仞顶点城内的火光遥相辉映。

-

当铃来到王座室,希柯恩仍旧站在阳台上,无言地眺望城下那些因他而起的混乱。

近一个月来,他入眠的天数很少,当依特诺军跨越啸叶后更是一刻也未休息,连夜制定万仞顶点的战时法律。他的五官写满了疲惫,贵公子的仪态也久未打理,狼狈的面容像是贫民窟里的乞丐套上了华服。

“主上,您需要一点睡眠。”铃说,语调里含着超出职责之外的担忧。

希柯恩疲惫地扭头,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依特诺军队的威严,很少有人能有幸得见。我总是忍不住想,当这全大陆最强的军队冲击孤风领最高的城墙时,会爆发出怎样艳丽的火花。”

“如果在这里就倒下了,您就看不到军队冲击城墙的盛况了。”铃语调担忧。

她架着希柯恩,强行将他带离阳台。他的身体很虚弱,一点反抗也没有。事实上,他孱弱的身体已不容许他做出任何像样的反抗。

铃送他到王座室旁的偏房,那是个装饰典雅的房间,还拥有一个带望远镜的观景台。

那双沾满鲜血的双手此刻展现出少女的温柔,铃扶着希柯恩躺下,以几不可闻的音量叹了口气。

她转身要走,这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铃浑身一颤,情不自禁地轻呼一声,连呼吸都略微紊乱。可那只手却缓缓地滑落下去。

“你……去哪儿?”希柯恩音调疲惫。

铃深呼吸一口:“去下层搜集一点情报,您需要知道这座城市对您的看法,这在战争中相当重要。”

“好,你去吧。”

希柯恩不再说话,他确实很疲惫了。柔软的床垫像温软的沼泽,很轻易地让他陷入了沉眠。

小窗里吹来的风摇曳着蜡烛,铃盯着那束不定的火光,轻轻抚摸刚才被希柯恩触碰过的手腕,目光逐渐变得坚硬。

她忽然转身回到希柯恩身边,俯身吻了他的侧脸,像一只在湖心稍作停留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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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来到宅邸门口,几名乌木骑士正在等候。他们与铃一样,都是忠心于家族的人。

“主上在休息,注意保卫他的安全。”铃淡淡地吩咐,众人点头领命。

她走出摄政王府,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朝摄政王府的大门走去。这一次她要前往一个很远的地方。

快要离开时她回头望向高台,那边已没有了那个令她倾慕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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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风峡谷,依特诺军驻地。

原本呆站在哨塔上的哨兵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示意其他人注意警戒。他看到一个骑着马的人影跨越漆黑的荒原,径直朝依特诺的营地走来。

原本呆站着的士兵全部反应过来,哨塔上的弩手为弩箭上弦,门口的哨兵竖起了长戟。他们不确定来者何人,但先做好戒备是不会有错的。

人影放慢了步调,来到营地正门,从马上翻身跃下。对方身上没有可见的武器,看起来似乎不是来惹麻烦的。

“站住,你是什么人?”哨兵举着弩机大声喝问。

来人走到火炬的范围内,掀起遮发的罩帽,露出一张俏丽冷漠的面庞,火光消融了脸上的表情。

“我是希尔家族的乌木骑士,我代表希柯恩少爷,希望能与德里安陛下交谈。”她回答。

“希尔家族的和平使者?”对方打量少女的面庞,示意其他人放下武器,“明白了,我去通报至高之剑,你就待在这里等着。”

少女点点头,站在原地等候。城墙上的依特诺士兵沉默地盯着她,手中都攥着自己的武器。

不多时,哨兵打开了大门,身后跟着一位白袍的至高之剑。后者来到少女面前,向她点头致意。

“陛下愿意接见你,请随我来。”至高之剑语调温和,示意少女跟随他的步伐。

少女跟随对方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

“不需要蒙眼么?”她询问。

两军对垒,营帐的分布情况是十分重要的情报,尤其是主帅的位置。一旦关键位置被泄露,仅凭一个刺客也许就能在军中造成极大的破坏。敌军的使者来访,一般的做法都是将使者的双眼蒙上,这样使者就不会在无意中窥见机密。

至高之剑轻轻摇头,神色洋溢着自信:“陛下认为没有必要。”

他们一前一后穿越营帐。依特诺军队将先锋营地稍微修葺过,变得像个军纪严明的营地了。每一位士兵的神色都很坚定,对依特诺的信仰与教皇陛下亲征的加持让他们士气高昂。

从这一点而言,希尔家族就无法与其匹敌。用钱收买的雇佣军不算可靠,他们席卷了整个穿云区,大肆掠夺了贵族们的珠宝,此后对战斗产生了本能的抗拒;反叛后加入希尔的依特诺军更加难以掌控,领军者不得不将自家军队与叛军分散到两拨位置扎营。

每晚都有人趁夜色逃跑,大多数是躲避战争的平民,偶尔也有他们自己的士兵。督战队每天都要处决不少人,刀刃都砍得卷口了。

“陛下就在里面。”至高之剑轻声提醒。

不用他的解释,光是从周围的营地即可判断。刚才路过是普通营地,驻扎着基本的依特诺士兵,而这附近的帐篷虽然一模一样,往来的士兵却都穿着至高之剑的长袍。

守在账外的一位女性至高之剑走上前,十分细致地搜遍少女的全身,但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连信笺也没有。

“我只是个传话者,不需要带东西。”少女解释。

“戴上这个东西,它会限制你使用魔法。”至高之剑掏出了封魔项圈。

“不必了,让她进来吧。”帐篷里响起了病弱的少年音。

两位至高之剑点头,丝毫没有提出疑问,忽然之间就不再纠结检查的问题。

想必发声者就是教皇了吧。少女神色微凛。

在两名至高之剑的陪同下,少女迈入了营帐。营帐内的摆设十分简朴,教皇坐在桌边书写,身侧站着一位知性少女,显然也是至高之剑的一员。

“欢迎,希尔的使者。”德里安点头致意。

“你好,依特诺的教皇。”少女回以点头。

正如传闻所言,德里安教皇是一个病恹恹的银发青年,看上去弱不禁风。如果不是那些环绕他周围的至高之剑,少女只会把他认作一个身患重病的普通贵族青年。

德里安仍在书写,连视线也没转向少女:“告诉我,你的来意是什么。”

少女盯着桌边燃烧的灯烛,悄悄地咬了下嘴唇。

“我的主人,希望与你议和。”

“可以。”德里安笔尖微顿。

少女的眼眸有一瞬的发亮,但德里安很快又接了一句。

“只要他跟我回到圣都,接受依特诺主神的审判,我可以赦免城市里的所有人。”

少女垂眸:“为什么要去圣都?”

“有些人的罪孽太过深重,主神已经注意到了他。他的命运不受我掌控,决定他命运的只有主神。”

少女沉默一阵,抬头直视德里安:“也就是说,你不会赦免希柯恩少爷。”

“请注意你的言辞,使者,你正在和教皇说话。”一旁的知性少女提醒。

“我给出的价码足够慷慨,作为一个明智的领导者,他会同意的。”德里安放下羽毛笔,稍稍舒展一下身体,“希尔家族要在三天内向依特诺教廷投降,否则我就用军队打开万仞顶点的大门。希尔家族的全部产业需要交由教廷指定的人选处置,希尔家族的所有亲眷需要接受异端审判庭的审查,希柯恩本人要自愿跟随我回圣都,在圣都大教堂接受公正的审判。这就是我给出的条件。满足了这些,我的军队不会为难希尔家族的其余人等。”

“如果不呢?”少女反问。

“当我的军队踏破万仞顶点时,我会让异端审判庭将任何牵扯到希尔家族的人处死。”

“这么说依特诺军不愿放过希尔家族了?”

“不一定。”德里安微笑,“据我所知,有两位至高之剑在你们手上。”

“都死了。”少女言简意赅地回答。

德里安有一瞬的愣怔,但很快神色如常,“我想问一下,那位有着小女孩外貌的至高之剑,最后怎么样了?”

“死在了斐洛岚堡垒。”

“是么。”德里安叹了口气,“我提出的条件依然有效,将我的话回禀那位少爷,他会有更明智的判断。”

少女摇头:“我不接受。”

德里安露出疑惑的神色:“你……”

以一个弱势方的和平使者而言,这位少女的姿态太具有攻击性了。她不像是来议和的,更像是……

一直垂眸的少女抬起头,眼神霜雪般凛冽,藏在眸底的杀机毫不掩饰地释放。至高之剑们第一时间拔剑出鞘,他们都是用剑的好手,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杀机。

但还是快不过魔法。

深沉的黑暗瞬间侵袭了整个空间,整间营帐陷入了死寂般的黑暗,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深陷其中。

德里安安然坐在原地,仿佛眼前根本没有出现什么幻术。他并拢食指与中指,以堪称随意的手法,对着面前的黑暗划了个十字。

圣白光芒凝聚成型,面前的黑暗如幕布般撕裂,现实世界的色彩重新映入眼帘。信使少女从引路的至高之剑腰间拔出长剑,反手刺向德里安,动作之快不给人以机会反应。

叮。剑尖不能再前进分毫。

一只半透明的白色臂铠握住剑锋,长剑在它手里死死卡住,刺不出去也收不回来。臂铠随手用力,整把长剑崩断成两截。少女抽身急退,将只剩半截的长剑掷向德里安。后者不闪不避,剑刃刺中不可见的壁垒,叮当掉落在地。

少女再去抽另一名至高之剑的武器,转身冲向德里安。营帐正中忽然浮现了一把泛着幽光的银色长剑,它凭空出现,以近乎悖论的速度朝她刺来,剑锋化作一道流光。来不及闪避的她只能提剑格挡,但精钢剑刃面对长剑像是奶油一样崩断。

银色长剑贯穿了她的心脏,鲜血瞬间从伤口处喷溅而出,却一滴也没洒在剑身上。

“主人……”少女呢喃着,嘴角渗出浓稠的血液。

长剑化作金色沙尘消散,少女缓缓跪倒在地,眼中失去了神采。

幻术随施术者的死亡自动失效,随侍左右的至高之剑从黑暗中惊醒,看到自己的陛下安然无恙地坐在原位,那位信使少女跪倒在地,左胸像是被长枪贯穿,深红色鲜血铺满了地面。

“陛下,您没事吧?”芙蕾询问。

德里安摆摆手示意没事。另一名至高之剑俯身查看少女的状况,确认她已经死了。

“她应该不是来和谈的使者,只是一个刺客。”芙蕾说,“这个刺客的幻术很厉害,但行刺手法很蹩脚,不像是希尔家族的风格。”

“把她葬了吧。”德里安说。

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他又摇了摇头,“不,把她的尸体送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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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铃的尸体被送到万仞顶点的最高处时,人们听到久寂的王座室里传出了非人的嚎叫,宛若痛失爱侣的孤狼。

这声音随着横亘孤风的长风传遍万仞顶点,于灯火迷离的荒原上盘亘,最后消散在冰冷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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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这里能听到狼嚎啊。”南希收紧双膝,有些感喟地自言自语。

入夜之后深渊骑士们砍了些竹子,排干水分之后充作柴火烧。愿意下船的船员们在岸边抽着烟卷,惆怅地眺望远方的群山,似乎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不成熟。

南希低头沉默,她想起了那头叫帕比的沃尔菲斯特狼。被冠以女孩名字的它是否还活着呢?如果它还在某处熟睡,它是否知道菲莉帕此刻的处境呢?

“你又在想心事了。”艾丽莎来到她身边,无奈地叹气,“别忘了绳子对面还拴着一个人呢,你想心事,我也会变得多愁善感的。”

她把一截竹筒递给南希,后者低头往里面张望,看到了清澈的淡色酒液,上面还飘着竹叶。

“叶语跟鹿花了半天勾兑出来的东西,味道挺奇妙的。”艾丽莎摇了摇竹筒,酒液发出顺畅的流水声,“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竹子还能拿来制酒。”

南希捧着竹筒仰脖,小小啜饮一口,入口清凉。艾丽莎盯着她的侧脸,若有所思地托着腮。

“所以,你还想要帮助船长完成他的心愿吗?”

“船长救了我们两次,我们应该帮这个忙。”南希点头。

“你就是太好心了,换做你的那个侍骑,估计下船就溜了,绝对不会跟着船长。”

南希眼底划过一丝怆然:“不,他一定会去的。他一开始想去的就是荒芜堡。”

艾丽莎一愣,意识到贝尔德仍在南希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它不如爱情炽烈,也不如友情寡淡,更像是一种……亲人之间的默契?

“你好像一点也没变呢。”她略有些苦涩地说。

“哪有,我感觉自己已经变了很多了。”南希低头凝视酒液,自己的脸庞在酒上只是一团模糊的晕影,“早就不是那个交谊舞会上的冰蔷薇了。”

“嘛,其实这也还好,我很喜欢现在的你哦。”

“……你又开我玩笑。”

-

南希与艾丽莎继续打情骂俏,没有注意到码头边上一双略带感喟的双眼正朝这边望来。

妈的,这两个家伙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贝蒂惆怅地倚着渔网架,一边喝竹筒酒一边叹气,不知为何有一种女儿被人拐跑的感觉。

时过境迁,每个人都历经了剧变。她所能做的只剩下远远眺望,默默祝福南希以后能过得更好。

借酒浇愁不是她的风格,她很快收回了目光,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入夜以前这段时间贝蒂可没闲着,她极尽所能收集情报。

她问了很多从船上下来的人,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一些基本的信息。她了解到面前的战舰的确是靛蓝弧光号,舰身的伤口是因为进行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海战,但海战的内容却没人透露。

至于为什么要在这里停泊,这是船长的命令,一方面是想获取一些淡水储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做最后的准备。

令贝蒂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说靛蓝弧光的目的地是荒芜堡。但在追问原因时,这帮海员又三缄其口,只说船长一定要去荒芜堡。

贝蒂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深渊舰团跑去荒芜堡的原因。荒芜堡与深渊舰团都信仰永寂的魔君,一定程度上可以算是表亲,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双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就要过去凑热闹呢?

还是说,深渊舰团与荒芜堡达成了某种交易或是协议?可看那些海员围在火堆边,高举酒杯慷慨激昂的模样,大有将上沙场最后一杯的架势,不像是去和谈的,倒像是去攻城的。

当然了,最令她好奇的还是那个头上顶着鹿角的,叫做鹿的少女。听说她是彼苍族的族人,一个贝蒂从未听说过的种族。根据她脱俗的面容与乌黑发色判断,她来自遥远的天之涯。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青年,看起来两个人之间关系不错。

这两人的来历是什么?又是从天之涯的哪个角落蹿出来的?

码头边上某座小屋的大门被人推开,一双鹿角钻了出来,睁大眼睛左右张望。

“你好。”贝蒂注意到了鹿,尽可能友好地打了招呼。

“呃,你好。”鹿有些胆怯地往门里缩了缩,似乎不太敢跟陌生人搭话。

贝蒂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希望能让对方放下一点戒心:“我希望自己没有吓到你,因为以前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种族,所以想跟你搭搭话,多了解你一点。”

“唔,当然可以。只是……”

“只是?”

“被这样搭话什么的,稍微有点不习惯。”话音稍顿,鹿脸颊上腾起一片绯红,“那个……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

屋子角落的床上躺着那位天之涯的青年,上衣已被撩开,露出精壮的肌肉……贝蒂的小心脏突然砰砰直跳,有一种想要抚摸对方肌肉纹路的冲动。

她强忍住伸手摸摸的本能,视线继续向下,看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伤口处的肉质略微泛白。带伤的青年紧闭着双眼,现在正处于昏沉入眠的状态。

“他叫叶语,之前为了保护我,他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还到处乱跑,所以炎症有些复发的迹象。”鹿解释。

“我用从竹林采来的药材做了新的敷料,但是要他侧过身,我才方便给他敷。”鹿的目光落在叶语的脸上,眼瞳里流动着温润的光,“但是现在他睡着了,我一个人没办法给他翻身。”

贝蒂瞬间明白了鹿的意思,鹿需要一个人帮她抬起这家伙。

“好的,交给我吧。”

鹿在床沿半蹲,贝蒂跑到床的另一边,伸手扳住叶语的肩头与盆骨。

“一、二……”

贝蒂用力使劲,叶语沉得像块木头,她用膝盖顶着对方的后腰,以搬动拒马的气势用力,好不容易才将对方扳到侧卧的姿势。

“轻点!他的伤口很严重。”鹿轻呼。

贝蒂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这也不能怪她,当年她自己在巴瑟利平原的战场上受伤疗养的时候,那帮大老爷们军医简直把她当麻袋在折腾,她耳濡目染地学到了他们粗暴的治疗方式。

两位少女对着叶语捣鼓了半天,终于将他维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卧姿。

鹿小心地伸手探进旁边的水盆,掌心凝出一把水做的刀刃,这大概就是彼苍族所掌握的魔法。贝蒂站在一旁默默旁观,看鹿用水元素刀刃小心切开敷料,用清洗过的毛巾擦拭掉流出来的色泽诡异的脓血。

伤口的味道很不好闻,不过贝蒂并不在意,历经战争的人都会在战场上见识伤痛与死亡,这种味道对她而言不算陌生。

“他为什么会伤成这样?”贝蒂环抱双臂。

“之前在逃离天之涯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海战,叶公子为了保护鹿,被一块碎片刺中了。”

“一场海战?”贝蒂顺着对方的话头。

鹿对她并不设防,一五一十地把天之涯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从她遇到南希她们之后事无巨细,包括那场十分惨烈的海战,甚至还将海战的起因告诉了她。

“为了从一个叫荒芜堡的地方救下他的女儿?”贝蒂感到不可思议。

喂喂,这是搞了什么乌龙吗?难道他不应该认为自己的女儿已经葬身海底了吗?更进一步说,他的女儿此刻就在这里啊,复仇之海虽然不大,但距离这里也有点距离,一个大活人不至于漂洋过海飞到荒芜堡还能安然无恙吧?

“鹿不清楚古特凯尔大陆的事情,细节的东西鹿回答不上来。”

“没事,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赶了那么远的路,很辛苦吧?”

鹿用力摇头:“不辛苦,比起贝蒂来一点也不辛苦。你的故事才更惊险吧,一个人从霜城赶了那么远的路,一路跑到这里……我觉得贝蒂很了不起呢。”

贝蒂低头笑了一下,笑中毫无温情的成分:“要对自己的至亲刀剑相向,哪有什么了不起的。”

鹿的眼神黯淡下去:“……鹿没有父母。”

喂喂,等一下,话题怎么就绕到比惨上去了?

“那些事情都会过去的,现在我们都好好地站在这里不是吗?如果比其他人少了一点东西,那就靠自己的努力去夺回来。”贝蒂安慰鹿。

“嗯,抱歉。”鹿悄悄抹了抹眼角,“稍微有点感伤。”

妈的,突然感觉在自己身边的每一个都好凄惨,不是从小没有家人,就是被卖到遥远的地方孤独半生;不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阴阳两隔英年早逝……果然依特诺主神就是个混蛋。

房间里陷入了难堪的沉默,鹿认真地处理对方的伤口,一点也不嫌弃伤处的丑陋。

“这里处理完了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贝蒂起身。

“嗯,谢谢你的帮忙。”

不去打扰两人独处,贝蒂推门而出,而后在门口站住了。夜风里站着神色复杂的斯朱盎,看上去已等候多时。

“你好,贝蒂。”斯朱盎朝她笑笑,表情些微僵硬,“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

很难说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个认识的人,贝蒂只能选择冷着脸,这样方便绷紧表情,以防对方看出任何端倪来。

不过对方似乎不太在意的样子,自顾自眺望海面,拿着朗姆酒瓶一口接一口地灌。

等到朗姆酒瓶半空,他摇摇晃晃地转身看她:“你听说过奥蓓朵尔这个名字吗?”

贝蒂严肃地板着脸,拼命摇头。

斯朱盎“噗”地笑出了声:“想想也是,我怎么可能在这里遇到她呢?只是努尔瓦纳开的玩笑罢了。你长得很像她。”

贝蒂扭头看他一眼,挤出深沉的语调:“我能问问她是你的什么人吗?”

装傻就要装彻底,就算对这位青年有所同情,也不能把残酷的真相透露给他。

“可能连朋友也算不上吧。”斯朱盎苦笑。

贝蒂挑了挑眉,这个哀怨的语调,听起来就像是爱而不得的痴情少年。不过就她在靛蓝弧光号上待过的时间判断,估计靛蓝弧光号上半数的船员都很喜欢奥蓓朵尔,这位小青年的单恋不足为奇。

“她会对我微笑,关心我的近况,借给我她心爱的书籍……可这丝毫没有改变我与她的距离,她对所有人都像这样温柔,你看着她,但是没有勇气去抓握她的背影。你心里知道她与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海面上的月光,若你划着小舟去追寻,只会留下破碎的波浪。”

贝蒂有些愣怔,她没想到像斯朱盎这样的船员也能说出这样诗意的话。

“我想,你大概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吧?”贝蒂语调苦涩,她想起了曾经的甜风村。那时的自己也有不敢去触碰的东西。

“当然。”他脱口而出。

这之后各怀心事的两人都不再说话,遥望夜色下的海面,看月光照亮靛蓝弧光号的船舷。

身后忽然传来欢呼,他们转身张望,村庄广场点燃了篝火,深渊骑士围着火焰祈祷。盯着这团火焰让贝蒂心生幻觉,沉寂多年的竹海港口短暂复生了。

“我得先走了,多谢你愿意听我说话。”斯朱盎朝贝蒂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还有,我听说你要和船长一起去荒芜堡,祝你好运。”

贝蒂目送斯朱盎走到篝火堆旁,走进那些深渊骑士的谈话圈中。她忽然觉得对方与乌尔船长有一点相似,他或许身处人群中,但却始终无法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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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锚的靛蓝弧光号在夜色下的海面漂浮,连乌尔本人都从自己的舰船下来,围坐在篝火边与自己的手下对饮。

深渊骑士们载歌载舞,喝着味道刺鼻的烈酒,唱着祭奠离去之人的船歌。来自古特凯尔与彼苍的少女们围着灯塔下的一处篝火落座,与深渊骑士的喧嚣隔开一段距离。

伊莎贝尔一点也不喜欢深渊舰团,却很喜欢锅里的东西。深渊骑士特意为这些不属于靛蓝弧光的乘客准备了一锅杂烩,原料都是从靛蓝弧光号带下来的。

“哼,果然深渊骑士没有好东西,船里藏了这么多好吃的,一路上一点都没给我。”她的腮帮鼓鼓囊囊,连嗓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你一路上一顿饭钱也没付,又特别能吃,他们没把你扔下船已经仁至义尽了。”艾丽莎以鄙夷的目光洗礼对方。

看着这对冤家,南希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真是难以置信,不久前她们还是希望将对方置之死地的仇敌,此刻却能融洽地肩并肩坐着打趣,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纽带将她们联系在一起。

也许……这看不见的纽带,这场旅途的起点,都是荒芜堡。

南希也清楚自己的目的并不单纯。她并非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只是有些与生命等重的东西,绝对不能被放弃。贝尔德的目标是荒芜堡,乌尔的目标也是荒芜堡,依特诺教廷数十年来致力于摧毁荒芜堡,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宣称自己要去荒芜堡的神秘少女。

冥冥她中有一种预感,荒芜堡像是一个十字路口,一个通往真理的锁孔,各方势力出于各种不同的理由在此聚集,仿佛遵循某种神秘的轨迹。她想要去那个路口看看,看看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

“好奇心太旺盛也不是什么好事哦~”艾丽莎凑到南希身边,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蹭着她的脸,“不过,我会陪着你的,谁叫我们是一体的呢。”

“嗯,谢谢你。”

“与其用苍白的言语,不如用实际行动来得更好哦?”

“又露出那种恶心的表情了,你们两个。”伊莎贝尔满脸嫌恶,“本小姐反正是不会去的,就在这里休息几天,然后找个机会穿越竹林,回到温特斯顿隘口。”

“然后去找你的教皇陛下~”艾丽莎捏住嗓子,绘声绘色。

“魔女!我忍你很久了!”

两人扭打在一起,南希赶紧将她们分开,以免自己遭到波及。

“对了,露莲打算怎么办?”她扭头问。

“我想跟着至高之剑小姐,去找依特诺教廷。”露莲回答。

“你可以跟着我,但我不保证会照顾你,你要自给自足。”伊莎贝尔说。

露莲点头表示理解:“我曾经担任很多户贵族的女仆,对于照料他人还是有信心的,不会拖你的后腿。”

南希又望向那两位来自天之涯的家伙,他们没有加入她们的谈话圈,自顾自地在说些悄悄话。

“鹿与叶语呢?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鹿歪了歪脑袋,皱起眉头稍许思索。

“船长大叔救了叶公子,鹿有恩必报,要帮助船长大叔救她的女儿。”

叶语马上接话:“我跟着鹿,她一个人笨手笨脚的,我得照顾好她。”

“喂喂,身上缠满绷带的家伙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伊莎贝尔忍不住吐槽。

宛若受到某种启示,众人的目光移到一直保持缄默的贝蒂身上。

注意到其他人的注视,贝蒂冷淡地咽下一口炖肉,才言简意赅地回答:“荒芜堡。”

南希的目光越过篝火,在身边的每个伙伴脸上停顿,慢慢地露出了些许悲伤的表情。

“这样的话,今晚就要和很多人分别了。”

伊莎贝尔昂起下巴:“哼,我早就想跟永寂魔女分开了,她身上的永寂气息让我很不舒服。”

“你的身高也让我很不舒服,每次看你都低一个头,好像小孩一样。”艾丽莎照着自己的身高平移手掌,手掌悬在伊莎贝尔头顶超过一个头的高度。

“哇啊啊啊啊!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至高之剑!”

伊莎贝尔气势汹汹地爬起来,以饿虎扑食的气势朝艾丽莎扑去,但是没有扑到就脚下一滑,一头栽倒在地。

“你是不是吃了太多,所以重心不稳?”艾丽莎揶揄。

“不要再吃了!这里面有毒!”伊莎贝尔倒在地上怒吼。

众人下意识地放下食物。伊莎贝尔的面部表情已经极度狰狞,可她躺在地上微微抽动,始终无法起身。

但警告已经来不及了,在座的每个人都吃了锅里的东西,每个人都发现自己的身体微微有些麻痹,想要抬起手臂,可肌肉却不听使唤。

艾丽莎与南希歪歪扭扭斜倒,随后是露莲与叶语,贝蒂坚持了一会儿,最后仍旧抵抗不了药效。只剩下鹿还呆在原地,看着身旁的人们一个一个倒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知何时欢声笑语已经不见,深渊骑士们从阴影中现身,用手铳对准在场的每一个人,确认每个人都丧失了行动能力。两个比较壮实的船员冲上前,拎起鹿拖向港口方向,不管不顾鹿的惊叫。

叶语扑腾了一下,挣扎着想要站起,乌尔走上前,伸手将他按回地里。

-

中毒的众人被深渊骑士们扛到了灯塔室,深渊骑士们将他们放在灯塔室的地板上,让他们呈靠墙半躺的姿势。

其他船员转身离开,灯塔室里只剩下乌尔。他在动弹不得的众人面前席地而坐,以老朋友的语气开口。

“药效会持续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们动不了身体。”

伊莎贝尔吃得最多,药效上来时连舌头都麻痹了,只能吐出一些含糊的词句。根据面部表情判断,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们想要做什么?”艾丽莎问。

“我想请诸位留在这里,这是迫不得已的做法。”乌尔面无表情。

“你想拿鹿做什么?”叶语吼叫。因为受伤的缘故他吃得最少,药效不是很足,因此深渊骑士将他绑了起来。

乌尔看向愤怒的叶语,被风霜蚀刻的沧桑脸颊上挂着复杂的表情,目光中蕴含着某种深沉的东西。

“生命中会有很多人,他们只是风景,再怎么伸手也抓不住。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当她是个过路人。今夜靛蓝弧光号将会离港,她的旅途就快到终点了,而你们不该被卷入她的命运之中。”

“我要陪着鹿,你们不能带走她!”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不祥,叶语奋力挣扎。

乌尔长长地叹气:“我来跟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年少时我是一个普通的海员,我向往自由。那时候最想的就是有一艘自己的船,可以带着我去任何地方,征服每一片海域,在世界各地刻下我的名字。”

“深渊舰团的船长会从最适合的人中诞生。为了成为船长,我向大副学习航海,向魔铠操纵员学习战斗,每天锻炼自己,慢慢受到了船长的赏识。那时候有个女孩是我朋友,她默默地支持我,我们的关系很好,也做过很多恋人间才做的事情。”

“后来的某一个日子,依特诺的黄金舰队对我们的舰团发动了奇袭。至高之剑,你大概知道那个日子。那一天很多人死去,但我们也让依特诺尝到了苦头。我那时呆在锅炉室,袭击发生时整艘战舰都在颤抖。”

“从底舱跑来了照顾女孩的女仆,她说女孩正在生产,情况很危急,央求我过去陪伴她;从甲板跑来拿着手铳的水手,他说船长在甲板主持反击,我是舰长最得力的战士,我必须马上赶去参加战斗。”

法阵的光芒照亮乌尔些微悲伤的面庞,但那悲伤只有一瞬。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重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船长死了,而我成为了他的继任者;她也死了,只给我留下了奥蓓朵尔。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由过往的选择造就的,不存在后悔一说。在那天我做出了我的选择。而在此时此刻,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再理会叶语的喊叫,乌尔起身走到贝蒂面前,小心地将她拦腰抱起。

“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恐怕我必须带你走一趟,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他说,“至于其他人,我希望你们今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