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站在竹林空地,手中握着一把竹刀。

有风掠过竹林,响起一片有韵律的沙沙声,几片竹叶被风卷动,飞向少女的对面。

空地另一侧站着黑发黑袍的青年,也握着一把竹刀,不过握法像是没练过剑术的农家小孩,与严阵以待的少女相比,轻松的姿态犹如在自家后花园散步的贵族。

少女翻转手腕,竹刀转着飘逸的圆弧,让人难以捕捉下一步的进攻路线;青年则很普通地提着竹刀,竹刀在他手中宛如一根木棍。

两人沿着空地圆心相对绕行,像精密的钟表指针,又像是默契的舞伴,等待对方露出破绽的那一刻,而后一举攻上,一刀决胜。

说是露出破绽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在少女看来,青年身上满是破绽。只要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接近一些,她完全可以一刀将对方拿下。

仿佛听到了少女的心声,对方停下脚步,朝前踏了一步,鞋底踏在竹叶上沙沙一声。

就是现在!

少女猛然踏前一步,脚下竹叶飞散,竹刀平挥,斩断了挡在刀锋轨迹前的落叶,泼墨般的刀光洒向青年胸口。

刀光尽数落空,青年旋身下蹲,以一个不怎么优雅的姿势伸腿,攻势凌厉的少女顿时失去平衡,摇摇晃晃向前倾倒。

所幸少女反应及时,在地上撑了一下翻过身,左腿蹬死地面制止冲势,足底扫起一片落叶。

少女伸手扬起一把砂土,青年灵巧地后跳躲开,漫舞的沙尘还未飘落即被一分为二,少女瞬间逼近青年身侧,竹刀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劈向青年肋下,刀锋所向卷起落叶翩飞。

青年迅疾地抬脚,伴随木料与鞋底的清脆碰撞声,少女的竹刀被对方踩在脚底。少女急忙抽刀回撤,想要避开可能遭到的反击,不想对方早在她撤刀前撤力,过重的力道让她向后退了几步,最后失去平衡坐倒在地,落叶纷纷扬扬,洒满了她的橘红色头发与肩膀。

“再来!”少女咬牙爬起。

竹刀相碰的声音于空地回荡。少女一直以凌厉的攻势进攻,青年始终保持守势,用巧妙的反击将少女一次次打倒。

少女的攻势不可谓不凌厉,很多壮汉才能使用的军用剑术被她自己改良,让像她这样柔弱的少女也能最大化发挥剑术的威力。但对方犹如深海遨游的游鱼,甚至连抬刀也很慵懒,可少女的刀锋就是始终擦不到他的衣角。

少女再一次仰倒在地,这一次她终于没有了拿刀的力气,举手投降。

“在我见过的所有法师里,你绝对是最能打的那一个。”她坐起身,气鼓鼓地鼓着双腮。

“多谢夸奖。”青年微笑着走近少女,替她拂去头顶的竹叶,“你也很不赖。我还记得一个月前你孱弱的样子,而现在你已经是一名娴熟的少女剑士了,很惊人的进步速度。我只是个模仿者,但你不一样,你有成为剑术大师的天赋。”

“谦逊是骑士的美德,但过分谦逊可就是自傲了。”少女并不买账。

流落至此的前一个月,她不惜绝食也要逃离影的魔爪,最后在竹林里转了半天没找到出路,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而最近的几天,影忽然变了性格,提议要不要练剑,只要在决斗中打赢他,他就放奥蓓朵尔走。

身为珀尔泊斯诺家族的侍骑,仅靠武器光明正大地对决,她相信自己不输给任何一名至高之剑。于是她非常爽快地应承下来,当即发起了对影的挑战……而后惨败。

事实证明影根本就是一个变态,他根本不能与至高之剑同日而语,至高之剑跟他相比就像是打铁的学徒,他能用单手打遍整条街的至高之剑。

起初奥蓓朵尔会在三招以内被对方打倒,慢慢地变成五招、十招,但从来没有超过十二招。影从来不会先手进攻,他只会反击。但无论她如何改进剑术,如何在一瞬间发动凌厉的攻势,如何尝试一切猥琐卑鄙的招数,对方总能灵活应对,用更猥琐更卑鄙的套路将她打趴。

后来奥蓓朵尔干脆放弃了,权当每天锻炼身体,以便为以后可能遇到的战斗打好基础。至少不能堕落至遇到一名普通士兵也打不过的程度吧。

今天的午饭是杂烩炖汤,切碎了的银尾鱼块与叫不上名字的野菜一起丢进锅里,用旺火炖煮沸腾后加了点小葱调味,姑且不论这样搭配的营养如何,至少香气全竹林都闻得到。

奥蓓朵尔隐隐有些怀疑,把这样一锅汤放到菲莉帕面前,是不是能让她当场馋醒?

影十分绅士地盛好一碗汤,优先递给奥蓓朵尔。他们所用的汤碗是影亲手雕刻的,他去竹海港口远处找了株柳树,然后用薄石片削制了一些餐具。不得不说他的雕刻技术也不赖,简直是全能选手,奥蓓朵尔至今没有找到他不擅长的东西。

她小口喝着汤汁,视线越过碗沿,悄悄落在对方身上。

影坐在一块石头上喝汤,略有些破败的黑色长袍勾勒出他不算壮实的体型。她不免心生好奇,对方看起来不像是经过多年沙场磨炼的士兵,可他的战斗技巧比她当年的教官还要厉害,而她当年的教官至少有50岁,经历过的战斗数不胜数。

真是个充满谜团的家伙。

她几口喝完汤,理直气壮地把空碗递给对方。对方笑笑,俯身为她再盛一勺。

“如果我一直打不过你,我们就在这里永远耗着了吗?”她盯着对方的侧脸。

“这是个隐居的好地方,不是么?”对方回以玩笑。

“像你这么厉害的家伙,是不会甘愿在大陆角落老死的。”她微笑着回答,“何况你看起来像是受雇与人,而且瞒了我很多事情。”

“有些事情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亲爱的小姐。”他将木碗递还奥蓓朵尔。

“就透露一点点吧,就当是我被你虐了几百遍的补偿。”

“是你主动要求挑战的,我不过是你的陪练。顺带一提,陪练也是要体力的,或许我该考虑跟你收钱。”

“你把一个妙龄少女打趴下几百次,要是让圣都那些奉行骑士精神的小伙子们听说了,决斗邀请函估计得建个图书馆来装。”

“可我一次都没有让你受伤不是么?”影微笑,“这不算打趴下,顶多算推倒。”

“谁说没有的?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创伤!你被同一个人打趴几百次,你的自尊心早就哗啦啦碎光了!”

一只微温的手掌放在自己发顶,轻轻拍了拍。一瞬间有一种奇怪的沉溺感在头皮散开,奥蓓朵尔浑身一颤,瞬间理解了猫类为什么喜欢被人摸头的原因。

“咕嘿嘿……”奥蓓朵尔露出满足的笑容。

“消气了?”影笑。

奥蓓朵尔反应过来,一把拍掉对方的手怒吼:“滚!老子是男人!你的行为不止伤害了我的心灵,还玷污了我的灵魂!”

“有吗,你看上去就像是故意装出不害怕的贵族少女。”

“……找打!”

“不打,午餐还没吃完呢。”影端坐原地砸吧嘴唇,显然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另外,有件事要跟你宣布一下。”

“说了多少遍,我是不会接受你的条件……”

“我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在那之后你就自由了,想去哪儿都随便你。”

“……哈?”奥蓓朵尔愣住,怀疑自己听错。

“听起来总让人感觉隐隐的不安……等等,你是预言法师,该不会这地方很快就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吧?”

“请随意揣测。我只是个翻牌人,并不是全知者。”

“等一下,你走之后菲莉帕怎么办?”

“嗯,唯有丰盛的美食能令人心情舒畅。”影喝完最后一口汤,抚着长袍下摆起身,一副准备远行的模样,“法阵暂时封印了她的生命力,她现在是安全的,你不需要操心。”

“等等,你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吗?你是预言法师,给点建议怎么样?”奥蓓朵尔又开始讨价还价,“比如说接下来我该朝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有人烟的村庄。”

影摇摇头,微妙一笑:“有些人跟普通人不一样,他们只要在原地坐着,命运就会自己找到他们的头上来。”

“……你是不是在用委婉的方式诠释‘狗X运’这个词的意思?”

影并不回话,将用过的木调羹倒过来在地上书写,娴熟地刻绘出一个小型的传送法阵。

“对了,这个东西给你,待会儿用得着。”

奥蓓朵尔伸手接过,而后惊讶地发现是那是一副人脸面具,摸起来的触感类似蛇皮。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这边连个死灵也没有,我用得着吗?”

“我先走了,后会无期。”影微笑不解释,施施然蹲下身,左手按在微光的法阵上,“这里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我要去寻找新的传奇。”

“是不是每个吟游诗人都像你这样喜欢裝哔?你觉得自己独身一人来来去去很酷么?”

“酷啊。”影深沉地点头,“酷到没朋友的地步。”

不等奥蓓朵尔多问,法阵白芒一闪,绘下的纹路黯淡下去,竹林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影已不知所踪。

奥蓓朵尔望着那块石头愣了半天,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感袭来。行至此处,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

在做任何事情以前先做好计划,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守则。

奥蓓朵尔将炖汤里的野菜喝掉大半,而后取出竹鼠皮缝制的水囊,将剩下的炖汤装满水囊,姑且算作一点用以饱腹的食粮。虽然水囊装汤会导致异味之类的问题,不过野外求生时她从来不挑剔口感。

饮用水的问题在竹林里无须担心,但她需要准备更多的食物,至少要够用三天。

奥蓓朵尔挎着沉甸甸的水囊,首先去了废村角落一座尚且完好的木屋。这间屋子被影当做地窖使用,拿来处理一些食材,她希望里面还有一些可以食用的东西。

对方或许预料到了她会来这里找食,窗边的架子上挂着两条用盐处理过的咸鱼,已经完全脱水,硬得跟木棒似的。她把它们交叉背在身后,这样又多了两天的口粮。柜台上还有一小包海盐,她姑且也把它们带上,万一有锅煮汤还能调个味。

竹刀虽然小儿科,但在熟练的剑客手上依旧可以用来自保。以防万一她还去竹林附近捡了一些尖利的石头放在口袋里,可以拿来打打竹鼠之类的小型野兽,改善一下伙食之类的。

预备口粮与武器都准备好了,想想似乎没有漏下什么东西,奥蓓朵尔走到竹林边上,最后回望了一眼竹海港口。海风拂过竹林,沙沙声绵密如针,她的视线落在港口悬崖边的灯塔,下意识地停留。

那位少女神官仍旧孤独地躺在塔顶,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将一直这样孤独下去吧。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她一眼,道个别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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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绘在整座房间里的法阵闪烁着神秘的辉光,房间中央的少女脸庞安详,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奥蓓朵尔在床沿坐下,端详菲莉帕的睡颜。

从奥克瑟村离开已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每个与自己有所交集的人的命运都被改写了。骄傲的至高之剑已经落难,自家小姐跟永寂魔女生死不明,连萝卜可人都损失了自己的所有手下。万仞顶点已然易主,而教皇正打算率领麾下最强悍的士兵将其夺回。

曾想着为孤风领带去和平,结果却只有无尽的混乱,到头来身边只剩下一张熟面孔,还是没有意识的那种。

奥蓓朵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披风,代表至高之剑的白色长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披上它。更何况这件披风原本的主人已经远行,而与他互有情愫的神官小姐陷入了长久的沉眠。即使神官小姐最终醒来,看到爱人不在以后也会痛苦万分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叹一声,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少年时也曾拥有自由,但未能理解它的含义;青年时也曾找到过救赎,却又因囿于过往而拱手相让。直到现在,所有人都已离自己而去,她又变成了孤身一人,陪伴她的仅有一把竹刀。

或许正如影所说,这里是个不错的隐居地。

如果自己还能回来,那么就在这里终老好了。

经过短暂的思忖,奥蓓朵尔还是决定留下披风。虽然至高之剑的披风在旅途中好处多多,但她觉得菲莉帕更需要它。

将披风盖在菲莉帕身上,并与她道别之后,奥蓓朵尔起身离开,路过窗边时有意多看了一眼海面,然后站住了。

港口远端的海面停着一艘十分眼熟的蒸汽战舰,一行人从船舷降下一艘小船,几个人正划着小舟朝这里赶来。

我靠,深渊骑士怎么跑这儿来了?

奥蓓朵尔脑内思绪连篇,思考着对策。

对方跑来这地方做什么?补充淡水?只是路过?抑或是深渊舰团不离不弃,跑过来寻找奥蓓朵尔的踪迹?

不可能,距离依特诺教廷与深渊舰团的海战过了三个月的时间,他们最多找到奥蓓朵尔的幽魂。

冷静,对方应该只是刚好跑到这儿来,很快就会走的那种,应该不会查探灯塔。反正现在再从灯塔下去也来不及了,干脆就在这地方静观其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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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鼠竹鼠,我要吃竹鼠!”伊莎贝尔站在船头,难掩兴奋之情。

长久的航海生活令伊莎贝尔苦不堪言,她本来就是尊贵的至高之剑,以往在圣都的伙食都是雪狐肉与水果塔。但航行不一样,海上能够获取的食物太过稀少,而船舱的空间又并不宽裕,普通船员只能吃保存在底舱的硬面包与干豌豆,职位略高的船员才能享受到肉类。

即便伊莎贝尔身为客人,能够享受的也只有鱼排与牡蛎,饮酒只能喝腥辣无味的淡啤,连续吃了一个多月,她都快抑郁了。

在海上待了一个月的时间以后再见到陆地,心情就跟烟鬼戒了一个月烟突然看到一片嫩绿的烟叶林一样。

“坐下,你想害我们翻船吗?”艾丽莎把伊莎贝尔用力按回原位,扭头却看到南希也难得地露出期待的神色。

要说不激动是假的,她们在海上泡了太久,吃海鲜都快吃出胃病了。何况这还是古特凯尔大陆的陆地,是她们原本的家乡,她们终于回到了故土……虽然这故土待她们并不好就是了。

“这座村庄被废弃很久了吧。”南希的目光落在那些荒废的建筑上。

挂在码头的渔网已破烂不堪,崖边木屋也生出了藤蔓,海水将崖边石料冲刷出白色的盐迹,不仅是人迹,连动物也看不到。

“这里是孤风领东面,被荒芜堡控制的地区,早就不存在什么活人了,最好也没有死人。”伊莎贝尔说。

“荒芜堡是什么?”鹿有些好奇。

“一个你绝对不会想去的地方。”伊莎贝尔回答。

一个月来,鹿寸步不离地陪在叶语身边照顾他。这一次跟来的原因除了想到陆地上走走,更重要的是去竹林里找一些药草。彼苍族对自然的感应力很高,仅需触碰便能知晓植物的所有性质,即使在异乡也能找到有益的植物。

露莲则是想从竹林里获取一些食材,曾经作为高级女仆的她对烹饪有一种独到的喜好,在靛蓝弧光的厨房里打了一个月的杂,偶尔也能亲自下厨。这一次她想获取一些陆地的食材,开发一些新的菜谱,为此还带上了竹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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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们在码头泊好小舟,鹿与露莲结伴而行,径直向竹林走去。

伊莎贝尔早就按捺不住,冲进村庄挨家挨户地翻找。那些竹制的简陋家具大都完好,只是值钱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大多数食物也已腐烂变质,几近风化。

“这种屋子怎么可能保存食物呢,去竹林抓点竹鼠才是更实际的做法。”艾丽莎说。

“谁说没有食物的?”伊莎贝尔从屋里蹿出来,手上提着一块黑乎乎的棒状物。这是以廉价与坚硬著称的黑面包,味道极端差劲,硬度可以当铁棒使用,仅是用来果腹的程度而已。

“哦?圣都的至高之剑吃过这种平民的食物吗?”

“你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本小姐也是吃过平民食物的好吗?”伊莎贝尔表情略微黯然,“在加入至高之剑以前,我每天只能靠吃这种东西果腹。”

艾丽莎的视线落在对方发育不良的胸脯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你刚才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啊喂!”

“别闹了,你们看那座灯塔。”南希抬手指向崖边,远离居民区的地方有一座灯塔,“那地方看起来完全没事的样子,或许守塔人那里还剩下一些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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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蓓朵尔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沙洲的猴子,四下没有可供攀附的枝条,眼看着周围逐渐被潮水淹没,只能在原地等死。

一开始船员们上岸后的举动还算正常,但其中两个背竹篓的人离开后,剩下的三个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居然径直朝灯塔过来了!

看下面几位的体型,不像是五大三粗的海员,更像是来自圣都的贵族小姐。但她们都披着长袍戴着兜帽,连头发也遮得严严实实,她看不清她们的容貌。

深渊舰团有女海员,这点毋庸置疑,但女海员差不多也都是能用潜水刀和鲨鱼搏斗的类型,肱二头肌比胸部还大,像她们这样纤细苗条的可人并不多见。

难道是从另一个大陆绑来的少女,暂且先把她们留在这里,等过段时间找到买主了再把她们带走?

等一下……现在她认出那艘战舰了,那不就是乌尔船长的靛蓝弧光么?左舷有大范围的凹陷,甲板也多有破损,看样子经过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海战。

自己待在船长女儿的身体里,要是让船长本人撞见了,事情可就麻烦了。

妈的,影那家伙一定早就清楚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所以才把这副面具给自己的。

奥蓓朵尔别无选择,只能把面具罩在自己脸上。面具意外地合适,简直像为自己量身打造,贴上去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异样感。考虑到那家伙是个神神叨叨的法师,很可能给面具附过魔,她也不对此感到惊讶了。

先下手为强,能动手绝不哔哔,这是她信奉的法则。但眼下自己手上仅有一把竹刀与一些石头,她很怀疑自己能不能对付下面的几位。

既然动不了手,那就只能哔哔了。接下来更重要的是考虑一下说辞,该如何编纂一个让人信服的故事,才能向来者解释自己的存在?

她转身拿起床头柜的小镜子,想要端详一下自己的模样,以此编纂一点男默女泪的故事。

镜子从指间滑落,摔落地面粉身碎骨。

地上的碎片映出她的模样,恍惚间将她拉回了夏夜的甜风村。这张面具的容貌她一生也不会忘记。

那是菲儿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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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有东西摔碎的声音,灯塔里面有人!”伊莎贝尔露出戒备的神态。

不用她说其他两人也听到了,伊莎贝尔唤出了光蝶,南希做好了释放防护魔法的准备,艾丽莎在最后面没动,她相信前面两位就能轻松应付塔顶的任何人。

楼顶传来了翻盖的声音,有人从灯座室跳了下来。

“芬?”南希瞪大眼睛。

在摄政王府堕入永寂次元时,芬是唯一给她以安慰的人,她很难不认出这张脸。

对方显然也愣住了,好像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她们。

“你是谁?”伊莎贝尔喝问。

像这样已被荒废的村落,距离荒芜堡又极端接近,可能存在的活物除了一直没有逃走的难民,就只剩下死灵法师了。

“你们又是谁?”对方反问。

“别耍花样,你是死灵法师吗,回答我!”

“我只是在这里暂留的人而已,你们又是谁?”

“先等一下,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但是我们没有恶意。”赶在伊莎贝尔与对方的对话陷入僵局以前,南希赶紧插嘴,“我先问一个问题,你的名字是不是芬?”

对方用那双海蓝色的双瞳谨慎地打量她们一阵,南希忽然有一种感觉,对方的眼神似曾相识。

“我在塔上看到你们的船了,你们是深渊舰团的人。”她表情警惕。

-

奥蓓朵尔的内心无波无澜。

震惊在看到靛蓝弧光号时已经给出去了,在看清面具的脸型是菲儿时已经用完了,现在再看到自家小姐与永寂魔女,奥蓓朵尔的内心基本掀不起什么波动了。

她把三位少女带上灯座室,南希一眼就注意到了台上的菲莉帕,神情变得很紧张。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菲莉帕会在这里?”

“我不认识这个女孩,我是在这附近看到她的。我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了。我试着叫醒她,但她好像受了伤,一直昏迷着。”奥蓓朵尔表情平稳地胡扯,反正对方也没有办法核实,随便怎么说都行。

南希的目光又落到披在菲莉帕身上的那件白色长袍,那是至高之剑的制式服装。

“他还好么?”她喃喃自语。

“‘他’是谁?”奥蓓朵尔反问。

“……”南希沉默。

最后一次见到昂纳,是在他带着盛装的菲莉帕出席庆功宴时。那时的他与菲莉帕郎才女貌,像是公主殿下与守护骑士,就该在某处僻静的城堡幸福一生。南希由衷地想要祝福他们,如果有机会参加他们的婚礼她一定不会缺席。

但现在公主殿下孤零零地躺在大陆角落,骑士只留下了残破的披风,无声地叙述令人心碎的往事。

“你能分辨这里的法阵吗?”艾丽莎问。从进门以来她就在注意这些遍布房间的法阵,但无法判断法阵的类型。

南希摇头:“我也看不出来……它们很高级,比传送法阵还要高级。但我能感觉到一股很强的魔能波动,在朝菲莉帕涌去。”

伊莎贝尔坐在床沿翘着双腿:“也没有死灵法术的糜烂气息,这么说这地方是由某个超级大法师搭建的?”

当然了,在场没人能给她答案。

伊莎贝尔抬头望向陌生少女,对方靠着窗环抱双臂,与三人隔开一点距离。

“现在该由你说说自己的经历了。”伊莎贝尔说。

“我……我叫贝蒂,从霜之挽来到这里。”少女回答。

“贝蒂”这个名字基于自己原本的名字而来,是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比较简单的名字,于是就随口说了。不管自己以前叫贝尔德还是奥蓓朵尔,现在就叫贝蒂了。

“你一个人?你是怎么穿越孤风峡谷的?”

“我的剑术很好。”贝蒂展示出她怀里的竹刀,“来这里的时候遇到了死灵法师,我的剑被毁了,所以先躲在这里。”

“但你还没有解释为什么你要到孤风领来。”艾丽莎说。

三双不信任的眼神盯着贝蒂,后者露出一点犹豫的神色,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用迟疑的语调开口。

“也许你们不会相信,我……是荒芜堡主的女儿。”

“你是死灵法师?”伊莎贝尔面色一凝。

“不,我是他的女儿,在父亲成为荒芜堡主前就是了。”

贝蒂低垂眼帘露出一点哀婉的神情,用眼角偷偷观察少女们的反应。对面的三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她明白自己的把戏玩得非常成功。

荒芜堡主的女儿,这个身份符合她目前的样貌,同时也方便添油加醋。她曾与菲儿和维克托一起生活,而对方无从了解这种细节,可信度绝对不会低。

眼看她们的表情若有所思,贝蒂适时换上怀疑的语调,向她们抛出疑问:“你们认识我父亲?”

南希连忙摇头:“不,但我认识你父亲的一个朋友。”

“是贝尔德吗?”就这样念出自己的名字感觉有点怪怪的。

“咦,你怎么知道的?”三个人都很惊讶。

贝蒂神色又哀婉了一分:“小时候,父亲一直跟我讲他自己的童年。说得最多的就是他以前的朋友,所以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你一直说你来孤风领找你的父亲,我想问一下原因。”南希问。

“原因只有一个,我来替我的母亲报仇。”贝蒂握紧了手中的竹刀,“很多年前,他把我送去霜之挽的教堂,然后带着我的母亲去了孤风领。一年之后我才听说了荒芜堡的消息,他用妈妈的生命交换了力量。这之后我准备了很久,卖掉了在霜之挽的房子,去接受剑术训练,购置了长途旅行需要的一切。我要去荒芜堡,找到他,然后亲手让他付出代价!”

她刻意露出一点咬牙切齿的表情,藉此为自己的故事添加一些可信度。

“不切实际的幻想。”艾丽莎冷笑,“维克托的能力接近魔君,你想怎么让他付出代价?”

“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贝蒂有些恼怒。

“不要再刺激她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南希柔声安慰。

少女们之间稍稍放下了戒备。这之后南希将她自己、艾丽莎与伊莎贝尔的经历简略地告知贝蒂。她特意隐去了具体的身份,称自己是紫晶魔堡的见习法师,艾丽莎是路上结识的幻术系法师,而伊莎贝尔是依特诺教廷的神官。三人因为一场船难而落海,最后被深渊舰团搭救。

贝蒂对她们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心里却在暗自发笑。自家小姐说起谎话来不比自己差,看来离开自己之后还是有所成长的。

交换了彼此的情报后,双方的关系有所缓和。贝蒂放下了竹刀,伊莎贝尔也不再黑着脸。

南希看了看贝蒂单薄的身形,又注意到对方背上两条略显喜感的咸鱼,怯生生地提议。

“你只有一把竹刀,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的。要不要考虑一下回我们船上?船长是个很好的人,他会同意你留下的。”

“喂喂,别随便往船上带人啊,再这样下去船长要吐血了。”伊莎贝尔抗议。

“谢谢,但不必了。”贝蒂摇头,“我听说深渊舰团会环绕古特凯尔航行,他们不会带我到荒芜堡的。荒芜堡是我唯一的目标,已经走到这里了,我没理由不继续下去。”

这倒是她此刻的真实想法。她认真考虑过了,跟这三位在一起旅行虽然很有吸引力,但终究不能久呆。其一她只换了脸,体型声音都没有改变,没有信心应付那个船长,时间久了会出什么状况谁也不知道;其二她的目标是荒芜堡,而任何船只在荒芜堡附近只会绕行,登上蒸汽战舰后估计只会跟荒芜堡错过。

伊莎贝尔忽然轻呼一声,小小地吓到了贝蒂:“……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遇见你了,这就是主神的指引。”她很无奈地捂着脸,“我相信你能跟船长相处融洽的。”

“什么意思?”贝蒂有些疑惑地反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南希轻咬下唇,视线落在菲莉帕身上。艾丽莎看穿了她的担忧,轻拍她的肩膀。

“这些法阵很可能是在这里维护她生命的,干脆就让她继续睡吧。不用担心她,既然有人把她放在这里,应该就是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相信,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

等到她们走下灯塔,一艘新的小船停在她们的小船旁边,下来一船深渊骑士,分散开来搜索小镇。

叶语与斯朱盎也在其中,只是叶语伤口还未痊愈,拄着一根拐杖,有斯朱盎的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你怎么下来了?多科特不是让你休养吗?”伊莎贝尔很震惊。

“这里是异邦,让鹿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我不放心。”叶语说。

“拜托,保护也要有个限度。你看看你,你现在下来不是给鹿添麻烦么?”

“……”叶语顶着死不悔改的表情。

一旁斯朱盎早已习惯了他们的吵闹,将视线放在远处竹林,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橘红色长发,瘦削的体型,海蓝色瞳孔,它们与记忆中的少女形象重合。在那瞬间,他仿佛看到奥蓓朵尔就站在那边。

“奥蓓朵尔?”斯朱盎喊叫出声。

视线中只剩下少女的身影,他忘记了一切,不管不顾地朝贝蒂扑去,甚至忘了自己还拄着倒霉的叶语。后者当场倾倒,撑住一旁墙壁才没有倒地。

斯朱盎没能碰到贝蒂,贝蒂警觉地后跳一步,将竹刀横在身前。

橘红色长发,瘦削的体型,海蓝色瞳孔,却不是奥蓓朵尔的面容。应对危险的本能反应也不是奥蓓朵尔做得出来的,奥蓓朵尔从来没有摸过武器。

“你……不是她。”斯朱盎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你是谁?”贝蒂音调不善。

“等一下,两位都先冷静一下!”南希凑上去拉开斯朱盎。

她一手指了指怀抱竹刀的少女:“这位是贝蒂,是我们在灯塔里找到的少女。”

又为贝蒂指了指斯朱盎:“这位是深渊舰团的骑士,刚才他可能认错你了,就请原谅他吧。”

斯朱盎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抛下一句简短的道歉,藉此掩饰内心的慌乱。

刚才恍惚之间,他真的以为她是奥蓓朵尔。

“叶大人?”远远传来鹿的声音,背着竹篓的鹿看到了叶语,赶忙小跑过去,甚至连贝蒂的存在也没觉察。

“为什么要下床?你还没有恢复好呢。”她一边搀扶叶语坐下,一边柔声询问,语调里带着些微嗔怒。

叶语神色冷峻地别开脸,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看到陆地了,所以下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噗。伊莎贝尔笑出了声。堂堂渡云卫,还真是言不由衷的家伙。